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論程、高續書之功

三論程、高續書之功

三論程、高續書之功

紅樓評論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諺語

    筆者曾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撰《論高鄂續書之功》刊於1983年2月15日光明日報,經新華文摘轉載,其他報刊摘引,引起注意。九十年代再論此題,撰《程、高續書的傑出貢獻》,刊於1995年第6期中南民族學院學報(哲社版)。 當時「貶高論」盛行,拙文重申此意。——紅樓後四十回續書非高鶚一人所續,程偉元之功尤大,不應忘卻,前稱「高鶚續書」,乃沿習慣說法,應程、高並稱。——近思紅樓世界紛擾不休,爭執不已者,程高續書實為糾葛之焦點、紛亂之淵源。正本清源,分辨是非,此命題仍有敘說之必要。昔之所論,有未盡所懷或語焉不詳之處,因撰此文以申論之,願得方家正焉。

     程、高續書不及前書的地方

    紅樓爭論的焦點在於程、高續書,細檢歷來所謂「大戰」,與其相關者十之八九。弄清程、高續書之真面與價值,雖曾出現不少論著,但不能說已經解決了問題。

    續書後四十回不及前八十回者多多,這是毋須爭論的問題。裕瑞就認為與前書「非一色筆墨」,是「諸惡畢備、一善俱無」之作(《棗窗閒筆》)。張愛玲女士認為看到八十回後就「不好看」了(《紅樓夢魘》)。俞平伯先生也認為後四十回不及前書,在《紅樓夢辨》中「以八十回攻四十回」的專章論述,說後四十回因前書情節敷衍而成,支離失措處極多。後來出現的「貶高論」,大張撻伐,斥為「狗尾續貂」,將高鶚罵得狗血噴頭,主張把它「割去」……這些說法不是毫無根據的。後四十回在行文上失去前書目送手揮、一擊多鳴、天花水月的空靈娟逸之氣,並出現不少庸俗惡趣的地方。如「太虛幻境」改成「真如福地」、寶玉大談《列女傳》、黛玉讚美「八股文」之「清遠」等等。這是不以功名為念的只以悼紅為心的曹雪芹絕不能有,前八十回中不能見到的,正反映出功名場人的庸俗心態。程本比脂本,也有不少遜色、失措的地方。如畫派的「南宗」錯成「南宋」; 刪去寶玉作《姽嫿詞》、《芙蓉誄》前的敘說;湘雲與香菱談「韋蘇州之淡雅,杜工部之沈鬱」處,刪去了寶釵說的「瘋湘雲之話多,獃香菱之心苦」的「兩大詩家」,將一場兒女間饒有風趣的逗笑,變成死板板的說教,等等。在人物、情節、細節處理上,乖繆之處還有不少,卻不說黛玉的「還淚」無著落;故事中作為「千紅」、「萬艷」、「群芳」悲劇命運冠於全篇的甄英蓮(偕真應憐)是個一僧一道預言「有命無運,累及爺娘」的籠罩,概括全書的悲劇之最的人物,前書安排是「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鄉」——被夏金桂折磨而死,續書寫她「扶正」作了薛蟠夫人,大家喊起「太太」來,變成喜劇收場;王熙鳳結局,前書預言是「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人木是「休」字,她將被丈夫賈璉休棄,「休」後只好「哭回金陵」,續書寫成她病危時喊著要回金陵,算是應冊子詩預言。還有前書中抄檢大觀園時,探春沉痛地概乎言之的「自殺自滅」、「先是家裡人殺,外邊人再殺進來」這樣關係全書之大事,後書中也毫無照應。余如寶玉《出場詩》的「貧窮難耐淒涼」、《好了歌注》的「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特別是《飛鳥各歸林》預示的「白茫茫大地」等等,關係全書總結局、大關節,續書均無照應。如果說程、高未看懂前八十回,或者決心不照前書情節寫而自放手眼,另闢蹊徑,應該說是可以成立的。魯迅就說它將「大悲劇」變成了「小騙局」。所謂「程甲原稿」說,違背了這些起碼的常識,縱有萬語千言,也還是不能成立的。

    總之,程、高續書,比起前八十回來是大為遜色,遠不能及的。 這是個無可奈何的客觀存在。曹雪芹的文筆「傳神千秋」,罕有能及;紅樓也是千古一書,如太平閒人所說,雖父兄命、萬金賞,也萬萬續不出來的。八十回與四十回間的懸殊,明眼人一望可見。那種「高優曹劣論」,只能是極端「貶高論」的一種反動,不足為據的。

      續書寫了前書未有的寶、黛愛情、婚姻的悲劇

    程、高續書的價值在於它寫出了前書所未有的寶、黛愛情、婚姻的悲劇。 這說來有些悖理:「顰顰寶玉兩情癡」的描摹,如道學家所攻擊寫兒女之情「婉孌萬狀」的「大盜不操戈」之尤者。曹公也說自己的書「大旨言情」。寶、黛愛情正是紅樓寫得最出色、最成功的地方。它的傳神千秋的魔力正源於此。然而仔細考察起來,紅樓固然寫了男女之情,並寫得如此傑出、非一般。何其芳在《論紅樓夢》裡認為開闢了中國文學愛情描寫的新境界,是其最大價值所在。陳獨秀認為它的寫情文字,是漢語文學中最好的部份。然而,曹公所寫的「情」,乃「從未發洩」的「兒女之真情」——即情竇初開,似覺非覺、似有似無、耳鬢廝磨、坐臥不避的情非情、性非性,不及婚配、不達高潮的「兒女之情」,即所說的「意淫」,有些像柏拉圖的「精神戀愛」。

    紅樓寫了愛情嗎?答案是肯定的。它有著那前所未見的「婉孌萬狀」的「兒女之真情」,即刻骨銘心的、心心相印的「顰顰寶玉兩情癡」的男女愛情,並是寫得最成功的部分。然而八十回中卻未寫定了情的、真個銷魂的、彰明昭著的男女愛情。司棋與潘又安的偷情,可以算作「淫邀艷約,私奔投盟」的男女愛情,但那是作者目為「奸邪」事件寫的,抱調侃、揶揄和貶斥的態度。寶、黛之間則一直保持著這種引而未發的「意淫」。每遇寶玉借《西廂》詞句挑逗時,黛玉必得「登時摞下臉來」,哭嚷著「要告訴舅舅、舅母去」,即真心的丫鬟紫鵑替她的婚姻作急提出時,她也表示要告老太太把她攆走,可見她遵守閨訓何等之嚴並何等之自覺,應上賈母說的「我們人家沒有這樣的事」、「我們人家丫鬟不懂這些話」。這方是「經嚴父明師之教訓」的「大家風範」。這才能保持「主子姑娘」的身份。可以說,前八十回中沒有寫彰明昭著的男女愛情,同樣也沒有涉及到婚姻。值得注意的是:寶、黛間那刻骨銘心的相戀,不但始終未達真個銷魂層次,連口頭上的表達也只寶玉的「一同化煙化灰」的暗喻。比起近代小說男女間動輒「上床」相差太遠,連握手、接吻,甚至口頭上「我愛你」的話語也沒有。寶玉曲折表示情意時,也必得將「老太太、老爺、太太」加在前面,把「妹妹」壓到心上人的第四位,何等之可憐。他們間「婉孌萬狀」之際,從未表明過「愛情」之意,更談不上婚配之事了。一切靠「老太太作主」,未離父母之命蛙步。

    仔細想來,這是不足奇怪的。曹雪芹在開卷時一再申稱不寫「淫邀艷約、 私奔投盟」,不寫「一男一女一小人其間撥亂」,並斥責那是「訕謗君相」和「貶人妻女」的「姦淫兇惡、淫穢污惡」的「風月筆墨」(第一回)——這正是曹雪芹的偏執處、癡絕處、獨特處,或者說是局限處、保守處、衛道處。不能不承認:曹公的這些想法,和書中賈母「破陳腐舊套」的觀點是一致的,或者說是相近的:「我等人家沒有這樣的事」、「我家丫頭不准聽這些書」。這說明所謂「大家」或「世家」何等忌諱男女愛情和自主婚姻。這是個嚴重的禁區和人人不敢觸及的雷區。曹雪芹是出生在曹府這樣「百年望族」的「大家」或「世家」,即脂評稱作深具「大家風範」的「大家子」或「世家子」。他以此為重、以次為榮,常嘲笑那些失禮之事為「無家法者不知」。他稱雪芹經過「嚴父明師之教訓」,懂得「大家」或「世家」的「家法」。顯然,這種忌諱男女愛情、自主婚姻,乃具有「大家」或「世家」之「風範」的重要標誌。黛玉遇寶玉調情哭踉著要告訴舅舅、舅母去者因此;她的要攆去紫鵑者因此;她的寶釵勸勿用《西廂》、《牡丹》詞句即「心下暗服」,並和寶釵結「金蘭」者也因此!她得處處衛護「主子姑娘」的身份,如果見了個「清淨的男人,就想起自己終身大事來」,就將「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同樣,不寫「淫邀艷約、私奔投盟」,不寫「一男一女一小人」——彰明昭著的男女愛情、婚姻的曹公,也是因此,否則失卻那「經嚴父明師之教訓」的「大家」或「世家」的「風範」。這之間,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應該承認,我們過於一相情願、自作聰明了,總把曹雪芹和其書中的賈寶玉、林黛玉等人物看得如何「叛逆」、「反封建」,當作了近代人看待,忘掉了他是出現在十八世紀中葉中國封建社會的深沉午夜——清王朝康雍乾盛世的「從龍有功」、「世代簪纓」的「百年望族」那樣「世家」或「大家」的「經嚴父明師之教訓」的「大家子」或「世家子」。他怎麼可能超前到如此「叛逆」、「反封建」,甚至如某紅學家所說「跳到革命階級」來的地步呢?曹公雖有「不滿封建」的情緒,即如書中寶玉那樣「不讀書」,好「雜學旁收」,也不會「走大褶兒」的。他經過賈政住處即他不在家也得「下馬」示「敬意」;新鮮花果,必得先摘來孝敬「老太太、太太」,並承歡膝下,一盡孝道。這樣的大家或世家子,具有較高的文化素養、生活情趣,如曹公那樣雖貧居西郊、舉家食粥、甚至「日對西山餐暮霞」、那「大家」或「世家」的「風範」,是不會失掉的。正如魯迅筆下的孔乙幾不肯脫下那件表示身份的破舊長衫一樣,曹公也不忘「大家風範」,追求那「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風人之旨,嚮往那不到高潮、不及婚配的蘊藉、含蓄的審美境界,「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司空圖:《詩品》)。這是曹公的強項,也是他的弱項;他的超前之處,也是保守之處。古往今來,藝術家的拍攝鏡頭正對從未發洩的兒女之真情——引而不發的男女愛情者,只曹公一人,紅樓一書。然而這種愛情上的逡巡,不敢大膽往前走,又表現出愛情、婚姻的禁忌,父母之命的嚴格遵守,又顯出他思想的另一側面:雖然上下求索、雜學旁政,卻仍不能不烙上那個時代、階級的印記。

    這就可以理解:在八十回中,曹公寫黛玉是「還淚」而來,「淚盡」而去; 是「你(指寶玉)縱為我知己,奈我病已漸成,命薄不能久待何」;是「莫怨東風當自嗟」;是「茜紗窗下,我本多情,黃土垅中,卿何薄命」……而不是釵、黛爭婚,不能共存。作者是寫賈政「年邁,名利大灰」,不再強迫寶玉「舉業」,考第七名舉人,而是寶玉被囚「獄神廟」,出來後無以為生,淪於擊柝之流,非中舉後隨一僧一道飄然而去,還披件大紅猩猩斗篷。——總之,關鍵在八十回情節取向是寫黛玉自然夭亡,而非釵、黛爭婚;是賈府敗落、樹倒猿散、剩下「白茫茫大地」,而非「蘭、桂齊芳」、「家道復初」。——這才是「翻過跟頭」來的「血淚盈面」的「自愧而成」之書,看破世情悟得空空之書。八十回書,流水行雲,一氣呵成,草蛇灰線,千里伏脈,前呼後應,明顯可見。前後情節,相為照應,人物性格,首尾一貫。故事情節,極少失措,支離不能對榫之處。這樣一部「大家」或「世家」自烈火蒸霞、鮮花錦簇,到樹倒猿散、茫茫大地,過來人或大家、世家出身者,感慨噓唏,反覆詠歎,極有同感。俞平伯先生、張愛玲女士特別欣賞這些地方,可見其心靈秘密焉。——這是前書與續書不同的地方,這是脂本出現作為參照方能看得明白的地方,亦即看到了曹雪芹的另一側面,從而知其「全人」的地方。侈言脂本「偽造」者,尚屬未看懂紅樓的門外妄說,只會「枉為他人作笑談」的。

      程、高寫寶、黛愛情,不寫賈府敗落之選擇

    程偉元、高鶚在《紅樓夢序》中自稱據多種版本細加厘比、校核、勘對, 他們不可能不看到脂本、脂評,即使不曾看到,從前八十回的故事、人物、情節發展的脈絡、生活邏輯的必然取向來看,也能看到小說是個賈府敗落、後繼無人,子孫流散,終成白茫茫大地的故事,並無釵、黛爭婚、一死一嫁的隱喻或暗示。黛玉為「還淚下世」,書已言明。釵、黛二人已因寶釵勸說黛玉說《西廂》、《牡丹》詞句而盡釋前愆、結成「金蘭」好友,直好到「儼似同胞共出」的地步,如脂評所說「合而為一」了。這在八十回中明白可見的。細心讀者均可看到,程、高不可能視而未見、毫無覺察的。據此意續成一個大家庭敗落的故事,收前後呼應、首尾一貫之效完全有可能的。

    然而,程、高沒有這樣作,他們放過了八十回中明白可見的伏線, 拋開了前書情節的取向,另出己見、別有新招地續出了釵、黛爭婚,一死一嫁,並於同日同時的大悲劇。他們安排「調包計」,寫賈母、王夫人和鳳姐、襲人共同密謀,乘寶玉昏迷之際,將寶釵娶來權充黛玉「成了大禮」,致黛玉忿恚而死,臨終時大呼:「寶玉,你好!」這就移花接木、暗度陳倉地用寶、黛愛情、婚姻的悲劇內容,取代了賈府敗落、樹倒猴散的結局。在原有小說中加進了呼喚自由愛情、自主婚姻的主題。程、高的這種作法,造成許多與前書不接榫、不合鉚,不能前後一貫的地方,俞平伯在《紅樓夢辨》指出有數十處之多,除有些值得商榷,大部是合理的。「貶高論」所作種種攻擊,也非全無根據。

    程、高為何撇開原書作如此選擇呢?

    愚以為首先應承認:八十回紅樓中最好, 最有魅力亦最有價值的部分是「顰顰寶玉兩情癡」的盡態極妍的描摹,道學家目為「大盜不操戈」的部分,何其芳說是紅樓的極大貢獻,陳獨秀也說寫情的最好文字。那種寫情就「渺小」,寫政方「偉大」的說法,是緊跟「極左」之論,不符文學規律的。這些有關寶、黛愛情的描寫,正是紅樓之所以成為紅樓,並受讀者熱愛的之所在。這些真情實意和詩情畫意的「兒女之真情」的描摹,寫出了「天下之至情」和「人間之至性」,讓人們看到世間粗鄙的男女之情外還有這般高尚、雅致的境界。這是人之所以成為人而區別於動物的地方。如果只有《金瓶》式的「蘭湯午戰」、「大鬧葡萄架」或近來的動輒「上床」的赤裸裸的肉慾,而沒有「靜日玉生香」、「妙詞通戲語」式高尚、雅致的男女情感,那人類與動物相去者也就幾希了。如所謂「下體寫作」成為「時代思潮」的話,只能意味著人類的倒退和墮落。紅樓的這些有關寶、黛愛情的最有情味,也最有價值的描寫,寫出了人類男女間自蒙昧、野蠻境地進化成高級文明人的特徵,打動了萬千讀者,自也打動了程、高,讓他們捨棄了那賈府衰敗的故事而選擇了寶、黛愛情的故事作為續書的主要內容。這是一個選擇。應該說,程、高是很有眼光的,他們選取了書中最有價值的部分。

    其次,曹公雖在開卷時一再申稱不寫「淫邀艷約、私奔投盟」,不寫「一男一女一小人」,只在寫「從未發洩的兒女之真情」。但開卷第三回寫林黛玉進京與賈寶玉相見,一見就似曾相識,顯出「三生石上舊精魂」,示「木石姻緣」的前盟。接著,第四回就寫薛寶釵因「葫蘆案」進京住到賈府侯選王妃——這個侯選事件只此一提,別無照應。有人借此說寶釵人格「低俗」和作品的缺失。筆者有個不成熟的看法,即所謂「侯選」者,即侯寶玉這個「虞舜」(絳洞花王)之選也。黛玉筆名「瀟湘妃子」這樣一個閨中未字的少女而有這樣的筆名,有些不倫不類的,評點家表示過懷疑。其意暗含有與寶釵同侍「虞舜」的「二美合一」之意。這樣寫法是否合理——符合現實主義精神是一回事,文本有無這樣寫法又是一回事。古人書作並非都是天衣無縫毫無缺失的。在有關寶玉的描寫中確有不少「擬帝王」的地方,此處當另文說明。明乎此,則知寶釵進京「侯選」,正和黛玉一樣,均侯寶玉這個「虞舜」——「絳洞花王」——之「選」的,小說潛隱層次應涵有這層意思。那是個多妻制盛行的時代,看不出曹公有反對此制的地方。帝王是「三六世婦,七十二嬪妃」,妻妾成群。峨皇、女英並無矛盾,非不兩立的。但是,寶釵的出現,正當寶、黛二人「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時刻,不想忽然來了個薛寶釵,「年紀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她「行為豁達,隨份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第五回)。作者原意也許正是寫一如春花、一如纖柳的「二美合一」,並假寶玉夢中所遇那個「鮮妍嫵媚,有如寶釵,風流裊娜,又如黛玉」的「兼美」作了暗示,並在冊子詩、紅樓夢曲將將釵、黛二人合為一詩、一曲作了隱喻。但習慣於看「一男一女一小人」的才子佳人故事的讀者,按習慣看法(習慣是個嚴重的勢力)會看成這是三角愛情故事的開端(懸念)。小說接著極力描摹寶、黛間因寶釵出現而發生的口角、生氣、吵鬧的情節——這些情節是他書未見的紅樓寫情的最好文字——卻加深了讀者當作釵、黛爭婚故事的看法。讀者這樣看,程、高也會這樣看的。雖然小說特寫第四十二回《蘭言解疑癖》和第四十五回《互剖金蘭語》兩回書大書特書釵、黛間盡釋前嫌「化干戈為玉帛」,由「爭」到「和」,由「分」到「含」的,不存在釵、黛二人不能共存的局面。後代讀者不理解、不相信,在鋪天蓋地的「一男一女一小人」式才子佳人書閱讀習慣支配下,不理解這種「娥皇、女英」的構想,不知道這是曹雪芹之所以為曹雪芹的獨特之處,定要在左釵右黛或右釵左黛上做文章——程、高也是如此,順其流而揚其波地捨棄了有關寶玉的「擬帝王」描寫和「二美合一」的情節,在續書中放棄了釵、黛和好的構想,而寫出了釵、黛爭婚,你死我活的悲劇。他們的根據在寶釵出現後黛、寶間的口角、鬥氣這根線索和寶、釵、黛三方鼎立的局面,故而作出了寫釵、黛鬥爭而捨棄了她們間和好的取向。這也是一種選擇。

    再次,曹家系百年望族,赫赫揚揚,炙手可熱,終致家敗被抄,子孫流散, 大觀園成了隋園。這之間,「領略過乃事,迷戀過乃情」,自「天恩祖德,飫甘饜肥」的錦衣玉食中一交跌到貧居西郊、衣食不濟的曹雪芹,翻過跟斗來「眼前無路想回頭」,回首無怪其慘痛之態方能寫得出賈府(影曹家)人情物態的興衰際遇,風雲變幻。他那支傳神千秋的筆又足以達之,就有可能寫出賈府樹倒猿散,終成茫茫大地——回風一掃、萬境皆空的境界。中國之大,遍及九州,又都是成王敗寇的政局和無數「大家」或「世家」亂哄哄你才唱罷我登場的局面。那些「大家」或「世家」的過來人讀到賈府敗亡的記錄,不覺勾起相同、相似的記憶,感慨噓唏撫膺長歎,擊節讚賞。程、高二氏現知材料:程偉元作晉昌僚幕困頓科場,非仕宦中人;高鶚當時「閒且憊矣」,是個失意文人。二人均出自中下階層,並非「大家」或「世家」,正如脂硯所嘲笑:「非出自大家者不知」,「非經嚴父明師之教訓者不知」——「大家」或「世家」的諸多繁文褥禮,確是局外人「不知」的,一言一行、一舉手一投足,都可造成重大笑話,甚至重大事故的。程、高這樣非出自大家或世家,未經嚴父明師之教訓,並未經翻過跟斗來的生活經驗,又怎能寫得出賈府那「忽喇喇大廈傾」到「白茫茫大地」的過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們即使想寫也會心有餘而力不足。避短就長,捨去賈府衰敗這條線,拾起寶黛愛情、釵黛衝突做文章,寫成釵、黛一死一嫁,並於同日同時的衝突高潮。應該說,這個選擇是比較明智的。

    還有,出自「大家」或「世家」的曹雪芹「經嚴父明師之教訓」,視自由愛情、自主婚姻的禁忌,為不敢觸及之雷區。如賈母所說「我們這樣人家沒有這樣事」、「我家丫頭不准聽這樣的書」;涉及調情時,黛玉哭嚷著要告訴舅舅、舅母去!否則將「成了什麼人」了。故不寫淫邀艷約、私奔投盟,不寫一男一女一小人其間撥亂。將兒女之情限制在不及高潮、不涉婚姻的兩小無猜範疇內,追求一種「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風人之旨。俞平伯先生特別欣賞的就是這個地方。非出自「大家」或「世家」的程、高無這樣禁忌,無這種追求,也無這樣興趣,就順其情節發展之自然的蓄勢寫出林、黛爭婚大衝突的悲劇。他們杜撰了個「調包計」,使寶、黛「還淚」的故事,變成了個家庭包辦釀成的悲劇,借用裕瑞的話說:「此豈雪芹忍為者」。——這是程、高的創造,他們貢獻於紅樓夢的地方。儘管「調包計」並不高明,寫得也不算好,卻歪打正著,寫出了曹公不願意寫或者說不敢寫的悲劇大衝突,收到了出於意想的社會效果。還應該承認,如排除掉「還淚」構想,賈府敗落趨向,從釵、黛爭衡的視角看黛玉孤芳自賞,寶釵八面玲瓏,賈母、王夫人也漸露左黛右釵傾向。設如發展下去,在爭奪「寶二奶奶寶座」上釵勝、黛敗,八十回中也是明白可見的。程、高所續,就小說之情節發展規律來說,也是有其根據所在,並非任意杜撰的。

      程、高加進愛情、婚姻的變化

    這就可知,程、高續成的後四十回與八十回前書相較,有著原則上的、 本質性的差異:這差異集中在有無釵、黛衝突這個聚焦點上:八十回的取向是黛玉「還淚」、釵黛和好及賈府敗落,樹倒猿散。後四十回續成了釵、黛衝突、魚死網破的愛情、婚姻的悲劇。

    筆者認為:小說開卷說「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等語, 應是寫出全書初稿的。明義所見「紅樓夢」就有「石歸山下無人問」的結局。胡適、俞平伯及諸多紅學家考證的脂評中的「後之數十回」佚文,有《王熙鳳知命強英雄》、《花襲人有始有終》和末回《情榜》等回目,足見已寫成全書。在這「世間的也,樂天的也」的文化系統裡,程、高續書居然忍心讓黛玉死去,保持了悲劇結局,已是「烏鴉窩裡出鳳凰」(胡適語)——難能可貴的話,那時還出現寧、榮籍沒,寶玉流落、賈府徹底敗落的結局,讀者能接受嗎?鋪天蓋地的「後夢」、「復夢」、「圓夢」、「重夢」、「鬼夢」、「綺夢」等等……要翻程、高之案,讓黛玉重生與寶玉「當場生旦團圓」。如有比程、高續書「小騙局」更甚的悲劇,讀者會一千個不答允、一萬個不答允的。

    當時出現的脂本止八十回或不足八十回,不能排斥有百十回的抄本流行。 傳所謂「舊時真本」、「三六橋本」、「端方本」等等,正是這樣抄本,只是未傳下來罷了。乾隆末年程本百廾回擺字本出,風行天下,諸本皆廢。這原因在於:第一,因為它是「全本」,在追求「十全」的國度裡,讀者歡迎「全」;第二,它是印刷本,價格低廉,發行廣。——「舊時真本」等也是「全本」。印刷條件,隨處有,設如稿本的可讀性大,受到讀書歡迎,有「票房價值」,自有好事者印刷出版牟利的。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首先是「顰顰寶玉兩情癡」的「婉孌萬狀」的描摹是小說中最好和最有價值,被稱作「大盜不操戈」,即陳獨秀所說最好的敘情文字,亦即小說最為吸引人,令讀者意想神馳、不能自己的地方,曾有癡女子戀寶玉木主而殉情者,這是小說的魅力所在。「青年男子,誰個不鍾情,妙齡女郎,誰個不懷春」——男女情愛,涉及男男女女,概莫能外,是中外文學的母題。程、高的捨棄賈府敗落、樹倒猿散故事而選擇了寶黛愛情、釵黛衝突的主題,就在全書中引起了質的變化;正如民間作豆腐點漿和化學試驗的化合那樣一點就出現了新質——加進了寶黛愛情、釵黛衝突的悲劇就出現了要求自由愛情、自主婚姻的主題,這是八十回書中未見的。愛情不自由、婚姻不能自主是遍及中國所有男女和所有家庭的普遍現象,曾演出過無數男男女女的血淚悲劇並犧牲過無數年青的生命——鋪天蓋地的才子佳人書是曲折地反映這個歷史要求的——程、高百廾回加進的寶黛愛情、釵黛衝突,繼承和發揮了全書的最大優勢和最充分的魅力,均就得著了讀者的最大歡迎。應該承認:寶黛訣別,黛玉焚詩和黛死釵嫁等章回寫得還是比較成功,贏得萬千讀者同情之熱淚的,也正是這些地方。王觀堂先生也認為寶黛訣別為「壯美之一例」。(《紅樓夢評論》)

    脂本的後之數十回「舊時真本」、「三六橋本」、「端方本」等的情節的寧、 榮籍沒、寶玉無以為家、淪於擊柝之流、紅玉和茜雪獄神廟慰問寶玉,襲人夫婦「供奉寶玉」等等,儘管「丫環慰主,文情悽惋」、「深得風人之旨」,就出自「大家」或「世家」的「過來人」看到「傷心筆」、「落淚筆」,感概噓唏,扶膺長歎,讚賞不已。但比起大波大折、大起大落的寶黛愛情、釵黛衝突大悲劇及其呼喚自由愛情、自主婚姻的歷史要求的主題來,「屬而和者」者,在雅與俗、眾與寡之間,這個懸殊是極大的——在萬千讀者心目中紅樓的中心懸念是寶、黛愛情的成敗,而非賈府的興衰。中國文學自《詩經》的《關睢》到民間的《梁祝》,「山歌不離哥和妹」——在人間,「愛情價更高」,沒有什麼能像愛情、婚姻那樣牽動人心、撼動靈魂。所以,程、高的捨棄賈府敗亡而選擇了寶、黛愛情故事的描寫,就贏得了最廣大讀者的歡迎。

    習慣勢力是個最可怕的勢力, 鋪天蓋地的才子佳人書鑄造了「一男一女一小其間撥亂」千篇一律公式的讀書習慣,曹公雖申稱不寫這類故事,小說開篇的寶、黛相見、寶釵插入,湘雲再介入,給讀者這樣一個錯覺:這仍是個寶、黛、釵、湘間的愛情角逐故事,不知作者這個特犯不犯之筆,他是寫從未發洩的兒女之真情;寫「還淚」故事;合法的「金玉姻緣」故事和「二美合一」故事……由於如此,作者的宣言和還淚故事的提示、釵黛和好的敘寫、黛玉將淚盡夭亡的暗喻等等,由於成見,視而不見了。程、高讀書順著這樣習慣觀念寫下去,自就深得人心,饜足了讀者。中國封建禮法弊端極多,其中禁錮男女愛情、自主婚姻,恐怕是不得人心之尤者。鋪天蓋地的才子佳人故事,正反映出一個共同的心聲,即反對父母、家庭對兒女婚姻的包辦,觸及了父母之命,媒約之言的教條,雖然這些故事無不是「金榜提名,奉旨完姻」的結局,借最高皇帝的「最後的力」而成其好事,均得「大團圓」的結局,表現出思想的軟弱和扭曲,但其千篇一律的「公子落難、小姐討飯」的過程又無不曲折地指摘和控訴了父母包辦婚姻的非是。家庭包辦導致青年男女的悲劇無疑千萬,可見這個歷史要求的潛力何等之大!程、高讀書藉著前書的寶黛愛情描寫優勢的威力,將寶、黛愛情的悲劇成因放到釵、黛鬥爭和家庭干預上來,這就為萬千男女愛情自由、婚姻自主的訴求找到了火山的噴發口,噴出了熾熱的岩漿和沖天的火焰。這就是程、高續書廣受歡迎的地方。應該看到,在當時中國文學畫廊中呼喚愛情自由、婚姻自主的聲音還是薄弱的、稀有的。百二十回紅樓是第一部、第一聲,它撼動人心的正在這個地方。

    當然,程、高的處理,對八十回原書來說,造成了不少,甚至可說嚴重的背離、違反和破壞。除香菱、鳳姐等人物的結局不合外,對前書的「還淚」說,釵、黛和好的描寫無照應;對薛寶釵這個「淑女」形象,作了個徹底的改變,前書是作為「牡丹花王」、「大德不逾閒」的「賢寶卿」,這裡被推到致死黛玉的被告席上,成了個處心積慮謀求「寶二奶奶寶座」的奸險人物;還有花襲人,原是「溫柔和順,似桂如蘭」的怡紅院裡的「內當家」,對寶玉忠心不二,改嫁琪官乃寶玉安排,寶玉流落後,她與琪官「供奉寶玉夫婦得同始終」,是個「大賢大德」、「有始有終」的「賢襲卿」,程、高續書將她寫成處心積慮破壞寶、黛愛情,探聽黛玉消息參與調包計,阻止寶玉去瀟湘館悼黛玉,最後改嫁琪官成了「傷心豈獨息夫人」——奸險的小人,等等,不妥之處極多。但由於它突出了寶黛愛情、婚姻的悲劇,將一部獨於自身,深所懺悔的「血淚盈淚」的「自愧而成」之書,變成了要求愛情自由、婚姻自主之書。這就歪打正著,「一俊遮百丑」,將陽春白雪,變成下里巴人,這就將少數人閱讀之書,擴大到千家萬戶,遍及天下,造成了紅樓的大普及、大爆炸、大氾濫,「屬而和者,遍及國中」。就此而言,程、高又是紅樓的大功臣。這是個歷史的客觀存在,我們只有面對它「認了」!那種「取高鶚而代之」的想法和努力,只能以失敗而告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知其長亦應知其短,知其黑亦應知其白——紅樓八十回與後四十回各有其短長和黑白,清醒地對待它們,是我們應抱的態度。

    紅樓之複雜在此

    紅樓風行之天下之奧秘蓋亦在此吧!

    作於2003年盛夏7月

    時梅雨初晴,陽光普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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