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稿》 啟示錄(三)
三《 夢稿》 證明,在程甲本問世之前,至少有只種不同的後四十回本子在流傳
俞平伯先生曾經指出,程、高「甲、乙兩木,以辛亥至壬子花朝,不過兩個多月,而改動文字據說全部百二十回有二萬一千五百餘字之多,即後四十回較少,也有五九六七字。這在《紅樓夢》版本史上是一個謎。」又說:「難道剛排出一部新書,立刻就不滿愈,又另搞一部麼?難道這兩萬餘言的改文都是程高二人在短時間裡想出來的麼?他們可能有所依據。反面來看,若無依據,像他們這樣多改、快改,非但不容易辦到,且也似少必要——這裡不妨進一步說,甲、乙兩本皆非程高懸空的創作,只是他們對各本的整理加工的成績而已。」(見《俞平伯論紅樓夢》 第1100 頁)
這裡,我們只就《 夢稿》 後四十回中增刪極少的二十一回作一剖析,進而論證甲、乙兩本皆非程、高的創作。
在《 夢稿》 後四十回中,有十九回增刪極多,有二十一回則增側極少。這二十一回僅刪197 處、263 字,分別只佔後四十回刪字總處數和總字數的2 . 3 %和8 . 4 % ,增字僅346 處、617 字,分別只佔後四十回增字總處數和總字數的11 . 7 %和2 . 2 %。另一點是,在這二十一回中,原文與乙本相同而與甲本相異的有1 , 403 條,占後四十回與甲、乙本異文總數的78 .68 %。如果把這兩種現象綜合起來,是否可以得出「《夢稿》 後四十回中增刪極少的二十一回是根據乙本過錄的」這樣的結論?回答是否定的。只要進一步考察就會發現,這種現象正好給我們證明了這樣一個事實:在程甲本問世之前,至少有三種不同的後四十回本子在流傳。本文不擬逐回分析,只歸納為以下兩點.
(一)增刪極少的二十一回,不是過錄於甲、乙本問世之後。
有什麼根據呢?
第一,對於增刪極多的十九回,我們在前面已舉大量事實,論證了它們是流傳於甲本問世之前的一早期抄本。
第二,增刪極少的二十一回是和增刪極多的十九回同時過錄的,並非在甲、乙本問世之後所抄配。這一事實,有過錄者的筆跡為證。從相同的筆跡來鑒別,後四十回的抄寫者約有四人,其中有一人抄寫的回數最多,共抄寫二十二回。恰好在此人抄寫的回次中,既有增刪極少的四回(第86 、87 、108 、109 回),也有增刪極多的十八回(第81 一85 、第88 一90、第96 一98 、第106 、107 和第116 一120 回)。可以說後四十回的抄寫工作他是自始至終都參加了,雖然不是由他全抄。不可想像,這同一位抄寫者,他既然前前後後的回次都是按照不同於甲、乙本的母本來過錄,怎麼會中間有四回突然拋開了這個母本而另按甲本或乙本來過錄?反過來說,如果這四回既是按甲、乙本來過錄,為何又突然拋開甲、乙本,而另按相當原始的他本來抄錄前前後後的其他回次?這個事實看來似乎很矛盾,其實,只要拋開「後四十回唯一的本子只有甲本或乙本」的傳統偏見,矛盾自然冰釋。上述現象不可能作別的解釋,它只能證明,這位抄寫者從頭到尾據以過錄的母本,本來就是一個本子;他所抄寫的增刪極少的四回和增刪極多的十八回,其母本的原貌本來就是如此。
第三,增刪極少的回次.有不同於甲、乙本的原文和增文。
據筆者校勘,增刪極少的二十一回,原文三本各異者有1 18 條,甲、乙本相同而《夢稿》 一與之相異者有509 條,共為657 條。在這二十一回中,增刪最少的有第86 、99 、103 、111 四回。這裡 只舉第111回。此回只刪l 處、1字,增文1 處、3 字。原文三本各異者17條;甲、乙本相同而《 夢稿》 與之相異者42條。如:「我們師父來瞧瞧他」, 「瞧瞧他」甲.乙本均作均作「瞧他一瞧」,「那禁得婆子再四央求」甲、乙本:「那經(乙本作「禁」)得看腰門的婆子趕上,再四央求」; 「他們給麼」甲 、乙本均作「他們給咱們嗎」; 「也要管起我們來」, 「來」前甲、乙本均有「的走動」; 「 我不叫你們來,有什麼法兒!」甲、乙本均作「我嫌你們這些人!我不叫你們來,你們有什麼法兒!」; 「婆子咬道」甲、乙本「婆子」之後均有「生了氣」, 「不好再攔,氣得歎氣而回」甲、乙本均作「白然不好再攔,氣得瞪眼歎氣而回」; 「包勇便聳身上房」甲、乙本均作「包勇便向地下一撲,聳身上房」, 「進內一瞧」甲、乙本均作「進內查點」; 「老太太的箱櫃俱開」甲、乙本均作「老太太的房門大開,將燈一照,鎖頭擰折。進內一瞧,箱櫃已開」; 「那些上夜的哭道」甲、乙本均作「那些上夜的人啼哭著說道」, 「婆子道」甲、乙本均作「裡頭婆子開門說」, 「打不過才跑了」甲、乙本均作「打不過姓包的,才都跑了」; 「賈芸請了安」甲、乙本均作「賈芸請了鳳姐的安,問了惜春的好」。尤為明顯的是,這第111 回有兩處貫通的原文,卻比甲、乙本少字。一處是「明知包勇得罪了,便趕忙走來說」, 「得罪了」之後少43 宇,另一處是「包勇一見生氣,聞聲即打」, 「生氣」之後少46 字。
(二)從第92 回和第101 回看《 夢稿》 既非程甲本也非程乙本。對這兩回深加推究,甚有意味。
關於第92 回。1927 年胡適寫了一篇《 重印乾隆壬子本紅樓夢序》 (見《 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 第150 一156 頁)。他在這篇《 序》中說:「前年我的朋友容庚先生在冷攤上買得一部舊抄本的《紅樓夢》 ,是有百二十回的。他不但認為這本是在程本以前的抄本,竟大膽地斷定百二十回是曹雪芹的原本。」他駁斥容庚先生的一條力證,即是第92 回中有關「慕賢良」「參聚散」的情節。他說,由於程甲本沒有這樣的情節,程乙本則有之,容庚先生的舊抄本也正有此情節,而容庚先生又沒有見過程乙本,於是就「武斷」地把程乙本誤以為是在程本以前的抄本了。容庚先生的舊抄本我未見過,不敢臆測。這裡要說的是,無獨有偶,正好《夢稿》 的第92 回也有「慕賢良」.「參聚散」的情節。那麼是否可以據此推斷《 夢稿》 也是出自程乙本呢?這是問題之一。
問題之二是,關於第101 回對鳳姐受驚的一處描寫。俞平伯先生曾說:「從前我們曾發現即在後四十回,程高對於甲、乙本的瞭解也好像很差。」(見《俞平伯論紅樓夢》 第1100 頁及1104 頁注六)。他所指的,是第101 回「敘鳳姐在園中見鬼受驚回來後」的情節。因甲本作:(鳳姐)「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賈璉已回來了,只是見他臉上神色更變」, 「他」指鳳姐;而乙本「只是見他」作「鳳姐見他」, 「他」指賈璉,這就不對了。同樣正好的是,《夢稿》 第101 回也是「鳳姐見他」。這又是否可以據此推斷《 夢稿》 是出自程乙本呢?
對上述兩個問題,回答都是否定的。原因有二:
第一,《 夢稿》 第92 回和第101 回的原文,都有不同於甲、乙本的異文。第92 回有異文28 條,如:「大家序〔 班〕 (次)坐下」原文「班」, 甲、乙本均作「次」, 「外面下雪,早已下了半日了」,「半日」,甲、乙本均作「梆子」。第101 回有異文4 3 條,如:「叫他『忘仁』」甲、乙本:「你(乙本無「你」字)叫他什麼?叫他『忘仁』」 , 「整給他縱縫了一夜」甲、乙本均無「縱」字;「黑心老婆子」甲、乙本均作「黑心養漢老婆」, 「年年都是寶兄弟去」, 「寶兄弟」甲、乙本均作「寶玉」; 「也不獨為我」, 「觸」甲、乙本均作「光」;「大蘿蔔還用屎灌」, 「灌」甲、乙本均作「澆」, ;「鳳姐見他兩口恩愛纏綿」甲、乙本均作「鳳姐看他兩口兒這般恩愛纏綿」。更有意思的是,就在「鳳姐見他臉上神色更變」之處,《夢稿》正有異文:(鳳姐)「一面說著,一面帶了兩個丫頭急急忙忙趕到自己房中。賈璉已回來了,鳳姐見他臉上神色更變」, 「急急忙忙趕到自己房中」,甲、乙本均作「急急忙忙回到家中」。緊連的文句有此異文,怎麼能單憑「風姐見他」就「武斷」這必定就是程乙本呢!
第二,同一位抄寫人過錄的其他回次,原文有不同於甲、乙本的大量異文。
第92 回和第101 回是同一人所抄寫,他不僅抄寫了這兩回,一共抄寫了十二回(第92 一95 回、第99 一105 回和第114 回)。在他抄寫的這些回次中,都有顯著不同於甲、乙本的大量異文。這和前面談到的道理一樣,同一位抄寫者,不可能時而根據這個本子、時而又根據另一個本子來過錄。他所抄寫的異文,這裡只舉少數例子:第94 回:「總不見」甲、乙本均作「總無蹤影」; 「他說」甲、乙本均作「李紈道:『這就算好。』林之孝家的道:『他還說:' 」 , 「必是珠子,底下『貝』字」甲、乙本均作「『必是個珠子寶石。』眾人聽了誇讚道:『真,是神仙!往下怎麼說?』林之幸家的道:『他說,底下『貝』字』 」; 「既如此,把這幾個當鋪找遍了」甲、乙本均作「既這麼著,就先往左邊找起,橫豎幾個當鋪都找遍了」。第95 回:「也不說出不像」甲、乙本:「只是盼(甲本作「聘」)的心盛,也不敢說出不像來」; 「送到賈母手裡。賈母看時」甲、乙本均作「不敢先看,送到賈母手裡。賈璉笑道:『這麼一點兒事,還不叫我獻功呢!』賈母打開看時」。第100 回.「薛姍被寶蝌拿話一激」, 「寶蟾」甲、乙本均作「他」。第102 回:「不如請他來算算」, 「算算」,甲本作「占卦占卦」,乙本作「占算占算,」「或〔除〕 (遲)兩天才好」,原文「除」同甲、乙本,但卻刪改作「遲」。第104 回:「襲人道:『你這話越發糊塗! ' 」甲、乙本均無後七字;「蘭兒文雅俊秀,便勝先時,喜形於色」甲、乙本均無「勝先時」三字。第105 回:「多多少少的強盜來了」甲、乙本「的」前均有「穿靴滯帽」, 「眼淚直淌下來」甲、乙本均作「撲簌簌的掉下淚來」。第114 回:「因前年墨誤革職」甲、乙本均作「因前年掛誤革了職」,「掛」是錯字。
在上述這些回次中,還有一種有趣的現象,即在同一回次中,有的文字異於甲本而同於乙本,有的又異於乙本而同於甲本。如第95 回,《 夢稿》 、甲本「請教妙玉(解)釋」,乙本無「解」字,同回,《 夢稿》 ,「直想到五更方〔 瞧〕 (睡)著」, 「 睡」同甲本,但 原文「瞧」又同乙本。第100 回,有不少處同乙本,但有的又同於甲本而異於乙本,如:《夢稿》 、甲本「總不要一去了把我擱在腦勺子後頭」, 「總不要」, 乙本作「也別說」; 《夢稿》 、甲本「怎麼你益發糊塗了」, 「益發」,乙本作「越念越」,且末多一「呢」字。這種在同一回次的文字中有著既非甲、又非乙的現象並不奇怪,它們正以這種特色證明,《紅樓夢稿》 據以過錄以及據以增刪的母本,兩者都是既非甲本、又非乙本的另外的本子。
綜上 所述,我們列舉大量事實論證了這樣三個問題:一,《紅樓夢稿》 決不是高鶚的「修改稿」「手訂稿」。二,《 紅樓夢稿》 未作增刪的原本,是不同於甲、乙本的另外的本子;它比甲、乙本「簡單」「粗糙」,因而表明它的母本是早於甲、乙本的更「原始」的本子。三,《紅樓夢稿》 據以作增刪的母本,也是不同於甲、乙本的另外的本子,這個本子雖不同於乙本,但更接近於 乙本。即 是說,程乙本與《 紅樓夢稿》 據以作增刪的木子,有著同源的母本,其有異文之處,或則是高鶚另有同源的它本,或則是高鶚在他的同源之本上「略為修輯」而已。
經過以上的探究,我們得出的結論只能是:在程甲本問世之前,《紅樓夢》後四十回至少有三種不同的本子在流傳。那就是:迄今發現的最早期的《 紅樓夢稿》 原文的母本;程甲本的母本、《紅樓夢稿》 據以對原文作增刪的和程乙本據以對程甲本作增刪的同源的母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