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後記
堅韌前行不息,
疑問與欠缺,
在你的獨行路上凝聚。
晨光在群峰之巔靜靜升起…… ——〔德 〕M·海德格爾
正是晨光升起的一瞬,我給這部書的最後一條校注畫上了句號。在隨之而來的萬千思緒中,我首先想起了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長篇小說巨著《尤利西斯》。
當然不是此刻第一次想起。從二十年前剛剛著手為校訂這套「紅樓夢脂評校本叢書」作準備不久,便因讀到我國首次翻譯面世的《尤利西斯》選譯本(金隄譯,後來又讀了他的全譯本和蕭乾、文潔若合譯的另一種全譯本),而時時將這部西方文學的驚世奇書,同我要校訂的《紅樓夢》脂評本作比較和聯想。
這兩部產生於東西方不同人文背景的文學巨著,儘管內容風馬牛不相及,卻有著太多相似之處:內容獨特,手法新奇,內涵深廣,問世後毀譽反差極大,而它們所展現給世人的魅力卻是無窮的,同時又伴隨著數不清的謎團與困惑,乃至各自形成了一門世界性的專學——紅學與喬學。我總覺得,東方的《紅樓夢》和西方的《尤利西斯》,就像一對青春永葆又美艷絕倫的孿生姐妹,不論時光怎樣流逝,風雲如何變幻,似乎都會讓一代又一代的讀者為之傾倒,顛狂,甚至迷戀終生。
不過,我此時想起《尤利西斯》,卻並非因為這些。我更多想到的還是它的版本的複雜性,以及由此而來的若干紛爭與進展。在這一點上,它和《紅樓夢》是既像又不完全像。
喬伊斯是在他四十歲那一年正式出版《尤利西斯》的,此後,他又親歷了自己這部巨著從屢遭查禁到好評如潮的歷史性轉變;到他六十歲辭世之年,他本人及其作品在西方文學界的地位與影響,可謂如日中天。而曹雪芹和他的作品卻沒有那樣的福分。曹雪芹是在窮愁潦倒中至少八易其稿,卻依然沒有寫定他的《紅樓夢》;而且到了同樣的「四十年華」,曹雪芹不僅沒有來得及像喬伊斯那樣正式出版他的嘔心瀝血之作,反倒「書未成,淚盡而逝」(脂硯齋語),連這部書在此後經輾轉傳抄和在後人付梓印行的整理中所發生的種種差錯與擅改,他本人都一概不知。所以,《紅樓夢》在版本上的複雜性與問題之多,可謂舉世罕見。《尤利西斯》在這一點上和它比起來,恐怕就只能算「小巫」了。不過也得承認,《尤利西斯》的版本混亂,雖不及《紅樓夢》那麼嚴重,但比起東西方文化史上其他作家的作品來,也堪稱「名列前茅」。
喬伊斯這部作品,在內容與風格上的極度標新立異,和文字本身的晦澀難懂,當然是造成這一狀況的重要原因;但其獨特的人生經歷和處境所帶來的作品每遭篡改,則是更重要的原因。自從他這部作品的一些章節於1918~1920年間在美國一些雜誌上連載以來,便開始被以「有傷風化」等指控而屢遭禁毀與肆意刪改。1922年在法國首次出版全書,又因是由不懂英語的法國工人手工排版,其間所出現的錯漏與誤植可想而知。喬伊斯本人在修改這些校樣時又無原稿可以核對,只能憑記憶去倉促改寫,由此而出現的諸多文字歧異,以及他那潦草難辨的修改文字再次被打字員和編輯作了大量擅改處理,都給這部巨著的文字錯訛與版本混亂埋下了難以治癒的病根。說起來,這部書在喬伊斯生前還曾多次修訂重版,並被許多國家一再翻印,卻由於喬伊斯長期處於一種在歐洲各國「自我流放」、居無定所的境地,這些重版與翻印的書,在具體的編輯和校對上,大多只能由他的朋友去代勞。所以每重印一次,都可能增加一些新的問題。直到喬伊斯1941年在蘇黎世病逝為止,他始終未能對此書作一次全面徹底的修訂。如此一來,歷年所出各種版本之間的文字歧異與紛爭,也就長期難以平息。
可是在1982年為喬伊斯隆重舉行百年誕辰紀念活動的前後,西方文化界卻對《尤利西斯》的版本問題,作了一次比較徹底的正本清源工作。首先是美國紐約的一家專門出版古籍和手稿真跡的加蘭出版公司(Garland Publishing,Inc),從1978年開始,便將過去分散珍藏於世界各國一些圖書館和博物館的喬伊斯手稿,以及他親手修改的校樣等種種原始資料,全部收集在一起,陸續影印出版了一部長達63卷的《詹姆斯·喬伊斯檔案》(每套售價2500美元)。這一點,也是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所永遠無法享有的。因為迄至今日,別說是《紅樓夢》的原始手稿,就是經人整理謄抄的歷次定本原件,也早已蕩然無存。如今能夠影印出版的,僅僅是後人輾轉傳抄而作了不少擅改、同時又各有其抄誤和奪漏的《紅樓夢》歷次定本的過錄本。相比之下,二者在研究、整理和校訂上的難易之別,也就可想而知了。
西方文化界解決《尤利西斯》版本問題的第二個重大舉措,便是由當時的西德慕尼黑大學教授加布勒(Hans Walter Gabler)帶領一個專家小組,並在世界性的喬學權威所組成的顧問委員會指導下,以加蘭出版的《詹姆斯·喬伊斯檔案》為基礎,用電子計算機為主要智能工具,運算對比了全部喬伊斯原稿、送印前的打印稿、排版後的歷次校樣,以及後來印行的種種版本,一共花了七年時間作精心校訂,終於在1984年的「布盧姆日」(即《尤利西斯》描寫其主人公佈盧姆在都柏林經歷的6月16日那一天)出版發行了一部據稱最符合喬伊斯本人意圖的《尤利西斯》新版(精裝三卷,售價200美元)。據說這個新版體例嚴謹,校訂精良,糾正以前歷次版本的謬誤(包括標點符號和字母拼寫錯誤)達五千餘處。此書出版後,轟動了整個西方文化界。
正是在以上這些有關《尤利西斯》版本問題的最新進展推動下,才促使我在《紅樓夢》脂評校本的校訂上更加竭盡全力地工作,試圖在這方面有所開闢,能為最終解決《紅樓夢》的版本混亂問題和為紅學能在可靠文本基礎上更深入的發展,聊盡綿薄之力。
可是,由於種種原因,我的這一工作進行到1989年時卻被迫中斷了。十年之後,試圖繼續再做,以前存放於一家出版社的一部分校訂手稿,卻迷失無蹤,只好從頭再來。所幸在新千年的第一個春天,終於推出了相對較為簡便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現在經過又一個漫長的五年艱辛,終於將這套叢書中最大的一塊「硬骨頭」給啃了下來——這便是此刻奉獻給讀者的這部四卷集《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而且在此期間,還給這套叢書最後一種的校訂做了不少前期準備工作,因而可望在明年的春天,一鼓作氣推出《蒙古王府本石頭記校本》。
近幾年來,許多熱心讀者一直在敦促庚辰校本和蒙府校本能盡快問世,我還是要借此機會向讀者表示深深的歉意。為什麼這套叢書的後兩種,出版週期會拖得這麼長?一言以蔽之,便是這兩種底本——尤其是庚辰本——存在的問題實在太多。其校勘難度之大,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裡面的許多歷史性難題,有的是在《紅樓夢》印行面世的幾百年間,以及現存十一種古抄本陸續發現的近百年間,都從來沒有真正解決的;有的雖然作了一定程度的解決,卻始終沒有解決完善。
我不敢說,如今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部庚辰校本,已經把《紅樓夢》所有的版本疑難問題都解決得盡善盡美了;卻至少可以說,我對所有的這些問題都作了深入解決的新的嘗試,幾乎沒有留下任何一個難題的空檔,也沒有向讀者隱瞞任何底本原貌的真相。本書的體例本身,便最大限度地規定了它的透明度;過去那種對於讀者來說或多或少帶有暗箱操作性質的常規校訂方式,已被此書徹底摒棄。
現在還來不及對本書的糾謬工作(包括文字與標點斷句)的總量作精確統計。但至少可以說,不會低於新版《尤利西斯》糾謬的五千之數。有一個數字是可以在這裡提一下的,即本書在校訂過程中,為了避免繁瑣,我通過從體例上盡可能擴大徑改範圍等方式,減少了大量一般性習慣錯字的校改標識與校注。而對過去的印本在標點斷句上存在的問題,也一般都徑改不注。即便如此,我校訂此書的註釋初稿,仍高達四千餘條約五十萬字;而後盡量壓縮精簡,現在的校注還有三千六百餘條共三十六萬餘字。僅從這依然堪稱浩繁的大量注文來看,不也可以約略窺見本書校訂幅員之廣闊麼?
我當然沒有像慕尼黑大學的專家們當年重校《尤利西斯》那樣用電腦作為分析判斷的工具,而是全憑人腦的靈智。缺乏條件倒在其次,我始終覺得,用人工智能去解決一些與數理邏輯有關的問題是可以的,而對於純粹的文學之思,情感之旅,豈能像設計國際象棋的競技程序那樣,靠機器的運算去感知與判斷?
我更沒有像慕尼黑大學的專家小組那樣,接受世界性學術權威的指導,而是獨自關進自己的書齋,憑著個人的數萬卷藏書和多年搜購複製的相關資料,讓思想在暗夜般的學術迷宮中自由穿行。這樣,靈感的火花反倒不斷閃現,智慧的清流時刻充溢全身,竟然像是沒有繞不過去的暗礁,推不倒的絆腳石,有時還真有一點所向披靡的感覺呢!這就如同海德格爾的哲理詩所描繪的——
道路與思量,
階梯與言說,
在獨行中發現。
我想請讀者特別留意一下庚辰校本的後半部,尤其是最後九回的校訂。看看那些曾經困惑過不少專家學者的數量眾多的疑難問題,尤其是那些如同「天書」般別無對證的錯亂批語,看看是不是動用大兵團作戰的專家群體加上世界性學術權威作指導再加上高級電子計算機的精密運算所能破解的。
我始終堅信,做學問,不論手段如何科學化、科技化,都只能在堅韌的獨行中去發現,才有真正的長足的進步。不是不可以踩上巨人的肩頭去瞭望,但望盡天涯路,最終還得選擇適合自己的那一條,去獨行,堅韌不拔地獨行!
在本書的校注中,不得不有所側重地指出一些俞校本和新校本原可避免的失誤。為什麼這些頗具權威性的《紅樓夢》校印本,在當初的校訂中卻未能避免這樣的失誤呢?其根源仍然是沒有堅持獨行。新校本和《尤利西斯》新版的修訂方式頗有點相似,都是由權威專家牽頭,組成強大的校訂和註釋陣容。但校訂者眾,存在的問題也多。深度不夠,火候欠缺,觀念守舊,或許都不同程度的存在著,但關鍵還在體制本身。這種大轟大嗡方式的最大弊端,便是限制了獨立思考的發揮。即使讓參校者去分片包干,仍然缺乏總體上的宏觀把握,更別說在此基礎上的靈感思維了。這是治學,尤其是校勘繁難古籍之大忌。
俞校本也不是俞平伯先生獨行的產物,有「參校」王惜時先生,說不定還有別的助手。俞先生的智能並沒有盡行發揮;參校者也有所顧忌,有所掣肘。乃至一些極簡單的問題,也作了錯誤的判斷。
說到底,獨行,便是獨立思考。這和研究一門學問需要繼承前人的成果,二者並不矛盾。校訂這個庚辰本的本身,就是在前人已有校勘成果的基礎上進行的,這在本書的《校勘說明》和相關的校注中都有所提及。不僅是亞東本、作家本、人文舊本、俞校本、新校本、俞輯、陳輯、朱輯,即便是程高本和現存各脂本抄手所作的諸多合理校訂,也都分別對本書的校訂提供了有益借鑒。否認這一點,不是唯物主義的態度。我想強調的只是,任何一個稱職的後來校訂者,都應該對前人的成果不滿足才行,尤其是對前人留下的誤校和未解難題,絕不可等閒放過,更不可不加辨析或不作深思地亦步亦趨,陳陳相因。所謂獨行,或曰獨立思考,正集中體現在這一問題上。至於周汝昌先生時時強調治學者理應具備的「涵蘊之功,積學之富,靈性之通」,則是問題的又一層面了。這是每一個稱職的學者最起碼應該具備的治學基本功。不說別的,單從本書校注中涉及到的對當今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方言學、詞典學等相關問題的探討,尤其是對目前影響深遠的《辭源》、《辭海》、《現代漢語詞典》、《古今漢語詞典》以及《小說詞語彙釋》等當代辭典文化中存在的諸多問題的質疑,即可略知紅學或《紅樓夢》版本學的研究,絕不僅僅是一部小說本身的問題,還必然會涉及到整個中國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的方方面面。這既是每一個紅學研究者應該有所掌握的,同時也寄望於各方面專家的鼎力支持和積極參與。
當然,所謂獨行,更不排除可以接受別人的幫助和吸取眾人的智慧。比如在校訂甲戌校本和庚辰校本的過程中,我都曾在許多問題上請教過一些學界朋友,包括請他們幫忙查核一些資料等。這一次,甚至還在一些重要問題的抉擇上,聽取過應必誠教授、梁歸智教授和青年朋友於鵬先生的建議。甲戌本出版後所作的每一次修訂,也都留下了體現讀者意見作改進的歷史印痕,這些都在修訂版的後記和相關校注中有所提及。如今庚辰校本的問世,也希望得到更多專家和普通讀者的批評指正。凡是合理的意見,我都將在今後作進一步修訂時予以吸收並註明來源。這種吸取眾人智慧的做法和校勘中的獨立思考,不僅不矛盾,還是必不可少的重要補充。!賈島詩云: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試君,誰有不平事?
我這「劍」也算磨出來了。要說此時此刻沒有一點賈島所詠那種俠客般的豪情,那是假話。但我深知,其「霜刃」確實還未曾一試,有待紅壇的各路豪傑與紅迷諸君來檢驗其鋼火與鋒芒,並多多指出其破綻與瑕疵。
留一個E-mail給讀者:dsf 0611@126.com,請讀者朋友賜教。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鄧遂夫校訂,作家出版社2006年2月出版,全四冊,10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