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原型」其實是沒有生命的生活實錄
「生活原型」其實是沒有生命的生活實錄
從上面的分析中,可知所謂的「生活原型」是沒有生命的生活實錄。除此而外,整部《紅樓夢》找不到一個「人物原型」、「事件原型」。首先,《紅樓夢》將曹家家世與封建上流社會相融合,以個別顯示一般。賈家雖然有曹家家世的投影,但更重要的是概括了封建上流社會許許多多類似賈家的共同特徵,從而預示了整個封建社會末世的衰敗。其次,曹雪芹將個人的情感與同時代的許多青年的追求和慾望相融合,寫出了千千萬萬青年共同的苦惱與不幸,從而展示了人性向新的層面發展的趨勢。再次,曹雪芹在回憶往事時,超越了家族和自我,從世道演變和人性本身,對自我評價,對流失歲月、秦淮舊夢進行思考,並坦誠地表明了自己的困惑和無奈。
而劉心武先生在談「生活原型」的「虛構」、「想像」時說:「當然要虛構,當然要想像,但是都是從已經存在的活潑潑的生命基礎之上去發展,去想像,去架構這個人物關係,去鋪展情節。」倒值得我們認真的深思,它揭開了「生活原型」沒有生命的生活實錄,是如何獲取血肉,獲得生命的。我們對曹雪芹的創作,實在是知道的太少了,儘管紅學家窮年累月地精心考證原型素材,再加上「讀其書,想見其為人」,展開豐富的聯想,但是我們還是難以據實素描似地勾勒曹雪芹的風貌。不過,正因為他寫出了一部偉大的《紅樓夢》,曹雪芹才成為偉大的人物,從而具有了研究的價值。我們雖然不能詳知具體的過程,但清楚一點,曹雪芹是以巨大的情感力量創造這部偉大著作的。
苦難,對於一個有思想的人來說,是一種精神財富。它涵養了人的氣質,提升了精神境界,塑造了人的風骨。否則,無論其身世遭際如何,都不可能成為偉大的人物。曹雪芹與敦誠、敦敏和張宜泉,彼此唱和,留詩數首。從這珍貴的文字裡,瞭解到他豪放不羈、才華橫溢、高談雄辯的風貌;瞭解到他疊遭大故、感憤時事、傾注筆端的創作情況;瞭解到他晚年生活困頓,流落京郊的生活概貌。除卻曹家史料和脂評提供的若干信息而外,敦敏、敦誠等人的詩中關於曹雪芹的行狀就是最有價值的了。凝縮的詩句,使我們感悟到了一種追求獨立人格的精神,一種在人生的無奈中尋找個性至上的精神。
人不能有傲氣,但不能沒有傲骨。曹雪芹不阿權貴、不隨流俗、超塵脫俗,幾乎他的朋友都把他比作「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司業青錢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敦誠《贈曹雪芹》)阮籍是一個憤世疾俗的人,狂放不羈,脫略形骸,背叛禮教,曹雪芹引阮籍為同調,遺恨不能生於同時,無奈在夢中以求之,自號「夢阮」。在煌煌一部文學史上,阮籍成了繼往開來的一座里程碑,再現了屈原沉痛幽深的心,重彈了《離騷》飄逸浪漫的調。屈原悲愴地呼喊: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阮籍讀懂了屈原,他悲沉地寫道:
天地解兮六合開,星辰隕兮日月頹,我騰而上將何懷?
曹雪芹很理解屈原和阮籍的心,屈原太「癡」了,為人格,為國家,竟投江自盡了;阮籍不癡嗎?然而,誰又能曉得,這癡必是性情中人;這癡必是鬱結之心;這癡必是大志難遂。曹雪芹沒有像屈原和阮籍那樣的官位,那樣的名士地位,面向天地,呼天搶地的宣稱,而他只是一介寒士,生前默默無聞,但內心的痛苦更加深廣,情調更加低沉,用如椽的巨筆寫下了調侃而凝重的詩: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人生的無奈,在無奈中尋找,這是一種獨立人格的追求,是一種自由思想的追求,是一種眾人獨醉我獨醒的精神!這種精神,不是視富貴如浮雲,而是拒絕與功名相摻合的庸俗。
他像阮籍一樣,地地道道用青白眼觀察社會。他用青眼,看到了被侮辱、被壓迫的青年女子悲慘的命運和人生;他用白眼看到「鬚眉濁物」般的貴族上流男子的卑劣和無恥。《紅樓夢》是曹雪芹用青白眼辨析後的活生生的社會寫實。
他像阮籍一樣,敢於公開表示好色,喜歡他所喜歡的女人,好色而不淫。曹雪芹用一生的心血描寫賈寶玉是一位情癡,是一個意淫的典型,嘲笑用封建禮教包裝的市俗世界。
他像阮籍一樣,窮得家中別無長物,除了書就是酒。他讀書,平復他受傷的心靈,開拓他馳騁的思路,揮灑他創作的靈感。他嗜酒如狂,在酒醉朦朧的意態中遠離世俗的黑暗和不幸,在酒醉亢奮的激情中走進創作的天地,恰如敦敏所題:
醉余奮掃如椽筆,
寫出胸中塊壘時。
曹雪芹少年時代一下子從「鐘鳴鼎食之家」跌落到「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的貧困境地,雖然受到巨大的打擊,面對殘酷的命運,他依然狂放不羈,抗爭命運,不懼厄運,一股英氣膽魄溢於言表。等到他晚年,體力漸漸不支,貧困對他的精神和生活的壓迫,日見加著。敦誠說他「舉家食粥酒常賒」;敦敏說他「賣畫錢來付酒家」。人生只有在最艱難的境遇下,才能體會人格的偉大。曹雪芹的人格偉岸雖不減當年,但更多的是借酒澆愁,敦誠以詩勸慰:
勸君莫彈食客鋏,
勸君莫叩富兒門。
殘杯冷炙有德色,
不如著書黃葉村。
曹雪芹在朋友的鼓勵下,憤發著書。他創作《紅樓夢》的過程,我們幾乎無所知之,但這並不影響我們對其心理動機的揣想。古今中外的作家們,其創作心態雖多種多樣,但大抵離不開「發憤」二字。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說:「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大底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這段話道出了這些卓越人才的創作心理機制,一般都是從大得大失、大歡大悲、大起大落的生命體驗中經歷過,「意有鬱結」而後產生巨大的悲憤的情感力量。它不再為個人的悲憤的處境而呼天喊地,而是指向了冥冥的上天、蒼茫的大地,進行無窮的拷問;將自己溶於歷史長河之中,思索興榮衰敗的答案;追問人的生命的意義和價值。愈是拷問的執著,愈是思索的深刻,愈是趨向哲思,也就愈是遠離芸芸眾生,愈是不為世俗所理解。
這是天才的痛苦!天才的孤獨!也是偉大的痛苦!偉大的孤獨!
曹雪芹內心激盪的情感被歲月不斷沖洗後,趨於淡泊。平靜背後孕藏著巨大力量。身處末世,半生潦倒,一事無成,他只好立言,以「假語村言」,為「閨閣昭傳」。出於這樣一種創作動機,年年歲歲守著「蓬牖茅椽,繩床瓦灶」;日日月月伴著「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就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完整的夢,給世人一個清醒的夢,給後世一個理想的夢。在他的心中,不僅僅是八旗才子的「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而是透過悲涼之霧看到美麗可愛的女兒世界,激發了他「寫出胸中塊壘時」,「直追昌谷破籬樊」!他用生命在拚搏,同時向中國文學的頂峰衝刺!
曹雪芹正是用這種巨大的情感力量,創造和昇華,才使得「原型素材」長入《紅樓夢》的肌體之中,賦予「作品中的人物」以最鮮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