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卷 記微嫌叔兄欺弱女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第四十一卷 記微嫌叔兄欺弱女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第四十一卷 記微嫌叔兄欺弱女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金玉緣

第四十一卷 記微嫌叔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話說董韓二夫人聽倪夫人一段話,明知也難挽回。董夫人只得說道:"姑娘要行善,這也是前生的夙根(1),我們也實在攔不住。只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了事體。如今你太太說了准你修行,也是好處。卻有一句話要說,那頭髮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頭髮上頭呢。你想伴雲也是帶髮修行的,不知他怎樣凡心一動,才鬧到那個分兒。 姑娘執意如此,我們就把姑娘送到義善庵裡靜修罷。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們來問:他若願意跟的,就講不得說親配人,若不願意跟的,另打主意。"茹萍聽了,收了淚,拜謝了董韓倪三夫人。董夫人說了,便問寶瓊等誰願跟姑娘修行。 寶瓊等回道:"太太們派誰就是誰。"董夫人知道不願意,正在想人。賀燕立在麒麟身後,想來麒麟必要大哭,防著他的舊病。豈知麒麟歎道:"真真難得。" 賀燕心裡更自傷悲。如金雖不言語,遇事試探,見是執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淚。董夫人才要叫了眾丫頭來問。忽見玲瓏走上前去,在董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剛才太太問跟三姑娘的姐姐,太太看著怎麼樣?"董夫人道:"這個如何強派得人的,誰願意他自然就說出來了。"玲瓏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願意,並不是別的姐姐們的意思。我有句話回太太,我也並不是拆開姐姐們,各人有各人的心。我服侍岳姑娘一場,岳姑娘待我也是太太們知道的,實在恩重如山,無以可報。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是他不是這裡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難以從死。如今三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們將我派了跟著姑娘,服侍姑娘一輩子。不知太太們准不准。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董韓倪三夫人尚未答言,只見麒麟聽到那裡,想起茗筠一陣心酸,眼淚早下來了。眾人才要問他時,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來道:"我不該說的。這玲瓏蒙太太派給我屋裡,我才敢說。求太太準了他罷,全了他的好心。"董夫人道:"你頭裡姊妹出了嫁,還哭得死去活來,如今看見三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勸,倒說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麼個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麒麟道:"三妹妹修行是已經准的了,三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若是真的,我有一句話告訴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說了。"茹萍道:"三哥哥說話也好笑,一個人主意不定便扭得過太太們來了? 我也是象玲瓏的話,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還有一個死呢。那怕什麼!三哥哥既有話,只管說。" 麒麟道:"我這也不算什麼洩露了,這也是一定的。 我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時侯,你倒來做詩。慪人!"麒麟道:"不是做詩,我到一個地方兒看了來的。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使得。你就唸唸,別順著嘴兒胡謅。" 麒麟也不分辯,便說道:

只緣昔日畫仙遊,悟得今陪古佛修。

嬌俏吳門矢志女,緇衣穿上棄裙綢!

尤潔如金聽了,詫異道:"不好了,這人入了迷了。"董夫人聽了這話,點頭歎息,便問麒麟:"你到底是那裡看來的?"麒麟不便說出來,回道:"太太也不必問,我自有見的地方。"董夫人回過味來,細細一想,便更哭起來道:"你說前兒是頑話,怎麼忽然有這首詩?罷了,我知道了,你們叫我怎麼樣呢!我也沒有法兒了,也只得由著你們罷!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干各自的就完了!" 如金一面勸著,這個心比刀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 賀燕已經哭的死去活來,幸虧玉扣扶著。麒麟也不啼哭,也不相勸,只不言語。吳才吳梅聽到那裡,各自走開。尤潔竭力的解說:"總是麟兄弟見三妹妹修行,他想來是痛極了,不顧前後的瘋話,這也作不得準的。 獨有玲瓏的事情准不准,好叫他起來。"董夫人道:"什麼依不依,橫豎一個人的主意定了,那也扭不過來的。可是麒麟說的也是一定的了。" 玲瓏聽了磕頭。茹萍又謝了董夫人。玲瓏又給麒麟如金磕了頭。麒麟說道"難得,難得。不料你倒先好了!"如金雖然有把持,也難掌住。只有賀燕,也顧不得董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說:"我也願意跟了三姑娘去修行。" 麒麟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這個清福的。" 賀燕哭道:"這麼說,我是要死的了!"麒麟聽到那裡,倒覺傷心,只是說不出來。因時已五更, 麒麟請董夫人安歇,尤潔等各自散去。寶瓊等暫且伏侍茹萍回去,後來指配了人家。玲瓏終身伏侍,毫不改初。此是後話。

且言吳禮扶了權太君靈柩一路南行,因遇著班師的兵將船隻過境,河道擁擠,不能速行,在道實在心焦。幸喜遇見了海疆的官員,聞得鎮海統制欽召回京,想來侄女一定回家, 略略解些煩心。只打聽不出起程的日期,心裡又煩燥。想到盤費算來不敷,不得已寫書一封,差人到全明哲任上借銀五百,叫人沿途迎上來應需用。那人去了幾日,吳禮的船才行得十數里。那家人回來,迎上船隻,將全明哲的稟啟呈上。書內告了多少苦處,備上白銀五十兩。 吳禮看了生氣,即命家人立刻送還,將原書發回,叫他不必費心。那家人無奈,只得回到全明哲任所。

全明哲接到原書銀兩,心中煩悶,知事辦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來人帶回,幫著說些好話。豈知那人不肯帶回,撂下就走了。全明哲心下不安,立刻修書到家,回明他父親,叫他設法告假贖出身來。於是全家托了吳強吳翔等在董夫人面前乞恩放出。吳強明知不能,過了一日,假說董夫人不依的話回復了。全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全明哲任上,叫他告病辭官。董夫人並不知道。

那吳翔聽見吳強的假話,心裡便沒想頭,連日在外又輸了好些銀錢,無所抵償,便和吳才相商。 吳才本是一個錢沒有的,雖是韋姨娘積蓄些微,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應人家。 便想起慧蘭待他刻薄,要趁吳奎不在家要擺佈吳瑕出氣,遂把這個當叫吳翔來上,故意的埋怨吳翔道:"你們年紀又大,放著弄銀錢的事又不敢辦,倒和我沒有錢的人相商。"吳翔道:"四叔,你這

話說的倒好笑,咱們一塊兒頑,一塊兒鬧,那裡有銀錢的事。"吳才道:"不是前兒有人說是外藩要買個偏房,你們何不和姚大舅商量把吳瑕說給他呢?"吳翔道:"叔叔,我說句招你生氣的話,外藩花了錢買人,還想能和咱們走動麼。"吳才在吳翔耳邊說了些話, 吳翔雖然點頭,只道吳才是小孩子的話,也不當事。恰好姚旺仁走來說道:"你們兩個人商量些什麼,瞞著我麼?"吳翔便將吳才的話附耳低言的說了。 姚旺仁拍手道:"這倒是一種好事,又有銀子。只怕你們不能,若是你們敢辦,我是親舅舅,做得主的。只要才老四在大太太跟前那麼一說,我找韓舅爺再到二太太面前一說,只要這兩位太太同意了,三太太更不必慮了。所以,太太們問起來你們齊打伙說好就是了。"吳才等商議定了,姚旺仁便去找韓立嶺,吳翔吳才便去回董韓倪三夫人,說得錦上添花。

董夫人聽了雖然入耳,只是不信,因心痛加劇,無力支撐,就令韓夫人斟酌料理,完了回他。韓夫人聽得韓立嶺知道,便打發人找了韓立嶺來問他。那韓立嶺已經聽了姚旺仁的話,又可分肥,便在韓夫人跟前說道:"若說這位郡王,是極有體面的。若應了這門親事,雖說是不是正配,保管一過了門,這裡老爺們俱能復官,且聲勢又好了。"韓夫人本是沒主意人,再加因茗筠之事,本暗恨董夫人等了,那管其他,只一心報復,所以被韓立嶺一番假話,哄得心動,請了姚旺仁來一問,更說得熱鬧。於是韓夫人倒叫人出去追著吳翔去說。姚旺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那外藩不知底細,便要打發人來相看。 吳翔又鑽了(2)相看的人,說明"原是瞞著合宅的,只是王府相親。等到成了,他祖母和二太太作主,親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應了。 吳翔便送信與韓夫人,並回了董夫人倪夫人。那尤潔如金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也都歡喜。

那日果然來了幾個女人,都是艷妝麗服。韓夫人接了進去,敘了些閒話。韓夫人因事未定,也沒有和吳瑕說明,只說有親戚來瞧,叫他去見。那吳瑕到底是個小孩子,那管這些,便跟了奶媽過來。銀杏不放心,也跟著來。只見有兩個宮人打扮的,見了吳瑕便渾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來拉著吳瑕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吳瑕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納悶,想來沒有這門親戚,便問銀杏。銀杏先看見來頭,卻也猜著八九必是相親的。"但是大爺不在家,大太太一向不待見這一房,且又病著,難道叫二太太做主麼?只是到底不知是那府裡的。若說是對頭親(3),不該這樣相看。瞧那幾個人的來頭,不像是本支王府(4),好像是外頭路數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且打聽明白再說。"銀杏心下留神打聽。 那些丫頭婆子都是銀杏使過的, 銀杏一問,所有聽見外頭的風聲都告訴了。銀杏便嚇的沒了主意,雖不和吳瑕說,便趕著去告訴了如金,求他告訴董夫人和倪夫人。倪夫人知道這事不好,便來董夫人處稟知。董夫人只得硬撐著,叫請二太太來問。怎奈韓夫人信了兄弟並姚旺仁的話,反勸董夫人說:"孫女兒也大了,現在奎兒不在家,太太要拿好主意。況且是他親舅舅打聽的,難道倒比別人不真麼!太太放心,這事錯不了的!"董夫人本沒有精神,便只點點頭兒。

獨有倪夫人聽了這些話,不敢駁回,心下暗暗生氣,勉強說些閒話,便走了出來,告訴了如金,自己落淚。麒麟勸道:"嬸子別煩惱,這件事我看來是不成的。這又是吳瑕命裡所招,只求嬸子不管就是了。"倪夫人道:"你一開口就是瘋話。人家說定了就要接過去。若依銀杏的話,你奎大哥可不抱怨我麼。別說自己的侄孫女兒,就是親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把如紅說給尤家,也是看那仕麟肯上進,他家又復了官,聖眷隆重,大太太才答應作媒的。就是權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頭裡原好,如今姑爺癆病死了,你權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吳瑕錯給了人家兒,可不是我負了你大哥的重托?"正說著,銀杏過來瞧如金,並探聽董夫人的口氣。倪夫人將韓夫人與董夫人說的話述了一遍。銀杏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吳瑕終身全仗著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話,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便是奎大爺回來怎麼說呢!"倪夫人道:"你是個明白人,起來,聽我說。吳瑕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兒,他要信了,叫二太太作主,我能夠攔他們麼?"麒麟勸道:"無妨礙的,只要明白就是了。"銀杏生怕麒麟瘋顛嚷出來,也並不言語,回了倪夫人竟自去了。倪夫人又坐了一坐,因裴氏來找,也去了。

且說董夫人因心痛加劇,令韓夫人回去,叫丫頭扶著躺下。正要睡時,只見吳梅進來請了安,回道:"今早大爺爺那裡打發人帶了一封書子來,外頭小子們傳進來的。"說著,一面把書子呈上。董夫人勉強接過書信,拆開看時,見上面寫著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凱旋船隻,不能迅速前行。聞曼姐隨翁婿來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奎兒手稟,知二老爺身體欠安,亦不知已有確信否? 麒麟梅哥場期(5)已近,務須實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靈柩抵家,尚需日時。我身體平善(6),不必掛念。此諭麒麟等知道。月日手書。廉兒另稟。

董夫人看畢,仍舊遞給吳梅,說:"你拿去給你三叔瞧瞧,順便告訴你祖母,說你二姑姑要來。"吳梅答應了自去。

這裡董夫人覺胸口沉悶,剛躺下,忽然丫頭來報:"舅太太和董二爺來了。董二爺外面接了去,舅太太已到這邊來了。"董夫人聽了,想起來還是前次給尤仕麟說了如紅,後來放定下茶,想來此時尤家要娶過門,所以董舅母來商量這件事情來了。正想著,董舅母已進來了。董夫人讓了坐。董舅母果然將尤家要娶如紅的

話說了一遍。大家商議了一會子。董夫人便說起吳禮來書,說麒麟場期近了,命他和侄兒實心用功。董舅母便問了吳禮在路好,又說:"他們爺兒兩個又沒進過學(7),怎麼能下場呢?"董夫人道:"老爺回南起身時,早給他們爺兒兩個援了例監(8)了。"董舅母點點頭,又說了一會子話,見董夫人不能支持,便說要過如金這邊來瞧瞧。

卻說麒麟送了倪夫人去後,正拿著《秋水》(9)一篇在那裡細玩。如金從裡間走出,見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見是這個,心裡著實煩悶。細想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10)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看他這種光景,料勸不過來,便坐在麒麟旁邊,怔怔的坐著。 麒麟見他這般,便道:"你這又是為什麼?"如金道:"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慾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雲(11),但自古聖賢,以人品根柢為重。"麒麟也沒聽完,把那書本擱在旁邊,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麼古聖賢,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12)。那赤子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 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13)中,猶如污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14)。 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15)'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16)一步地位的! "如金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 並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系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17)。若你方纔所說的,忍於拋棄天倫,還成什麼道理?" 麒麟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18)。" 如金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麼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聖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更不成話,伯夷叔齊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19)。當此聖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反遠了奎大哥。你方纔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 麒麟聽了也不答言,只有仰頭微笑。 如金因又勸道:"你既理屈詞窮,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搏得一第(20),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麒麟點了點頭,歎了口氣說道:"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 如金未及答言, 賀燕過來說道:"剛才三奶奶說的古聖先賢,我們也不懂。我只想著我們這些人從小兒辛辛苦苦跟著三爺,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論起理來原該當的,但只三爺也該體諒體諒。 況三奶奶替三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三爺不以夫妻為事,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至於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那裡來的這麼個道士,說了些混話,三爺就信了真。三爺是讀書的人,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麼!" 麒麟聽了,低頭不語。

賀燕還要說時,只聽外面腳步走響,隔著窗戶問道:"三叔在屋裡呢麼?"麒麟聽了,是吳梅的聲音,便站起來笑道:"你進來罷。"如金也站起來。吳梅進來笑容可掬的給麒麟如金請了安,問了賀燕的好,--賀燕也問了好--便把書子呈給麒麟瞧。麒麟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二姑姑回來了。"吳梅道:"大爺爺既如此寫,自然是回來的了。"麒麟點頭不語,默默如有所思。吳梅便問:"叔叔看見大爺爺後頭寫的叫咱們好生唸書了?叔叔這一程子只怕總沒作文章罷?"麒麟笑道:"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功名。"吳梅道:"叔叔既這樣,就擬幾個題目,我跟著叔叔作作,也好進去混場,別到那時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不但笑話我,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 麒麟道:"你也不至如此。"說著,如金命吳梅坐下。 麒麟仍坐在原處,吳梅側身坐了。兩個談了一回文,不覺喜動顏色。如金見他爺兒兩個談得高興,便仍進屋裡去了。心中細想麒麟此時光景,或者醒悟過來了,只是剛才說話,他把那"從此而止"四字單單的許可,這又不知是什麼意思了。如金尚自猶豫,惟有賀燕看他愛講文章,提到下場,更又欣然。心裡想道:"阿彌陀佛!好容易講四書似的才講過來了!"這裡麒麟和吳梅講文,翠麗沏過茶來,吳梅站起來接了。又說了一會子下場的規矩並請尤仕麟在一處的話,麒麟也甚似願意。一時吳梅回去,便將書子留給麒麟了。

那麒麟拿著書子,笑嘻嘻走進來遞給貞鏡收了,便出來將那本《莊子》收了,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21)之類,叫出貞鏡玉扣翠麗等都搬了擱在一邊。如金見他這番舉動,甚為罕異,因欲試探他,便笑問道:"不看他倒是正經,但又何必搬開呢。"麒麟道:"如今才明白過來了。這些書都算不得什麼,我還要一火焚之,方為乾淨。"如金聽了更欣喜異常。只聽麒麟口中微吟道:"內典語中無佛性, 金丹法外有仙丹(22)。" 如金也沒很聽真,只聽得"無佛性""有仙丹"幾個字,心中轉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麒麟便命貞鏡玉扣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制詩(23)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如金這才放了心。

那賀燕此時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便悄悄的笑著向如金道:"到底奶奶說話透徹,只一路講究,就把三爺勸明白了。就只可惜遲了一點兒,臨場太近了。" 如金點頭微笑道: "功名自有定數,中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但願他從此一心巴結正路,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說到這裡,見房裡無人,便悄說道:"這一番悔悟回來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也是不好。"賀燕道:"奶奶說的也是。三爺自從信了道士,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道士,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三爺原不大理會,玲瓏去了,如今只他們四個,這裡頭就是田秀有些個狐媚子,聽見說他媽求了孝二奶奶和奶奶,說要討出去給人家兒呢。 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裡呢。貞鏡玉扣雖沒別的,只是三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 如今算來只有翠麗三爺倒不大理會,況且翠麗也穩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翠麗帶著小丫頭們伏侍就夠了,不知奶奶心裡怎麼樣。"如金道:"我也慮的是這些,你說的倒也罷了。"正說著,董舅母進來了。如金等忙請安問好。董舅母便說是為尤家娶如紅的事來的。如金道:"才剛麒麟梅兒還說請仕麟一同赴考呢。"董舅母道:"正是呢。尤家要在考期前娶過如紅去。"說完,又問了麒麟如今讀書的情形,知他用功,也不打擾,便跟著如鳳回去了。

那麒麟並不知董舅母來,也不出房門。從此,麒麟天天只差人去給董夫人請安。董夫人聽見他這番光景,雖是病中,那一種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到了八月初三,這一日正是權太君的冥壽(24)。麒麟早晨過來磕了頭,便回去,仍到靜室中去了。過了幾日,到了如紅娶的日子,如金領著賀燕等去了董家。獨留麒麟自在靜室冥心危坐(25),忽見翠麗端了一盤瓜果進來說:"太太叫人送來給三爺吃的。 說別用功累壞了身子。"麒麟站起來答應了,復又坐下,便道:"擱在那裡罷。"翠麗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麒麟道:"太太那裡誇三爺呢。"麒麟微笑。翠麗又道:"太太說了,三爺這一用功,明兒進場中了出來,明年再中了進士,作了官,老爺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三爺了。"麒麟也只點頭微笑。翠麗道:"如今三爺可是有造化的,我們姑娘到你們家作媳婦,這也是他的造化了。"麒麟聽到這裡,又覺塵心一動,連忙斂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來,我是有造化的,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翠麗把臉飛紅了,勉強道:"我們不過當丫頭一輩子罷咧,有什麼造化呢!"麒麟笑道:"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你這個造化比我們還大呢!"翠麗聽見這話似乎又是瘋話了,恐怕自己招出麒麟的病根來,打算著要走。只見麒麟笑著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未知麒麟又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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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夙根--今日行善,是前世積好,種下善根。這是佛門的一種迷信說法。

(2)  鑽(zuan)了--這裡同"賺了",意即誑騙。

(3)  對頭親--門當戶對的親事。

(4)  本支王府--屬於皇族宗室的王府,與異姓王相對。

(5)  場期--即科舉考試的期限,亦叫考期。清代考取舉人,在陰曆八月進行。

(6)  平善--即平安健康的意思。

(7)  進學--清代科舉制度,童生(縣試及極者)經過院試考中秀才(亦稱生員),謂之"進學"。只有進學者才能有資格參加鄉試考取舉人。

(8)  援了例監--明清制度,由捐納取得監生資格者稱為例監。援:引用成例。《清史稿·選舉志》:"由俊秀報捐監生者,曰例監。凡捐納入官必由之。

(9)  《秋水》--《莊子》篇名。這是一篇富於哲理的寓言,借秋天河水入海的浩渺景象抒發天道難窮而人的智能有限的感慨。全篇用各種生動的譬喻說明大與小、是與非、善與惡都是相對的,主張率性自然、無所追求。因此被如金看作"出世離群"之作。

(10)  出世離群--即逃避社會而隱居過孤獨的生活。這一點,是《莊子》一書總的思想傾向。

(11)  過眼煙雲--即很快消失,難以滯留的意思。

(12)  不失其赤子之心--語出《孟子·離婁下》。赤子:嬰兒。

(13)  貪嗔癡愛--佛教把人類的感情慾望等並稱為"三毒",即貪、嗔(怒)、癡(包括愛),這是一種絕欲處世觀點。

(14)  塵網--即塵世的羅網。這裡是說被塵世所束縛。

(15)  聚散浮生--道家們認為,人的生與死是一種氣的聚與散所決定的。氣聚則生,氣散則亡。

(16)  太初--指天地形成前的原始狀態。佛教與道教都推奉人類應恢復到原始狀態的思想。這是一種反動而以荒謬的倒退觀點。

(17)  "不忍"二字--不忍加害於人之意。語出《孟子·公孫丑上》,全句為"人皆有不忍之心"。

(18)  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巢許:即巢父和許由,相傳為唐堯時的隱士。堯要讓天下給巢父,他不受,堯又讓許由,由也引以為恥,逃走隱居起來(見《莊子·讓王》及《史記·伯夷列傳》注引皇甫謐《高士傳》)。武周:西周的武王和周公;夷齊:即伯夷叔齊,相傳為殷代孤竹君之二子。武王滅殷,天下宗周,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隱居首陽山,終於餓死(見《史記·伯夷列傳》)。

(19)  有托而逃--即有借口逃避現實。

(20)  搏得一第--即奪得一個初錄取的名額。此處指考中一名舉人。

(21)  《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參同契》:道教書名,全稱《周易參同契》,東漢魏伯陽著,意在將"大易"、 "黃老"、 "爐火"三家理法參照會同而契合為一。《元命苞》:"春秋緯"之一種,其書已佚,僅存遺編殘圖。緯書是西漢末假托經義而言符 瑞應之書。《五燈會元》:佛教書名,宋代普濟編,取《傳燈錄》、《廣燈錄》、《續燈錄》、《聯燈會要》及《普燈錄》撮要彙編而成。

(22)  內典、金丹、仙舟--內典:佛典之通稱。佛家稱佛經教典為內典,稱佛典以外的典籍為外典。金丹:道家煉得的所謂長生不老藥。仙舟:借指求仙的途徑。

(23)  語錄名稿及應制詩--語錄,一般是弟子記錄師傅言行的書。這裡指孔孟程朱儒家的語錄。名稿,指一些八股名家的文章選本,供準備科舉考試用的範文。應制詩,應皇帝之命做的詩,內容多為封建統治者歌功頌德。

(24)  冥壽--即陰壽。為已故父祖的逢十生辰行壽禮稱為做陰壽。

(25)  冥心危坐--深沉地思索,端正地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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