關於《紅樓夢》意義的重新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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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評論

一、「千言萬語」之後

我很欣賞李澤厚先生說過的這句話:「關於《紅樓夢》, 人們已經說了千言萬語, 大概還有萬語千言要說⋯⋯」1因此,《紅樓夢》是說不完道不盡的。

之所以如此, 絕非偶然。其主要原因之一, 是《紅樓夢》一書的思想包容量和描寫涵蓋面都十分巨大。在某種意義上, 我們可以說它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無可窮盡的認識對象。在不同時代, 從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層次去認識分析它, 都可以有不同的發現。因此僅僅說它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還是不夠的——因為這只是從歷史學和社會學的角度去觀照後得出的結論。事實上, 任何一部偉大的作品都蘊涵著人類精神活動中某些永恆的感悟和體驗, 從而可以超越它所產生的時代。就像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亞的戲劇⋯⋯一樣, 不僅能為整個人類所理解接受, 成為全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 而且還能為現在、今後不同時代的人們所理解、接受, 一代一代地流傳下去。《紅樓夢》也正是如此。

所以, 自《紅樓夢》問世以來, 對它的研究分析、認識評論風起雲湧, 蔚然大觀, 以至形成一種「嚴肅的專門之學」2——紅學, 其在現代學術史上的價值和意義, 自不用質疑:「由於胡適的提倡,《紅樓夢》的考證工作已和近代中國學術的主流——從乾、嘉考據學到『五四』以後的國故整理——匯合了。因此, 從學術史的觀點來看,『紅學』無疑地可以和其他當代的顯學如『甲骨學』或『敦煌學』等並駕齊驅, 而毫無愧色。」3也正因為這樣, 人們對其確實是說了「千言萬語」, 寫出了汗牛充棟的文字, 現在一時又找不到什麼新鮮的話題, 所以目前的「紅學」研究領域頗顯得有些寂寥——當然, 關於版本系統及身世考證方面仍較熱鬧——我也有近三年未寫過一篇「紅學」文章了。儘管如此, 我卻並未放棄對《紅樓夢》的思考, 總在試圖從新的角度解讀它, 探尋出它之所以具有如此永恆魅力的原因之所在。

於是, 我發現了在《紅樓夢》中所蘊涵著的更深層次的意義。

二、「廢墟文化」的活標本

余秋雨先生在其著名的《文化苦旅》中有一篇意蘊極深的文章——《廢墟》。此文雖是一篇散文, 然則它所表達的思想深度和力度卻並不亞於幾大篇論文。在《廢墟》中, 秋雨先生提出了一個「廢墟文化」的概念。他說:「中國歷來缺少廢墟文化。廢墟二字, 在中文中讓人心驚肉跳。」4什麼是廢墟呢, 余秋雨認為:「廢墟是毀滅, 是葬送, 是訣別, 是選擇⋯⋯廢墟有一種形式美, 把拔離大地的美轉化為皈附大地的美。再過多少年, 它還會化為泥土, 完全融入大地。將融未融的階段, 便是「廢墟。」5我們或可進而闡釋: 廢墟是歷史遺留在大地上的痕跡, 是歷史進程中物化的證明, 它記錄著往昔的輝煌, 也展現著今日的凋零; 它標誌著歲月的滄桑, 也袒露著時間的殘酷。

由此出發, 余秋雨認為: 中國的歷史充滿了悲劇, 但中國人怕看見真正的悲劇, 最終都有一個大團圓, 以博得情緒的安慰, 心理的滿足, 唯有屈原不想大團圓, 杜甫不想大團圓,曹雪芹不想大團圓(著重點是筆者加的——以下同) , 孔尚任不想大團圓, 魯迅不想大團圓, 白先勇不想大團圓。他們保存了廢墟, 淨化了悲劇, 於是也就出現了一種真正深沉的文學。6在這裡, 廢墟又具有悲劇的含義。為什麼「保存了廢墟」就是淨化了悲劇呢? 因為廢墟本身就是悲劇的象徵, 廢墟是一個過程——人類總是不斷地從舊的廢墟出發走向新的廢墟。營造建築也罷, 營造生活也罷, 營造的開始也就意味著它必然的凋零, 因此廢墟也就是歸宿。承認廢墟, 保存廢墟,是成熟的睿智, 是大徹大悟, 是敢於直面宿命的勇氣, 也是對良知的真正檢驗! 保留廢墟也就揭示了悲壯、展現了崇高。

如果我們以上所論不謬, 那麼我們就會對《紅樓夢》的偉大有更深層次的認識——因為《紅樓夢》在中國文學史上是屬於有意識地為人們提供一座完整廢墟的少數佳作之一; 是屬於那種有意識地直面悲劇並淋漓盡致地展示悲劇、淨化悲劇的少數佳作之一。在《紅樓夢》一書中, 的確表現和傳達出一種如夢如煙的、沉重壓抑的哀傷和感歎, 一種對人生、對生活、對整個社會的深刻失望和厭倦。這是一種對人類生命感的深刻感悟和體驗。曹雪芹通過對榮寧二府特別是大觀園盛極而衰的描寫, 為我們藝術地展現了一座廢墟:陋室空堂, 當年笏滿床; 衰草枯楊, 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 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我曾對《紅樓夢》第一回這篇著名的《好了歌注》說過這樣的話:「古往今來感歎世事的變遷, 詠歎滄桑互變的作品可謂多矣, 然而寫得如此冷峻透徹, 如此毫不迴避掩飾的, 除了《桃花扇》結尾的《哀江南》之外, 可以說還沒有第二篇可以與之相提並論」。「這已經不僅僅是家庭變故所引起的人生悲傷感, 也不僅僅是個人生活命運的巨大變遷所引起的身世淒涼感, 而確確實實是一種『具有社會歷史內容的人生空幻的時代感傷。』」7

如果說《好了歌注》中所表達的廢墟意識還不是十分明顯的話, 那麼《紅樓夢》十二支曲的最末一首〔收尾·飛鳥各投林〕——就表達得非常直白、毫無隱晦了:為官的, 家業凋零; 富貴的, 金銀散盡; 有恩的, 死裡逃生;無情的, 分明報應。欠命的, 命已還; 欠淚的, 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 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 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 遁入空門; 癡迷的, 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過程的變化可以榮辱冷暖, 盛衰無常, 但過程畢竟只是過程, 過程必然走向歸宿——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當然, 在此曹雪芹說得有些絕對, 過程中所產生的一切, 絕不會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它們總是要留下一些痕跡, 這痕跡就是廢墟。就如同「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的大觀園, 也不可能一下子從大地上抹去(原子彈爆炸後也要留下斷垣殘壁) , 大觀園衰敗之後, 留下的斷垣殘壁就是廢墟。

這種廢墟意識, 在《紅樓夢》中可說是反覆出現, 當然在全書的後半部多一些, 在該書主人公賈寶玉的思想中出現得就更多一些。如在五十八回中, 寶玉在清明節病癒外出, 走到「沁芳橋一帶堤上」,「只見柳垂金線, 桃吐丹霧, 山石之後, 一株大杏樹, 花已全落,葉稠陰翠, 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到:『能病了幾天, 竟把杏花辜負了! 不覺倒『綠葉成陰子滿枝』了! ⋯⋯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再過幾日, 這杏樹子落枝空, 再幾年,岫煙未免烏髮如銀, 紅顏似槁了, 因此不免傷心⋯⋯」樹木的枯槁是廢墟, 青春少女的衰老也是廢墟, 可以說自然界的一切在喪失了生命的活力而又沒有化解為泥土、回歸於大地之前, 都是廢墟! 如果不能清醒理智地確認這一點, 就是一種缺乏生命感的淺薄和粗疏。在書中賈寶玉和林黛玉多次對青春易逝、年華不再有很深的體味和慨歎, 這無疑是他們廢墟意識的覺醒, 但也是他們對廢墟的審美意義和存在價值不能充分肯定的一種表現。

在《紅樓夢》很著名的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中, 非常深刻地表達了林黛玉對廢墟的敏感體驗。以前的論者大多認為這一回表現林黛玉接觸到具有反封建傾向的《牡丹亭》、《西廂記》等優秀作品, 從而在內心引起共鳴, 是她青春的覺醒和反抗封建禮教意識的萌芽。從社會學的層面上看, 這一分析當然是有一定道理的。然而我們再深入分析一下, 看一看她當時的心理活動, 就可發現還有更深層次的含義:「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林黛玉聽了, 倒也十分感慨纏綿⋯⋯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這「其中的趣味」是什麼?林黛玉此刻許只是一種直覺體認,未必能確切地說得明白。然而:「⋯⋯則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 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 亦發如醉如癡, 站立不住, 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這無疑說明她在直覺體認的基礎上對於廢墟, 也就是對於現存的青春和生命必將走向衰朽——「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和更切膚的體會。這是一種對人類生命感的深刻領悟, 具有了對生命感的領悟, 也就具有了對悲劇性的體驗, 就有可能去領受偉大和崇高。能夠從這個意義上去體驗和把握生命, 無疑是一種廢墟意識。

林黛玉思考和認識到了這一問題, 在《紅樓夢》第二十八回中對此也有很深刻的描述: 賈寶玉在山坡上聽到林黛玉的葬花詞,「先不過點頭感歎; 次又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 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 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 不覺慟倒山坡上⋯⋯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 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 寧不心碎腸斷, 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 推知於他人, 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 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 又不知當屬誰姓? ——因此一而二、二而三, 反覆推求了去, 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釋這段悲傷! ⋯⋯」這裡的「無可尋覓之時」無疑指的是人的生命的終結與肉體的消解。賈寶玉對此問題進行了「一而二、二而三」的「反覆推求」, 由林黛玉的生命的「存在」與否推而廣之, 到寶釵、香菱到他自己的生命, 甚至擴大到庭園、鮮花、垂柳的歸屬變化⋯⋯思考到了生命甚至一切事物的「存在」與否這樣一個極富於哲學意蘊的命題。這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是極為罕見的。8寶玉和黛玉在他們生活的那個時代能有此認識, 應當說是具有超越性的, 因而是難能可貴的!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 他們沒有認識到終結與消解是不可避免的——這是宇宙和自然不可抗拒的鐵定規律。在終結與消解之前, 就是廢墟。「沒有廢墟就沒有昨天, 沒有昨天就無所謂今天和明天⋯⋯只要歷史不阻斷, 時間不倒退, 一切都會衰老。老就老了吧, 安詳地交給世界一副慈祥美。⋯⋯沒有皺紋的祖母是可怕的, 沒有白髮的老者是讓人遺憾的。沒有廢墟的人生太累了, 沒有廢墟的大地太擠了, 掩蓋廢墟的舉動太偽詐了。還歷史以真實, 還生命以過程。」9曹雪芹畢竟比他筆下的寶玉、黛玉要聰明多了, 他毫無掩飾、毫不隱諱地使「花柳繁華地, 溫柔富貴鄉」的賈府和大觀園變成了一座廢墟, 在第一百􏲡八回中, 賈寶玉眼中的大觀園已成了這個模樣:「只見滿目淒涼, 那些花木枯萎, 更有幾處亭館, 彩色久經剝落⋯⋯」一片凋零, 一片破敗, 儼然快成了廢墟了! 保存和描繪這個廢墟是需要勇氣和智慧的! 然而曹雪芹卻做到了——他為我們保存了一座完整的廢墟, 使我們從中產生深刻的歷史感悟, 重溫中國封建社會兩千年的一場「紅樓大夢」, 既能使人從美夢中清醒; 又促使人們從這廢墟中去解讀歷史, 審視現實; 還可讓我們在漫步徜徉「廢墟」的過程中去把握體味一種具有深刻生命感的悲劇美! 《紅樓夢》也因此而成為中國文學史上少見的」廢墟文化」的活標本了。

三、對「神聖價值形態」的朦朧追求

對廢墟的體認和感悟, 必然導致對生命和一切存在的意義、價值的深入思考。以儒家文化為本位的中國傳統文化, 使得中華民族成為一個務實而注重理性的民族, 因此在我們民族的文化——心理結構之中普遍不注意考慮在我們看來與實際關係不大因而意義價值也不大的生死問題。孔子說:「未知生, 焉知死; 未知事人, 焉知事鬼」, 所以「子不語怪力亂神」, 一切都著眼於現世的生活。就如李澤厚所說:「死的意義便只在於生, 只有知道生的價值才知道死的意義(或泰山或鴻毛) ,『生死』都在人際關係中, 這個關係本身就是本體, 就是實在, 就是真理。」[10]雖然在中國文學作品中也並非沒有人生若夢的沉重感歎, 也並非沒有「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又恐流年暗中偷換」⋯⋯之類的充滿了苦澀的歎息, 但這只是在實用理性精神支配下留戀和執著於此生此世的現實人生的一種表現而已,因而根本上沒有超越出上述李澤厚所說的那個「本體」。但是從《紅樓夢》中我們卻可以明顯地看到: 賈寶玉和林黛玉對此問題的思考卻已或多或少地超越了這一「本體」。他們在思考這一問題時, 至少已經如海格德爾所指出的那樣, 自覺地認識到包括自己在內的一切人都要走向死亡或正在走向死亡, 而他們正是因此而把握了個體的「所在」。

魯迅在論及《紅樓夢》時曾十分精闢地指出:「頹命方至, 變故漸多, 寶玉在繁華豐厚中, 亦且屢與『無常』覿面⋯⋯悲涼之霧遍被華林, 然呼吸領會之者, 獨寶玉而已。」[11]之所以寶玉能夠於「繁華豐厚中」「呼吸領會」到「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濃厚陰影和沉重的悲劇氛圍, 除了對賈氏家族之必然走向衰敗的敏感預料之外, 更主要的恐怕還是因為如前所論, 把握了那個個體的「所在」之故吧! 把握了個體的「所在」, 也就是把握了現實的塵世生活是如此的不完美: 痛苦、寂寞、孤獨、爭鬥, 剝削和壓迫, 陰謀和傾軋⋯⋯即或是作為個體存在的人生, 也有生、老、病、死的過程, 那麼完美的東西到哪裡去尋找呢?「天盡頭, 何處有香丘」呢? ——這是上述思考後邏輯的必然。

顯然, 在塵世生活中絕不可能尋求到一個理想的世界, 賈寶玉曾試圖將大觀園當作一個理想的世界, 一個完美的女兒國, 但是他的幻想最終被證明只是一個一廂情願的幻想。如果現實世界是完美的, 是絕對至善至美的, 那它就絕不可能是一個現實的世界! 從古至今人們所描繪的「理想國」、「大同世界」、「桃花源」⋯⋯統統都只不過是烏托邦而已! 那麼理想的世界究竟存不存在呢? 如果存在、它存在在哪裡呢? ——這個問題是中國人所較少思考的問題。其實這個問題的實質乃是: 在現實的塵世中並不可能存在一種神聖、超驗和絕對的價值世界, 只存在著世俗的、具體和相對的價值世界。試圖在塵世的現實中去尋求完美和至善當然只能感到痛苦和失望了。而《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林黛玉特別是該書的作者曹雪芹卻並不滿足於現實塵世的污穢和骯髒, 而強烈地想去追求一種真正絕對的完美、公正、至善至美和真誠純潔、幸福快樂, 所以他們不能不感到強烈的心靈痛苦和絕望! 儘管如此, 他們的理想和追求卻並未放棄——賈寶玉曾不止一次地對人們訴說他的理想: 他希望的是與許多年青美麗、純潔善良的女性長期地廝守在一起, 他嚮往著一種「泛若不系之舟」似的獨立自由的生活, 而且他渴求著一定意義上的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一言以蔽之, 他所追求的價值標準與世俗塵世間公認的價值標準完全不同。對於「揚名顯親, 光宗耀祖」、「仕途經濟」、「文死諫、武死戰」⋯⋯之類價值取向, 他不僅是反抗、反感, 甚至是不屑一顧! 以往的論者把他的這種追求嚮往闡釋為一種對封建社會醜惡現實的排拒和反抗, 從社會學的角度去觀照, 這一闡釋當然是有道理的。然而在摒棄了傳統的以建功立業為內核的價值觀念和褻瀆了現存的三綱五常為法典的人際關係準則之後, 又用什麼樣的價值觀念和人際關係準則來支撐自己、規範自己呢? 對於這個問題, 我們似乎都未能認真的研究思考過。余英時先生在一九七四年發表過一篇重要的紅學論文——《紅樓夢的兩個世界》首次涉及到這一問題, 對於我們分析此問題是有重要啟迪意義的。他在該文中開宗明義指出: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創造了兩個鮮明而對比的世界。這兩個世界, 我想分別叫它們作烏托邦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這兩個世界, 落實到《紅樓夢》這部書中, 便是大觀園的世界和大觀園以外的世界。作者曾用各種不同的象徵, 告訴我們這兩個世界的分別存在⋯⋯我們可以說, 這兩個世界是貫穿全書的一條主要的線索。把握到這條線索,我們就等於抓住了作者在創作企圖方面的中心意義[12]。

他的這一分析, 可謂一語中鵠, 抓住了《紅樓夢》價值追求層面的本質。可惜余先生在分析此一問題時, 為作品的文本所囿, 他雖然十分敏銳地抓住了《紅樓夢》中有「兩個鮮明而對比的世界」, 也抓住了一個是「烏托邦的世界」, 一個是「現實的世界」, 但是他卻把這個「烏托邦的世界」解釋為「大觀園的世界」。這就未能使他的理論自圓, 也無法求得更深入的突破了。所以他最後也不得不承認:「《紅樓夢》這部小說主要是描寫一個理想世界的興起、發展及其最後的幻滅。但是這個理想的世界自始就和現實世界是分不開的: 大觀園的乾淨本來就建築在會芳園的骯髒基礎之上。並且在大觀園的整個發展和破敗的過程之中,它也無時不在承受著園外一切骯髒力量的衝擊。乾淨既從骯髒而來,最後又無可奈何地要回到骯髒去。在我看來, 這是《紅樓夢》的悲劇的中心意義, 也是曹雪芹所見到的人世間的最大悲劇! 」[13] 既然理想世界自始至終都未能和「現實世界」分開, 既然這個「理想世界」無時不在受著「現實世界」「一切骯髒力量」的污染, 那麼它就不能說是一個「理想世界」, 而實質上仍是「現實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而已! 事實上, 在大觀園這個所謂的「理想世界」內仍然充滿了矛盾、壓迫、明爭暗鬥, 陰謀嫉妒, 爾虞我詐⋯⋯與外部的「現實世界」相比, 它裡面實在好不到哪裡去。因此大觀園實在不能說是一個「烏托邦的世界」, 更不能說它是一個至善至美的理想世界。只要大觀園還存在於現實世界之中, 它就不能不與外面的「現實世界」發生千絲萬縷的聯繫, 它就必然不可能是一塊超越世俗的淨土, 它就必然要遵循塵世的價值原則。

那麼, 在《紅樓夢》中究竟有沒有一個理想的烏托邦世界呢?我認為, 曹雪芹雖然沒有在該書中為我們描繪出一個完整的理想世界, 但他卻至少表現出對超越於世俗價值形態的神聖價值的某種朦朧追求。我們可以將其稱之曰對「神聖價值形態」的嚮往和追求。我的這一發現是從劉小楓先生近年在大陸出版的兩部著作:《拯救與消遙》和《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中受到啟發而引伸出來的。誠如有的論者所言:「劉小楓存在的意義在於他從西方20 世紀基督教神學那裡為漢語思想界引入了一種嶄新的價值維度——神聖價值形態的維度, 為我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14]什麼是「神聖價值形態」呢? 這就是指基督神性所允諾的絕對公正、完美、至善和永恆——在基督神學看來, 人世間的一切都是世俗的, 不完滿的, 因為人本身就是有局限性的存在。人有生老病死的過程, 人與人之間有爭鬥吵鬧剝削和壓迫; 國家與國家, 民族與民族之間有威脅、傾軋乃至於戰爭。而真正絕對的完美、公正和永恆的和平, 至善至美與至福則只能存在於人世之外的、超驗的彼岸。正是由於基督神性的突入, 使我們久已習慣的價值世界分裂為兩點了: 一重是此在的有限的塵世價值, 另一重則是為塵世生命所信仰的神聖價值。這二者之間是判然不同而且絕不可能互相接近的。人造的一切價值都屬於塵世的價值, 它在神性價值的光照之下, 永遠顯得十分渺小和庸俗。劉小楓認為, 中國文化缺乏這一重神聖價值形態已經有二三千年之久了(不確, 中國文明是世界幾大高級文明中唯一沒有產生出個體靈魂和超驗世界的文明——筆者)。以儒家文化為主體的中國文化所重視的是現實的人生和世俗世界,「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 可謂知矣。」[15]從根本上排斥超驗的思考, 也就沒有去關心個體生存的偶然和局限, 也就根本不知道現世價值的不足不全。儒家強調經世致用的學問和慎獨的人格修養, 提倡一種如李澤厚所反覆強調的「實踐理性精神」, 實質上就是以現實為神聖, 以世俗的某些人為的道德價值原則取代了神性的絕對價值原則。佛道兩家雖然認識到人類生存的不完美, 認識到人生的嚴重缺陷, 但它們卻「削平了一切價值, 無所掛心, 實質上是放棄了神性價值的信仰而走向一種虛無主義的逍遙。」(此論不確, 大有偏頗—— 筆者) 因此, 劉小楓為漢語思想指出的道路是「奔向十字架上的真」,並「在悲苦和殘缺中見證這種真。」即確認神聖價值形態的存在, 確認公正、希望、至善、永恆和絕對完美的存在, 確認塵世的一切價值都應受到神性價值的批判。

我們不擬對劉小楓上述的論點作全面的評析(毫無疑問, 這之中有很多合理部分) , 引用他的上述論點, 主要是旨在說明: 在《紅樓夢》一書的思想蘊涵和總體傾向中, 確實存在著對世俗生活的某些較為徹底的否定, 對世俗(即塵世) 價值世界的蔑視和批判。同時, 對某些神聖、絕對、超驗的至善至美的價值世界的朦朧嚮往和追求。至少可以毫不含糊地肯定: 曹雪芹雖然沒有(當然也不可能有)「奔向十字架上的真」的自覺意識, 但是他卻實實在在地通過《紅樓夢》一書「在悲苦和殘缺中見證」了「這種真」; 他雖然沒有系統地從理論上提出一個「神性價值形態」, 但是他卻通過《紅樓夢》確認了公正、至善至美和希望的存在, 確認了塵世的一切價值都應受到「神性價值的」批判。我們如果證實了這一點, 就不僅證實了《紅樓夢》的確具有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質的超越與突破, 而且亦可證明劉小楓所論的漢語思維缺乏另一重神聖價值已達二三千年的結論是片面的、不準確的。

我們可以從《紅樓夢》一書中找出大量的事例來確證這一點。首先, 曹雪芹把他心愛的主人公賈寶玉寫成一個「百口嘲謗, 萬目睚眥」的不見容於當時社會的人, 就非常清楚地說明: 他與世俗的價值原則是截然對立的、格格不入的。賈寶玉「無故尋愁覓恨, 有時似傻若狂」, 他不僅具有很深沉的憂患心理, 悲劇性格, 而且他所持的主觀價值原則和整個精神世界都與他所處的塵世生活無法協調。他的這種悲劇心理和與世俗的對立似乎是與生俱來的。誠如有的論者所言:「《紅樓夢》也不外乎是『嚴肅而沉痛的人間苦的象徵。』」[16]總而言之, 一部《紅樓夢》的大書對世俗塵世的生活充滿了絕望和哀歎:「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樂極生悲」、「否極泰來」、「過潔世同嫌」⋯⋯美好的事物走向毀滅, 美好的人物或夭折或慘遭凌辱⋯⋯說這是對封建社會的否定和批判原也不錯, 然而曹雪芹壓根兒就不懂得什麼叫「封建社會」, 他所否定的只是這個現實的塵世生活。而且, 即使在不是封建社會的其他社會——只要是現實的世俗社會中, 人生也同樣充滿著痛苦和矛盾, 人也同樣面臨著生老病死, 只不過在程度上有所不同而已!

因此不管曹雪芹在主觀上是否意識到, 他對世俗社會的強烈否定, 實質上已說明他在用另一種價值體系來觀照世俗的價值體繫了! 誠如李澤厚所言:「人類學本體論要求兩個烏托邦。外的烏托邦: 大同世界或『共產主義』。內的烏托邦: 完整的心理(特別是情感) 結構。⋯⋯活著沒有烏托邦是今日的迷途。回歸上帝(真正) 或尋找Being, 都是在構建內在烏托邦。」[17]在這裡, 一直強調「實踐理性精神」而與劉小楓觀點完全相悖的李澤厚也肯定人都「要求兩個烏托邦」。而無論去要求「外的烏托邦」還是「內的烏托邦」, 都必然是在尋求與塵世的、世俗的生活迥然相異的另一種生活; 都必然是在追求與塵世的、世俗的價值維度迥然不同的另一種價值維度——神聖的價值維度。曹雪芹通過《紅樓夢》一書所表現出來的對現實世俗生活的徹底厭倦和深刻失望、對現實世俗生活的徹底否定和深刻全面的批判(從社會學的顯性層次意義上, 也就是我們所反覆重複過若干次的對中國封建社會的整個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的徹底批判和否定) , 都說明或曰證明他試圖用超越於世俗價值體系的另一種價值體系來觀照現有的一切。這一點, 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應該說是獨一無二的。例如《三國演義》中, 羅貫中實際上是在用蜀漢正統的價值體系對照並否定曹魏、孫吳集團的價值體系;《水滸傳》中, 施耐庵實際上是在用梁山好漢及「清官」們的價值體系來對照並否定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們的價值體系; 在《西遊記》中, 吳承恩是用孫悟空的價值體系來對照否定玉皇大帝們的價值體系; 用唐僧等取經者們的價值體系來對照否定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們的價值體系⋯⋯對照的雙方都是世俗的、塵世生活中的不同價值體系之間的比較和觀照, 並未超過人造的價值即塵世的價值這一層面。

《紅樓夢》的獨特之處就在於: 它對塵世的一切價值即人造的一切價值都是否定的(當然不是像有些論者所說的那樣是「徹底的悲觀主義」) , 它的這種否定是希望或幻想有另一種價值形態, 至於這種價值形態是什麼, 我們當然不能牽強附會地說曹雪芹已經提出了, 但是我們可以肯定, 他至少是朦朧地意識到了。

四、結 語

早在一九五六年, 何其芳先生在他那篇著名的論文《論紅樓夢》中就曾充滿激情地說過:⋯⋯《紅樓夢》這部巨著為這個古老的社會作了一次最深刻的描寫, 就像在歷史的新時代將要到來之前, 對舊時代作一個總判決一樣。它好像對讀者說: 這些古老的制度和風習是如此根深蒂固而又如此不合理。讓他們快些滅亡吧! 雖然在這沉沉睡著的黑夜裡, 我無法知道將要到來的是怎樣一個黎明,我也無法知道人的幸福的自由的生活怎樣才可以獲得, 但我已經詛咒了那些黑暗的事物, 歌頌了我的夢想。

無可否認,《紅樓夢》在客觀上顯示的意義正是如此。它對當時的現實的世俗生活所作「判決」, 確實也就是對那個「古老的」封建社會的徹底否定——因為當時正是封建社會; 他的「詛咒」的確也是朝向那些「黑暗的事物」——因為當時的一切事物的確是黑暗的。然而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從曹雪芹的主觀動機方面來考慮一下呢? 他本人並不知道什麼叫做封建社會啊! 他所「詛咒」「判決」的只是現實的世俗生活, 這種生活是那麼無奈、殘缺、那麼的不合理——並沒有什麼完美、公正, 更沒有至善至美與幸福可言。他的這種詛咒與判決只能是他看透人生、看透了現實世俗生活並否定了它們之後的一種嶺峻與透徹罷了!

他雖然也試圖去尋找另一重價值體系或價值維度(如不可否認地他從佛、道兩家的思想中去找過, 但亦誠如許多文章所分析的那樣, 佛道思想並未能解決他所苦苦思索的問題) , 但作為有幾千年文化遺產為背景, 又是從這片遼闊的黃土地中土生土長的偉大思想家, 曹雪芹是不可能明確地提出與世俗價值體系截然不同的神聖價值體系來的。他只有一點朦朧的嚮往和追求, 但這已經夠了, 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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