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造形法度管窺
文學是人學。恩格斯對現實主義下的不朽的定義指示我們,這種藝術創作方法,「除細節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1 實踐證明,一部文學作品的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要看人物形象是否真實、鮮明、生動,是否具有典型性,是否深刻地揭示社會生活的某些本質特性和規律。從文章法度學的角度而言,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和手段,是衡量作家藝術水準高低的一個最重要的尺度。
一部《 紅樓夢》 ,洋洋百餘萬言,芸芸四百多人物,作者侃侃道來,情節曲折生動,妙趣橫生;人物神傳阿堵,呼之可出。特別是大觀園這個地道的女兒國,群芳盡妍,爭奇鬥艷。她們年齡相近,容貌相仿,乍看起來,一樣的穿紅戴綠,一樣的濃艷秀美,難怪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眼花繚亂,主僕難分。但畢竟作為旁觀者清的讀者,能分清徑渭。丹青高手曹雪芹揮斤運斧,筆下風流,各領風騷。「書中之秘法亦復不少。」「紅樓」塑造藝術形象的「秘法」,頗足為後人借鑒。.
刪枝剪葉,遺貌傳神
宋代畫家梁楷,善以「減筆」勾畫人物,常常抓住對象的特徵,用簡煉到極點的筆墨,略加點染,就十分傳神。後世的山水畫家根據這種減筆的畫法,在點綴人物方面,都只具人形,不畫五官、蓋取其神態而已。
這種中國畫中「求神似而不求形似」的減筆,運用到文學創作中,便是刪枝剪葉,遺貌傳神的寫法。即刻畫人物的性格、神態時,力求精細生動,而對外貌的摹寫則往往較為抽像簡略。《紅樓夢》 塑造了許多個性鮮明、栩栩如生的人物,而對人的容貌、身材卻著墨不多。或則寥寥幾筆,粗線勾勒,讓讀者去敷粉加工;或則乾脆不寫,見仁見智,讓讀者去騰飛想像。
即便是主人公林黛玉,作者也惜墨如金。在第一次提及時只點到為止,一筆帶過,「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區區八字,算作交待,對其容貌,卻不曾有一字半語。即使到了第三回黛玉登場,穿過繁華街市,拜過諸輩親戚,作者卻仍不急於描繪黛玉形象,直到寶玉出場,才通過情人眼裡侃侃道出,也不過寥寥數語。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語言藝術巨匠曹雪芹完全有能力對黛玉的容貌鋪張縷述,寫得具體細緻些,但他偏偏略而不談,除了對她的眼神、眉毛略作勾畫外,其餘部分均只作了抽像的比喻、補充,表面看來,似是作者的疏忽,實則是匠心獨運之所在。
《 三國演義》 也塑造了不少人物,特別是每次將帥出陣對壘,生哪般模樣,著何李戎裝,跨什麼名駒,使哪種兵器,作者總是細細道來,樂此不疲。殊不知內涵愈多而外延愈小。框框太小,約束了讀者的思維,不便於騰飛想像,進行藝術再創造。刪枝剪葉,對黛玉的外貌不作詳細精緻的刻畫,但讀者並不因此而感到黛玉的形象模糊不清,蒼白無力,卻仍認為她是美的。這主要是曹雪芹集中筆墨再現了這一典型人物在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做到了「每個人都是典型,但同時又是一定的單個人,正如老黑格爾所說的,是一個『這個』。」2 讀者從同情她的遭遇,瞭解她的內心出發,轉而對她產生好感,產生美的想像。於是,作者的創作願望和社會的實際效果基本上協調一致了。黛玉美的形象也朗然於讀者心中。正如白石老人畫蝦,四周除絲絲水草外,別無一物,卻能令人感到滿幅是水;他畫一鳥獨立橫柯之上,此外空無他物,卻能使人感到環繞鳥的周圍是一片無垠的空間。真個「無畫處皆成妙境。」3 這也說明,不完整的外部形象可以通過完整的性格塑造,通過讀者審美活動中的再創造得到補償。
從審美心理上說,人的性格上的美醜觀念是不大容易改變的,唯獨外貌妝扮上的美醜觀念卻因時而異。楚國以細腰為美,而唐時以豐腴為佳,便是很好的佐證。古代女性以裹足為美,而現代青年卻絕對不會對「三寸金蓮」產生美感。因此,在外貌上寫得虛一些、少一些,更便於不同時代的讀者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去不斷再創造,正所謂:「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樣才能使美的形象得以永久保存。黛玉在人們心目中美的形象之所以能歷久不衰,這不能不算是個重要原因,也足見.作者深得「遺貌傳神」之妙。
清代畫家改七薌畫的黛玉:八字眉,小眼睛,櫻桃小口,仄削肩膀,確實是一幅弱不禁風、楚楚可憐的樣子,頗為當時的人們所喜愛。但現代人卻慣於欣賞當代畫家畫出的黛玉似,因為它多少帶有現代感,接近當代人的審美觀。如果雪芹當時寫得太死太實,就約束了人們的想像力。
性格剛烈的丫頭晴雯,作者對她既憐且愛,列於又副冊之首,但對她的外貌並未精雕細刻,只是通過撕扇、補裘和與寶玉作別這幾個場面,將個倔晴雯心比天高、風流靈巧的形象寫得活靈活現,淋漓酣暢。正如黑格爾成說:如果說靈魂是通過眼睛才被人看見的話,那麼,「藝術也可以說是要把每一個形象的看得見的每一個點都化為眼睛或靈魂的住所,使它把心靈顯現出來。」「不但身體的形狀、面容、姿態和姿勢,就是行動和事跡,語言和聲音以及它們在不同生活情況中的千變萬化,全都要由藝術化成眼睛,人們從這眼睛裡就可以認識到內在的毛限的自由的心靈。」4
古人論詩云:「凡詩之妙處,全在於空。」5 所謂「空」,即指要刪枝剪葉,有虛有實,要給讀者多留點想像的空間。以不言言之,以不寫寫之。寓實於虛,寄意言外,於無字處見意。塑造藝術形象亦然,人物性格要精雕細刻;至於外貌的繁簡虛實,則不可強求一律,該繁則繁,該簡則簡,這才是藝術的辯證法。
對照比較,相得益彰
同是一條漿聲燈衫裡的秦淮河,出自不同作者的筆下,其情景自然相去甚遠;武松李逵同是打虎,在施耐庵看來卻又迥然有異:武松打虎,純是精細;李逵殺虎,純屬大膽。二者對照比較,精細與大膽才相得益彰。
俗話說:「貨比三家不上當。」貨與貨比,益見其好壞;事與事比,彌露其真偽;人與人比,更顯其美醜。把相似、相近的人物置於一處,「把各個人物用更加對立的方式彼此區別得更加鮮明些。」6對照比較,相得益彰,是曹雪芹塑造人物形象的又一絕招。同類異性,對照比較,此其一。
《 紅樓夢》 善於將身世、地位相同而性格相異的人物合置一處進行比較。第七十四回寫了一個「抄檢大觀園」的情節,面對這一事件,' (頭和小姐們各有自己的態度。在這裡,同一府上的兩個丫鬢,襲人是溫順馴服的奴才,自動開箱,任其搜檢;晴雯是敢於抗爭的奴隸,負氣闖進,兜底一抖。界線何等清楚。在這裡,同一家族的兩位姐妹,探春精悍撥辣,秉燭開門而待,然後譏諷打罵相送;惜春怯懦怕事,明哲保身,不願沾惹一絲一毫。徑渭多麼分明。如此鮮明的對比,使每一個獨特的性格表現得更加強烈。
同類同性,對照比較。此其二。
《 紅樓夢》 也善於將出身、地位、性格相同相近的人物放置一處,進行對照比較。大觀園內美女如雲,主僕混雜,姿態迥異。然而,同屬於濃艷一類的,卻也各各不同。寶釵艷中見淡雅,淡極始知花更艷;寶琴艷中見嬌嫩,雪映梅花別樣紅,襲人艷中見柔和,婉囀流鶯桂下鳴。同屬於清麗一類的,其麗也麗得有別。黛玉麗而婉,輕風扶竹影;晴雯麗而剛,霽月追彩雲;芳官麗而媚,茉莉映丹霞。一般地說,在對立中區別人物較易,而在細微差別上區別較難,但高明的作者是不畏險途的。曹雪芹故意給自己出難題,有意把容易混淆的人物湊在一起,難處見奇,險處求生,就更見作者造形技藝之高了。
有人說:「晴(雯)是黛(玉)影,襲(人)是(寶)釵影。」這正說明她們性格十分相近,但畢竟一人一面,各有特點。也有人曾非常形象地把她倪區分開來:野氣未脫的山茶是晴雯,孤傲清高的玉竹是黛玉,曲析攀附的紫籐是襲人,國色天香的牡丹是寶釵。即便黛玉與妙玉同是孤高成性,但通過對照比較,兩者也迥乎不同。黛玉是傲世的孤高,冒著一股熔熔暖意;妙玉是出世的孤高,泛著一縷習習涼風。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約樹葉,也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人。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時,將相類似的人物放在一起進行對照比較,收到各顯其殊,相得益彰的藝術效果。
《 紅樓夢》 中有兩個不太重要的人物:李嬤嬤和趙嬤嬤,都是五十上下年紀,都是年輕時來賈府當差,奶的都是公子哥兒,所呀介賈府的婢僕中,她們的身份、地位都極相似,但她們畢競有歧異的一面,李嬤嬤撞仗著寶玉是賈母的命根子,子是水漲船高,放肆任性,頗有功臣自居的味道;而趙嬤嬤則不同,她的後台是璉哥兒,因而慣受敷衍,只能向鳳姐求助。如此對照比較,也就各顯其殊了。同一人物,對照比較,此其三。
《 紅樓夢》 還善於在同一人物身上進行對照比較。
或則從形貌肖位的變化來表現人物前後不同的身世遭遇。黛玉初進賈府,雖也是「淚光點點,嬌喘微微」,但畢竟「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活脫脫一朵待放嬌花,水靈靈一棵絳珠仙草;而到「焚稿斷癡情」時叫已是「顏色如雪,神氣昏沉,氣息微細」 , 落葉辭柯,苦絳珠距離恨天僅有一步之遙。
或則通過表現人物內外表裡不一,披露人物的內心世界。素有「潔癖」,以講究清潔衛生著名的妙玉,「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一個精緻的成窯五彩小蓋鐘,只因「母蝗蟲」劉姥姥喝過,便以為不潔而決意棄去,既而,卻將前番自己常日喫茶的那只綠玉斗斟與被視為「污濁之物」的鬚眉男子寶玉,其「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的春心已招搖於筆端了,足見她真真的「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再如「冷美人」薛寶釵,表面安分隨時,對待愛情若即若離,實則人情練達,以守為攻,愛情的烈焰如火如荼。這樣,將寶釵的處世哲學披露得淋漓盡致。
不過,儘管對比的手法應用廣泛,藝術效果強烈,但如果在一部作品中事無鉅細,人無賓主,處處對比,致使讀者目不暇接,那就會失去對比的意義。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對比要自然合理,又要強烈鮮明,才能起到應有的作用,產生巨大的藝術效果。
背面敷粉,烘雲托月
濃妝淡抹,施脂描眉,人們總是先在臉上塗一層薄粉,並非真為粉也,旨在突出眉之清秀,臉之嬌艷。寫詩作畫亦然,有時對藝術形象不作直接的正面的描繪,而是以虛襯夾,以此托彼,使作品曲折含蓄,倍增藝術魅力。這種藝術表現手法就是通常所說的「背面敷粉,烘雲托月」法。
文學大家曹雪芹深得梳妝打扮之法,熟諳畫雲畫月之妙,巧妙地運用了這種方法來塑造人物形象,出神入化,令人叫絕。大觀園內嬌艷女子,絕色佳人,爭奇鬥艷。當然,這裡有主次之分,正副之別,寶釵黛玉為主,其他為輔。寶黛雖「艷冠群芳」,但須眾女子烘托,才使大觀園花團錦簇,萬紫千紅。此所謂「紅花雖好,仍須綠葉扶持」是也。
黛玉初進賈府,作者並不急於匆匆描繪其形象,不急不慢,先將「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的迎春,「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浴」的探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惜春一一道來,「三春」過後,黛玉臉上蒙著的那層輕紗仍不肯拂去,繼續給讀者留著一種一睹為快的渴望。作者極力搖曳,卻又緩過筆來寫那丹唇未啟笑先聞,彩繡輝煌,替洛風騷,恍若神仙妃子的賈府頭面人物鳳辣子。迎春、探春、惜棄、熙鳳這些人都是容貌非常,氣度不凡的名門閨秀,見了黛玉之後,無不咂舌稱頌。黛玉雖未露面,然而其容貌、氣質過人處,已經給了讀者一個深刻鮮明的印象。這樣,作者用其生花妙筆,領著讀者遍覽奇葩,心癢無行處時,再拂去黛玉面上的輕紗,讓讀者驚異於西子風韻。作者先寫「三春」鳳姐,不惜筆墨,實則是為了襯托黛玉,這便是烘雲托月之法的一個典範。
金聖歎對這補筆法曾有一個生動的比喻。
夫亦嘗觀子烘雲托月之法乎?欲畫月也,月不可畫,而畫雲,畫雲者意不在於雲也,意不在於雲者,意固在於月也。然而意必在於雲焉。於雲略失則重,或略失則輕,是雲病也,雲病即月病也。於雲輕重均停矣,或微不慎漬少痕如微塵,望之如月,攬之於無,即之如去,吹之如蕩,斯雲妙矣。雲妙,而明日現者杳至,曰:「良哉月歟!」初無一人歎及於雲。此雖極負作者昨日慘淡旁的畫雲之心,然誠實作者之本清,豈非獨為月,全不為雲。雲之與月正是一付神理,合之固不可得而合,而分之乃決不可得而分乎。7
這是一個很好的比喻。畫雲是為了畫月,雲畫不好,月也就畫不好。如果雲畫得好,觀眾就會完全被月亮的美所吸引,而不再去注意雲彩本身的美。這正是畫家下功夫畫雲的目的。芹圃先生深得畫雲畫月之妙法,為了寫黛玉的病態美,首先著力寫肌膚微豐,削肩細腰、身量未足的「三春」姐妹,目的並非讓讀者先睹「三春」為快,意在突出「病如西子勝三分」的黛玉之美。「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春之精襯寫不出,以草樹寫之。」8 正是這個道理。
傳說宋代畫官考試,曾有《 深山藏古寺》 和《 竹鎖橋邊賣酒家》 的畫題。富有生活經驗及想像力的應試者,就會避開直接描寫古寺酒家的作法,而借山泉邊擔水的和尚和竹梢間飄揚的半幅酒旗加以表現,達到用此顯彼的藝術效果,完成對主題的描寫,所謂「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脈則遠矣。」9 刻劃人物,塑造藝術形象同出一理。
《 紅樓夢》 在結構故事情節時,常採用「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十 的反襯手法,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便是很好的一例。在刻劃人物性格方面也常把不同性格的人物放置一處,互相映照,互相襯托,從而使每一個獨特的性格表現得更加強烈。金聖歎將這種「如要襯宋江奸詐,不覺寫作李遺真率;要襯石秀尖刻,不覺寫作楊雄糊塗」的反襯手法稱之為「背面敷粉」[11] 法。尤氏二姐妹,雖然一母所生,同出一轍,但畢竟性格迥異,三姐性格剛烈,潔身自好,恥情自刎,二姐生性軟弱.曲折攀附,吞金身亡。二者互相襯托,映照成趣。第六十五回,「賈二捨偷娶尤二姨」,這其間,以柔弱的二姐為主,耿直的三姐為輔;至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則恰好相反,以剛烈的三姐為主角,以軟弱的二姐為配角,相映成趣。
再看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問累金鳳」,迎春分明知道首飾攢珠累絲金鳳被奶媽盜去,但她自幼失去母愛,生性懦弱怕事,心活面軟,不敢追問,萬事和為貴,但求息事寧人。偏巧丫頭繡桔正義耿直,得理不饒人,把個王住兒媳婦氣得七竅生煙。迎春再四周旋,卻也無濟於事,只得寄意因果報應,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 來看。這樣一主一僕,一懦一強,互相映襯,寫繡桔得爭議耿直,其意全在反襯迎春的懦弱怕事。以綠繞紅,情雋意深。
襯托與對比的手法,本有相近之處,因此極易混淆,但對比的對象是等同的,其目的是突出二者,使得涇渭分明,而襯托的對象,有主次之分,寫葉綠旨在突出花紅,因此,表達效果顯然不同。「紅樓」襯托筆法很多,諸如以龍吟細細、鳳尾森森的瀟湘館襯托黛玉的潔身自好,孤傲清高,是謂以環境烘托人物性格。以虛幻之筆寫洪恩浩蕩卻又喜怒難犯的皇帝形象,是謂以虛襯實。如此云云,不必一一例舉。
通過烘托和反襯來突出人物形象,是塑造藝術形象的一個重要手法,它不但可以避免某種情況下過直而笨拙的「正面描寫」,而且由於它的間接性,往往更能引起讀者對形象的聯想和深思,從而使典型形象更具藝術魅力。
濃淡有致,不滿而滿
當代著名書法家沈鵬在談到書法創作時說:「用墨的濃淡乾濕,應有變化,淡墨與濃墨相間得宜,會增加許多趣味。」字體結構「欹與正相反而相成,字的上與下、左與右在不齊整中求齊整,在不平衡中求平衡。」[12]用墨要濃淡有致,佈局要不滿而滿。繪畫亦然,著彩或濃得炙人,或淡得乏味,或滿紙塗鴉,或空虛無物,都稱不得丹青高手。塑造人物形象更是這樣。
《 紅樓夢》 裡美女如雲,佳麗成陣,但色調各各不同。體態風騷的王熙鳳,出場亮相,彩繡輝煌,貌若天仙,渾身珠光寶氣,上身紅得妖艷,下身翠得嫵媚,艷妝濃抹,熱鬧之至,正與「辣子」性格相吻合。「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府,富貴可想而知,閨秀打扮得妖治是自然的事,而「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薛家也實在豪華得可以,艷冠群芳的寶釵卻不喜濃艷,慣於淡掃蛾眉,她的居處寢室,簡樸淡雅,沒有奢華的擺設。她性格內涵,罕言寡語,安分隨時,待人接物也總是淡淡的。特別是對寶玉的關係上,更蘊藉含蓄,時處守勢,以守為攻。與黛玉的鋒芒畢露形成鮮明的對比,正如她自己在《詠白海棠》 中所說:「淡極始知花更艷。」這句詩很符合辯證的哲理。濃與淡,相輔、相成,工詩善畫的曹雪芹深知濃與淡的對立統一,於淡中見艷,於冷中見熱,並沒有因豪華而寫得滿地金銀,遍身珠寶。
塑造人物形象也是這樣。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誰能沒有缺點呢?善寫紅男綠女的曹雪芹,筆下風流,一個個嬌艷若仙,但畢竟只是似仙而非仙。他熟諳「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物極必反的道理,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深得不滿而滿的要訣,寫眾多人物的善惡美醜,都極力避開一個「滿」字,以「不滿」之辭,塑造「滿」的形象。
第一回寫賈雨村看到甄家一個丫鬟在那裡掐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至硯齋批曰:「更好。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說中滿紙羞花閉月等字。」如果說,這寫的是丫鬟,沒有「十分姿色」不足為怪,那麼,我們不妨看看賈府小姐:第一個(迎春)「肌膚微豐,合中身材」,第二個(探春,) 「 削肩細腰,長挑身材」,第三個(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可見三個人美的程度是不一樣的,各有特點,算不得盡善盡美,即使書中的女主角林黛玉和薛寶釵,作者也寫得比較客觀。黛玉的似蹙非蹙眉,一副愁容病態,當然是缺點;寶釵「臉若銀盆、眼如杏水」,說得不雅一些,就是湯團面孔和金魚眼睛,也不能不說是美中不足,而人稱才貌雙全鳳姐,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很梢眉,也賣在不敢恭維美在哪裡。由此可見,「紅樓」裡儘管佳麗不少,閨秀雲集,卻沒有一個十全十美的絕代佳人。難怪脂硯齋「可笑近之小說中有一百個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臉面。」或者「滿紙天下籠二,古今無雙等字」。形象寫得太完美,實在令人寧信其無,難信其有。更何況沉魚的西施也嫌金蓮太大,落雁的昭君可惜雙肩仄削,閉月的貂彈耳垂太小,羞花的玉環尚有汗臭小疾。因此,刻畫人物形象,「切忌浮誇輔張。與其說得過分,不如說得不足。」必過「滿」之語,歷來為文章家所厭惡和忌諱。魯迅在《而已集· 革命文學》 中指出:「唐朝人早就知道,窮措大想做富貴詩,多用些『金』、『王』、『錦』、『綺』字面,自以為豪華,而不知適見其寒蠢。真會寫富貴景象的,有道:『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全不用那些字。」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現實生活本來就是一個不「滿」的世界。唯其寫得「不滿」 ,用不滿的筆墨塑造不完美的人物形象,才能給人真實的感覺,產生「滿」的理理效果,收到完滿的藝術效果。這是文章的要訣,也是藝術辯證法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