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莊、禪談
《紅樓夢》在一個整體「命運」構架中包含有雙重結構:象徵性結構和寫實性結構。「命運」構架預設了主要人物的遭際歸宿。賈寶玉生於「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而終於「覺悟」出家,既是這個命運構架的基幹,也是寫實性結構的基本情節線索。象徵性結構中最重要的是「甄士隱」的故事和太虛幻境的夢幻故事。甄士隱從一僧一道的「好了歌」獲得啟示,悟到「好即是了」,於是出家。這個故事和太虛幻境的故事是一致的,預示了賈寶玉未來由「迷」而「悟」的「好了」。象徵性結構的設置和寫實性結構相輔相成,起著諸如提示、說明等等的作用,灌注的是「命運」觀念。如甄士隱、太虛幻境和警幻仙姑、一僧一道等等,均如此。
《紅樓夢》第一回說:「更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只願世人當那醉余睡醒之時,或避事消愁之際,把此一玩,不但洗舊翻新,卻也省了些壽命筋力,不更去謀虛逐妄了。」這便首先從甄士隱的故事中體現出來。甄士隱「覺悟」後,即超越世俗不再「謀虛逐妄」了。第一回又說,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見之於寫實性結構,就是賈寶玉的「覺悟」過程。「佛者,覺也。」在禪宗,「佛」乃是人內心體驗的「覺悟」狀態,而非指某個具體的人,無論他是佛主或智者(《六祖壇經》,在《紅樓夢》的時代,敦煌本《壇經》尚未重新出世,通行的是《六祖壇經》),此即與「藉教悟宗」的「如來禪」不同的「祖師禪」,人人均可「成佛作祖」。《紅樓夢》參破「夢幻」而「覺悟」實即禪之覺悟。
《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最動人的是它的寫實性結構。它生動地描寫了賈寶玉在世俗生活中由「迷」而「悟」的全過程,包含豐富複雜的生活畫面和心靈世界。這個過程,用《六祖壇經》的話來概括,也就是「煩惱即是菩提」。
禪宗與一般佛教「教門」不同,它屬「教外別傳」的「宗門」。它不取單純出世坐禪讀經的清修方式,而是不離世間,應物參禪,直指本心,見性成佛,完全採取「自性自度」,即自己拯救自己的「自力論」。它認為佛法佛性即存在於世俗「世間法」之中,為眾生本性所固有,世俗的「煩惱」是激發人所固有而被「業識」所遮蔽的「般若」──智慧的源泉。「業識」也就是世俗習染,它宛如烏雲遮蔽著皎月,人一旦「頓悟」即如撥開烏雲,明月頓現,本心豁然開朗,內外不住,能所兩忘,一無掛礙,自由獨立。所以《六祖壇經·般若品第二》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付囑品第十》說「淫性本是清淨因,除淫即無淨性身」。《五燈會元·百丈懷海禪師》記:
問:「如何得自由分?」
師曰:「……只明如今鑒覺自性,但不被一切有無諸境轉,是汝導師;能照破一切有無諸境,是金剛慧,即有自由獨立分。」
從禪的觀點看,世俗之所以是世俗的,是因為人人都有「愛」,「愛」即欲求之總稱。人心被欲求所支配、牽引,故世俗宛如洶湧無邊的「愛河」。人懷有欲求,便存志在必得之心,而執著於具體的對象,此即「住相」,「相」即是「色」,就有了「分別揀擇」。所以在世俗的眼光裡,內心與外境都是因相對而聯繫著的:人與我、男與女、親與疏、毀與譽、是與非、善與惡、美與醜、利與害、貴與賤、貧與富、恩與仇、窮與通、壽與夭等等。這些相對的東西和相對的意識,都是互相區別的「分別相」或「相」。「相」總是有分別的,男相與女相,是最明顯的「相」。在各種文化中,這些「相」的觀念都是成對產生的與存在著的。它們不但古老,而且常新,並且又都是生活著的人們沉浸於其中離不開的觀念。原因即在於它們是由人的肉體組織和社會性雙重規定,是應人們的現實生活需要所產生的。這些觀念因而也就成了各種文化中的基本觀念。例如儒教之所以是一種「世教」,不但在於它是「入世」的,更重要的是它執著於親疏、貴賤、貧富、利害、是非、善惡、窮通、男女、毀譽等等這些世俗等級和差別。而以「眾生平等」、「菩提般若之知世人本自有之」的禪的眼光來看,儒教的等級眼光即為「二相邊見」──偏見,「顛倒妄想」,不免執著於「身外物」。在晚清,章太炎說儒教含有「利祿」、「勢利」思想,不能用,緣故即在此。欲求和「分別揀擇」,自然與世俗實際的成敗、得失、毀譽、喜怒哀樂貪嗔癡相聯繫,並會因此而用心機、伎倆,斤斤計較等等,就會沉浸在「煩惱」之中,正如中國的俗話說「欲不盡則憂無窮」。直到如今,我們中國人,設若遇有親朋好友因意外之災而鬱結,那勸解的話幾乎都是:「想開點吧。」這「想開點」,也就是「解粘去縛」,「不被一切有無諸境轉」,而「內外不住」,心得自由。心得自由即入天堂,心懷鬱結,即入地獄。天堂地獄不在自心之外,而實是「心」之體驗。禪就是一種「想開」,即自我「解脫」而得內心自由的智慧。「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即是此意。
《六祖壇經》說:「我此法門,從上以來,頓漸皆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無念」、「無住」、「無相」即於念中無念,於相上離相,即一切處而不住一切處。通俗地說,也就是「住世間而離世間」。身,住世間;心,離世間;以入世之身行出世之心。顯然,禪的超越內含了莊子的「齊物」、「等是非」、「吾喪我」、「無待」以至「任乎自然」而「逍遙游」這些基本觀念。莊子哲學並不就是禪,但包含了「即一切處而不住一切處」的解脫的人生智慧,它是禪的一大來源。大體上說,莊子既是大乘般若入華得以被接受的一個重要前提,而禪宗,便屬大乘般若與莊子思想中的「齊物」、儒教的「實踐」精神相結合、乃至興於六朝的三教合一思潮的一種思想產物。
所謂「紅樓夢」,也就是「溫柔富貴夢」。賈寶玉的「覺悟」即因「煩惱」而參破了他所歷所執著的夢幻人生。《金剛經》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有為法」也就是執著於慾望和被慾望所支配的行為,即「住相」。中國傳統觀念「色極於女子」。「女色」、「男色」猶如「女相」、「男相」,是顯見而極端相對的「色相」,《周易》便因此而分「陰陽」兩儀。《紅樓夢》所設定的賈寶玉,出於警幻仙姑之口,為「意淫」之人。「意淫」含有今之所謂愛情之意,因愛情也起於兩性意識的萌生,但並不就是愛情,實乃「好色」之意。例如賈寶玉固然愛「林妹妹」,但一看見「寶姐姐」,也就把「林妹妹」給忘了。這很引起了林黛玉的緊張。小說第二十八回,林黛玉對他說:「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寶玉辯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作為林黛玉判斷的正確性,小說緊接著寫寶釵來了:
寶玉笑問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紅麝串子?」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
果然如林黛玉所說。賈寶玉對林黛玉的誓言,正如一般「好色」者之「愛情」的誓言,是寫在沙灘上的,浪潮一來,隨波而去。真正的刻骨銘心的愛情,猶如出麻疹一般,只要出過了一次,就有了免疫性,他可以坦然置身紅粉肉林之陣而直入大定,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此之謂也。《紅樓夢》寫實性之謹嚴和其意圖,於此可見一斑。
其實,大觀園中的少男少女身享繁華,但沒有青春。少艾之形所被者,是蒼涼的心。借用魯迅的話說,「人們滅亡於英雄的特別的悲劇者少,消磨於極平常的,或者簡直近於沒有事情的悲劇者卻多。」(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幾乎無事的悲劇》)這種情形,恐怕在今人心中所藏、身之所歷、眼前所見依然如故。《紅樓夢》也即好似以「幾乎無事的悲劇」探尋人生的終極智慧。在大觀園中,因為他的影響太大,也就被無盡的「近乎無事」的「煩惱」所折磨。他從中日益覺悟,在小說的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是一大關鍵。這也是小說寫得非常精彩的一段。而起源,卻也近乎無事。我們不妨略為分析,以見作者用意。
賈母設戲為寶釵做生日。寶釵為迎合賈母,點「熱鬧」戲,先是《西遊記》,後是魯智深鬧《山門》。殊不料,她迎合了賈母,卻惱了寶玉。這是寶釵的兩難。為平息寶玉之氣,寶釵自作聰明,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那裡知道這齣戲排場詞藻都好呢。」於是念出那首北《點絳唇·寄生草》: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這是充滿禪味的詞,「寶玉聽了,喜的拍膝搖頭,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殊不料,寶玉即此近禪,寶釵自作聰明的欲求將要成為她的欲求的墳墓。
戲後,鳳姐無意間一句玩笑,說一個小旦和小丑「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瞧不出來。」小說寫道:「寶釵心內也知道,卻點頭不說。寶玉也點了點頭兒,不敢說。湘雲便接口道:『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眾人聽了這話,都笑起來了,說:『果然像他!』」《紅樓夢》對人情觀察之準確,對性格把握之體貼入微,描寫之傳神,由此可見。寶玉「把湘雲瞅了一眼」,立即惹惱了兩個人:史湘雲和林黛玉。他作為一個焦點,夾在這些敏感、心靈老成而又「要強」的「女兒」之間,越怕「惱人」而越被誤會,煩惱也就夾屁股而來。人到了必須為自己辨解的時候,那是很可悲的。寶玉先向史湘雲辯白:「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出來了,他豈不惱呢?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了我,豈不辜負了我?要是別人,那怕他得罪了人,與我何干呢?」他不懂,這種事是越辯越「惱人」。湘雲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望著我說。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他說話,他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頭麼?」林黛玉更愛「使小性兒」,也更「聰明」,所說的話更「刺激」,也更「有理」,這一來,寶玉不再在門外苦等,不再向她苦苦辯白,求她理解,而是沉默回轉,轉向「自心」。自視甚高的林黛玉這一次大為意外,她不明白沉默,也不明白轉向「自心」。《莊子》於是發揮了作用,並把寶玉引向禪: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寶玉「自己雖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寫在偈後。自己又念一遍,自覺無掛礙,便上床睡了。」
這,自然尚未達「悟境」,而且「又恐人看了不解」,是仍存欲求在,不是「平常心」。
於是引來黛玉、寶釵的合作。這一對自視甚高的美人,以為憑自己的知識智慧能一舉打退寶玉的「禪機」。可是她們進一步錯了。
「黛玉看了,知是寶玉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又可笑又可歎,便向襲人道:『作的是個玩意兒,無甚關係。』」從這裡開始,林黛玉就再也不能看透寶玉的心了。次日她與寶釵、湘雲看那首《寄生草》: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這就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翻版,寶釵明白,「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兒一支曲子,把他這個話惹出來。……我成了個罪魁了。』說著,便撕了個粉碎。」
在《紅樓夢》中,寶釵正是寶玉「悟禪機」的啟蒙者。而且,她和黛玉將一直走向自己欲求的反面,繼續啟蒙,卻自以為能打退寶玉的悟禪。「黛玉笑道:『不該撕了,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癡心。』」她的自視甚高,溢於言表。
黛玉對寶玉說:「你道『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還未盡善。我還續兩句云:『無立足境,方是乾淨。』」
這固然比寶玉的悟境高,但黛玉是「口中所有,心中所無」,所謂「說食不飽」,那是「口頭禪」。
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作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眾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舂米,聽了道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纔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這一段話,取自於《六祖壇經》。對於寶釵,也是「口頭禪」,但通過她,對寶玉卻是進一步的啟蒙。
黛玉笑道:「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什麼禪呢!」
大凡有所欲求而自視甚高者,總執著於自己的「所知所能」,但黛玉不明白,禪的要義之一,卻是「能所兩忘」,「平常心即道」。
「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他們所能的。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的玩話罷了。』」這就是一大關鍵,釵、黛自以為勝了,而其實敗了。為了鎮攝寶玉,她們把禪的精神進一步傳達給寶玉。寶玉自以為敗了,然而他的「悟禪機」是發自內心,並且放卻「有為法」,在不斷的煩惱中證得菩提,而終於出家。
始終執著於自己的欲求者,「欲求即墳墓」:林黛玉一心嫁寶玉,但寶玉結婚所娶偏偏不是她;薛寶釵本無意於嫁寶玉,寶玉不求「上進」,不喜「仕途經濟」,骨子裡她還有些不大瞧得起他呢,但偏偏讓她嫁寶玉,嫁了又落個「活守寡」;襲人自以為坐定了小妾的位置,結果非但做不成,還要「改嫁」……。鳳姐無意中積了一點德,「十二釵」唯她的女兒巧姐兒得了點好「報應」。
劉老離休有年,仍一直關心《明清小說研究》的工作和小說研究動態,今邀集諸先生,以「《紅樓夢》與莊子、禪之關係」為題,作自由談。對《紅樓夢》一書,雖屬我所愛讀,但從未就此發表一字,本也不敢置喙,感承劉老厚意,不妨以一談為快,而主要卻是《紅樓夢》與禪,不知對不對,拋磚引玉,亦一樂事。或如「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