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作與原作的落差

續作與原作的落差

續作與原作的落差

紅樓評論

一、變了主題,與書名旨義不符

《紅樓夢》是一部描繪風月繁華的官僚貴族大家庭到頭來恰似一場幻夢般破滅的長篇小說。這裡可以把我們稱之為「主題」而脂硯齋叫做「一部之總綱」的那「四句」話,再引用一次:

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第一回)

所以,在警幻仙子說到有「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時,脂硯齋批道:「點題。蓋作者自雲所歷不過紅樓一夢耳。」又另有批說:「紅樓,夢也。」「紅夢」是富貴生活的象徵,則書名《紅樓夢》其實也就是「繁華成空」的意思。所以,故事的結局是「家亡人散各奔騰」,是「樹倒猢猻散」,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可是這一主題或總綱,在續書中被改變了。賈府雖也漸漸「式微」,卻又能「沐皇恩」、「復世職」,還預期未來說:「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第一二○回)這就根本說不上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了。倒是寶、黛、釵的戀愛婚姻,有點像一場夢幻。所以如果全書依照續作者的思路,小說只能叫《良緣夢》之類書名才合適。畢竟大家庭的榮枯,與戀愛婚姻的成敗並非一回事,其間也沒有必然的聯繫。

說到這裡,我想起當年拍成電影,由徐玉蘭、王文娟主演的越劇《紅樓夢》,它就是部典型的《良緣夢》。當時反響強烈,至今餘音不絕。這首先得歸功於編劇,他在原著和續作兩種不同思路中,敢於只取其中一種而捨棄另一種,他按照續書中寫寶、黛、釵的封建婚姻悲劇為主的發展線索去編寫,於是前八十回中,凡與這條線關係不大的人物、情節,都一概捨棄,諸如甄士隱和香菱的故事,包括賈雨村、秦可卿之死與大出殯、元春省親與修建大觀園、劉姥姥進榮國府及遊園、眾姊妹結社賦詩,二尤姊妹的悲劇、探春的興利除弊、抄檢大觀園、晴雯之死、迎春受包辦婚姻之害等等,都一律砍掉,也不管它在雪芹原來構思中有多麼重要。在處理釵、黛間的關係上,也揚黛抑釵,暗示彼此是「情敵」,絕不提她們經過一段含酸的你譏我諷後,互相以誠相待,傾吐內心真實的想法,以釋往日的疑慮與誤會,從而結成了「金蘭」友誼的情節,如《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第四十二回)或者《金蘭契互剖金蘭語》(第四十五回)等章回,為的就是與表現釵欲取黛而代之的思路一致。越劇就其本身而言是成功的,但也不過在《孔雀東南飛》、《梁祝》、《西廂記》、《牡丹亭》等作品外,又增加了一個寫封建戀愛婚姻的故事;若就雪芹原作的構思而言,則應該說是一種頗為徹底的篡改。

但這樣的篡改,責任不在編劇而在續書。既然最終要寫成戀愛婚姻悲劇,還要前面那許多與此無關的人物情節何用?前幾年南方又新編越劇《紅樓夢》,想在前面增加那些被舊編越劇刪去的部分,諸如元妃省親之類,以為能夠豐富內涵,接近原著,其實只能增加枝蔓,成了累贅。我一聽到消息,就斷言吃力不討好,非失敗不可。果然,新編的不及舊編遠矣。

周雷、劉耕路等編劇,王扶林導演的電視連續劇《紅樓夢》也是只想保存一種思路,與越劇相反,他們選擇了盡量尋找雪芹原作構思之路。這樣,佔了三十集的前八十回情節,儘管改編的藝術功力不高,也還是讓許多未認真讀過原著的人以一個全新的印象,反映甚好。最後六集是八十回後的情節,他們探索著一條崎嶇難行之路:根據某些紅學家的一些探佚看法來編,這當然很難討好,不被普遍認可,還招致非議,卻也普及了一點紅學常識:原來《紅樓夢》後四十回非雪芹所作,它本來還有另一種與我們能讀到的很不一樣的悲劇結局。

總之,續書讓黛玉死去、寶玉出家,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小說的悲劇結局雖屬難得,但悲劇被縮小了,減輕了,其性質也改變了,且誤導了讀者。

二、過於穿鑿,求戲劇性而失真

曹雪芹在創作上有個崇高的美學理想,或者叫美學原則,是許多從事文學創作的人所未能意識到或者即使意識到卻達不到,或者不能自覺地去遵循的,那就是要竭力追求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高度統一、完美結合。因此,不同的作者在運用文學藝術創作所必不可少的虛構時,就可能產生巨大的差異,結果自然也就完全不同了。雪芹曾通過其虛擬的小說作者石頭之口說:

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

這話真是說得太好、太重要了。所謂「穿鑿」,在理論上是任意牽合意義以求相通,在創作上就是不合情理地編造情節以求達到「供人之目」的效果。

續書中編造寶玉婚姻的「調包計」情節,就是最典型的「穿鑿」例子。比如賈母,本來何等寬厚愛幼,明白事理,續書竟以焦仲卿阿母形象來寫她利慾熏心,冷面寡恩,竟至翻臉絕情,棄病危之外孫女於不顧,這合乎情理嗎?鳳姐是有算機關、設毒計的本領,那也得看對誰,是不是侵犯了她自身利益。在賈府這許多姊妹兄弟中,她算計過誰?謀害過誰?就連鴛鴦、晴雯這樣的丫頭,她也從不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何況是對她處處愛惜的寶玉和釵黛,她能出這樣不計後果又騙不了誰的拙劣的餿點子嗎?

還有雪芹曾寫過《慈姨媽愛語慰癡顰》的薛姨媽,怎麼也會變得那麼虛偽藏奸、愚昧無知,竟同意女兒去當替身,做別人變戲法的道具?而一向「珍重芳姿」、自愛自重的寶釵居然會那樣屈辱地讓人任意戲弄?最不好處理的當然還是既「天分高明,性情穎慧」又「行為偏僻性乖張」的寶玉,所以只好讓他「失玉」成「瘋癲」,變成可以任人擺佈的一枚棋子。所有這一切,不是為了增加「供人之目」的戲劇性效果而大加穿鑿是什麼?還有什麼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可言?

金玉成婚拜堂與絳珠斷氣歸天,被續作者安排在同一天同一個時辰內,這邊細樂喧闐、喜氣洋洋,那邊月移竹影、陰風慘慘,雖渲染得可以,但也屬穿鑿之筆,也是「為供人之目而失其真傳者」。

也許有讀者會大不以為然地反駁我:這樣寫能形成強烈的對比,給人以更深刻的印象,有什麼不好?好就好吧,我不想爭辯。反正我相信曹雪芹不會有這樣穿鑿的筆墨,他是把寫得「真」放在第一位的。

三、扭曲形象,令前後判若二人

我在前面說「調包計」時,已提到賈母、薛姨媽、寶釵等一些人物形象,在續書中為編故事被任意扭曲,這樣的例子,在後四十回中可謂俯拾皆是。

賈寶玉雖不情願,卻乖乖地遵父命入家塾去讀書。賈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馬上了籠頭了!」——這像賈母說的話嗎?

一開始,寶玉看不起八股文章,他的惟一知己黛玉便勸說道:

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唸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第八十二回)

你聽聽,這位從來不說「混賬話」的林妹妹,現在也說起這樣的混賬話來了。

更有奇者,寶玉上學才第二天,塾師賈代儒要他講經義,他就能講得讓老師認可,在講解「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論語·子罕》)一章時,居然已經有道學家的思路,什麼「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什麼「德乃天理,色是人欲」等等,真叫人刮目相看。

寶玉本來詩才「空靈娟逸」,「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油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的」。(第七十八回,此段文字在一百二十回本中被刪)所以他能信手即景便寫出「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一類極漂亮的詩句來。當然更不必說他「大肆妄誕」撰成的一篇奇文《芙蓉女兒誄》了。

到八十回後,寶玉完全變了個人,什麼文思才情都沒有了,他幾乎不再做什麼詩。只有一次,怡紅院裡在晴雯死時枯萎了的海棠,忽然冬日開花。賈赦、賈政說是花妖作怪,賈母說是喜兆,命人備酒賞花。寶玉、賈環、賈蘭「彼此都要討老太太的喜歡」,這才每人都湊了四句,若論優劣,半斤八兩,都差不多。寶玉的詩說:

海棠何事忽摧?今日繁花為底開?

應是北堂增壽考,一陽旋復佔先梅。

末句說,冬至陰極陽回,故海棠比梅花搶先一步開了。你看,這像不像三家村裡混飯吃的鬍子一大把的老學究硬擠出來的句子?遣詞造句竟至如此拙劣俗氣,還有一點點「空靈娟逸」的詩意才情可言嗎?說它出於寶玉筆下,其誰信之?更奇怪的是這個「古今不肖無雙」的封建逆子,現在居然成了那麼會拍馬屁、能迎合長輩心理的孝子,這個轉變也太驚人了。

還可舉那個送白海棠來給寶玉及姑娘們賞玩的賈芸,他處事乖巧,說話風趣,地位卑微,沒有多少文化,寫一個帖子,能讓人噴飯,但為人不壞。曾為了告貸,受盡了勢利舅舅卜世仁的氣,可行事卻有理、有節、有骨氣,且對其母親很有孝心。因此,已知後半部故事情節的脂硯齋,有批語說他道:

孝子可敬。此人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

這話能和靖藏本批語稱後來有「芸哥仗義探庵」事完全對應起來。可是續書中的賈芸,卻被寫得極其不堪,讓他去串通王仁出賣巧姐,成了個十足的壞蛋。

  四、語言乾枯,全無風趣與幽默

《紅樓夢》的語言問題,從廣義上來說,作品的所有藝術表現方法都可包括在內,這又是可以寫成一部大專著的題目。如裕瑞《棗窗閒筆》貶後四十回文字稱「誠所謂一善俱無、諸惡備具之物」,便是從總體上來評價的。雖然我很欣賞和欽佩他敏銳的鑒賞眼光,但有許多人並不接受。所以我想,還是盡量將其範圍縮小,只就其語言的詼諧風趣、富有幽默感這一點上來說。

從中國文學發展史上看,富有風趣幽默語言才能的作家並不算太多。戰國時的淳於,漢代的東方朔,都頗有名氣。但他們或並無作品,或傳世文章不多(不包括托名的),對後來的影響都不算很大。真正在這方面具有影響力的了不起的大作家,莊子是一個,蘇東坡是一個,曹雪芹也是一個。有些大詩人如杜甫,有時也說幾句幽默話,《北征》詩敘述他亂離中回家,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褐」,又說癡女兒「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等,在全首長詩中呈現出異彩,但其主體風格仍是所謂「沉鬱頓挫」。後來的戲曲家善詼諧的便多些,而《紅樓夢》中風趣幽默的語言,則是其他小說中所罕見的。

賈芸將年紀比自己小的寶玉叔認作乾爹,處處討寶玉歡心,他寫的一篇似通非通的《送白海棠帖》,頗能看出雪芹的幽默感。其中有「上托大人金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的話,脂批云:「直欲噴飯,真好新鮮文字!」又有「大人若視男如親男一般」的句子,批云:「皆千古未有之奇文!初讀令人不解,思之則噴飯。」

在制燈謎中,也有類似文字。元春做了燈謎叫大家猜,命大家也做了送去,賈環沒有猜中元春謎,自己所作的也被太監帶回,說是「三爺作的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什麼」。眾人看了他的謎,大發一笑。謎云: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把枕頭(古人枕頭兩端是方形的,共有八角)、獸頭(塑在屋簷角上的兩角怪獸,名螭吻好望,俗稱獸頭)拉在一起,稱作「大哥」「二哥」,有八個角還用「只」字,獸既真長著兩角而蹲在房屋上,制謎就不該直說。凡此種種,都說明「不通」。故脂評說:「可發一笑,真環哥之謎。諸卿勿笑,難為了作者摹擬。」即此也可看出雪芹文筆之詼諧風趣。

賈寶玉同情香菱遭妒婦夏金桂的虐待,向賣假的江湖郎中王一貼打聽,「可有貼女人的妒病方子沒有?」有一段精彩的描寫說:

「倒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只是慢些兒,不能立竿見影的效驗。」寶玉問:「什麼湯藥?怎麼吃法?」王一貼道:「這叫做『療妒湯』,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早吃這麼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寶玉道:「這也不值什麼,只怕未必見效。」王一貼道:「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麼?那時就見效了。」

多麼風趣!再如所謂能解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的「冷香丸」(其實「熱毒」「冷香」都是在隱喻人的品格),要用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等四季花蕊,加雨水日的雨、白露日的露、霜降日的霜、小雪日的雪拌和,份量都是十二之數。很顯然,這是中醫藥行家編造的趣話,若以為真有這樣的海上方,便傻了。還有賈瑞因妄動風月之情,落入鳳姐毒設的相思局而得病,書中說他「諸如肉桂、附子、鱉甲、麥冬、玉竹等藥,吃了有幾十斤下去,也不見個動靜」,就像老中醫言談,說得何等風趣!諸如此類,都只詼諧談笑,從不炫耀自己的醫藥知識,卻又字字句句不背醫理。這才是真正偉大的藝術家。

續書的作者不懂得這一點,每寫一張方子,必一本正經地去抄醫書,有何趣味。

作為出色的藝術形象,鳳姐受到讀者特殊的喜愛,讀《紅樓夢》的人,每當鳳姐出場,往往精神為之一振,這是為什麼?我想,鳳姐總能說出極其機敏生動而有其鮮明個性特點的話來,也許是最重要的原因。「不似小家拘束態,笑時偏少默時多。」(明義《題紅樓夢》詩)她敢大說大笑,調侃賈母,甚至拿賈母額頭上的傷疤來開玩笑,毫無小家子媳婦不敢言笑的拘束態度,卻又十分得體地能贏得賈母的歡心。這又是續書筆墨所望塵莫及的。

還有寶釵「機帶雙敲」地譏諷寶、黛,黛玉指桑罵槐地借丫頭奚落寶玉,為衛護寶玉喝酒,嬉笑怒罵地弄得好多事的李嬤嬤下不了台,只好說:「真真這林姑娘,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

諸如上述種種有趣的語言,續書中有嗎?我們不必苛求續作者能寫出多少,你只要在四十回書中能找出一處,甚至一句半句稱得上精彩機智、幽默風趣的話來,就算我看法片面,有問題,可你能找出來嗎?

五、缺乏創意,重提或模仿前事

續書作者為了要將自己的文字混充與前八十回出自一人之手,所以,除了不肯留下自己的名號外,還惟恐讀者不信其為真品,便時時處處重提前八十回舊事,或模仿前面已有過的情節。其實,這樣做並不聰明,只會更暴露自己的心虛、缺乏自信與創意。

令我感到奇怪的倒是在「新紅學派」出現之前的一百二三十年時間內,居然能蒙騙過大多數人,包括王國維那樣的國學大師。所以,儘管胡適以及後來的許多紅學家都把續書的作者認定為其實只做了「截長補短」的整理工作的高鶚,這一點缺乏證據,不能成立,已逐漸被當今一些研究者所否定外,但胡適等對後四十回書乃後人續作,非雪芹原著的判斷還是正確的,是有很大正面影響和歷史功績的。

續書有哪些地方是在重提或模仿前八十回情節的呢?

這太多了。你若帶著這個問題去細細檢點後四十回文字,那真可謂是觸目皆是。這就好比一個從未到過北京而要冒充老北京的人,他說話既沒有一點京腔京韻,行事也全無老北京的習慣,卻在口頭上老是掛著從《旅遊指南》上看來的關於天安門、故宮、頤和園、王府井、長安大街等等的話頭,這就能使人相信他真是世居於北京的人?除非聽他說話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老北京該是怎麼樣的。

翻開續書第一回,即一百二十回本的第八十一回,這樣的地方就不下四五處之多。如寶玉對黛玉說:

「我想人到了大的時候,為什麼要出嫁?(按:類似的想頭寶玉以前也表述過,且表述得更好)……還記得咱們初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

寶玉被賈母派了人來叫去,無緣無故地見了便問:

「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時候,後來虧了一個瘋和尚和一個瘸道士治好了的,那會子病裡,你覺得是怎麼樣?」

接著又叫來鳳姐也沒頭沒腦地問:

賈母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還記得怎麼樣?」鳳姐兒笑道:「我也不很記得了。但覺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殺人才好,有什麼拿什麼,見什麼殺什麼。自己原覺很乏,只是不能住手。」

還有寫寶玉「兩番入家塾」的第一天光景:

回身坐下時,不免四面一看。見昔時金榮輩不見了幾個,又添了幾個小學生,都是些粗俗異常的。忽然想起秦鍾來,如今沒有一個做得伴說句知心話的,心上淒然不樂,卻不敢作聲,只是悶著看書。

這些就是續書文字在剛亮相時,便喋喋不休地向讀者作出的表白:「你們看哪,我與前八十回的聯繫是多麼緊密啊!」我不想一回回地去搜尋此類重複前面的地方,讀者不妨自己去找。下面只想再舉些在閱讀時曾留有印象的例子:

薛蟠從前行兇,打死馮淵,現在又犯命案,打死張三,同樣也得到官場保護,翻案免罪(第八十六回)。寶釵在等待結案期間,給黛玉寫信,居然又舊事重提說:

回憶海棠結社,序屬清秋;對菊持螯,同盟歡洽。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句,未嘗不歎冷節遺芳,如吾兩人也!(第八十七回)

曹雪芹寫的《勇晴雯病補雀金裘》自然是非常精彩感人的,但到後面是否還有必要用《人亡物在公子填詞》來舊事重提呢?原作之所缺是應該補的,原作寫得最有力的地方是用不著再添枝加葉的。可續書作者卻認為這樣的呼應,可以使自己的補筆借助於前文獲得藝術效果,所以他也模仿《癡公子杜撰芙蓉誄》情節,寫焚香酌茗,祝祭亡靈,並填起《望江南》詞來了。這實在是考慮欠周。它使我想起從前一個故事:傳說李白在採石磯江中撈月,溺水而死,後人便造了個李白墓來紀念他。過往遊人作詩題句者不絕,其中一人詩云:「採石江邊一土,李白詩名耀千古。來的去的吟兩句,魯班門前掉大斧。」有了《芙蓉女誄》這樣最出色的千古奇文,再去寫兩首命意和措辭都陋俗不堪的小令來湊熱鬧,不也是班門弄斧嗎?到寶玉對她亡靈嘀咕什麼「孰與話輕柔」之類的肉麻話,一定會像當初補裘時那麼說:「不用你蠍蠍螫螫的!」

雪芹寫過寶玉參禪,被黛玉用語淺意深的問題問住答不上來的情節,寫得很機智(第二十二回)。續書因而效顰作《佈疑陣寶玉妄談禪》一回,讓黛玉再一次對寶玉進行「口試」,沒遮攔地提出了「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等一連串問題。寶玉的回答,話倒好像很玄,什麼「弱水三千」啦,「瓢」啦,「水」啦,「珠」啦,還引古人詩句,意思卻無多,無非說只和你一個人好,你若死了,我做和尚去。所以「補考」順利通過。前一次是談禪,這一次是用佛家語詞、詩句來掩蓋的說愛。回目上雖有「佈疑陣」三字,其實是一眼可以看穿的。寶玉「談禪」我後面還將提到,這裡不多說了。

雪芹曾寫賈政命寶玉、賈環、賈蘭三人各作一首《詞》,評其優劣。續書亦效仿此情節,讓這三個人來作賞海棠花妖詩,由賈母來評說。

續書寫寶釵婚後,賈母又給她辦生日酒宴,而且還模仿從前《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情節,在席上行起酒令來。只是把三張牙牌改為四個骰子,可惜的是沒有把行令的人也改換一下,依舊是鴛鴦。說的是「商山四皓(骰子名)、臨老入花叢(曲牌名)、將謂偷閒學少年(《千家詩》句)」等等,應該是描寫賈府敗落的時候,偏又行酒令、擲骰子。情節鬆散游離,十分無聊,所引曲牌、詩句,略無深意,只是賣弄賭博知識罷了。這還不夠,以後又讓邢大舅王仁、賈環、賈薔等在賈府外房也喝酒行令。但續書作者對那些典賣家當、宿娼濫賭、聚黨狂飲的敗家子生活不熟悉,無從想像描摹他們酒席間的情景,所以只好「假斯文」地引些唐詩、古文來搪塞。

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的情節也被仿製了。續書讓寶玉魂魄出竅,重遊了一次。可是為能宣揚「福善禍淫」思想,將匾額、對聯都改了,「太虛幻境」成了「真如福地」,那副最有名的對聯現在被改成:

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

原本「真」與「假」、「有」與「無」是對立的統一,現在卻將它截然分開,用「真勝假」「有非無」之類的廢話來替代曹雪芹深刻的辯證思想。

小說以「甄士隱」「賈雨村」二人開頭,有「真事隱去,假語存焉」寓意在,續作者卻不從這方面想,他離不了八股文「起承轉合」章法的思路,定要讓首尾相「合」,所以必讓二人最後重新登場,因而有《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一回,貌似前呼後應,實則大背原意。

六、裝神弄鬼,加重了迷信成分

曹雪芹雖然不可能是個徹底唯物主義者,但也不迷信鬼神。他有宿命觀念,這與他所處的時代社會環境、家庭變遷及個人遭遇等都有關係。所以,小說中時時流露出深刻的悲觀主義思想情緒。這一點,在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翻看「金陵十二釵」冊子和聽仙姬唱《紅樓夢十二曲》的情節上表現得最為明顯(雖然這樣寫還有別的目的和藝術表現上的考慮)。

小說剛開頭,但其中的人物與大家庭的未來,誠如魯迅所說:「則早在冊子裡一一注定,末路不過是一個歸結:是問題的結束,不是問題的開頭。讀者即小有不安,也終於奈何不得。」(《墳·論睜了眼睛看》)但這只是一種局限,而局限是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

被遺棄的補天石的經歷、癩僧跛道二仙的法術、寶黛前身——神瑛與絳珠的孽緣、警幻的浪漫主義手法,大概不會有人將它們與宣揚封建迷信觀念聯繫在一起。秦可卿離世時靈魂托夢給鳳姐,向她交代賈府後事,八月十五開夜宴時祠堂邊牆下有人發出長歎之聲,這又是為了情節發展的特殊需要而作的安排,且在藝術表現上寫得極有分寸,可以就其真實性作出各種不同的解說,也不能簡單化地與迷信鬼神相提並論。

明明白白地寫到鬼的,只有秦鍾之死。因為這一段各種版本的文字差異較大,我想把自己的《紅樓夢》校注本(浙江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中的有關文字全引出來,書中說:

那秦鍾早已魂魄離身,只剩得一口悠悠餘氣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那秦鍾魂魄哪裡就肯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家務,又記掛著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記掛著智能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吒秦鍾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礙處。」

正鬧著,那秦鐘的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發慈悲,讓我回去,和這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的。」眾鬼道:「又是什麼好朋友?」秦鍾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的孫子,小名寶玉的。」都判官聽了,先就唬慌起來,忙喝罵鬼使道:「我說你們放回了他去走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只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間,我們是陰間,怕他也無益於我們。」都判道:「放屁!俗話說得好,『天下的官管天下的事』,陰陽本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敬著點沒錯了的。」眾鬼聽說,只得將秦魂放回。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勉強歎道:「怎麼不肯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寶玉忙攜手垂淚道:「有什麼話,留下兩句。」秦鍾道:「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說畢,便長歎一聲,蕭然長逝了。

這段出現陰司鬼差的文字,用不著我來說明,脂評就有過許多精闢的批語,只需擇要抄錄幾條就行了。它批「正是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句說:

看至此一句令人失望,再看至後面數語,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談愚論設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見之奇文奇筆。

又有批眾鬼拘秦鍾一段說:

《石頭記》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經之談,間亦有之,是作者故意遊戲之筆耶?以破色取笑,非如別書認真說鬼話也。

「遊戲之筆」、「非如別書認真說鬼話」,說得多好!可謂一語破的。再如批鬼都判先倨後恭的對話說:

如聞其聲。試問誰曾見都判來?觀此則又見一都判跳出來。調侃世情固深,然遊戲筆墨一至於此,真可壓倒古今小說!這才算是小說。

「調侃世情」,又是一針見血的話。我由衷地欽佩脂硯齋的理解鑒賞能力,並且始終不明白為什麼現在竟有少數所謂研究者,老往這位對我們加深理解《紅樓夢》一書作過如此重要貢獻的脂硯齋身上潑髒水。我想,他們如果有脂硯齋十分之一的理解力,就真該謝天謝地了!

再看看續書所寫有關情節,完全可以說是「認真說鬼話」了。

寶玉因失玉而瘋癲,得玉而痊癒,這是將通靈玉當成了寶玉的魂靈,是寫他自己視玉為命,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因僧道而獲救是重複前面已有過的情節,已與脂評所說「通靈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見,卻又不靈,遇癩和尚、跛道人一點方靈應矣。寫利慾之害如此」,「通靈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見,何得再言」等語不合,這且不說。為尋玉而求助於扶乩(一種占卜問疑的迷信活動,騙人的鬼把戲),由妙玉來施術,請來「拐仙」,還神奇地在沙盤上寫出一首詩來指示通靈玉的去處,雖小說中人不解其意,但讀者卻能領略其去處的神秘性。妙玉本是出身於官宦之家的普通姑娘,除了能詩和懂茶藝外並無特殊本領,現在居然硬派她來扮演巫婆的角色,讓她畫符唸咒,裝神弄鬼。

《大觀園月夜感幽魂》一回更是活見鬼。先是鳳姐在園內見似「大狗」「拖著一個掃帚尾巴」的怪物向她「拱爪兒」,接著就碰見秦可卿的鬼魂。嚇得這個原來「從不信陰司報應」的鳳姐去散花寺求「神簽」,簽兒自動躥出,上書「王熙鳳衣錦還鄉」。

下一回又寫寧府「病災侵入」、「符水驅妖孽」,更是肆無忌憚地宣揚封建迷信。請來毛半仙占卦問課,什麼「世爻午火變水相剋」,什麼「戌上白虎」是「魄化課」,主「病多喪死,訟有憂驚」,還通過人物之口肯定「那卦也還算是准的」。又寫賈赦在大觀園裡受驚,嚇得躺倒在地。人回:「親眼看見一個黃臉紅須綠衣青裳一個妖怪走到樹林子後頭山窟窿裡去了。」於是大寫特寫道士如何作法事,驅邪逐妖。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寫得陰風慘慘、鬼氣森森,恐怖異常。寶玉指瀟湘館道:「我明明聽見有人在內啼哭,怎麼沒有人?」婆子勸道:「二爺快回去罷!天已晚了,別處我們還敢走,只是這裡路又隱僻,又聽得人說,這裡林姑娘死後,常聽見有哭聲,所以人都不敢走。」

鴛鴦上吊前見到秦可卿,並領悟「必是教給我死的法兒」,所以死後也隨秦氏的鬼魂去了。

最突出的是正面描寫趙姨娘「被陰司裡拷打死」的場面:

趙姨娘雙膝跪在地下,說一回,哭一回。有時爬在地下叫饒,說:「打殺我了,紅鬍子的爺,我再不敢了!」有一時雙手合著,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角鮮血直流,頭髮披散。人人害怕,不敢近前。……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語,只裝鬼臉,自己拿手撕開衣服,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剝她的樣子。

也還寫鳳姐「被眾冤魂纏繞」。

在《得通靈幻境悟仙緣》一回中,寫寶玉病危,被前來送玉的和尚救活,但他讓寶玉魂魄出竅,重遊一次幻境,使他領悟「世上的情緣,都是那些魔障」的佛家說教。於是把小說楔子和第五回情節都拉了進來:寶玉一會兒翻看「冊子」,一會兒看絳珠草,其中也有神仙姐姐,也有鬼怪,也在半途中喊救命等等,讀之,足能令人作嘔半日。還遇見尤三姐、鴛鴦、晴雯、黛玉、鳳姐、秦可卿等陰魂,只是太虛幻境原有的三副聯額都被篡改了,成了十分庸俗的「福善禍淫」的勸世文,太虛幻境也成了宣揚因果報應迷信觀念的城隍廟。

  七、因襲前人,有時還難免出醜

續書中有些故事情節,不是來自生活,而是來自書本。說得好一點,就像詩文中在用典故,你可以找出它的出處來;說得不好一點,則是摭拾前人唾余。

比如寶釵替代黛玉做新娘的「調包計」,不論其是否穿鑿,是否真實,情節的故事性、離奇性總是有的,所以也就有了一定的可讀性。但那是續作者自己構想出來的嗎?倒未必。比曹雪芹早半個多世紀的蒲松齡,其《聊齋誌異》中有《姊妹易嫁》一篇,就寫張氏以長女許毛家郎,女嫌毛貧,不從。迎娶日,彩輿在門,堅拒不妝。不得已,終以其妹代姊「調包」出嫁。這一情節,還不是蒲氏首創,趙起杲《青本刻聊齋誌異例言》謂:「編中所載事跡,有不盡無征者,如《姊妹易嫁》、《金和尚》諸篇是已。」的確,馮鎮巒評此篇時,就提到姊妹調包的出處:

唐冀州長史吉懋,取南宮縣丞崔敬之女與子頊為妻。女泣不從。小女白母,願代其姊。後吉頊貴至宰相。

可見,「調包」之構想,已落前人窠臼。

再如黛玉焚稿情節,全因襲明代馮小青故事。小青嫁與馮生為妾,馮生婦奇妒,命小青別居孤山,淒婉成疾,死前將其所作詩詞稿焚燬,後其姻親集刊其詩詞為《焚余草》。記其事者有支小白《小青傳》等多種,亦有好幾種戲曲演其故事。

《施毒計金桂自焚身》則套的是關漢卿《感天動地竇娥冤》雜劇,差別只在惡棍張驢兒欲毒死蔡婆,而結果反毒死了自己的父親,而悍婦夏金桂欲毒死香菱,而結果反毒死了自己。

最能說明問題的其實還是詩詞。

明清時,小說中套用、移用古人現成的詩詞,作為散文敘述的點綴或充作小說人物所作的詩詞的現象是相當普遍的。《紅樓夢》續書也如法炮製本算不了什麼問題,只是曹雪芹沒有這種寫作習慣,《紅樓夢》前八十回也不用此套,所以置於同一部書中,前後反差就大了。

比如寫黛玉見舊時寶玉送的手帕而傷感,說: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

對句用的是秦觀《鷓鴣天》詞:「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

寶玉去瀟湘館看黛玉,見她新寫的一副對聯貼在裡間門口,聯云:

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

也不說明出處,令讀者誤以為是續作者代黛玉擬的。其實,它是唐代著名詩人崔顥的《題沈隱侯八詠樓》詩中的原句。沈隱侯即沈約,他在任東陽郡(今浙江金華市)太守時建此樓,並於樓中寫過《八詠詩》,後人因以此名樓。《八詠詩》的第一首是《登台望秋月》,故崔顥憑弔時感慨窗前明月景象猶在,而古人沈約已不可見,只留下歷史陳跡了。續作者取古人之句充作自己筆墨不說,還讓黛玉通過聯語忽發思古之幽情,泛泛地慨歎「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似乎也沒有必要。

寫黛玉病中照鏡,顧影自憐說:

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這是全抄馮小青《焚余草》中的詩。詩云:「新妝欲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這首詩很有名,故演小青故事的戲曲有以《春波影》為名的。續作者竟摭拾此類,濫竽充數,以為可假冒原作,實在是太小看曹雪芹了。

黛玉竊聽得丫頭談話,說什麼王大爺已給寶玉說了親,便心灰意冷,病勢轉重,後來知是誤會,病也逐漸減退,續作者感歎說:

心病終須心藥治,解鈴還須繫鈴人。

這又是小說中用濫了的俗套。繫鈴解鈴,語出明代瞿汝稷《指月錄》。

第九十一回寶黛「妄談禪」,黛玉說:「水止珠沉,奈何?」意思是我死了,你怎麼辦?寶玉要回答的本是:我做和尚去,不再想家了。但他卻引了兩句詩來作為回答:

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

這次拼湊古人詩就不免出醜了。「禪心」句,雖然是和尚寫的,卻是對妓女說的。蘇軾在酒席上想跟好友詩僧參寥開開玩笑,便叫一個妓女去向他討詩,參寥當時就口占一絕相贈,說:「多謝樽前窈窕娘,好將幽夢惱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肯逐東風上下狂?」怎麼可以用宋人答覆娼妓的話來答覆黛玉呢,不怕唐突佳人?黛玉從前聽寶玉引出《西廂記》中的話來說她,又哭又惱,說是寶玉欺侮了她,怎麼現在反而不鬧了?想必是黛玉書讀少了,連《東坡集》及《苕溪漁隱叢話》之類的書也沒看過,所以不知道。我在想,將《紅樓夢》說成就是《青樓夢》、金陵十二釵就是秦淮河畔十二個妓女的歐陽健,實在不必引袁子才把黛玉當成「女校書」(妓女)的「糊塗」話來為自己作證,他大可振振有詞地說:「你們看,賈寶玉都認為林黛玉是妓女,你們還不信!」

「莫向」句出自唐詩。《異物誌》云:「鷓鴣其志懷南,不思北徂(往),南人聞之則思家,故鄭谷詩云:『坐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風唱鷓鴣。』」(《席上贈歌者》)唐時有《鷓鴣天》曲,故曰「唱」。不知續作者是記性不好,背錯了唐詩,還是有意改歌唱為舞蹈,說什麼「舞鷓鴣」,誰曾見有人跳「鷓鴣天舞」來?如此談禪,真是出盡洋相!

還有鳳姐散花寺求神簽,求得的是「第三十三簽,上上大吉」,簽上有詩云:

蜂采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

這是抄唐羅隱《蜂》詩:「採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它與「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同一個意思。這樣明確表述白白地辛苦一生的極不吉利的話,怎麼可以寫在「上上大吉」的簽上呢?這是連基本常識都不顧了。

諸如此類,還不包括指明是「前人」所作的「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一二○)清初鄧漢儀詩。可這樣的例子,在曹雪芹寫的前八十回中是一個也找不到的(行酒令用的「花名簽」之類戲具上多刻《千家詩》中句,非此例)。雪芹非但不喜移用前人現成之作,恰恰相反,倒自擬以托名,將自己寫的說成是古人寫的。

如秦可卿臥房中的所謂「宋學士秦太虛寫的」對聯: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

秦觀,字少游,一字太虛,號淮海居士,「蘇(軾)門四學士」之一。這副假托他手跡的對聯只是雪芹學得很像的擬作,並不出自秦觀的《淮海集》。

再如為表現探春風雅志趣而寫的她內房中懸掛的一副對聯:

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

說明是唐代著名書法家「顏魯公墨跡」。顏魯公,即唐大臣顏真卿,代宗時封魯國公。《全唐詩》存其詩一卷,並無此兩句,也是雪芹的擬作。

這一方面固然因為作詩、擬對本雪芹平生所長,所謂「詩才憶曹植」(敦敏《小詩代簡寄曹雪芹》),根本無須借助他人之手;另一方面也與他文學創作的美學理想有關,或者說與他文德文風大不同於流俗有關。

小說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的原稿,在惜春謎後「破失」。雪芹未動手補寫就突然病逝了。此回因此斷尾。脂評只記下寶釵謎詩一首,並無敘述文字;後由旁人將此回補完。有兩種不同的補寫文字。其中一種特自以為是,將寶釵謎改屬黛玉,又另增寶玉的鏡謎和寶釵的竹夫人謎各一首,為程高本所採納。寶玉的鏡謎云: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

象憂亦憂,像喜亦喜。

後兩句語出《孟子·萬章上》。「像」,本人名,舜之異母弟,在謎中則是「好像」之義。我在讀馮夢龍《掛枝兒》一書中發現了此謎,梅節兄則看到更早一點的出處,原來在李開先《詩禪》中也有。很難設想曹雪芹會將已見李開先、馮夢龍集子中的謎語,移來充作自己的文字,還特地通過本該「悲讖語」的賈政之口喝彩道:「好,好!猜鏡子,妙極!」居然毫無愧色地自吹自擂。曹雪芹地下有知,看到這樣幾近乎剽竊他人的補法,也許會搖頭說:「這太丟人了!」

 八、續書功過,看從什麼角度說

我談論續書,給人的印象大概是全盤否定的。所以,當我有時提到續書的整理刊行者程偉元、高鶚有功時,便使一些也持否定看法的朋友大不以為然,認為我自相矛盾,想與我爭論續書何功之有。同時,另一些肯定續書或基本肯定的人,則仍認為我的看法太偏頗,竟把續書說得全無是處。

看來,這確是個不容易讓人人都滿意的問題。

我不存讓大家都認可的奢望,也不想遷就各種議論、無原則地搞折中。我以為論續書之得失功過,全在於你從什麼角度說,而且以為要做到公允,還必須理智地全面地考慮問題,不能情緒化,也不能只從一個角度去想。

《紅樓夢》既然「書未成」,是一部殘稿,那麼是世上只留存八十回好呢,還是有後人續寫四十回,使之成為「全璧」好呢?

先不論哪種情況更好些,且說說如果沒有程高本的刊行,《紅樓夢》能在社會上得到如此長期、廣泛、熱烈的反響嗎?小說的影響能像今天這麼大嗎?不能。我想這是不爭的事實。另一方面,它也誤導了廣大讀者,長期以來,讓多少人誤以為《紅樓夢》就是如此的。這也是事實。可就在這樣讀者長期受蒙蔽,後來又得研究者指點,逐漸知道後四十回非雪芹原著的狀況下——不管你指斥續書是陰謀篡改也罷,是狗尾續貂也罷——《紅樓夢》仍被公認為中國古典長篇小說中最優秀的一部,而不是半部。

這究竟應當作怎樣解說呢?

我想,這首先說明曹雪芹的偉大,他寫得太出色了,前八十回文字太輝煌了,光芒能直透後四十回,也就是說後面的文字沾了前面的光。續書只要寫某個人,無論是寶玉、黛玉、寶釵或鳳姐,讀者頭腦裡就會立即閃現他們鮮明的個性形象,從而關心起他們的命運來,這在相當程度上能彌補後面敘述的平庸、乾枯和缺乏想像力;只要續作者不是存心與原作者唱對台戲,讀者就會把後來寫的那個人當作還是原來的那個人在說話、行事。

《紅樓夢》一書的續書最多,不算今人新續的,也至少不下十幾種,有的曾流傳過一段時間,後來找不到了,如寫賈寶玉與史湘雲結合的那一種。續書有如此多的數量,這是中外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現象。

為什麼其他續書都沒有程、高整理的續書那樣幸運呢?

原因之一是它們不滿意或不滿足於程高本後半部帶有悲劇性的結局,要改弦易轍,另起爐灶,卻又思想觀念極其差勁,正如魯迅所說:「非借屍還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當場團圓』,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癮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騙局,還不甘心,定須閉眼胡說一通而後快。」(《墳·論睜了眼睛看》)他們都署有自己名號(當然是「筆名」),沒有再打曹雪芹牌子的,倒也有想打曹雪芹牌子的(如逍遙子),可又太愚蠢,手法太過拙劣,沒人相信。這樣,不留自己名號,經程、高整理的續書,就借了曹雪芹原著之光,得以風情獨佔了,儘管它是以假作真的。

「假冒」,本來是個壞字眼,對商品來講,質量也一定是壞的。但對寫《紅樓夢》續書來說,「假冒」,就意味著要追蹤原著,盡量使自己成為一名能以假亂真的出色模仿秀。這不但不壞,而且還是續作者應該努力追求的一個重要目標。

那麼,程高本的後四十回在這一點上做得怎麼樣呢?

以我們今天佔有的作者生平、家世和有關此書的資料的條件,對雪芹原來構思和佚稿進行研究所積累起來的成果去要求乾隆時代的人是不切合實際的。因為當時有些資料還看不到,如清檔案和作者友人的詩文,有些資料又認識不到它們的重要價值,如脂評及其提供的佚稿線索。所以在很大程度上,他只能在比我們今天更黑暗的環境中摸索。好在曹雪芹的小說前後是一個有機的整體結構,人物的命運、故事的結局,在正文中往往先有預言性的話頭、讖語式的暗示,給續作者懸想後半部情節發展以某種程度的指引。

賈府是徹底敗亡的,人物的各自悲劇也環繞著這個大悲劇展開。這一點續作者或者沒有看得很清楚,或者雖隱約意識到了,卻又沒有那樣描述的自信,因為他沒有那樣的經歷和體驗,無從落筆;或者還受到頭腦裡傳統思想觀念的左右,覺得寫成一敗塗地、悲慘無望不好,從來的小說哪有那樣結局的?如此等等。所以就走了一條較便捷的路,即只就寶、黛、釵的愛情婚姻為主線來寫,覺得這樣有章可循,有前人現成的作品題材可參照。

所以,我想續書改變繁華成夢的主題、不符合原著精神等種種問題,是出於續作者在思想觀念上、生活經歷上、美學理想上、文字修養上都與曹雪芹有太大的差距,無法追蹤躡跡地跟上這位偉大的文學天才,倒不是蓄意要篡改什麼或有什麼陰謀。我在其他文章裡談到某一具體問題時,也說續書篡改了這篡改了那,那只是說它違背了雪芹這方面那方面的原意,不是說續作者一開始便整個地反對原作意圖而存心背道而馳。

正因為續作者有這麼一點追隨原作思路的動機,所以在他與雪芹各方面條件都相差極大的情況下,仍能在後半部故事情節中保持相當程度的悲劇性。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讓黛玉夭亡、寶玉出家和寶釵最終守寡,儘管在寫法上已知與雪芹原來的構思有別;還有其他大觀園的女兒,也有一部分寫到她們的不幸。這就已經很不容易了。續書能長期被許多讀者不同程度地認可,甚至誤認其為雪芹手筆,這就是最主要的原因。你可以比較《紅樓夢》十幾種不同續書,單純從語言文字水平看,它們未必都低於程高本續書,可是就因為續寫的出發點不對,結果都只能是「閉眼胡說一通」,根本無法與之爭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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