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儒林外史》
一 兩書「金陵情結」之緣起
南京,號為六朝古都,千古文韻流傳,明清時許多作家生活於此,情之所繫, 魂牽夢繞,留下了許多追憶和抒寫南京的篇章。令人稱奇的是,中國古代小說史上的《紅樓夢》、《儒林外史》,被論者號為「南吳北曹,相映成輝」的這兩部傑作,無論其創作因緣還是表現內容都與南京密切相關。有研究者指出,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在任江寧織造期間,就為南京文化繁榮作出了貢獻,「同時,曹家特殊的升沉變化,也為他的孫子曹雪芹創造不朽名著《紅樓夢》提供難得的素材和背景。不僅南京的地域環境孕育了《紅樓夢》,也孕育了另一部名著《儒林外史》,安徽全椒人吳敬梓三十三歲就移家南京,《儒林外史》是他在南京花了十年的功夫創作的,書中隨處可見南京的風土民情。可以說這本書深刻的思想和高超的諷刺藝術是南京文化熏陶的結果。」1儘管,雍正十一年(1733年)當已是中年的吳敬梓將家遷往南京時,少年曹雪芹已於雍正初年隨全家徙回北京了。但是一個事實畢竟無法被更改,那就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兩位小說家都曾經飲過秦淮河的水,並在小說中留下了很深的痕跡。
鑒於南京在兩部小說中所留下了的深刻印記,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南京,這兩部偉大的著作幾乎不可能問世。我們可以看到兩書有不少關於南京的描寫。
《紅樓夢》中有關金陵(南京)的內容2:回次 序號 有關金陵(南京)內容 備註
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
第1回 1 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
題曰《金陵十二釵》
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
2 欲遊覽六朝遺跡,即日進了石頭
城,從他老宅門前經過……」
3 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也是金陵
世勳史侯家的小姐為妻。
第2回 雨村道:「……不用遠說,只金陵
4 城內,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
家,你可知麼?」
5 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也曾
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
賈政……因此優待雨村,……不上
6 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
了此缺。
第3回 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
來的書信看,……探春等卻都曉得
7 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
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
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
8 如今且說賈雨村,因補授了應天 應天府在金
府。 陵參見6
那原告道:「……無奈薛家原系金
9 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小
主人竟打死了。……」
10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
史。
第4回 11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
12 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
之家。
只見那邊廚上封條上大書七字云:
13 「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問道:
「何為『金陵十二釵正冊』?」
14 寶玉道:「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
麼只十二個女子?……」
寶玉聽說,再看下首二廚上,果然
第5回 15 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個
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
16 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 言王熙鳳
更哀。
劉姥姥道:「……當日你們原是和
第6回 17 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
們看承你們還好;……」
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話: 甄家居於金
第7回 18 「今兒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己收 陵,參見4、
了。……」 5
第13回 19 江南江寧府江寧縣監生賈蓉 地在金陵
趙嬤嬤道:「……如今還有個口號
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
第16回 20 來請江南王』這說的就是奶奶府 參見4、5、
上了.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 18
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
次,……」
第33回 21 賈母:「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
京去!」
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兒鴛鴦的父
第46回 22 母,鳳姐因回道:「他爹的名字叫
金彩,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從
不大上京。……」
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說:「江南甄 參見4、5、
23 府裡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 18、20
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
第56回 史湘雲道:「如今有了個對子,鬧
急了,再打狠了,你逃走到南京找 同參見4、
24 那一個去.」寶玉道:「那裡的謊話 5、18、20、23
你也信了,偏又有個寶玉了?」
探春道:「……你們別忙!自然連 參見4、5、
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 18、20、23、
第74回 25 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 24
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
那人(包勇)道:「我自南邊甄府中 參見4、5、
第95回 26 來的.並有家老爺手書一封,求這 18、20、23、
裡的爺們呈上尊老爺。」 24、25
第97回 27 (賈寶玉與寶釵成婚禮) 俱是金陵
舊例。
28 賈政拆封看時,只見上寫道:「金
陵契好,桑梓情深。……」
第99回 賈政一一看去,見刑部一本:「為報
明事,會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
29 ……底下是:據京營節度使咨稱:像
薛蟠籍隸金陵,行過太平縣,……
大了道:「奶奶大喜。這一簽巧得
第101回 30 很,奶奶自幼在這裡長大,何曾回
南京去。」
賈璉無計可施,想到那親戚里頭薛 薛、王俱為
31 姨媽家已敗,王子騰已死,餘者親 金陵籍
戚雖有,但是不能照應。
第106回 只見老婆子帶了史侯家的兩個女人
進來,請了賈母的安.……賈母: 史侯家亦為
32 「咱們都是南邊人,雖在這裡住久 金陵籍
了,那些大規矩還是從南方禮兒。」
賈母道:「……我索性說了罷,江
南甄家還有幾兩銀子,二太太那裡 參見4、5、
第107回 33 收著,該叫人就送去罷.倘或再有 18、20、23、
點事出來,可不是他們躲過了風暴 24、25、26
又遇上了雨了麼。」
寶玉……忽然想起十二金釵的夢
來,便呆呆的退到自己的座上,心
第108回 34 裡想:「這十二釵說是金陵的,怎
麼家裡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就剩
了這幾個?」
只見這個站在當地只管亂喊,家人 參見4、5、
第111回 35 中有一個眼尖些的看出來了,你道 18、20、23、
是誰?正是甄家薦來的包勇。 24、25、26、33
只見王夫人那邊打發人來說:
「……璉二奶奶沒有住嘴說這些
胡話,要船要轎的,說到金陵歸入
第114回 36 冊子去.……」寶玉道:「這也奇,
他到金陵做什麼?」襲人輕輕的和
寶玉說道:「你不是那年做夢,我
還記得說有多少冊子,不是璉二奶
奶也到那裡去麼?」
門上的進來回道:「江南甄老爺到 參見4、5、
第114回 37 來了.」……那甄老爺即是甄寶玉 18、20、23、
之父,名叫甄應嘉,表字友忠,也是 24、25、26、
金陵人氏。 33、35
參見4、5、
第115回 38 只聽外頭傳進來說:「甄家的太太 18、20、23、
帶了他們家的寶玉來了。 」 24、25、26、
33、35、37
寶玉……伸手在上頭取了一本,冊
上寫著「金陵十二釵正冊」。……
第116回 39 一面歎息,一面又取那「金陵又副
冊」看,……
明日賈蘭只得先去謝恩,知道甄寶
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皇
40 上……將第七名賈寶玉是金陵籍
貫,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賈蘭,
皇上傳旨詢問,兩個姓賈的是金陵
第119回 人氏,是否賈妃一族。
參見4、5、
41 一日,人報甄老爺同三姑爺來道 18、20、23、
喜,王夫人便命賈蘭出去接待。 24、25、26、
33、35、37、
38
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
第120回 42 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
安了葬。
由上列表格可以看出,儘管《紅樓夢》多次在不同場合提到「金陵」,但它對「金陵」的描寫不是正面的,小說中甚至沒有南京城市風貌的具體展示,它們在小說中時隱時現,多是意象化的。
相比而言,《儒林外史》3中有關南京的描寫就顯得直接而明顯,在全書56回中,直接寫南京的共有21回,它們分別是第25回、第26回、第27回、第28回、第29回、第30回、第33回、第34回、第35回、第36回、第37回、第40回、第41回、第42回、第44回、第48回、第49回、第50回、第53回、第54回、第55回,其中有不少回就是以當時南京景物為回目內容,如「鮑文卿南京遇舊」,「蕭金鉉白下選書」,「逞風流高會莫愁湖」,「泰伯祠名士主祭」,「祭先聖南京修禮」,「莊濯江話舊秦淮河」,「三山門賢人餞別」,「泰伯祠遺賢感舊」,等等。總的來說,小說中有關南京的描寫佔了相當大的比重,也表達了作者對南京的獨特感情。
眾所周知,作家創作作品的動力總是源於內心深處強大的情感衝動, 《紅樓夢》和《儒林外史》對南京的專注,都集中地體現出這種深刻影響作品思想內容的創作情緒,折射出作家的深層創作心理(儘管它們在表現方式上確有不同)。榮格在論述他的集體無意識理論時,就談到過這種創作情緒,「它們是自主的,有自己的驅力,而且可以強有力到控制我們的思想和行為。」「它們可能而且往往就是靈感和動力的源泉,而這對於事業上取得顯著成就是十分重要的。……這種對於完美的追求必須歸因於一種強有力的情結;微弱的情結限制了一個人只能創作出平庸低劣的作品,甚至根本創作不出任何作品」。4梅新林先生因而將《紅樓夢》作者這種對於金陵(南京)的特殊感情稱之為「金陵情結」。我們認為,如果從較寬泛的含義上來理解這種情結,吳敬梓同樣懷有一種「金陵情結」,在《儒林外史》中有著南京的大段描寫,其對於南京世態人情描寫的真實性和深刻性,在當時作家中無有出其右者,究其根本,同樣來源於作者對於這個古老城市的眷戀和鍾情。
那麼,為什麼曹雪芹和吳敬梓不約而同地對南京懷有這樣一種情結?換言之, 這種創作情緒來自於何處?值得注意的是,兩位作家都不是南京籍人,另外,兩部小說也不是以南京為單一背景的,兩位作家對於南京的選擇既有偶然性,又帶有某種必然性,既是相似的,又在近似中有差異。
偶然性在於兩位作家都因其人生道路與南京結緣。 南京曾經的繁華和悠久的歷史文化對於任何一個傳統文人來說,都有著獨特的吸引力,這又是某種必然性。曹雪芹選擇南京與北京對應,有特殊的含義。「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金陵名門的尊貴和豪華本來就是有歷史源流的,這裡能讓人聯想的即是作為明代都城的南京。曹雪芹的祖上本是漢人,直到其祖父輩才與清朝宮廷形成了緊密的聯繫。趙岡先生曾提出「漢族認同感」的說法,不無道理。他認為曹雪芹在經歷了政治上的抄家等種種患難之後,已經感到滿清統治者對屬下「奴才」的威壓,於是自然而然會有己為漢人的民族意識,如敦誠在《寄懷曹雪芹(zhān@1)》中所說:「少陵昔贈曹將軍,曾曰:『魏武之子孫』。君又無乃將軍後,於今環堵蓬蒿屯」。可見,曹雪芹這種漢人子孫的身份意識是明晰的。5所以曹雪芹寫南京似乎有意指漢人故都的意味。而吳敬梓之選擇南京則是因為小說寫的是明代,南京是南方無可爭議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不寫南京根本無法說明當時儒林的真實情況。從這個意義上說,作為漢文化的繼承者,兩書都帶有對故都無法抹去的懷念。
南京的生活經歷是兩書成書的關鍵,但由於所處的人生階段不同, 以及相應的認識能力的關係,兩書採取了不同的描寫手法。曹雪芹的童年時光是在祖父江寧織造任上度過的,那種「烈火烹油」的繁華景象始終浮現在他腦海裡,同時伴隨著惶恐和慘痛,這些都投射在《紅樓夢》之中。南京印象只是年代久遠的記憶,來自童年,來自心靈深處,因而有時模糊,有時感性。這與吳敬梓在才識漸臻成熟的壯年定居南京,能夠客觀冷靜地解析這個城市的景象,當然有所不同。這一點在後文還將論及。
二 兩書之南京內容及城市關係比較
兩部小說對南京這一城市在表現手法上存在較大的差異, 如果說《紅樓夢》是虛寫,將南京置於背景中,始終是若隱若現的,其中的有關描寫成為審美化的表現方式。而《儒林外史》則是完全寫實性的,它細緻地描繪南京的世態人情,真實地展示了以文人為中心的南京眾生之相,樹立起南京較為真切的城市形象。
我們說,小說對城市的描寫,有的是實在的景象,可以量化統計的, 有的則是作為內在的意緒,瀰漫在字裡行間,是無法用數字來計算的。《紅樓夢》中較多的恰恰是後一種情況。小說中對南京的寫實內容比較少,如第2 回:「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欲遊覽六朝遺跡,即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過……』」;第46回:「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兒鴛鴦的父母,鳳姐因回道:『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從不大上京。……』」。這裡的南京都是實際的城市,但都只是提及,未作深入描述。另一些在小說中則因為反覆出現而有了明確的指向性,如第4回:「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 龍王來請金陵王」;「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第5回:「寶玉道:『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麼只十二個女子?……』」;「寶玉聽說,再看下首二廚上,果然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第6 回:「劉姥姥道:『……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第16回:「趙嬤嬤道:『……如今還有個口號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江南王』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第56回:「史湘雲道:『如今有了個對子,鬧急了,再打狠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個去。』寶玉道:『那裡的謊話你也信了,偏又有個寶玉了?』」;第101回:「大了道:『奶奶大喜。這一簽巧得很,奶奶自幼在這裡長大,何曾回南京去』」;等等,這裡的南京就暗指賈府故籍、賈母娘家、四大家族中的王薛故籍、處處與賈府形成對應的甄家所在地、「金陵十二釵」的歸屬地。這裡的南京更像是個意象符號,它籠括了以上各種層面的含義,雖然隱藏在文字敘述的背後,每一次被提及,卻都或多或少地顯露出小說背後一個內涵更為豐富的地理空間,含蓄地表達作者潛伏的思想和意趣。曹雪芹筆下的南京,「作為一種精神和心理氛圍瀰漫於整部《紅樓夢》中,又似乎作為一種與現實隱然相對並可以連接過去與未來的精神象徵高懸於《紅樓夢》的現實時空之上。有時你雖然未見『金陵』一詞,但你卻同樣可以在『金陵』與『金陵』的間隙中強烈而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6
《儒林外史》中的南京則是個實在的、立體的、多方位的南京。 《儒林外史》裡寫到了南京的許多著名習俗。小說第41回云:
/k轉眼長夏已過又是新秋,清風戒寒,那秦淮河另是一番景致。滿城的人都叫了船,請了大和尚在船上懸掛佛像,鋪設經壇,從西水關起一路施食到進香河。十里之內,降真香燒的有如煙霧溟meng@2,那鼓鈸梵唄之聲不絕於耳。到晚,做的極精緻的蓮花燈點起來浮在水面上。又有極大的法船,照依佛家中元地獄赦罪之說,超度這些孤魂升天。把一個南京秦淮河,變做西域天竺國。到七月二十九日,清涼山地藏勝會。人都說,地藏菩薩一年到頭都把眼閉著,只有這一夜才睜開眼,若見滿城都擺的香花燈燭,他就只當是一年到頭都是如此,就歡喜這些人好善,就肯保佑人。所以這一夜,南京人各家門戶,都搭起兩張桌子來,兩枝通宵風燭,一座香鬥,從大中橋到清涼山,一條街有七八里路點得像一條銀龍,一夜的亮,香煙不絕,大風也吹不熄。傾城士女都出來燒香看會。^/
這一段優美的描寫把一個民俗的南京形象地再現在我們眼前。這裡提到的秦淮河裡點河燈,在當時相當有名,其它小說中也有描述。《品花寶鑒》第56回云:「此時正是中元時候,是個蘭盆鬼節。南京風俗,處處給鬼施食,燒紙唸經,並用油紙紮了燈綵,點了放在河裡,要照見九泉之意。」7
在民俗的南京之外,吳敬梓還寫了一個聲色的南京,描畫南京秦淮河。 秦淮河是明清小說寫南京幾乎必提的景點。比如《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五寫道:「(金陵城)從水門而進,有那秦淮十里樓台之盛。那湖是昔年秦始皇開掘的,故名秦淮湖。水通著揚子江,早晚兩潮,那大江中百般物件,每每隨潮勢流將進來。湖裡有畫舫名妓,笙簫嘹亮,士女喧嘩。兩岸柳蔭夾道,隔湖畫閣爭輝。花欄竹架,常憑韻客聯吟;繡戶珠簾,時露嬌娥半面。酒館十三四處,茶坊十七八家。端的是繁華盛地,富貴名邦。」8而《儒林外史》的一些描寫表現出更高的藝術境界,如第24回:「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時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細吹細唱的船來,淒清委婉,動人心魄。兩邊河房裡住家的女郎,穿了輕紗衣服,頭上簪了茉莉花,一齊捲起湘簾,憑欄靜聽。所以燈船鼓聲一響,兩邊簾卷窗開,河房裡焚的龍涎、沉、速,香霧一齊噴出來,和河裡的月色煙光合成一片,望著如閬苑仙人,瑤宮仙女。還有那十六樓官妓,新妝@3服,招接四方遊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這是一段足以引人入勝的描寫。
秦淮河的聲色在當時極有名,錢泳《履園叢話》之「醉鄉」條云:「時際昇平,四方安樂,故士大夫俱尚豪華,而猶喜狹邪之遊,在江寧則秦淮河上,在蘇州則虎丘山塘,在揚州則天寧門外之平山堂,畫船簫鼓,殆無虛日」9。但是秦淮景致氣象比之蘇、揚卻有自己的獨特風味。《水窗春囈》中「秦淮粉黛」條云:「秦淮河面不寬,南北皆有水榭,寇亂前,珠廉畫舫,比戶皆青樓中人。紅板橋低,紫金山遠,時時見雙槳掠波而來,必有名姝絕艷徙倚其右。端節競渡時,遊人尤甚。貢院即在其地,鄉試各官,皆賃居焉。而樓以上,固皆衣香鬢影也,雖道府大員,亦藉以流連忘返者,殆近於銷金窩矣。曲中酬酢,風味與蘇杭絕不同,落落有大方家數,鮮脂粉俗態。」十餘懷《板橋染記》上卷寫秦淮燈船頗為具體:「秦淮燈船之天下所無。兩岸河房,雕欄畫檻,綺窗絲障,十里珠簾。……薄暮須臾,燈船畢集。火龍蜿蜒,光耀天地。揚槌擊鼓,蹋頓波心。自聚寶門水關至通濟門水關,喧闐達旦」。(11)《儒林外史》所寫之聲色南京蓋極生動豐富,臥閒草堂第30回回末總評不禁慨歎其文中的有關內容,以為「明季花案,是一部《板橋雜記》;湖亭大會,又是一部《燕蘭小譜》」,(12)這是說小說的形象資料如此豐富,如同記錄南京的專門典籍。
除了這些世象內容,吳敬梓更努力地挖掘南京文化中的深層蘊涵, 描述他所推崇的禮樂制度和真名士。吳敬梓比較讚賞「真名士乃在民間」的觀念,小說第29回寫道:「……坐了半日,日色已經西斜,只見兩個挑糞桶的挑了兩擔空桶歇在山上。這一個拍那一個肩頭道:『兄弟,今日的貨已經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寧泉吃一壺水。回來,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一點也不差。』」至小說結尾,南京名士消歇,而市井中卻出現了幾位奇人,一是「會寫字的」,一是「賣火紙筒子的」,一是「開茶館的」,一是「做裁縫的」,都是生性恬淡,以山水自遣。此輩固非儒林中人,當卻是被作者讚賞的「奇人」。
吳敬梓更多地寫了一大批儒林中的真名士,第33回寫遲衡山倡議立泰伯祠, 說:「我們這南京,古今第一個賢人是吳泰伯,卻並不曾有個專祠。那文昌殿、關帝廟,到處都有。小弟意思:要約些朋友,各捐幾何,蓋一所泰伯祠。春秋兩仲,用古禮古樂致祭,借此大家習學禮樂,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這一倡議引起了南京有識之士的贊同,於是眾人積極地參與籌備,並紛紛解囊襄助。泰伯祠公祭成為全書中最濃墨重彩鋪敘的篇章,李漢秋先生就認為「第37回泰伯祠大祭是全書結構的頂點,也是賢人們禮樂事業的高峰」(13),從中可以看出作者弘揚禮樂的決心。
虞博士是吳敬梓極口讚賞的人物,其品行堪稱無暇,第46 回就通過余大先生之口加以評論:「難進易退,真乃天懷淡定之君子。我們他日出身,皆當以此公為法。」其人乃是小說人物之典範,其他如杜少卿、杜慎卿、莊紹光、遲衡山、武正字、馬純上等,就品行而言,都堪當一時之選。正是這些祖籍或客籍南京的名士們,聚首古都,成為當時南京文化的塑造者和倡導者。
《紅樓夢》、《儒林外史》中的南京,本是同一個時代的同一座城市, 但是兩書選擇了不同的表現方式,兩部小說在城市面貌上的不同刻畫,是由作者立足點和作品中城市關係的不同所決定的,這也可認為是城市描寫表現方式上各有特點。
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是在北京的西山,那時離開他幼時在南京的富裕生活, 已經相隔了幾十年。「金陵」是作者童年的居所,它在時間上屬於過去在空間上指向南方,「秦淮殘夢憶繁華」,他身在北京,寫作時念念不忘的是南京,南京的意象無論在思想中還是在小說中,都是揮之不去的。比如小說第33回賈母在生氣時,就會對賈政說:「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第46回寫鴛鴦的父母「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從不大上京」,所看守的舊居正對應著曹雪芹的故家。就這樣,曹雪芹的思緒總是在兩京之間游移。這兩京時分時合,分庭抗禮,京都意味著現在,金陵意味著過去。而「現在」是極為可悲的,窮困潦倒,「舉家食粥」的境遇是何等的難堪,這使作者一次次地追憶過去、追憶金陵。兩京之比就是南北方位之比,也是繁華與落魄之比。敦敏在給曹雪芹的詩裡曾經寫道:「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贈芹圃》),「秦淮舊夢人猶在,燕市悲歌酒易醺」(《芹圃曹君zhān@1別來已一載余矣。偶過明君琳養石軒,隔院聞高談聲,疑是曹君,急就相訪,驚喜意外,因呼酒話舊事,感成長句》)即包含了對兩個城市,兩種生活狀態、思想意緒、價值取向等的鮮明對比。
至於吳敬梓,他於三十三歲離開家鄉,寫作《儒林外史》時寄居在南京, 有的研究者認為,吳的舊居可能是秦淮水亭附近的民宅。(14)吳敬梓身處南京,以之為立足點,將南京描繪成文化的中心、禮樂規範的中心,這包含著作者對南京的認可和自賞,正如小說第32回婁太爺臨終對杜少卿所說的話:「南京是個大邦,你的才情,至那裡去或者還遇著個知己,做出些事業來」。與小說中其它城市如兗州府汶上縣、廣東高要縣、浙江湖州、嘉興、杭州、溫州、安徽蕪湖、江蘇揚州等相比,南京宛如一個眾星捧月的中心。小說描述了它所具有的強大的文化輻射力量和文化示範作用。比如「風流高會莫愁湖」的影響力,第30回杜慎卿齊邀南京城一百三十多班的旦角,在莫愁湖上做戲曲大會,次日在水西門口掛出了評定高下的榜,「自此,傳遍了水西門,鬧動了淮清橋,這位杜十七老爺,名震江南」。
南京在當時是學術文化中心,小說描寫了許多研治學問的文士,如杜少卿、 莊紹光、遲衡山、武正字等,或是解經不拘一家的才情之士,或是由博而約的通儒,或是身體力行的醇儒,甚至如「吏部掌案的」金東崖,竟然「也注有些經書」。小說還描寫了多次在宴飲時的學術討論,如第34回,杜少卿大談《詩經》,眾人紛紛讚道:「有理」,「這一說果然妙了」、「妙論,令我聞之如飲醍醐」。第49回,高翰林以權威的語氣,「高談龍虎榜」,甚至指責莊紹光不懂《易》,結果引起爭論,等等。其中的曲直和作者的褒貶姑且不論,至少這些描寫都形象地為我們描述了當時南京作為文化中心的整體氛圍。小說中的描寫還透露出一些信息,第48回寫王玉輝欲出遊散心,說:「……要出遊,除非到南京去。那裡有極大的書坊,還可以逗著他們,刻這三部書。」余大先生道:「老哥要往南京,可惜虞博士去了。若是虞博士在南京見了此書,讚揚一番,就有書坊搶的刻去了。」
由此見出南京文化風氣極濃,由於文人學士的大量彙集,南京形成了自己的士人文化,為滿足文集或時文刊刻的需要,所以刊刻業也很發達,為外地文人所心儀。
當然,小說更注重的是南京人物道德文章之影響力。虞育德為南京國子監博士,品行文章,為時人所重,正是在他的致力下,使南京成為當時禮樂中心,眾人景仰。如第47回余氏兄弟在虞華軒家討論五河縣的風氣,「余大先生道:『表弟,我們縣裡,禮義廉恥,一總都滅絕了。也因學宮裡,沒有個好官。若是放在南京虞博士那裡,這樣事如何行的去!』余二先生道:『看虞博士那般舉動,他也不要禁止人怎樣,只是被了他的德化,那非禮之事,人自然不能行出來。』」再如第48回余二先生專門下鄉給王玉輝送銀子,又提起虞育德的南京義舉,說:「虞博士在南京,幾十兩的拿著送與名士用,家兄也想學他。」典型地展示出德行化人的強大作用。
與曹雪芹的自傷現狀相比,吳敬梓顯然對所處的環境比較滿意, 這種立足點的不同造成了兩人對同一城市的觀察視角、感受和文字表達的不同。
三 兩書南京故事之結局和審美內涵比較
下面對南京故事的結局及其審美內涵作一比較。
《紅樓夢》與《儒林外史》的小說結局都表達了一種歷史情結,那是古代長篇小說共同的空幻結局,同時摻和了古都南京的文化韻味。「六朝往事隨流水」,變遷和流逝似乎是南京文化的固有品格,在南京舞台上上演過太多江山爭霸、興衰更替的歷史活劇,某種意義上說,南京就是風流雲散的象徵。從金陵故國的興廢到金陵舊家的興廢,《紅樓夢》延續了這種傷感的歷史情緒;從江山的變異到人事的消長,《儒林外史》裡的篇首詞深刻傳達了小說所要表達的這種情懷,「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復暮,江風吹倒前朝樹。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這正是深刻理解了南京的歷史文化後所發出的人生感歎,在這裡,歷史情緒已逐步演變為人生情緒。
兩書的故事結局就其審美意味而言,頗值玩味,既有相同點,也有不同點。 兩書相同的是傷逝情結,這種傷逝是對人物消亡和時光流逝的哀悼。《紅樓夢》描寫的是真美人的凋零與衰敗:小說中愛情女主角林黛玉飽受心理和生理疾病的摧殘,最終淚償今生,鬱鬱而亡;另一女主角薛寶釵雖然贏得了婚姻,卻為沒有愛情的生活所苦,當寶玉出家為僧時,她也只能默默地獨守空房,度過餘生;一生好強的王熙鳳也遭遇了英雄末路,在抄家之後,在自身無法斷絕的心理折磨中驚怕而死;而探春則如風箏飄逝般的遠嫁他鄉;賈迎春由於誤嫁了像中山狼一樣的丈夫,飽受摧殘而死;賈惜春看破紅塵,出家為尼;秦可卿「情天情海幻情身」,因情而死;「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的妙玉,為人所劫,落入污濁的泥沼等等。小說中的眾女子判詞,包含著宿命感,要表達的就是一個「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過程。《好了歌》第二段奉勸人們捨棄美人之愛,感歎紅顏易老,美麗終成昨日黃花。古語云:生,寄也,死,歸也。這些被稱為「金陵十二釵」的女子們,自從在太虛幻境掛號之後,歷經了塵世的劫難,最後又回歸幻境,出發地歸宿地都是太虛幻境,寄寓地卻是金陵,金陵在這裡成為紅塵歷劫的代名詞。
《儒林外史》則是真名士的老去和美風物的消歇,表達一種幻滅與追憶。 小說第37回寫「祭先聖南京修禮」,描述泰伯祠的巍峨氣概:
/k眾人看那泰伯祠時:幾十層高坡上去,一座大門,左邊是省牲之所; 大門過去,一個大天井,又幾十層高坡上去三座門;進去一座丹墀,左右兩廊,奉著從祀歷代先賢神位;中間是五間大殿,殿上泰伯神位,面前供桌、香爐、燭台;殿後又一個丹墀,五間大樓,左右兩旁,一邊三間書房。眾人進了大門,見高懸著金字一匾「泰伯之祠」。^/
還有隆重的祭祀禮儀, 其場面的宏大從旁觀者的敘述中能夠讓人領略到:「眾人都道:『我們生長在南京也有活了七八十歲的,從不曾看見這樣的禮體,聽見這樣的吹打!老年人都說,這位主祭的老爺是一位神聖臨凡,所以都爭著出來看』」。
嬌花早謝,固然可悲,名士零落,亦當扼腕。小說第48 回寫道:「鄧質夫歎道:『小侄也恨的來遲了!當年,南京有虞博士在這裡,名壇鼎盛,那泰伯祠大祭的事天下皆聞。自從虞博士去了,這些賢人君子風流雲散……』」。這種感慨是深沉的,與名士零落相對應的是昔日名物的衰敗。若干年後,王玉輝等再度瞻仰泰伯祠,已是與當日完全不同的景象,「走進後一層樓底下,遲衡山貼的祭祀儀注單和派的執事單,還在壁上。兩人將袖子拂去塵灰看了。又走到樓上,見八張大櫃,關鎖著樂器、祭器,王玉輝也要看。看祠的人回:『鑰匙在遲府上。』只得罷了。」雖然這裡直接沒有寫到陳舊和破敗,那種冷落和寂寥卻從字裡行間直滲出來,令人悲哀。齊省堂本有評語曰:「所謂曾幾何時,而江山不可復識矣。感歎蒼涼」。(15)
而且,這種感慨和遺憾一直在南京流傳,小說第53回寫的又是若干年後, 南京國公府裡的一次談話,「陳木南道:『可惜我來遲一步。那一年,虞博士在國子監時,遲衡山請他到泰伯祠主祭用的都是古禮古樂。那些祭品的器皿,都是訪古購求的。我若在那時在南京一定也去與祭,也就可以見古人的制度了。』徐九公子道:『十幾年來,我常在京,卻不知道家鄉有這幾位賢人君子,竟不曾會他們一面,也是缺陷事。』」前賢已去的南京,只剩下陳和尚、丁言志之類的市井之徒冒充名士,彼此傾軋,丟人現眼。真如小說所謂:「風流雲散,賢豪才色總成空」。
兩書在敘述的美學意味上也存在不同。就敘述姿態來說,前者是懺悔, 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這與作者寫作時的立足點有關。《紅樓夢》中的金陵意象更多的來自童年記憶,感性而遙遠,朦朧又真切,作者不斷地回顧和追憶,不斷地將過去和現在進行對比,同時不自覺地美化過去。在美化童年生活和人物的同時,更慘痛地感受著現在的潦倒和沒落,於是產生了懺悔和贖罪的意識。
在今昔對比中,表達了作者內心的懺悔。另外,可以看出, 這種敘述的視線又是遠距離的,在對過去的追憶中有變形和重塑,加入了作者的想像和有意的改變,在將南京美好化的同時又將它虛幻化了。那種淡淡的留戀和感傷始終籠罩在小說中。
而吳敬梓所採取的是近距離審視的姿態,由於經歷過由盛而衰的家事之變, 飽嘗世間冷暖,諳熟儒林的種種陋習,因而其小說充滿了理性的批判精神。作者筆下的南京是賢人們的集中地,其中的人事主要是被肯定的。但仍然如魯迅先生對小說所評價的:「秉持公心,指zhi@4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小說既大力讚揚國子監的鴻儒,征辟不應的名士,市井間身懷絕技的奇人,也寫出了正面人物遲衡山之迂、少卿之狂;既真實地寫了名士對南京禮樂的大力弘揚,也寫了若干年後,在名士們已經老去和凋零時,南京充斥的是假名士的無聊和低劣;在描繪秦淮河的聲色繁華時也刻畫了醜陋的人情世故。作者認真地解剖和分析了一個世俗化的南京,同時把他的社會理想深刻地寄寓在其中。他之持論是如此公允,他的思想是如此深邃,以至於人們認為,吳敬梓「不僅具有小說家的天賦,而且具有思想家的氣質」。(16)
兩書敘述方式的美學品格也有不同,如果說前者是超驗的,那麼後者則是經驗的。《紅樓夢》是超驗的,筆下的南京是意象化的,其表現的重要特點就是幻想性和非寫實性。曹雪芹在小說開卷處就特別指出:「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因而《紅樓夢》的地理背景一直是個撲朔迷離、費人求解的一個話題。比如小說通過太虛幻境所一再提示的「金陵十二釵」,乃是隸屬於仙界的,她們的塵世籍貫卻是金陵;金陵似乎代表著賈府的過去,當下的賈府卻與金陵遙遙對應;賈府大觀園是現世的居所,而太虛幻境卻是靈魂的安居地;來自仙界的「金陵十二釵」卻恰恰又對應著賈府大觀園裡的十二位女子。小說以金陵為中心的地理背景始終處於亦真亦幻的光影中。與此密切相關的另一個問題是:京華何處大觀園?對大觀園的原型和地點是何處,也一直有多種說法,沒有定論。袁枚《隨園詩話》道光四年(1824)刊本云:「……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認為是南京隨園。綜合清代以來研究者的各種說法,也有認為是江寧織造府署西花園,蘇州攝政園,北京自怡園,北京恭王府花園。而具體地點或認為是北京;或認為是南京;或認為明寫北京,實寫南京;也有認為以寫北京為主,寫南京為輔。其實當我們確定了對小說主旨的理解角度之後,將這些猜測和考證落實就顯得並不重要,因為探究《紅樓夢》的地理屬性,只是我們尋求小說思想真義和藝術價值的一步台階。曹雪芹早已經跨越了小說地域史、風俗史的敘述層面,不局限於對人生世象的一般性描繪,而是借助宗教的方式表達藝術理想,從而超越於現實世界而追求人類生存的永恆意義,正如呂啟祥先生所評論:「超驗是以經驗為基礎,又超越具體感性的經驗世界,憑借心靈的契合而達到的一種體驗和領悟。超驗之美存在於藝術作品的深層結構中,可意會而難以言說。《紅樓夢》中精妙鮮活的經驗世界已令人歎為觀止,那惝恍迷離的超驗之美更具無窮的魅力。」(17)
而吳敬梓寫《儒林外史》重在寫經驗,「所記大抵日用常情, 無虛無縹緲之談」(《儒林外史評·黃安謹序》),小說突出表現為對自身生活閱歷的傳達。 邱煒@5《菽園贅談·續小說閒評》就指出「其描寫炎涼世態,純從閱歷上得來」,觚@6也認為「非閱歷世情,冷眼旁觀,不易得此真相。」(見《觚@6漫筆》)(18)作者自三十三歲移家南京後長期居住,因而諳熟南京生活,他曾經寫過《金陵景物圖詩》二十三首,所吟詠的包括了《儒林外史》中作為背景的莫愁湖等景點。在小說中也有作者自述,《儒林外史》第56回的篇尾詞的上闋云:「記得當時,我愛秦淮,偶離故鄉。向梅根冶後,幾番嘯傲;杏花村裡,幾度徜徉。鳳止高梧,蟲吟小榭,也共時人較短長。今已矣!把衣冠蟬蛻,濯足滄浪。」我們之所以認為,《儒林外史》之寫實性與南京有著密切關係,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小說有許多重要的素材取自於作者的南京生活,比如有人認為小說中的杜少卿即是暗指作者本人,《松風閣筆乘》謂:「杜少卿即征君(指吳敬梓)自況,散財移居,辭薦建祠,皆實事也。」(19)再如金和《儒林外史跋》曰:「其生平所至敬服者,惟江寧(即南京)府學教授吳蒙泉先生一人,故書中表為上上人物。」這就是小說中大賢人虞育德的生活原型。另外如莊紹光乃是以南京名士程廷祚為原型,現實生活中的程廷祚不受貴臣張廷玉招致之事,也成為莊紹光拒絕大學士太保公招致的素材。遲衡山的人物依據則是寄居金陵的樊明征,此人是吳敬梓的密友,其最大特徵即是講究禮樂,擅長考制古器,等等。(20)可以說,被小說基本肯定的許多人物都是吳敬梓在南京交遊的友人,正因為有紮實的生活基礎,作者又選擇了尊重生活的白描手法,這使得作者把一個南京儒林真實地呈現給讀者。
《紅樓夢》中的超驗和《儒林外史》中的經驗, 這是古代小說史上關於南京的最美妙的兩種文學形象,一返顧,一近觀;一懺悔,一審視;發懺悔而深情綿邈,作審視而冷峻犀利。就閱讀感受而言,《紅樓夢》中的南京給人以神秘感而《儒林外史》是生動的現實感。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作為傑作,它們都將悲憫的目光投向了芸芸眾生,在人生哲學的思辯中探討生命的境界和終極意義,同時發出了深沉的歷史慨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