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的 人物引力場
一 開發《 紅樓夢》 的藝術生產力
小說的成就與魅力歸根結底表現在藝術典型塑造的成功度上。因為不論主題多麼豐富深刻，情節多麼複雜曲折，結構如何宏大多線，都要通過人物活動來體現。絕大部分細節也都直接間接地從人物活動中獲得生命。《紅樓夢》 的巨大藝術魅力主要就在於它塑造了一大批令人難忘的藝術形象。自古以來，中國還沒有任何第二部小說有這麼多人物被評論家作專論的。據不完全統計，已有專論的人物有：寶玉、黛玉、寶釵、鳳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湘雲、妙玉、李縱、巧姐、可卿、寶琴、尤三姐、鴛鴦、香菱、司棋、紅玉、鶯兒、賈母、王夫人、趙姨娘、平兒、襲人、晴、劉姥姥、賈政、賈、賈雨村、薛蟠、焦大等三十餘人。由於人物形象的內涵豐富，有近二十人被評論家們多次專論，有些看法分岐極大，究竟應基本肯定還是基本否定都曾激烈爭論。王熙鳳是研究得最多的幾個人物之一，王朝聞先生還曾寫了一部專著《論鳳姐》 。此外，寫得令人呼之欲出，或者經得起琢磨的還有賈赦、邢夫人、薛姨媽、尤氏、賈璉、賈環、賈瑞、賈蓉、賈芸、賈薔、柳湘蓮、尤二姐等十餘人。有些人物雖然出場不多，但一亮相便頗具光彩，如冷子興、甄士隱，門子、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柳家的、紫鵑、麝月、秋紋、茗煙、興兒、蓮花兒、彩雲、芳官、齡官、王一帖、張道士、馬道婆、秋桐、倪二等二十餘人。總之，在前八十回中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不下七十人之多。這是小說創作中的一個奇跡。曹雪芹在塑造了一大批卓越的藝術典型和眾多栩栩如生的人物的同時，創造了極為豐富的人物塑造經驗。這是一筆極為寶貴的藝術財富，還有待於我們從創作論的角度去認真地研究和開發。從而《紅樓夢》不僅成為研究對像和欣賞對象，而且成為藝術創作生產力，更直接地推動當代的文學藝術創作。
二 不僅有質量，而且賦予能量和動量
《 紅樓夢》 人物塑造的成功固然是在於曹雪芹對人物性格的準確把握，在人物活動中寫其獨具個性的行事方式和與眾不同的言語轟現。但並不僅僅如此。因為這樣通常只能寫活至多是十個八個人物，而不能在相當子《紅樓夢》 前八十回這樣的篇幅中寫活一大批人物，塑造出不下二十個堪稱藝術典型的人物來。這些方法都是前人早已多次用過的，儘管曹雪芹用得更好，更自覺，而且有所發展。曹雪芹的創造在於，他尋找到了一些能在有限篇幅中最大限度地獄於人物生命力的方法。因此他筆下的人物，往往所佔字數不多砂卻不僅自己活了，還帶動了別人，使其他人物變得更為豐滿起來。這就是場效應。
場，「群物質存在的一種基本形式，具有能量、動量和質量。能傳遞物質相互之聞的作用。」（《 現代漢語詞典》）我曾在《 論<紅樓夢> 的濃度》 １ 一文中提出，《紅樓夢》 數以百計的人物猶如一座巨大的星系。寶、黛、釵、鳳等幾個主要人物宛若光彩奪目的恆星，他們周圍各有數目不等的一些行星（如賈璉之於鳳姐）, 一些行星旁又旋轉著一些大小不一的衛星（如鮑二家的之於賈璉）。每顆星都有各自的質量和位置，按一定的軌道運行，閃爍著獨特的光彩。們互相吸引，交相輝映，自轉著同時又公轉著，從而使整個星系發出璀璨耀眼的光輝。必將影響它周圍另外一在這個龐大星系中些星星的軌跡變化任何一顆星的運動都而所有星星的運動又都受到整個星系引力（即小說主題與總體構思）的擺佈。這種將人物置於人物關係引力場中的寫法，使人物不僅具有了質量，而且具有比通常寫法大得多的能量和動量。人物活動乃至其某一細節不僅表現著自身，而且還反映和影響著別人。這種寫法雖然節省了許多筆墨，卻能收一石三鳥之效。因此，分析《紅樓夢》 中的人物，必須將他置於整個星系運行圖中，從其自身質量，在事件中表現出的能最以及他對事件、對其他人物的動量等幾個方面，才能正確評估出其價值與特色來。就拿司棋這個三等人物來說，她的戲不多，卻由於作家多渠道的信息傳遞，使她身上凝聚了豐富的社會、文學、個性與人際關係信息，為讀者提供了大量的解碼（明碼、暗碼）與發現餘地。她是二小姐迎春的大丫頭，故而主子按琴棋書畫之序給她取名司棋。這就在取名規律、雅與俗上反射出賈府這個大貴族家庭很高的文化層次。《 紅樓夢》 在地位相當或關係相近的比較重要的人物間常取對比式，以增強性格反差。司棋是以其剛烈仗義來反襯迎春的懦弱無情。不僅如此，她的個性還映照著小丫頭蓮花兒 . （這是司棋的一顆小衛星）。蓮花兒總共就出場了這麼一次，直接寫她的僅四五百字。她那說話尖刻、行事潑辣的個性分明反射著司棋不怕壓的性格。但蓮花兒又有「添了一篇話」給人上眼藥的獨特色彩。這樣她就不是司棋的翻版。當然，司棋的形象價值主要還在於她在小說情節體系、形象體系、結構體系中不可替代的位置。從情節體系來看，抄檢大觀園是《紅樓夢》 前八十回五六處高潮中的最後一個高潮，是賈府衰敗、大觀園這個理想王國被摧殘的轉折點。而司棋被逐與晴雯掀箱、探春飛掌共同構成了三個華彩樂段。如果抽去這個局部，整個高潮將大為減色。從形象體系看，司棋不僅在十分有限的篇幅中通過偷情、抄檢、殉情完成了自己的形象生命歷程；而且還有力地襯托了鴛鴦的善良寬厚和反襯了迎春的自私、無情與儒弱。而且更妙的是曹雪芹將親見偷情的鴛鴦與司棋侍候多年的迎春作了令人心酸的對比，從而使這個軟弱卑下的靈魂得以更充分地表現出來。而鴛鴦、迎春的形象塑造在這裡只佔用了或曰「借用」了很少的篇幅。再從結構體系來看，司棋實際上是榮府兩大權力中心長期爭鬥中的一個犧牲品。邢夫人對於賈璉鳳姐「兩口子遮天蓋日」早就不滿，借繡春囊事件發難。她的得力心腹人王善保家的本想趁機進園去整治那些丫頭一番。「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孫女兒，鳳姐倒要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私，遂留神看他搜檢。」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心領神會，故王善保家的才要蓋箱時便被她制止，搜出「藏私」來。邢王鬥法是事關《紅樓夢》 多重主題的一條重要副線。因此司棋在結構上具有重要的聯結點作用。正是這樣的許多聯結點，才將《 紅樓夢》 的主線與眾多副線緊緊纏繞在一起。這樣，司棋這個三等角色所完成的就不僅僅是情節鏈中兩三個情節點的作用，而是以其質量、能量、動量產生了遠遠超過一般情節內涵的場效應。
這種通過人物引力場來寫人物的手法，在寫重要角色時相對來說容易做到些。因為他們活動頻繁，心理複雜，言談較多，人際關係錯綜，故而其質量、能量、動量都大，場效應容易明顯。而曹雪芹在這一點上的特別可貴則在於，他十分重視小人物的引力作用。不但著力寫好小人物，而且注意發揮其引力作用，即通過寫活小人物來凸現大人物。如興兒在《紅樓夢》 中也就算個四等角色，只不過是賈璉的幾個心腹小廝之一。直到六十五回後才有他的幾處戲，卻寫得極富光彩，而且在全書形象體系中佔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從結構上看，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在前，小興兒評點眾人物於後。妙的是二人皆名「興」。「興者，起也，取譬引類，起發己心。」２ 但二人所發頗有不同。「冷子興之談，是事跡之總謂。」（回末總評）除寶玉與賈珍外，他重點在介紹賈府歷史與兒代人的身份與關係。而興兒則用精彩的語言，幾句話便勾勒一個人物。他幾乎是一口氣講了一千五百字左右的話，介紹了九個人物。個個被他說得活靈活現，人木三分，成為評價這些人物的結論性語言。尤其是王熙鳳的形象，到興兒評點時可流是實際上的形象完成和藝術總結。所以六十五回回前總批道：「文有雙管齊下法，此文是也。事在寧府，卻把鳳姐之尖酸刻薄，平兒之任俠直鯉，李執之號菩薩，探春之號玫瑰，林姑娘之怕倒，薛姑娘之怕化，一時齊現，是何等妙文。」這種通過小說人物之口的介紹與評點，同作者或敘事人直接的全知式評介有很大不同。它具有目擊者客觀介紹與證明的特點，更富於真實感和親切感，不會造成與讀者的心理距離。而且評點還帶有人物自身的認識水平和語言的個性色彩。比如興兒對寶玉的評介：「他長了這麼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堂… … 成天瘋瘋顛顛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幹的事人也不知，……只愛在丫頭群裡鬧。再者也沒有剛柔… … 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去。」興兒的介紹帶有明顯的身份、認識特徵。這是一個沒有什麼文化、充滿世俗觀念、具有奴才意識的年輕男僕的眼光和體驗。這就比「高」於讀者的全知式冷靜評介，容易使讀者感到實在與可信。讀者不會由於人物認識的錯誤而厭煩，反而因為從另一角度認識被評者而感到有味。興兒的評介不僅進一步塑造了被誣的幾個人物，而且還完成了第十個即他自己的形象塑造。他的是非觀念、概括能力、言語技巧都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這一切都是在賦予其他人物以新的生命力的過程中獲得的，並沒有單琴甩一筆一墨。《紅雄夢》 之所以能成為一個群星燦爛的迷人星空，而不是僅僅孤懸著幾顆明墾的黑色天幕，正是這種將人物置於引力場中寫從而產生了場效應的統果。
三 不僅提純，而且調整內在素質間的構成關係
當然，任何小說的人物都處於與其他某些人物的一定關係之中，因而必定具有一定的引力。但是曹雪芹的高明在於，他顯然是處處都在自覺地用「一擊兩鳴」、「牽前搖後」、「一支筆作千百支用」等手法，因而能收「省力之甚，醒目之甚」（脂批）之效，場效應十分顯著。曹雪芹經過長斯多次的披閱增刪，不僅刪除雜蕪，從提純上大大提高了作品濃度，而且不斷調整作品內在素質間的構成關係來加強濃度。使構成作品整體美學價值的各種美學成分在比例、位置、色調、韻味等諸方面，更加符合人們的審美需求和審美心裡活動規律，從而達到對內容深層的充分理解及審美的最大發現與認同。人物也因而在最經濟的筆墨中表現了豐富的人際關係，並由此獲得更大的活力。如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曹雪芹寫她見到三個門，寫來現具匠心。先是她「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轎馬」。這「簇簇轎馬」四字以物達人，寫客映主，寫出了榮府的顯赫權勢，來往的都是高官貴胄。劉姥姥立即被置於一種一方占壓倒優勢一方微不足道的人際關係氛圍中。所以她就由前面的「來至」變成「蹭到角門前」疊肚指手畫腳的人。精神上已經矮去一大截。這時「只見幾個挺胸，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談西呢。」這是以僕寫主。從這幾個「侯門三等豪僕」（甲戌本脂批）的舉止氣焰，足見平日榮府是何等八面威風，不可一世。待等「繞到後門上．，只見門前歇著些生意擔子，也有賣吃的，也有賣頑耍物件的，鬧吵吵三二十個小孩子在那裡廝鬧。」看似閒筆，其實是以販寫僕，以僕襯主，是通過寫眾多小販來後門做僕人與其孩子們的生意來表現榮府的奢華。從門來說，大門－ 角門－ 後門，地位一個比一個低，僻乎越來越遠離榮府的權力中心。其實從人來說，劉姥姥則是越來越接近榮府的權力中心，她離榮府的實力人物王熙鳳已經只隔著扮個周瑞家的了。這四百字活靈活現地勾勒出劉姥姥的謹小慎微，眾豪僕的勢利傲慢與一個老僕的誠厚。曹雪芹在這裡運用了多重色調對比（豪僕與劉姥姥，豪僕與老僕），多重陪襯及調式變化（門由大至小，人接近中心）等眾多種藝術手段，將作品的各個細部調整得渾然天成，傳遞了遠比情節表層豐富得多的社會、人際、個性和心理信息。而所有這些又都為鳳姐出場作了有力的鋪墊，映照或襯托出王熙鳳平日的威嚴與厲害。若繪出一幅星系運行圖來，則可以看出這些大大小小自轉著的行星、衛星又都在二圍著風姐等幾顆恆星運轉。它們自轉和公轉的軌道都受到了恆星引力的有力擺佈。而恆星也由於這些圍繞它旋轉的大小行星衛星的引力固定著自己的軌道，並因得益於它們的映照，反射而更顯出自己奪目瑰麗的光輝。
《 紅樓夢》 之所以歷經二百餘年的研究，特別是近幾十年解剖式研究，依然讓人感到還有許多東西沒有認識，感慨，曹雪芹「在這部巨著中寫了一些什麼故事，以致最近還有人至今還沒有完全搞清楚。」３這裡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曹雪芹在通過某一事件寫好某幾個人物的同時，「捎帶著」寫一些相關事件和人物。由於經過情節、細節、敘述語言、人物言語的提純，以及諸人物和事件在比重、敘述方式等方面的調整，就使這些人物活動形成了一個引力場和信息場。通過其相互作用傳遞了比通常寫法多得多的人物性格、心理、關係信息和時代社會信息。十六回賈璉、鳳姐、趙嬤嬤三人議論元妃省親的事，到賈蓉來回老爺們已議定方案，總共不過一千七百字的樣子，就在這麼短短的篇幅中，其所包含的表層、淺層、深層、影射的信息力是驚人的。從人物塑造來說，賈璉的躊躇滿春不對皇上的惑恩戴德；鳳姐一口一個「我們王府」、「我們（王）家」的誇耀口氣和「可恨」自己年輕沒趕上的遺憾心理；老奴趙嬤嬤作為歷史見證者的自豪與讚歎，無不躍然紙上。但這個「引力場」所寫的人物卻不止是出場的三人，還寫了未出場的皇帝和太上皇、皇太后。表面上看來，賈璉口口聲聲「如今當今貼體萬人之心」，而且太上皇、皇太后「深贊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似乎是一個頌聖之辭，似乎這位皇帝真正認識到那些妃嬪才人入宮多年，骨肉分離，「大傷天和」，真有自責之意。其實這是借皇帝之口控訴了罪惡的妃嬪制度對人性的摧殘和人倫的扼殺。只要聯繫元妃所說「那不得見人的去處」, 「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和她在家總共只呆了六七個小時，從此再沒回來過，就不難看出，皇帝所說的「聯躬禁錮」，正是元妃和眾多妃嬪才人宮女悲慘的根源。
從社會和時代信息來說，其能量傳遞也是多方面的。如果反從情節的曲折性著眼，往往就會忽視這些地表只露了個頭而深入地下的眾多鬚根。如賈璉說：「此旨一下，誰不踴躍感戴？現今周貴人的父親已在家裡動了工了，修蓋省親別院呢。又有吳貴妃的父親吳天祐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這幾句話貌似平常，卻頗可咀嚼。只要聯繫後面寫到的賈府修建大觀園耗資之巨，工程之大，便可想見周貴人之父肯定也是貴族皇宦，家中定然是廣宅深院，有巨大的花園，因此省親別院蓋在了家裡。吳貴妃地位在周貴人之上，因此吳天祐不在家中修建而到城外找地方，決非家中不如賈府周府，而是為了建得更加宏闊豪華。這僅僅是皇帝的妃嬪們偶得機緣，回家三四個時辰。那麼皇帝多次南巡，其耗費的人力財力就無法計數了。可見趙嬤嬤所說「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此言不虛。再聯繫第二回冷子興所說：「如今… … 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就不難發現，冷子興表面上演說的是榮國府，實際上概括了這個時代的主要特徵和基本走向。「主僕上下」四字的真正內涵，直到十六回才顯示清楚。而十六回的那些話，也必須與前前後後的情節、細節、交待等等聯繫起來，才能將真味咀嚼得比較透。
四 多設信息點，廣佈信息傳遞網絡
多數人物都不可能用很多筆墨，如何在十分有限的篇幅中使人物具有盡可能大的藝術魅力，包含盡可能多的人性、人際和社會信．急，是許多藝術家都在摸索而未能解決的課題。即使是主要人物，也有一個如何在單位篇幅中提高藝術濃度的問題。曹雪芹的一個重要方法是，在人物身上多設信息點，充分利用某些信息點的能量、動量，使它在不同場合不斷傳遞這一信息點產生的新信息。曹雪芹將《紅樓夢》 人物取名作為一個塑造人物的手段，這個問題已有許多學者論述過，我只想以鴛鴦為例，說明這個名字的信息點是如何產生場效應的。作為一個妙齡少女，鴛鴦不可能不產生對愛情的渴望，不可能不盼望有朝一日有一個相對較好的男子成為合己的丈失，能夠恩恩愛愛地度過一生。如果不能實現這個理想，那麼，她情願要「乾淨」，也不願意作「姨娘」這樣的小老婆，更不願去侍候賈赦這樣的老色鬼。這正是她有別於平兒、襲人，性格沖最閃光的地方。因此，鴛鴦姑娘追求的是成為一對真鴛鴦，而拚死也不願成為被人玩弄的假鴦鴦。而偏偏又是這位鴛鴦姑娘保護了一對野鴛鴦——司棋與潘又安的野合。動物中的鴛鴦是十分重視愛精的，而且是一夫一妻制。曹雪芹給了這位善哀、美麗、能幹的少女一個非常美好的符號「鴛鴦」，而且讓她姓金，恐怕也有讚美她金子般的心的意思。但她有鴛鴦之名而無鴛鴦之命。因此，曹雪片是否還在這個信息點上傳達了這樣一個悲歎：人雖被譽為萬物之靈，其實人有時連動物都不如。而有些人雖然身份高貴，卻靈魂卑鄙，行事無恥，充滿獸性，如賈赦。近日重翻錢鍾書的《圍城》 ，他在序中寫道：「在這本書裡，我想寫現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運物的基本根性。」錢鍾書之所以突出「這類人… … 只是人類」, 我想，他心目中的人應當是非常完善與完美的，應當是擺脫了獸性具有神性因素的真正的人。這一點和曹雪芹是相通的。曹雪芹雖然認為，如果得不到真正的「受享」，主要是真正的情感需求的滿足，那就「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鴛鴦和黛玉等眾少女最後都回到了那個雖然沒有男性而無法獲得愛情的寂寞的太虛幻境，但它畢竟是個「清淨女兒之境」。曹雪芹希望鴛鴦姑娘能真正享受到鴛鴦鳥成雙成對的幸福。如果得不到就反抗，就等待，而絕不成為別的動物的腹中之物。總之，曹雪芹在鴛鴦姑娘這個人物上設置了許多信息點，有情節的、細節的、言語的、敘述的，名字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點。但這個信息點卻質量大得驚人，其能量與衛生．動量所及，不僅涉及到賈赦、邢夫人、鳳姐、平兒、襲人、其嫂等人物的形象塑造，而且從幾個不同的方面通向小說的題旨核心，在取名這類信息點的創作運用上，曹雪芹可謂達到了極致，不僅中國至今無人接近，更不用說達到和超過他，就是外國作家的作品，也從沒聽說過在人物名字上有那麼多講究，經得起這麼反覆琢磨的。
由此可見，在提高作品藝術濃度上曹雪芹並不局限於小說情節發展這一主渠道，而且還通過各種信息聯通方式，將主渠、干渠、支渠、毛渠構成一個縱橫交錯的信息傳遞網絡。這樣，它所傳遞的信息就不是各信息點的簡單之和，而是相乘之積了。小說主題通常都滲透在情節主幹之中，而《紅樓夢》 則不盡然。從第一回回前總批「作者自雲」開始，補天偈、好了歌、護官符、紅樓十二曲，直至一些對聯、詩曲，都閃爍著主題的光輝。《 紅樓夢》 中寫到的工藝品多達四百餘種，不僅大大豐富了作品的生活氣息，而且不少器物還傳遞著重要的人際關係信息和人物性格、命運的信息。人們在初讀《紅樓夢》 時往往會忽略這些高大情節主幹上的細枝末葉及攀援籐蘿、寄生小草。而在深入、反覆閱讀中便會逐漸發現這些四通八達的小渠道及它們的聯結點，加深了對全書的理解。這實際上也是一種場效應，因為它「能傳遞物質相互間的作用」
這種信息場最典型最完美的表現是非散文形式的運用。由於韻文語言的音樂性、凝煉性與意象的伸縮性（或曰不確定性），因而它所傳遞的信息往往比散文語言更寬泛、豐富、雋永和便於記憶。讀者可以從這幾十餘類二百餘首詩、詞、曲、賦、贊、誄、歌謠、酒令、燈謎、偈語等等之中觀察人物的個性、心理、修養、迫求，通過其表現的內容、預設與提示，推測人物遭際與人際關係，預知人物命運與結局，領略作者在情節安排與巧妙構思中的獨具匠心。讀者可以由前測後，也可以由後悟前。這些韻文或介於韻散之間的詩賦，每一首固然傳達了某一些信息，又分別構成若干群。如紅樓夢十二支曲、眾多判詞以及同一時間或場合製作的燈謎、詩詞等。從而形成了許多在同一時空條件下勾勒多人層次豐富的信息組合。包括陪襯、對比、遞進、因果等各種關係構成的這類信息群，其總信息量遠遠超過了單個信息點之和。二十二回賈府老少制燈謎一節，每人所制之謎幾乎都反映了各自的身份、性格、修養、文才，又與本人日後命運暗合或暗示著賈府的某種結局與命運。令人叫絕的是，各謎之間還有內在族系，上下各謎常常是離意的逐步深化，信息在聯通中產生了新的效應。
類似這樣的謎、聯、詩、曲，組成了《 紅樓夢》 華蓋高擎的情節樹的一條條開滿鮮花的枝叉。它生動地表明，小說存在著眾多的編碼因子，可以採用多種編碼方法。曹雪芹在《紅樓夢》 中採用了許多非直接編碼形式，即除了在情節中常用的明碼外，還在情節和詩詞、建築、姓名、器物等方面大量使用暗碼乃至密碼。因此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僅會產生通常的內容認知、形象感奮、情緒染激，而且可以在大量充滿餘味的細節、暗示、雙關和種種蛛絲螞跡中，觀察、體味、對照、拼接、串聯、聯想、猜測、發揮乃至考證。對作品內涵、作者匠心就會有新的認知，受到新的感奮與染激。這種由明碼、暗碼、密碼組成的主體的信息場產生的藝術感染力，自然是那些只有少數明碼、渠道第一的信息平面所無法比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