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紅樓夢》
一 《紅樓夢》是可以解讀的
《紅樓夢》是一部出名的奇書,奇就奇在從易讀的一面來說,幾乎是只要有一般文化的人都能讀懂它,真可以說是婦孺皆可讀;但從深奧的一面來說,即使是學問很大的人也不能說可以盡解其奧義。一部書竟能把通俗易懂與深奧難解兩者結合得渾然一體,真是不可思議。也正因為如此,兩百多年來,它既是風行海內的一部書,也是紛爭不已的一部書。
那末,《紅樓夢》真是一部不可解讀的書嗎?從理論上來說,世間的客觀事物,都是應該可以被認識的,所以不可知論的觀點,是不科學的。但是,從實踐來說,什麼時候能認識這客觀事物,就拿《紅樓夢》來說,什麼時候能被徹底認識,這就很難預期了。這就是說,終究能解讀這部書是肯定的。而何時可以完全解讀這部書這是很難做出預測的。當然,並不是說我們現在對這部書還完全沒有解讀,我認為積二百多年來人們對這部書的認識經驗,應該說人們對這部書的大旨是基本瞭解的,現在說的難解的問題,是指書中較為隱蔽的部份,而並不是說書的整體。
再說《紅樓夢》作者本身,是希望永遠不被人解讀呢?還是希望終究能得到知音,得到解讀呢?我認為作者是希望能得到人們的解讀的,不然就不會作出「誰解其中味」的感歎來了。但是,再進一步來說,我認為曹雪芹既不是希望在他的時代人人都能解讀,也不是希望在他的時代人人都不能解讀。曹雪芹處於他的特殊的時代環境,他希望在他的時代,有一部分人永遠也不能解讀。他所以要用「假語村言」,將「真事隱去」,就是為了要躲避這些人,以免造成文字奇禍,而對廣大的讀者來說,他是極希望人們能讀懂他的書的。至於百年之後,那他就更希望能得到人們的普遍理解了。
從作者的心理來說,如果他根本不希望別人能瞭解,那末,他又何必要費這麼多心血來寫這部書?不著一字,不是更為隱蔽嗎?現在他既已著書,而又一方面反覆強調「真事隱去」,「假語村言」,而另一方面又說明「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這前後矛盾的話,初看似乎不可理解,細味方才悟出,實際上是他惟恐人們不去求解,故意露出破綻,以求人們去仔細琢磨他所隱藏的深意而已。
這種藏頭露尾,欲隱故顯的情景,在文學史上並不是絕無僅有,我覺得魏晉之際阮籍的《詠懷詩》就與它有極為相似之處。顏延之說:「阮籍在晉文代常慮禍患,故發此詠耳。」李善說:「嗣宗身仕亂朝,恐罹謗遇,因茲發詠,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蔽,百代下難以情測。」雪芹的朋友敦誠稱雪芹是:「步兵白眼向人斜」,是「狂於阮步兵」。敦敏也說他「一醉白眼斜」。他們都用阮籍來比喻雪芹,而雪芹也恰好自號「夢阮」。「夢阮」者,夢阮籍也。這樣,我們正好從雪芹自號「夢阮」得到啟示,阮籍的八十二首《詠懷詩》所以「文多隱蔽」是因為「身仕亂朝,恐罹謗遇」。則雪芹亦何嘗不是。當然雪芹從未「仕」過。且亦不能稱他的時代是「亂朝」。但若從雍正奪嫡的時代起,一直到雍正上台就立即大開殺戒,不僅把與他爭奪帝位的兄弟殺的殺,關的關,而且雍正元年曹雪芹的舅祖李煦即被抄家,徹底敗落。雍正五年底到六年初,曹雪芹家也被抄,徹底敗落。同時破家敗落的還並非一二家。處在這樣的時代,從雪芹自身的遭遇來說,說自己有近似阮籍的境遇,有同阮籍一樣的「恐罹謗遇」的畏懼,我覺得是合理的,因而雪芹的「夢阮」兩字,是有真實的內涵的,他的《紅樓夢》「真事隱去」,也就是阮籍的「文多隱蔽」,其道理是一樣的。
無論是阮籍還是曹雪芹,他們的作品儘管「文多隱蔽」,但並不是他們絕對不希望人們能理解,因此我們如能認真地去求索,總應該能找到解讀之路的。
二 解讀《紅樓夢》之路
《紅樓夢》的解讀,根據我自己的體會,我認為必須要正確地做好四個方面深入細緻而切實的研究工作。
第一,要正確地弄清曹雪芹的百年家世
要正確地弄清曹雪芹的百年家世。因為曹雪芹在《紅樓夢》裡一再提到他的百年家世,從艱難的創業,到種種特殊的際遇,到成就飛黃騰達亦武亦文的顯宦家世,到最後的盛極而衰和徹底敗落。這些重要的環節,如果不是根據第一手的可信的史料來加以研討,而是根據道聽途說,甚至故意歪曲文獻或無中生有的胡編亂造,這怎麼能正確地進入解《夢》之途呢。
或曰:《紅樓夢》並不是曹雪芹的自傳,何必要瞭解這麼多呢?《紅樓夢》確實不是曹雪芹的自傳,所以「自傳說」是錯誤的。但曹雪芹寫《紅樓夢》的生活素材來源,卻是取自他自己的家庭及舅祖李煦的家庭等等,這是事實。所以為了更深入地研究《紅樓夢》而研究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生活素材,歷史背景,這是完全必要的。反之如果把曹雪芹的百年家世都弄錯了,甚至故意歪曲顛倒了,那末,如何能理解《紅樓夢》呢?
第二,是要正確地理解曹雪芹的時代
要正確地理解曹雪芹的時代,不僅僅是曹雪芹生活的不到50年的時代(約1715到1763),而且還應該瞭解曹雪芹出生前的一段歷史狀況,因為這都會對作者產生影響。特別是對曹雪芹時代的政治鬥爭、思想鬥爭、經濟狀況、社會狀況等等,都必須有所瞭解。尤其要注意的是十八世紀初的中國封建社會,正處在緩慢轉型的時期,舊的封建制度的一切仍處在絕對統治的地位,社會仍是沉沉暗夜,但是新的事物新的經濟因素、新的思想意識卻在緩慢地暗暗地滋長,《紅樓夢》正是真實地反映了一切腐朽的正在加速腐朽,一切新生的正在漸滋暗長的歷史狀況。過去,只是偏重於曹雪芹百年家世及其敗落對《紅樓夢》創作的影響,現在看來,這遠遠不夠。一部《紅樓夢》是整個時代的產物而不僅僅是曹家家庭的產物,是整個時代和社會的反映而不僅僅是曹家家庭的反映,《紅樓夢》的內涵是非常深廣的,不是曹家的家史所能包涵的。只有把《紅樓夢》放到整個曹雪芹的時代和社會去考察衡量,才能真正瞭解這部書的深刻含義,如單用曹家家史來衡量這部書,是大大縮小了它的內涵。
第三,要認真研究《紅樓夢》的早期抄本
要認真仔細深入地研究《紅樓夢》的早期抄本,即未經後人竄改過的稿本,因為只有這樣的稿本,才是純真的曹雪芹的思想原貌。現在大家公認「甲戌」「己卯」「庚辰」三個本子是最早的本子,而我則認為「甲戌」本尚有可待深研之處。我認為它的抄定年代不可能比「己卯」「庚辰」早,其中「玄」字不避諱,「凡例」的第五條明顯地是從「庚辰」本轉移過來的,脂批的錯位,批語的較多錯字,版口有「石頭記」和「脂硯齋」字樣的特殊標誌等等,都值得深入探討。我認為它的底本是經過整理過的本子,如果它一開始就有「凡例」等等,則後來己卯、庚辰為什麼又刪去了「凡例」。現今所見己卯、庚辰都是幾個人合抄的,所以保持了原本的款式,且字跡明顯的,有的部分寫得極好,有些部分則極差,這是因為早期尚在秘密傳抄階段,所以要多人合抄,要完全按原稿的款式,否則就不能合成。到了後來的抄本,已可公開抄了,所以字跡就可一人抄到底了,而現存甲戌本卻是一色很整齊的筆跡,雖然甲戌本是一個殘本,但現存最後一回已至第28回,存留篇幅不算太少,(現尚存十六回),卻都是一色的筆墨,另外,批語還有預留空白待補等等,再如戚蓼生序本、南圖藏本等,也都是一色的工楷抄寫,這都是後抄的特徵。所以我初步認為這是經過後來整理過的本子,當然我說的後來也不是說乾隆以後。我看它的紙張,是與己卯、庚辰一樣的乾隆竹紙,但紙色的黃脆程度,卻超過己、庚兩本,這與收藏者的保藏好壞有關。所以現今只有「己卯」「庚辰」兩本是真正保存了《紅樓夢》原始面貌(即雪芹原稿的款式等等)的本子。至於「甲戌」本的正文,我認為是《紅樓夢》的早期文字,但在乾隆末年重加過錄時又據後來的本子有所修改。
我這樣說,並無貶低「甲戌」本價值之意,甲戌本上有大量珍貴的脂批,有多出於別本的獨有的文字,這些都是別本所不可替代的它所獨有的價值,我只是認為應該認真深入地研究和鑒定它,認真去解決上面這許多問題,目前對它的研究還很不夠,希望專家們多加研究而已。不僅如此,作為研究《紅樓夢》的原始文字來說,現存其他諸種脂批本,包括程甲本在內,都是值得重視而加以比較研究的。尋求《紅樓夢》的原始文字,不可能輕而易舉地從一個本子上全部解決,只能用比較研究的方法,把各個早期抄本作認真地排列研究,才能得出較為科學的結論來。從這一角度來說,我認為「己卯」「庚辰」兩種本子,恰好是可以作為我們探求《紅樓夢》原始抄寫款式的一個坐標,從文字的角度說,則甲戌、己卯、庚辰三本的文字都是屬於早期的文字,都應加以珍視。
第四,要參照《紅樓夢》同時代的作品
在研究《紅樓夢》時,應該把與《紅樓夢》同時代的其他作品拿來作參照比較,其中尤其值得用來參照的是《儒林外史》。《儒林外史》寫作的時代幾乎與《紅樓夢》完全相同。而書中反科舉、反八股、反封建禮教、反婦女殉節、反社會的假道學、假名士等等,幾乎都是與《紅樓夢》相通的,我們可以用《儒林外史》來印證《紅樓夢》,從而可以看出兩書所反映的共同時代特徵。不僅如此,比曹雪芹略早一些的蒲松齡的《聊齋誌異》,也值得拿來作比較,其中有關婚姻愛情問題、反科舉八股問題、揭露社會黑暗、批判封建政權的殘害人民等等,其精神都是與《紅樓夢》相通的。通過比較,也可以看出從康熙到乾隆時社會共同的聯貫性的問題。
當然,除此之外,清代有關的筆記小說及其他文獻資料應該盡可能地多加參照。
研究《紅樓夢》的最大歧路,就是猜謎式的「索隱」和「考證」式的猜謎。更有甚者是造假材料,把真的說成假的,把假的說成真的,真正應了曹雪芹的那句話「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至今這種方式還有很大的市場,因為它有欺騙性,它容易讓一般讀者上當。所以人們須要警惕,須要加以識別,以免走入歧路。
三 解讀《紅樓夢》
《紅樓夢》這部書,我個人覺得,可以分幾個方面來解讀:
第一,賈寶玉人生之路的解讀
《紅樓夢》裡的賈寶玉,是一個全新的形象,他的全部行為,在正統派的眼裡,就是兩首《西江月》詞寫的:「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第3回)。然而,作者是否真是賦予這個形象以這樣的思想內涵呢?賈寶玉走的究竟是怎樣的一條人生之路呢?這卻須要認真解讀。
曹雪芹一再提醒讀者,「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緊,要緊!」(12回)這句話雖然是對賈瑞照風月鑒說的,但也是讀《紅樓夢》的一把鑰匙,不過並不是一股腦兒把全書都從反面來讀就算符合作者之意了,其實作者並沒有那麼簡單,作者只是說《紅樓夢》在某些事情上,某些話語上或某些詩詞上,不能光看其正面,而要仔細尋繹其更深的內涵,甚或竟要從反面去理解,才能悟其真意。這兩首《西江月》詞,卻正是要從相反的意義來理解,才能得作者之意。
《紅樓夢》第47回寶玉說
只恨我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
第36回賈薔買了一個雀兒籠子給齡官玩,齡官說:
「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個勞什子(指學戲)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幹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賈薔聽了,不覺慌起來,連忙賭身立誓。……將雀兒放了,一頓把將籠子拆了。
這兩段文字,前一段十分明白地寫出了賈寶玉深恨自己「做不得主」,沒有自己的行動自由;後一段恰好借齡官的嘴說出了「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不得自由,最後還是讓賈薔把雀兒放了,把籠子也拆了。這個情節當然是賈薔和齡官的,但其思想卻是曹雪芹的思想。作者分明是借齡官的情節寫出了要求給人以自由的思想。特別是第60回春燕對她母親說:「我且告訴你句話:寶玉常說,將來這屋裡的人,無論家裡外頭的,一應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呢。」這裡,作者直接就寫出了寶玉的給人以自由的思想了。
《紅樓夢》第7回賈寶玉在見到秦鍾後,乃自思道:
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結交,也不枉生了一世。……「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
這是寶玉對自己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的憎惡,覺得這個富貴之家反而限制了他與普通人家的交往。而秦鍾也想:「可知『貧窶』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這裡已經比較明顯地寫出貧富的限制,等級的限制。36回寶玉對襲人說了一大段反對「文死諫,武死戰」的話後說: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第57回寶玉又對紫鵑說:
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還有形跡,不如再化一股煙——煙還可凝聚,人還看見,須得一陣大亂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
這兩段話儘管說得極怪,從字面上似很難捉摸,但實際上卻是極端憤世嫉俗的話。寶玉恨不得自己立刻離開這個污濁的社會,而且隨風而散,一點也不留痕跡,以免自己與這個污濁社會再有沾染。這實質上也是曹雪芹對這個自己生存的現實社會的批判。第71回尤氏說寶玉:
「誰都像你,真是一心無掛礙,只知道和姊妹們頑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還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
這段話,從字面上看,好像只是寫賈寶玉的「混日子」,「無所事事」,而實質上作者是在寫賈寶玉對這個社會和家庭都抱著極端消極的態度,所謂「什麼後事不後事」這句話,是對世俗社會、封建家庭要求他走「仕途經濟」之路的不屑一顧和全盤否定。
賈寶玉堅決反對「仕途經濟」,反對「國賊祿鬼」,反對「文死諫、武死戰」,反對「八股科舉」,反對「程朱理學」,這在《紅樓夢》裡都是有曲折的反映的。實際上,在賈寶玉的面前,是明明白白地擺著幾條可由他選擇的人生道路的:一是走「仕途經濟」「科舉考試」,然後做官的道路。這是他的封建家庭以至寶釵、湘雲、襲人等都希望他走的路,但是他卻堅決拒絕了;二是現現成成地走賈赦、賈珍的道路,即接受世襲恩蔭,在家當閒官,享清福,酒筵歌舞、三妻四妾地享受一輩子,也是毫不費力的;再有就是乾脆像薛蟠那樣當一個花花公子,也是無人來管制他的。然而這一切現成的而且是很順利的人生之路他都一概不走,他卻偏要在萬目睚眥的環境下,頂著世人的誹謗,受著嚴父的毒打而堅決走自己的路。當然賈寶玉走的人生之路,在《紅樓夢》裡是沒有什麼名稱的,但是我們仔細分析上面所引的這些文字和書中的全部描寫,可以看出,實質上賈寶玉是走的一條自由人生之路。因為他不受封建官場的引誘,不受封建禮教和封建傳統的束縛,也不受腐臭糜爛的封建貴族家庭骯髒生活的腐蝕,而獨走被人鄙視、受人輕賤而被世所棄的個人自由之路,這是多麼難得,多麼具有大無畏的勇氣啊!賈寶玉的時代,還是封建社會沉沉暗夜的時代,曙光還未透出或剛將稍稍透出地面,所以我們不能要求曹雪芹寫出更超越時代所許可的自由思想來!有這樣的思想形象,有這樣耐人尋思的情節和語言,已經是大大超越那個時代了!
第二,寶、黛愛情悲劇的解讀
凡是讀過《紅樓夢》的人,無不被寶、黛的愛情悲劇所感動,清代的筆記小說裡說,有人因讀《紅樓夢》感寶、黛之悲劇而致病致瘋,可見其感人之深,似乎可以無須解讀了,人們早已理解了。然而,以上所說的,還只是情之所感,而不是理之所喻,我這裡所說的解讀,是要對寶、黛愛情悲劇作理性的認識。我認為寶、黛愛情悲劇有以下幾點新的意義,不可忽視:
一 新的愛情觀念
《紅樓夢》第65回尤三姐說:「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只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裡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這話雖然是尤三姐說的,但分明是一種新的愛情觀念。這話所以由尤三姐說出來,是因為符合尤三姐的身份。在曹雪芹的時代,根本還說不上什麼愛情觀念,有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門當戶對」,根本沒有什麼自由戀愛、自由選擇的問題。但曹雪芹卻讓尤三姐說了上述這一番話。這是一番在男女愛情史上驚天動地的話。他根本不把封建禮教當作一回事,他直接提出了三點反傳統的主張,一是「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這就把婚姻問題與個人一生的幸福結合了起來,這是人的一種覺醒的意識;二是要「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這就是要獨立自主,自己選擇,不能由人支配,不能「憑你們揀擇」;三是「我心裡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這就是說自己選擇的人必須是「心裡」「進得去」的人,也就是真正知心如意的人。上面這種觀念,與當時占正統地位的婚姻觀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門當戶對」、「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等等,沒有一絲一毫的共同之處。
這樣的愛情觀念,並非只有尤三姐獨有,事實上,曹雪芹筆下的寶、黛愛情,完全充分地體現了以上三點,而且寫得更加深刻動人,更加曲折。其所以如此,是寶、黛兩人的身份教養與尤三姐截然不同,尤三姐簡單明瞭的話,在寶、黛心裡口裡要文雅含蓄隱蔽得多多。限於篇幅,這裡不可能把寶、黛戀愛過程的許多深刻的心理描寫引出來。
二 新的愛情方式
在《紅樓夢》以前的愛情描寫,基本上只有一種模式,這就是「一見傾心」或「一見鍾情」式。這種方式,也是社會的現實反映。因為在封建社會,「男女授受不親」,「非禮勿視、非禮勿言」,男女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如何可能戀愛,所以難得有機會「一見」,自然也就「鍾情」了,這是封建社會的禮教所造成的。除此以外,那就是非婚姻的發生性關係,或者完全封建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兩種當然都不是戀愛或愛情,所以這裡無須論及。
曹雪芹筆下的寶、黛愛情,卻與此完全不同,是一種全新的愛情方式。一是男女雙方從孩提時起,即朝夕相處;二是他們的愛情是漸生漸長漸固,固到生死不渝,而不是「一見傾心」;三是在愛情過程中,還有曲折,還有新的人選的加入,還有在生活中的自然比較,到最後才凝結成永不變更的寶、黛的生死愛情。所以,曹雪芹筆下的寶、黛愛情,從愛情的方式來說,也是反傳統的全新的以前從未有過的。
三 新的愛情內涵
這一點是寶、黛生死愛情的靈魂,就連上述尤三姐的愛情觀,也未能深入到這一層。曹雪芹筆下的黛玉和寶釵,本來毋論是貌,毋論是才,都是雙峰並峙難分高下,因此寶玉也曾一度難以決定。但是最終促使寶玉決定而且終生不變的是一種原因,《紅樓夢》第32回說:
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些什麼!」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襲人道:「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裡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就和他生分了。」
第36回說:
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
這裡說得清清楚楚,同時也是把寶釵、湘雲和黛玉放在一起作了一個比較。釵、湘兩人,都極力要寶玉走仕途經濟的世俗之路,只有黛玉同他一樣反對走仕途經濟的道路,對現實社會極為反感,視同污濁的泥溝,要保持自身的潔來潔去,要尋找自己理想的世界——「香丘」。賈寶玉則希望自己能「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這就是說他自己不願在這個污濁的世界留下一絲痕跡。可見反對走仕途經濟的道路,嚮往著理想的世界,嚮往走自由人生的道路,是他們的共同志趣,也是寶、黛愛情牢不可破的思想基礎。由此可見,寶、黛愛情的內涵,已遠遠不止一般的男女情慾之愛,而是有更深的社會思想內涵的,儘管他們對理想只是朦朧的,但對現實的反對是清醒而強烈的。這就是寶、黛愛情的新的社會內涵。
四 寶、黛愛情悲劇的歷史原因
大家知道,封建的婚姻是與封建的政治不可分的,「門當戶對」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實際上就是雙方政治利益的權衡,結婚首先是為了家族的政治利益,所以選擇的標準也首先是政治標準。論門第,林黛玉的上祖雖曾襲過列侯,但到林如海已經是五世,「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至此林如海已只能從科第出身了。林如海雖然是欽點的巡鹽御史,但比起賈府的百年望族,世代恩蔭來,不可同日而語,何況沒有多久,林如海又一病亡故。從此黛玉論門第,已無門第可言;論父母,已經是父母雙亡,自己真正是一個孤苦零丁之人。這就決定了她的婚姻的悲劇命運。《紅樓夢》裡一再寫到黛玉的孤零之感,寫到她自己感到無依無靠之悲苦,這對黛玉來說是非常真實的描寫。在封建時代,沒有了門第,沒有了父母,自己又是一個少女,確實已經是前途非常渺茫了。何況黛玉又是性格孤傲,秉絕代之才華,具絕世之容貌,而又鄙視一切,尤其是反對俗世的仕途經濟,反對侯門公府所見的一切鄙俗。只有具有同樣思想性格,同樣才華秉賦,同樣反對仕途經濟,嚮往著朦朧的清淨理想世界的賈寶玉,才是自己的真正知音。
但是,寶玉侯門公子的現實地位,與黛玉孤零之身,社會地位相去太遠。儘管寶玉全身心的愛她,但寶玉在愛情上雖有自主權,在婚姻上卻絲毫也沒有自主權。而他倆所處的現實社會是只重婚姻而不重愛情的,對於這一點,薛寶釵比他們理智而清醒得多,也可以說是聰明得多。對於林黛玉來說,她只知道要愛情,要心,對於薛寶釵來說,她卻知道重要的是要婚姻,要人。因為兩者的著眼點不同,用力點也自然不同,甚至黛玉根本不知道要用力,她與寶玉的生死愛情,也完全不是用力的結果,而是他們思想、氣質、秉賦自然一致之所至。對於寶玉之愛黛玉,也不是賈寶玉的用力追求,才得到黛玉的愛。寶玉對黛玉雖然百依百順,但並非是追求,而是愛之所致。由於這樣的原因,寶釵覺得,只要得到王夫人和賈母的歡心,就能贏得婚姻,贏得人。但黛玉卻不理會這一點,甚至是根本不肯去理會這一點,甚至她覺得如果稍稍用一點點力也是一種卑鄙,一種不潔,這就是黛玉與寶釵之間的差別。
由於門第、社會地位、思想、性格的諸種原因,儘管黛玉對寶玉,贏得了愛情、贏得了心,但卻鑄成了悲劇。
這個悲劇,不是賈寶王與林黛玉的責任、過錯,而是在這個時代根本就不應該有他們這樣的人,有這樣的人,必定是悲劇。所以這個悲劇是歷史造成的悲劇,社會造成的悲劇。因為他們的愛情觀念、愛情方式、愛情內涵等等太超前了,在他們自己的時代,還沒有這樣的土壤。
第三,關於婦女命運問題的解讀
大家知道,《紅樓夢》是古典小說中關於女性問題寫得最重最深刻的一部書。作者在一開頭就說:「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在第2回裡,又讓賈寶玉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在第五回裡警幻又稱「此茶名曰千紅一窟」,甲戌脂批:「隱哭字」,意即「千紅一哭」;警幻又稱酒「名為萬艷同杯」,甲戌脂批:「與千紅一窟一對,隱悲字。」即「萬艷同悲」。上面這些話,就概括了作者對女性命運的深切同情和悲哀。
我們再看《紅樓夢》,可見《紅樓夢》裡的青年女性,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悲劇結局的。十二釵之首的元春,雖然貴為貴妃,回家省親時卻「只管嗚咽對泣」,說「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說「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她所點的戲,預示著賈家的敗落,在《乞巧》一出下,脂批說:「《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她所作燈謎的謎底是爆竹,是一響即散之物,脂批說:「此元春之謎。才得僥倖,奈壽不長耳。」可見元春短命,其結局有如楊貴妃,則其悲慘可知。迎春則嫁了中山狼,被折磨而死。探春的結局是遠嫁,一去不復返,脂批在探春斷線風箏的燈謎下批道:「此探春遠適之讖也。使此人不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悲哉傷哉!」惜春則是出家為尼。黛玉的結局,脂批說:「《牡丹亭》中伏黛玉之死」,「將來淚盡夭亡」。寶釵雖然按脂批說:釵、玉「後文成其夫婦」,但脂批又說:「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可見寶釵的結局也是一個悲劇。湘雲、李紈則是守寡。此外,如妙玉的遭劫、秦可卿的懸樑、王熙鳳的被休、尤二姐的吞金、尤三姐的飲劍、金釧的跳井、鴛鴦的自誓、襲人的另嫁、晴雯冤死、司棋被逐、香菱受夏金桂的折磨釀成干血之症。等等等等。總之,《紅樓夢》裡的這些年輕女子,個個都是悲劇結局,而且這些悲劇,大都與婚姻有關,都是封建婚姻或因為愛情而釀成的悲劇。《紅樓夢》裡唯一的一對夫妻是自由結合的,因而也是喜劇而不是悲劇,這就是小紅與賈芸。關於小紅與賈芸的愛情,曹雪芹也是用重筆描寫的,而後來賈家敗落後,小紅與賈芸還有過獄神廟探寶玉的情節。可見曹雪芹是在眾多的婚姻悲劇中,特寫此一對自由結合的婚姻喜劇,以作為反襯和對比的。
中國的封建社會,幾千年來,一直是男權社會,一直是男尊女卑,這是不可動搖的封建傳統。特別是在清代,由於統治者對程、朱理學的強烈宣傳,婦女守節問題成為頭等大事,不少愚夫愚婦受此宣傳,有的是丈夫死後自己殉夫,甚至還有並未過門的女子,因定婚後男方死了,竟也殉死,還有的是自己兒子死了,公婆逼迫媳婦殉節,也有女方的父母逼迫女兒殉死的。總之婦女的生命,婦女的社會地位沒有絲毫保障。但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卻一反其道,提出了女尊男卑的主張,認為「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認為男子「濁臭逼人」,男子是「鬚眉濁物」,是「臭男人」。這是強烈的反傳統的呼聲,也是對現實社會中婦女命運的強烈呼號,更是男女平等的矯枉過正的歷史反響,是對封建婚姻制度所釀成的罪惡的集中揭露。
第四,關於賈寶玉無等級觀念和非禮法思想的解讀
封建社會,又稱宗法封建社會,因為它是用封建宗法來維繫社會的。從政權來說,是封建皇權至上主義,皇帝是最高權力的擁有者,一切以他的意志為準。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帝擁有無上的權力和一切。從社會結構來說,是宗法封建制度,利用宗法來鞏固封建等級社會。所以皇權和等級,是封建社會的兩大特徵。它的上層建築即意識形態,就是封建道德。是用來維護和鞏固封建制度的。具體來說,就是「三綱五常」。何謂「三綱」?《白虎通·三綱六紀》說:「三綱者,何謂也?君臣、父子、夫婦也。」《禮記·樂記》:「然後聖人作為父子君臣以為紀綱。」唐孔穎達疏引《禮緯含文嘉》:「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綱者,提其要而支配者也,所以綱舉而目張也。何謂「五常」?西漢董仲舒《舉賢良對策一》:「夫仁、誼(義)、禮、知(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修飾也。」《書·泰誓下》:「狎侮五常。」孔穎達疏:「五常即五典,謂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者人之常行」即人之常規的行為準則。所以封建的等級和維護這種等級的意識形態,即道德準則是至高無上的,不能不遵守的。可是《紅樓夢》裡的賈寶玉,卻無視這封建等級的界限和封建道德的規範。更無視封建禮法,無視「三綱」「五常」所規定的尊卑長幼貴賤的區別的等級秩序。
《紅樓夢》第66回興兒說賈寶玉:
只愛在丫頭群裡鬧。再者也沒剛柔,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頑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去。
《紅樓夢》第35回傅家的兩個老嬤嬤見過寶玉後,在回去的路上議論寶玉說「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第36回說:
那寶玉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即賈母傳話賈政不讓寶玉出去會客),越發得了意,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中晨昏定省亦發都隨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園中游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閒消日月。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導勸,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
第58回芳官的乾娘剋扣芳官的錢,芳官不服,芳官乾娘罵她,襲人說:
「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惡些。」寶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他少親失眷的,在這裡沒人照看,賺了他的錢,又作踐他,如何怪得。」
第41回賈寶玉在櫳翠庵喝茶,見黛玉、寶釵都用名貴的茶杯,自己只用妙玉自用的綠玉鬥,寶玉不解妙玉深意,反說:
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
按「世法平等」出自《金剛經》:「是法平等,無有高下。」謝靈運注「人無貴賤,法無好醜,蕩然平等,菩提(覺、悟)義也。」
賈寶玉在現實生活中,常常無視等級的觀念,也無視尊卑長幼貴賤的禮法,他既不願以兄的身份去壓賈環,也不願遵循世俗的禮儀與士大夫們往還。反而願意為丫鬟們服役,對下人們也平等相待,常常模糊了主僕的界限。在人與人的關係上,他還主張「物不平則鳴」,主張「世法平等」。儘管以上這些,都是小說的故事情節和小說人物的對話,但實際上曹雪芹卻正是用這種「假語村言」來表達他的社會理想的,我們決不能因為這是小說的故事情節和小說人物的對話而忽視作者用這種迂迥手段來表達自己內心真實思想的特殊方式。
第五,關於反正統思想的解讀
賈寶玉似傻如狂的語言和行為。從表面來看,只是一個淘氣放縱的貴族公子的任性而行,所以在世人眼裡,他只是一個乖張任性的貴族公子,兩首《西江月》詞(見前引)。就是世人眼裡的賈寶玉,也是舊時代一般讀者眼裡的賈寶玉,也更是賈政等人眼裡的賈寶玉。不過賈政比一般人看得還更壞。他認為賈寶玉不僅僅是「似傻如狂」,更是一個可怕人物,將來要闖大禍,要弄到「弒君殺父」的地步的,所以狠心要把他打死。不過,這畢竟只是賈政一個人的想法,對於賈母、王夫人來說,則賈寶玉更是賈家的命根子,是真寶玉。但對於社會上一般人的普遍認識來說,賈寶玉只是一個「行為偏僻性乖張」,「於國於家無望」的人而已。
然而,賈寶玉的種種「怪僻」的言行,實際上作者是寓有深意的,作者如此寫,是一種曲筆,他不好明寫,就繞著彎子寫。例如賈寶玉反對「仕途經濟」,反對八股科舉,罵那些官員是「國賊祿鬼」,「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等等,從表面上看,只是說寶玉頑劣成性,不願讀書,不願做官而已。然而,如果結合當時的歷史和社會現實,則可知當時的思想界一直在堅持著反程、朱理學的鬥爭,同時也在反對八股科舉制度,第73回裡明確說賈寶玉「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此道,原非聖賢之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微奧,不過作後人餌名釣祿之階,」賈寶玉把「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等等,實際上就是繞著彎子反對程、朱理學,反對科舉八股制度,唯恐別人看不出來,還特地在73回裡點上一句。為了隱蔽這種思想,曹雪芹特意把賈寶玉寫成「小人大思想」,即從形象來看賈寶玉是一個孩子,但從他講的話來說,又是大人的思想。這樣使人覺得只是一個孩子「似傻如狂」的胡言亂語而已。那末,這樣的「小人大思想」是否太違背了實際呢?其實也並非太違背實際,因為在封建時代,從童蒙起就開始讀《四書》《五經》,與曹雪芹同時的戴震讀私塾時,讀到《大學章句》就曾質問過塾師,二千年後的朱熹如何能知道二千年前孔子的意思?意思是朱熹的註釋不可信,是杜撰。這就是實際上的「小人大思想」。
所以,我們如從表面上來看賈寶玉的言行,不過是一個「似傻如狂」的孩子,但如果進一步深思,就會發現,在他的言行裡卻隱藏著一種反傳統、反程朱、反八股科舉的叛逆思想。
第六,關於反皇權思想的解讀
第3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曹雪芹用兩人酒肆聊天閒侃的方式,說到歷史上的唐明皇、宋徽宗、顧愷之、倪雲林等等,然後又說到賈寶玉,說這些人都是秉正邪二氣所生。然後冷子興就說:「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了。」雨村說:「正是這意。」這裡說話的形式完全是聊天閒侃,但聊出來的這句「成則王侯敗則賊」卻是一句驚天動地,可以讓人掉腦袋的話。因為自明末清初以來,思想界一直在批判「皇權」,黃宗羲就說:「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明夷待訪錄·原君》)顧炎武則提出「分天子之權,以各治其事。」(《日知錄·守令》)。唐甄則說:「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潛書·室語》)。與曹雪芹同時的戴震則說:「宋以來,孔孟之書盡失其解。」又說:「酷吏以法殺人,後儒以理殺人。」(《孟子字義疏證》)。還有一位與曹雪芹同時的袁枚則說:「夫所謂正統者,不過曰有天下雲耳。其有天下者,『天』與之,其正與否則人加之也。」(《策秀才文五道》)。以上這些言論、都貫串著反皇權、反正統、反理學的思想,特別是曹雪芹親身經歷了雍正奪嫡的一場血腥鬥爭,雍正奪得皇位後,把與他爭奪皇位的兄弟胤祀、胤禟賜令改名為「加冰魚」(意即已凍僵的魚),「討厭」,(據第一歷史檔案館張書才兄見告,這是最新的改譯,原譯為「豬」、「狗」是誤譯。),殺的殺,關的關,這是一場活生生的「成則王侯敗則賊」的歷史劇,曹雪芹的家也是在這場鬥爭的餘波中敗落的。由此可知,曹雪芹在讓冷子興與賈雨村閒聊時,忽然冒出這句話來,能是無意識的嗎?面對著剛剛過去的這場血淋淋的人頭落地的惡夢,曹雪芹當然不可能是無意識的信筆而寫。只能說是他有意用隱晦曲折的曲筆巧妙地作一次史家直筆。
同樣,《紅樓夢》寫四大家族,寫他們的豪富和勢力,寫薛蟠的打死人命一走了事,寫賈雨村的徇情枉法,寫王熙鳳弄權和勾結官府,寫賈赦為奪人的幾把扇子不惜使人家破人亡等等。從表面看,都是些故事情節,但實質上把這些情節聯結起來,這是一幅封建統治的網絡圖,人民就生活在這種天羅地網之間。
第七,《紅樓夢》裡所隱曹家史事的解讀
曹雪芹在《紅樓夢》裡有意地透露了自己的百年家世,而且不僅僅是透露而已,在一定程度上,還帶有為家庭的敗落而洩憤的意思,當然也有更多地批判揭露這個官僚家庭的腐敗沒落。這種揭露批判,實際上也就是對封建禮教、程朱理學、封建社會的黑暗的揭露和批判。焦大醉罵,實際上是雪芹的痛罵,賈寶玉罵「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罵男人是「濁臭逼人」,賈寶玉終日在大觀園裡,何曾見過世面,更未見過多少社會上的男人,相反,他習常所見,還不是賈政、賈赦、賈珍、賈蓉、賈瑞、賈璉、賈雨村等人,那末他罵的「臭男人」,豈非更多的應該是他眼前所見的這些人?再說這些人,如賈珍、賈赦、賈璉、賈蓉、賈瑞等等,難道還不夠「臭」嗎?
曹雪芹對自己百年家世的透露,更是自然巧妙的筆墨,焦大醉罵是一種透露,寧、榮二公之靈托付警幻仙姑是一種透露,「寅」字避諱是一種透露,賈母說小時聽過《胡笳十八拍》是一種透露,特別是十六回王熙鳳說:「只納罕他家怎麼就這麼富貴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第53回烏進孝進租,賈珍說「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精窮了。」大家知道,《紅樓夢》裡的省親是以康熙南巡為素材的,那末,趙嬤嬤、賈珍所說的實際上也就是南巡,所謂「也不過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這不就是說曹家因四次接駕落下巨大虧空而至徹底敗落嗎?只不過下半句沒有說出而已。賈珍說:「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精窮了」,這不更是說的曹家因南巡接駕而「精窮」嗎?康熙六次南巡,後四次都由曹寅接駕,落下巨大虧空,這一點康熙是十分清楚的,他曾明白地說:「曹寅、李煦用銀之處甚多,朕知其中情由。」(《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所以《紅樓夢》裡有多處不著痕跡的筆墨,卻又處處露出端倪來,令人很自然地想到曹家家史,至於趙嬤嬤的話和賈珍的話,則何止露出端倪,竟是一種微詞怨語了。
凡是以上這些地方,都需要我們結合曹家的家史去認真思索,因為它們比前面所舉例子隱蔽得更深一層。
第八,《紅樓夢》的社會諷刺
《紅樓夢》是一部著名的現實主義小說,但它也含有某種程度的浪漫主義成分,這是學界所公認的。但除此之外,《紅樓夢》還含有一定程度的諷刺成分,而且這種諷刺還用到書中的當權派主要人物身上,這種情況就不太為人注意了。例如賈府的當權人物賈政。「賈政」這個名字,讀起來與「假真」一樣的聲音,這就使人想到「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副對子,從而使人想到賈政這個人,假就是他的真,真也就是他的假。也就是說這個人是失去了自己的真實本性的,他完全是從「四書五經」的模子裡刻出來的人物。所以作者塑造這個人物,是他反傳統、反程朱理學思想的體現。除了這個名字具有深刻的諷刺意味外,跟隨賈政的清客相公的名字,也別有諷刺意味,例如他的清客相公,一個叫「詹光」(沾光),一個叫「單聘仁」(善騙人),還有一個叫程日興(趁人興)。賈政整日與「沾光」、「善騙人」等為友,則他是何等樣人也就可想而知了。何況,除了這些人外,與他相交的,還有一個貪官賈雨村,此外,就再也沒有一個真正的讀書人與他相交了。劉禹錫在《陋室銘》裡說:「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賈政則剛好相反,「談笑無鴻儒,往來皆白丁」。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賈政只會一會兒「斷喝一聲畜生」,一會兒拈拈鬍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見他腹內空空到何等程度。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樣一個腹內空空的人,卻被朝廷「點了學差」,即由朝廷派他往各省掌管科舉學校等事。賈政還有一個妾——趙姨娘。趙姨娘是什麼樣的人,讀者一想起這個形象未免就會噁心,然而賈政還與趙姨娘生有一個女兒探春和一個兒子賈環,賈環這個人,也是讓讀者想起了就會起雞皮疙瘩的人物;此外趙姨娘還有一個密友馬道婆,更讓人感到陰賊惡賴。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與賈政為群的,儘是這些詹光、單聘仁、程日興、賈雨村、趙姨娘之類的人物,則其人的端莊正經,可見也只是他的外表而已,而他的另一面從趙姨娘也就可以想像得知了。
除此之外,書中還有一些人名,也極具諷刺意味,如卜固修(不顧羞)、吳新登(五星戥)、卜世仁(不是人)、胡斯來(胡來)、王仁(忘仁)等等。特別是第十六回秦鍾臨終,寶玉去看他的一段文字,具有鮮明的社會諷刺意味:
那秦鍾魂魄那裡肯就去,……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吒秦鍾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關礙處。」
正鬧著,那秦鍾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發慈悲,讓我回去,和這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的。」眾鬼道:「又是什麼好朋友?」秦鍾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的孫子、小名寶玉。」都判官聽了,先就唬慌起來,忙喝罵鬼使道:「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只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們是陰,怕他們也無益於我們。」都判道:「放屁!俗語說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卻是一般,陰陽並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還是把他放回沒有錯了的。」
讀這段文字,可知作者諷刺的筆鋒是直刺社會現實的。所以《紅樓夢》的思想內涵,直接觸及到整個社會,它的反程朱理學、反皇權思想、反婦女守節等等,也完全是社會問題,所以解讀《紅樓夢》,必須把它放到當時的社會環境中去觀察,才能較為全面地認識它深廣的社會內涵。
第九,關於寧、榮二府的解讀
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塑造了寧國府、榮國府兩個封建官僚大家庭,寧、榮二府並未分家,所以實際上是一個封建官僚世家賈家。《紅樓夢》的主要故事情節,都是在這個封建官僚世家裡發生和發展的,這就是《紅樓夢》人物活動的主要環境,也可稱「典型環境」,所以我們有必要對它作解讀。
(一)一個靠恩蔭而存在的贅瘤
賈府是靠軍功起家的,第七回因焦大醉罵,尤氏向鳳姐解釋說:「你難道不知道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裡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尿。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去難為他去。」第53回寧國府祭宗祠時,有三副對子,更能說明問題:
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
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
勳業有光昭日月;
功名無間及兒孫。
已後兒孫承福德;
至今黎庶念榮寧。
由於祖宗的創業,所以後來的子孫就「功名無間」,就「承福德」了。
《紅樓夢》裡最高的輩份是賈母,是第二代人,賈政是第三代,寶玉是第四代,賈蓉一輩已經是第五代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所以《紅樓夢》裡多處稱「末世」,就是指賈府已經傳到第五代了,已經臨到「五世而斬」了。賈珍、賈赦都是靠恩蔭襲爵,賈政的官還是靠「皇上因恤先臣」,「遂額外賜了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2回)
《紅樓夢》開始,賈府第一二代男性已經沒有了,一開始就是第三代男性賈赦、賈政作為主要人物。寧府的賈敬一向遠離紅塵,由第四代賈珍襲爵。讀者可以細檢《紅樓夢》,八十回中,除賈政曾「欽點學差」,但未見有任何善政外,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做過什麼值得稱道的事。寧、榮二府,主僕合計起碼有六、七百人,這樣浩大的開支,完全是靠恩蔭和剝削維持的,第53回烏進孝進租,那長長的貨單,還有二千五百兩銀子,就是他們剝削的實證,這還僅僅是寧府。據烏進孝說,他兄弟「管著那府裡(榮府)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53回)還是第53回,寫到了賈蓉去領回的皇上恩賞,「一面說,一面瞧著黃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錫』四個大字,那一邊又有禮部祠祭司的印記,又寫著一行小字,道是『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源恩賜永遠春祭賞共二分,淨折銀若干兩,某年月日龍禁尉候補侍衛賈蓉當堂領訖,值年寺丞某人。』」這巨大的剝削和恩賞(其來源也是剝削),卻是維持著一個大贅瘤。
(二)奢侈靡費和享樂是他們生活的全部
賈府主子們的全部生活內容,就是奢侈靡費和享樂。元妃省親,這固然是「天恩」,怠慢不得,豪華是自然的,然而,豪華到竟連賈妃「在轎內看此園內外如此豪華,因默默歎息奢華過費。」(17、18回)則可見其豪華到何等程度了。秦可卿大出喪,光買一個「龍禁尉」的虛銜就花了一千二百兩銀子。賈珍對鳳姐的唯一要求是「只求別存心替我省錢,只要好看為上;二則也要同那府裡一樣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13回)這就是下定決心,要大大的奢華排場一番。
除了這種喜事、喪事上大講排場外,逢年過節,也是決不放過的機會,他們「慶元宵」、「賞中秋」、「祭宗祠」、「過生日」都是要超常的鋪排的。在日常生活上,賈母是「大廚房裡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61回)。他們吃一碗「茄鯗」(即茄干)是這樣做的:
「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了,只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於果子,俱切成釘子,用雞湯煨了,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裡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子一拌就是。」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道:「我的佛祖!倒得十來隻雞來配它,怪道這個味兒!(41回)
他們吃一頓螃蟹宴,就夠「莊家人過一年。」(39回)但這根本還算不上什麼正經的宴席,這只是寶釵為幫史湘雲省錢而想出來的辦法。他們正經的宴席上,一個鴿蛋就要一兩銀子(40回)。有人說這是誇張。這可能是有誇張的成分,但我讀過一個清人筆記,記載清代的達官貴人為了補養身體,先將許多高級的補品拿來喂雞,然後再吃這雞生下來的蛋。如此說來,這個雞蛋的價錢自然也就高出多多了。那末,這裡說的鴿蛋也就可想而知了。
酒筵完了,還要吃點心,請看他們的點心:
丫鬟聽說,便去抬了兩張幾來,又端了兩個小捧盒。揭開看時,每個盒內兩樣;這盒內一樣是藕粉桂糖糕,一樣是松穰鵝油卷。那盒內一樣是一寸來大的小餃兒。賈母因問什麼餡兒,婆子們忙回是螃蟹的。賈母聽了,皺眉說:「這油膩膩的,誰吃這個!」那一樣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也不喜歡。……劉姥姥因見那小面果子都玲瓏剔透,便揀了一朵牡丹花樣的笑道:「我們那裡最巧的姐兒們,也不能餃出這麼個紙的來。我又愛吃,又捨不得吃。」(41回)
點心用過,自然要喝茶,於是就到妙玉的櫳翠庵喝茶:
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麼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
然後就是妙玉讓寶釵和黛玉到耳房裡喝體己茶,寶玉也跟了去,他們用的茶器是更名貴的,煮茶的水是梅花上的雪化成的水。(均見41回)。從這些描寫,可見他們的生活是何等的講究。
除了這些飲食的講究外,他們還養有家庭的戲班子,每逢節日宴飲,總是要看戲,而且還非常內行,非常獨到。
僅從這幾方面來看,就可以看出,他們生活的全部內容,就是「享樂」兩個字。
(三)詩禮——罪惡的遮羞布
《紅樓夢》裡的寧、榮二府,表面上看是「翰墨詩書之族」,是「詩禮之家」,是「百年望族」,「勳業舊臣」。實際上卻是「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賈府,這個封建貴族大家庭的腐敗,從根本上來說,是人的腐敗。封建社會是一個男權社會,賈府裡的這些男性,竟找不出一個像樣的人來,先從寧府說起。
寧府的第一代是寧國公賈演,第二代是賈代化,他們都早已沒有了。第三代是賈敷、賈敬。賈敷未成年即亡,寧府第三代實際上只有一個賈敬,只在第53回祭宗祠時出來擔任過一回主祭,此外就再無他的活動。他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自謂不久即可飛昇成仙,從不管家事,到第63回因吞金服砂,燒脹而死。寧府的主持人是賈珍,世襲三品威烈將軍,因為他是長房,所以任族長。冷子興說「這珍爺那裡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第2回)。《紅樓夢》第7回焦大醉罵說:「我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關於「爬灰的爬灰」這件事,《紅樓夢》第13回靖本回前批云:「『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甲戌眉批、回後批同,但少去「遺簪更衣諸文」六字)這「淫喪天香樓」,就是賈珍的亂倫醜事,雖然正文已刪掉,但實際卻留下了許多線索,上引靖本批語是最完整的,實際上甲戌本上還有許多洩漏消息的批,如在「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句上眉批云:「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在「賈珍哭的淚人一般」句旁批云:「可笑如喪考妣,此作者刺心筆也。」在「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句旁批云:「刪卻,是未刪之筆。」在「忽又聽得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者,見秦氏死了,他也觸柱而亡,此事可罕」句旁批云:「補天香樓未刪之文」,這些批語,初一看好像是提醒作者尚有未刪之文,但仔細琢磨,卻是另有深意,正是批者所說的「是不寫之寫」,因為這些提示,實際上後來並未照刪,反而成了提醒讀者之處。讀者如把這些有關的批語連貫起來讀,不是「天香樓」之醜事,依然歷歷分明嗎?我認為作者與脂硯,是用明刪暗示之法,仍舊將「天香樓」之事「洩漏」給讀者,使賈珍這件天大的亂倫醜事無可逃避。
賈珍除了此事外,還有竟然夥同賈璉,一起分別霸佔尤二姐、尤三姐。(65回)。特別醜惡之極的是竟同兒子賈蓉對二尤有「聚麀之誚」。(64回)。賈珍既私通兒媳,又與兒子同戲二尤,可說封建社會的倫常全被他父子遭踏了,已經臭得不可再臭了。無怪柳湘蓮要對寶玉說:「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我不做這剩忘八。」(66回)。
以上是寧國府的情況,下面再說榮國府的情況。
賈赦是榮府賈代善、賈母的長子。賈璉的父親,襲一等將軍爵位。賈赦最出名的是兩件事,一是46回他讓邢夫人向賈母討鴛鴦作小老婆,被賈母痛斥了一頓。連平兒、襲人等都議論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最後還是花了八百兩銀子買了個十七歲的嫣紅收在屋內。(47回)。二是第48回賈赦勾結賈雨村,用抄家的罪名把石呆子收藏的二十把古扇抄了來孝敬賈赦。弄得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賈璉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為!」就把賈璉痛打了一頓。賈赦還把自己的小老婆秋桐賞給了兒子賈璉,(69回)。這也是行同「聚麀」,大乖倫常,簡直如同禽獸。
賈赦的兒子是賈璉。賈璉除管理榮府,建造大觀園曾承差使,還曾因林如海病故,奉賈母之命送黛玉去揚州,辦完喪事後又同黛玉回來等事外,他的臭事在《紅樓夢》裡也是出人一等的,他趁女兒出痘疹之機,在外邊私通多姑娘,簡直醜態百出(21回),《紅樓夢》中惟此一處,有類《金瓶梅》筆墨,也是因人而設。她還趁鳳姐生日之隙,私通鮑二家的,又被鳳姐撞見,引起軒然大波,最後是鮑二家的上吊而死(44回)。此外,他還夥同賈珍、賈蓉共戲二尤,竟被尤三姐大鬧一場,最後與賈蓉密謀偷娶了尤二姐(64、65回)。終於讓鳳姐將尤二姐活活害死(69回)。這是榮府長房的事。
賈政是榮府的老二,前面已經介紹過,他表面上「自幼酷喜讀書」,實際上是腹內空空,讓他任學差,也是諷刺之筆,雖然做官毫無政績可言,對捍衛封建主義的原則,卻是毫不含糊,所以他不能容忍寶玉的一些出軌的言行,下決心要把他打死,又擋不住賈母的震怒。他十足是一個從封建主義模子裡刻出來的人物。他的兒子賈寶玉,他早已認定是判逆,事實上也確是封建正統的判逆,故不在此論列。
此外,還有一個賈瑞,他的祖父是賈代儒,是賈家的塾掌,但未敘明世系,或者賈氏遠房。賈瑞是代替他祖父管理學堂的,但卻一腦子邪念,醜態百出,終於因想「戲熙鳳」而被熙鳳捉弄至死,而且至死不悔。
以上就是寧、榮二府的主要男性。看了這些人的行為,不能不感到已經腐朽到臭氣熏天了。然而,他們的門庭卻是「詩禮之家」,是「書詩繼世」。這「詩禮之家」的牌子與他們腐朽的實際,恰好成為鮮明的諷刺。於是「詩禮」就成為掩蓋他們一切罪惡的遮羞布。
儒家的教條是:「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於國。」又曰「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禮記·大學》)儒家是以「家」作為封建社會的最基本的單位的,因此「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一個整體。現在看曹雪芹筆下的寧、榮二府的人,「修身齊家」是完全相反,既不「修身」,更不「齊家」。封建社會裡的一個最具典型性的封建官僚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