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卷 史顯之詳說真如境黃儻甫歸結金玉緣

第四十三卷 史顯之詳說真如境黃儻甫歸結金玉緣

第四十三卷 史顯之詳說真如境黃儻甫歸結金玉緣

金玉緣

第四十三卷 史顯之詳說真如境 黃儻甫歸結金玉緣

   

話說如金聽玉扣說賀燕不好,連忙進去瞧看。吳瑕同銀杏也隨著走到賀燕炕前。只見賀燕心痛難禁,一時氣厥(1)。 如金等用開水灌了過來,仍舊扶他睡下,一面傳請大夫。吳瑕問如金道:"賀燕姐姐怎麼病到這個樣?" 如金道:"大前兒晚上哭傷了心了,一時發暈栽倒了。 太太叫人扶他回來,他就睡倒了。因外頭有事,沒有請大夫瞧他,所以致此。"說著,大夫來了,如金等略避。大夫看了脈,說是急怒所致,開了方子去了。

原來賀燕模糊聽見說麒麟若不回來,便要打發屋裡的人都出去,一急越發不好了。到大夫瞧後,玉扣給他煎藥。他各自一人躺著,神魂未定,好像麒麟在他面前,恍惚又像是個和尚,眼睛一眨又似乎是個道士,手裡拿著一本冊子揭著看,還說道:"你別錯了主意,我是不認得你們的了。" 賀燕似要和他說話,玉扣走來說:"藥好了,姐姐吃罷。" 賀燕睜眼一瞧,知是個夢,也不告訴人。吃了藥,便自己細細的想:"麒麟必是跟了和尚道士去。上回他要拿靈玉麒麟出去,便是要脫身的樣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像往常,把我混推混揉的,一點情意都沒有。後來待三奶奶更生厭煩。在別的姊妹跟前,也是沒有一點情意。這就是悟道的樣子。但是你悟了道,拋了三奶奶怎麼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雖是月例銀子照著那樣的分例,其實我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裡人。若是老爺太太打發我出去,我若死守著,又叫人笑話,若是我出去,心想麒麟待我的情分,實在不忍。"左思右想,實在難處。想到剛才的夢"好像和我無緣"的話,"倒不如死了乾淨。"豈知吃藥以後,心痛減了好些,也難躺著,只好勉強支持。過了幾日,起來服侍如金。如金想念麒麟,暗中垂淚,自歎命苦。又知他母親打算給哥哥贖罪,很費張羅,不能不幫著打算,便領了翠麗過去。暫且不表。

且說吳禮等,路過揚州,命吳廉送茗筠的靈去安葬。然後,吳禮扶權太君靈柩,吳廉送了鍾氏慧蘭如意的棺木,到了杭州,也安了葬。一日,吳禮正料理墳墓之事,忽接到家書,一行一行的看到麒麟吳梅得中,心裡自是喜歡。後來看到麒麟走失,復又煩惱,只得趕忙回來。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書,果然赦罪賞了家產,更是喜歡,便日夜趲行(2)。

一日,行到  陵(3)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處。吳禮打發吳廉等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旱到家。寫到麒麟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 頭髮蓬鬆,赤著一雙腳,背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吳禮倒身下拜。吳禮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吳禮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麒麟。吳禮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麒麟麼?"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吳禮又問道:"你若是麒麟,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裡?" 麒麟未及回言,只見舡頭上來了兩個道人,夾住麒麟。只聽一個說道:"無慾無為,無得無失,非無非有,即是大道。"另一個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吳禮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那裡趕得上。只聽見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飄渺仙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游兮,吾誰與從。子虛烏有兮,歸彼真宮。

吳禮一面聽著,一面趕去,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 吳禮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廝也是隨後趕來。 吳禮問道:"你看見方纔那三個人麼?"小廝道:"看見的。奴才為老爺追趕,故也趕來。後來只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 吳禮還欲前走,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吳禮知是古怪,只得回來。

吳廉與眾家人回舡,見吳禮不在艙中,問了舡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趕三個道士去了。"吳廉等也從雪地裡尋蹤迎去,遠遠見吳禮來了,迎上去接著,一同回船。吳禮坐下,喘息方定,將見麒麟的

話說了一遍。眾人回稟,便要在這地方尋覓。吳禮歎道:"你們不知道,這是我親眼見的,並非鬼怪。況聽得歌聲大有元妙。那麒麟生下時攥著'靈玉麒麟'來,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為的是老太太疼愛,又見他伶俐,所以養育到今。便是那兩個道士,我也都見過。那一個拄鐵拐的來送靈玉麒麟時,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裡便有些詫異,只道麒麟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豈知麒麟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 如今叫我才明白。"說到那裡,掉下淚來。眾人道:"麟三爺果然是下凡的仙人,就不該中舉人了。怎麼中了才去?" 吳禮道:"你們那裡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 洞裡的精怪,他自具一種性情。你看麒麟何嘗肯唸書,他若略一經心,無有不能的。他那一種脾氣也是各別另樣。"說著,又歎了幾聲。眾人便拿"梅哥得中,家道復興"的話解了一番。吳禮仍舊寫家書,便把這事寫上,勸諭閤家不必想念了。寫完封好,即著家人回去。 吳禮隨後趕回。暫且不題。

且說董舅母得了赦罪的信, 便命如鳳去各處借貸。並自己湊齊了贖罪銀兩。刑部准了, 收兌了銀子,一角文書將如虎放出。他們母子姊妹弟兄見面,不必細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 董如虎自己立誓說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殺犯剮!" 董舅母見他這樣,便要握他嘴說:"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還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這樣惡誓麼!只春蓮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處, 你媳婦已經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雖說窮了,這碗飯還有得吃,據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婦了,你心裡怎麼樣?"如虎點頭願意。 如金等也說:"很該這樣。"倒把春蓮急得臉脹通紅,說是:"伏侍大爺一樣的,何必如此。"眾人便稱起大奶奶來,無人不服。如虎便要去拜謝吳家,董舅母如金也都過來。見了眾人,彼此聚首,又說了一番的話。

正說著,恰好那日吳禮的家人回家,呈上書子,說:"老爺不日到了。"董夫人叫小春將書子念給聽。小春念到吳禮親見麒麟的一段,眾人聽了都痛哭起來,董夫人如金賀燕等更甚。大家又將吳禮書內叫家內"不必悲傷,原是借胎"的話解說了一番。"與其作了官,倘或命運不好,犯了事壞家敗產,那時倒不好了。寧可咱們家出一位高人異士,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所以才投到咱們家來。太太這麼一想,心裡便開豁了。"董夫人哭著和董舅母道:"麒麟拋了我,我還恨他呢。我歎的是媳婦的命苦,才成了幾年的親,怎麼他就硬著腸子都撂下了走了呢!" 董舅母聽了也甚傷心。 如金哭得人事不知。 所有爺們都在外頭,董夫人便說道:"我為他擔了一輩子的驚,剛剛兒的娶了親,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作了胎(4),我才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早知這樣,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家的姑娘!" 董舅母道:"這是自己一定的,咱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麼別的說的嗎? 幸喜有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後來就有了結果了。你看孝二奶奶,如今梅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麼。他頭裡的苦也算吃盡的了,如今的甜來,也是他為人的好處。我們姑娘的心腸兒太太是知道的,並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太太倒不必耽憂。" 董夫人被董舅母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如金從前更是廉靜寡慾極愛素淡的,他所以才有這個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數(5)的。 看著如金雖是痛哭,他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的!不想麒麟這樣一個人,紅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兒!"想了一回,也覺解了好些。又想到賀燕身上:"若說別的丫頭呢,沒有什麼難處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三奶奶就是了。獨有賀燕可怎麼處呢?"此時人多,也不好說,且等晚上和董舅母商量。

那日董舅母並未回家,因恐如金痛哭,所以在如金房中解勸。那如金卻是極明理,思前想後,"麒麟原是一種奇異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人。"更將大道理的話告訴他母親了。董舅母心裡反倒安了,便到董夫人那裡先把如金的

話說了。董夫人點頭歎道: "若說我無德,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說著,更又傷心起來。董舅母倒又勸了一會子, 因又提起賀燕來,說:"我見賀燕近來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著麟哥兒。但是正配呢理應守的,屋裡人願守也是有的。惟有這賀燕,雖說是算個屋裡人,到底他和麟哥兒並沒有過明路兒的。"董夫人道:"我才剛想著,正要等你來商量商量。若說放他出去,恐怕他不願意,又要尋死覓活的,若要留著他也罷,又恐老爺不依。所以難處。"董舅母道:"我看姑老爺是再不肯叫守著的。再者姑老爺並不知道賀燕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太太叫他本家的人來,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門正經親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東西。那孩子心腸兒也好,年紀兒又輕,也不枉跟了太太會子, 也算太太待他不薄了。賀燕那裡還得我細細勸他。就是叫他家的人來也不用告訴他,只等他家裡果然說定了好人家兒,我們還去打聽打聽,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長的像個人兒,然後叫他出去。"董夫人聽了道:"這個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爺冒冒失失的一辦, 我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了麼!" 董舅母聽了點頭道:"可不是麼!"又說了幾句,便辭了董夫人,仍到如金房中去了。

看見賀燕淚痕滿面,董舅母便勸解譬喻了一會。 賀燕本來老實,不是伶牙利齒的人, 董舅母說一句,他應一句,回來說道:"我是做下人的人,舅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說這些話, 我是從不敢違拗太太的。" 董舅母聽他的話,"好一個柔順的孩子!"心裡更加喜歡。如金又將大義的

話說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過了幾日,吳禮回家,眾人迎接。吳禮見吳智吳信已都回家,大家相見,不免歷敘一番別來的景況。然後內眷們見了,不免想起麒麟來,又大家傷了一會子心。吳禮喝住道:"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們在外把持家事,你們在內相助,斷不可仍是從前這樣的散慢。別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總(6)。我們本房的事,裡頭全歸於你,都要按理而行。"董夫人便將如金有孕的話也告訴了,將來丫頭們都勸放出去。吳禮聽了,點頭無語。

次日吳禮進內,請示大臣們,說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闋(7),應該怎麼謝恩之處,望乞大人們指教。"眾朝臣說是代奏請旨。於是聖恩浩蕩,即命陛見。吳禮進內謝了恩,聖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問起麒麟的事來。吳禮據實回奏。聖上稱奇,旨意說,麒麟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過來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進用(8)。他既不敢受聖朝的爵位,便賞了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吳禮又叩頭謝恩而出。

回到家中,吳信吳奎接著,吳禮將朝內的話述了一遍,眾人喜歡。吳智吳信便說:"東西兩處院子收拾齊全,打算要搬過去。"吳禮點頭,又說了一番仰報天恩的話。吳奎也趁便回說:"瑕兒親事,太太主意願意給周家為媳,不知老爺看怎麼樣?"吳禮昨晚也知吳瑕的始末,便說:"你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說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唸書,能夠上進。朝裡那些官兒難道都是城裡的人麼?"吳奎答應了"是"。吳智因說道:"我有了這番苦劫,是心都淡了,況且又有疾症的根子,靜養幾年,不能幫大哥料理家事,諸事大哥費心罷。"吳禮道:"提起村居養靜,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報耳。"吳禮說畢進內。吳智吳信也自去歇息。吳奎打發請了夏嬤嬤來,應了這件事。夏嬤嬤見了董夫人等,便說些將來怎樣陞官,怎樣起家,怎樣子孫昌盛。

正說著,丫頭回道:"賀燕的娘進來請安。"董夫人問幾句話,秦氏將親戚作媒,說的是城南遊家的,現在有房有地,又有鋪面,姑爺年紀略大了幾歲,並沒有娶過的,況且人物兒長的是百里挑一的。董夫人聽了願意,說道:"你去應了,隔幾日進來再接你女兒罷。"董夫人又命人打聽,都說是好。董夫人便告訴了如金,仍請了董舅母細細的告訴了賀燕。賀燕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的,心裡想"如今太太硬作主張。若說我守著,又叫人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願",便哭得咽哽難鳴,又被董舅母如金等苦勸, 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在這裡,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家裡才是。"於是,賀燕含悲叩辭了眾人,那姐妹分手時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說。 賀燕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父母,也是哭泣,但只說不出來。那賀麻子悉把游家的娉禮送給他看,又把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他瞧,說那是太太賞的,那是置辦的。賀燕此時更難開口,住了兩天,細想起來:"父母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家裡,豈不又害了父母二老呢。"千思萬想,左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賀燕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裡另想到那裡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游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著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丫頭僕婦都稱奶奶。賀燕此時欲要死在這裡,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著不肯俯就的,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順。到了第二天開箱(9),這姑爺看見一件綠汗衫,認得是自己的,方知是麒麟的丫頭。原來當初只知是權太君的侍兒,益想不到是賀燕。此時游四海念著麒麟待他的舊情,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麒麟所換那件紫紅汗衫拿出來。賀燕看了,方知這姓游的原來就是游四海,始信姻緣前定。賀燕才將心事說出,游四海也深為歎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賀燕真無死所了。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10),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11)!

不言賀燕從此又是一番天地。 且說那黃儻甫犯了婪索(12)的案件,審明定罪,今遇大赦, 褫籍為民(13)。儻甫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14)。只見一個道者從那渡頭草棚裡出來,執手相迎。儻甫認得是史顯之,也連忙打恭,顯之道:"黃老先生別來無恙?" 儻甫道:"老仙長到底是史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覿面不認?後知火焚草亭,下鄙深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歎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15),致有今日。"史顯之道:"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復得相逢,也是一樁奇事。這裡離草庵不遠,暫請膝談(16),未知可否?"儻甫欣然領命,兩人攜手而行,小廝驅車隨後,到了一座茅庵。顯之讓進儻甫坐下, 小童獻上茶來。儻甫便請教仙長超塵的始末。顯之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17)。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麒麟乎?" 儻甫道:"怎麼不知。近聞紛紛傳述,說他也遁入空門。下愚當時也曾到他定府裡去過幾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顯之道:"非也。這一段奇緣,我先知之。昔年我與先生在揚州別後,不久即已會過他一面。"儻甫驚訝道:"京城離貴鄉甚遠,何以能見?"顯之道:"神交(18)久矣。"儻甫道:"既然如此,現今麒麟的下落,仙長定能知之。"顯之道:"麒麟,即麒麟也。那年定府查抄之前,茗金分離之日,此麒麟早已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又復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靈玉麒麟那天奇地靈之寶,非凡間可比。前經子虛烏有兩位仙人攜帶下凡,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這便是麒麟的下落。"儻甫聽了,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歎道:"原來如此,下愚不知。但那麒麟既有如此的來歷,又何以情迷至此,復又豁悟如此?還要請教。"顯之笑道:"此事說來,老先生未必盡解。那真如仙境一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悟?百合歸真,焉有靈玉麒麟不復原之理呢!" 儻甫聽著,卻不明白了。知仙機也不便更問,因又說道:"麒麟之事既得聞命,但是吳門閨秀如此之多,何以算來結局俱屬平常呢?" 顯之歎息道:"吳族之女俱屬從真如仙境'情窟'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19),無非仙子塵心, 宋玉(20)相如,大是文人口孽(21)。凡是情思纏綿的,那結果就不可問了。" 儻甫聽到這裡,不覺拈鬚長歎, 因又問道:"請教老仙翁,那定公府,尚可如前否?" 顯之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定公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世代變幻,天地一新,梅竹齊芳(22),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儻甫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梅的已中鄉榜,恰好應著'梅'字。適間老仙翁說'梅竹齊芳',又道麒麟'高魁子貴',莫非他有遺腹之子,竟名'竹'的,可以飛黃騰達的麼?" 顯之微微笑道:"此系後事,未便預說。" 儻甫還要再問,顯之不答,便命人設俱盤飧(23),邀儻甫共食。

食畢,儻甫還要問自己的終身,顯之便道:"老先生草庵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儻甫驚訝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 顯之道:"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儻甫聽了益發驚異:"請問仙長,何出此言?" 顯之道:"小女珂蓮前遭塵劫,歸於董姓,這些老先生想必是有所聞的。今產難完劫,遺一子於董家以承宗祧(24)。 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只好接引接引(25)。" 顯之說著拂袖而起。儻甫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了。

這顯之自去度脫了珂蓮,送到真如仙境,交那淨心菩薩對冊,剛過牌坊,見那子虛烏有二位真人,縹渺而來。顯之接著說道:"二位道長,恭喜,賀喜!情緣完結,都交割清楚了麼?"那二人說道:"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靈玉麒麟已經回來了。還得把他送還原所,將他的後事敘明,不枉他下世一回。"顯之聽了,便供手而別。那子虛烏有仍攜了靈玉麒麟到漂渺峰上,將靈玉麒麟鑲嵌在鏡面石上,又大展仙術,將麒麟所歷之事,從頭到尾,皆鐫在鏡面石上,以待後人有緣,傳抄問世。子虛烏有然後相視一笑,各自雲遊而去。從此後,"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26)。"這一日卻塵和尚又從漂渺峰前經過,見那淨心菩薩所遺之靈玉麒麟仍在那裡,鏡面石上字跡依然如舊,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上面歷敘了紅塵繁華,癡情悲歡,及收緣結果的話頭,便點頭歎道:"我從前見此石上這段奇文,一則為有趣可誦,二則也為自己積些陰騭,所以曾經抄錄,付梓問世,今再觀此文,實可羨麒麟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圓覺(27),也可謂無復遺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28),不如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無事的人,托他傳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有而非有,無而非無。或者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29),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30),亦未可知。"想畢,便又抄了,到那繁華昌盛的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系饒口謀衣之輩,那有閒情更去和卻塵和尚饒舌書墨。直尋到急流津覺迷度口,草庵中睡著一個人,因想他必是閒人,便要將這抄錄的《靈玉傳》給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卻塵和尚復又使勁拉他,才慢慢的開眼坐起,便草草一看,仍舊擲下道:"這事我早已親見盡知。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我只指與你兩個人,托他們傳去,便可歸結這一新鮮逸文了。"卻塵和尚忙問何人,那人道:"你須待某年某月某日到一個月小山房書齋中,有程小泉和高蘭墅兩位先生在那裡,只說黃儻甫言托他們如此如此。"說畢,仍舊睡下了。

那卻塵和尚牢牢記著此言,又不知經了幾番春秋冬夏,果然有個月小山房書齋,見那程小泉與高蘭墅兩位先生正在那裡,一個伏案酣睡,一個正翻閱歷來的古史。卻塵和尚便將黃儻甫言了,方把這《靈玉傳》示看。那人笑道:"果然是'荒唐敷衍'了!"卻塵和尚便問:"先生何以認得此人,便肯替他傳述?"那人又笑道:"你號雖'卻塵',仍混跡凡塵,並更無聰明徹悟之處矣。既是荒唐敷衍,但無魯魚亥豕(31)以及背謬矛盾之處,樂得與二三同志,酒餘飯飽,雨夕燈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似你這樣尋根問底,便是刻舟求劍(32),膠柱鼓瑟(33)了。"只見案邊酣睡那人忽伸個懶腰,打個呵欠道:"世事太紛雜,何若夢黃梁!"說畢,復又睡下。那卻塵和尚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一面走著,口中說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閱者也不知。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後人見了這本奇傳,亦曾題過四句為本書緣起之言更轉一竿頭(34)云: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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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氣厥--即休克。

(2)  趲行--急走。

(3)  (pi)陵--地名。漢置縣,晉置郡改稱晉陵。治所在今江蘇省常州市。

(4)  作了胎--即懷了孕。

(5)  定數--這是唯心主義宿命論的說法,指人的一生遭遇都是前生注定的。

(6)  承總--包攬替代。

(7)  服闋--舊制,父母死後守喪三年,期滿除服稱為"服闋"。服:喪服;闋:終了的意思。

(8)  進用--即晉用,授予官職。

(9)  開箱--舊俗,女子嫁後第一次打開陪嫁的箱櫃妝奩謂之開箱。

(10)  孽子孤臣--古時稱小老婆生的庶子為孽子,稱亡國之臣為孤臣。這裡是藉以比喻賀燕是破落吳府的婢女。

(11)  息夫人--春秋時息國君主的夫人,姓 。楚滅息,她被楚文王擄而為妾,生二子,卻始終不同楚王說話,問其故,答道:"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事見《左傳》莊公十四年。漢代劉向《列女傳》說她後來又見到息君,終於自殺,與《左傳》所載不同。後代文人多有題詠,這裡所引的詩句見清初鄧漢儀《題息夫人廟》。息夫人又稱桃花夫人,"桃花廟"也即息夫人廟。

(12)  婪索--貪污、勒索。

(13)  褫(chi)籍為民--革去官職祿籍,貶為平民百姓。褫:黜革;剝奪。

(14)  覺迷渡口--即登覺岸的渡口。佛家以"迷"比作海,以"覺"比作岸,從迷到悟,叫做登覺岸。這是一種迷信說法。

(15)  下愚不移--《論語·陽貨》:"唯上智與下愚不移。"意思是,只有上等的智者和最愚魯的人,是天生的,不能改變的。這裡是黃儻甫的自謙之辭。

(16)  膝談--即促膝相談。

(17)  一念之間,塵凡頓易--意思是轉念之間,便能將塵世的牽連改變,而得道成仙。

(18)  神交--原意為精神上的瞭解。這裡是雖未見面,但彼此十分瞭解的意思。

(19)  蘇小--即蘇小小,六朝南齊時錢塘名妓。《樂府詩集》有《蘇小小歌》,後代多有以蘇小小為題材的詩詞散曲話本等,成為文學作品中一個常見的人物。

(20)  宋玉--戰國後期的楚國辭賦家。

(21)  口孽--佛教用語,指一些惡言妄語或香艷之詞。

(22)  梅竹齊芳--即"梅薰竹馥"之意,比喻德澤長留,歷久不衰。梅,指吳梅;竹,指麒麟的遺腹子吳竹,以梅竹代表吳氏子孫,將來飛黃騰達。

(23)  飧--簡單的飯食。

(24)  以承宗祧(tiao)--宗祧即宗廟。傳宗接代叫承祧。

(25)  接引--引導。這裡指引入仙界或宗教所謂的西方極樂世界。這是迷信說法。

(26)  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天外書,指《金玉緣》;天外事,指關於"靈玉麒麟"的故事。兩番人,指麒麟本來是蓬萊山飄渺峰鏡面石前淨心菩薩遺落的一塊玉石麒麟,後來又"托生"來到人間。一番人,指麒麟經歷塵世,又重新回到飄渺峰上鏡面石前,返還原形。

(27)  圓覺--佛家語,所謂圓滿之靈覺,或稱無上覺,指智慧和功行都已達到最高最圓滿的境地,即悟道成佛的意思。

(28)  舛錯--錯亂。

(29)  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塵勞:佛家語,煩惱之異名。《楞嚴疏》:"染污故名塵,擾惱故名勞。"鳥呼歸去:傳說杜鵑鳥的鳴聲象"不如歸去"。這句意為:污濁的塵世使人煩惱,不如借助杜鵑的鳴聲喚醒迷夢尋找歸宿。

(30)  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山靈:山神。飛來:寓飛來峰故事。飛來峰在浙江杭州靈隱東南,相傳東晉時印度僧人慧理登此山歎道,此是中天竺國靈鷲山之小嶺,"不知何年飛來",因名飛來峰,亦稱靈鷲峰(見《輿地誌》)。與上句相連,這句包含使頑石歸化的意思。

(31)  魯魚亥豕--古代篆書,"魯"與"魚"、"亥"與"豕"字形相近,抄寫易誤,後人因稱文字形近而傳寫訛誤為"魯魚亥豕"。魯魚:《抱朴子·遐覽》:"書字人知之,猶尚寫之多誤,故諺曰,書三寫,魚成魯,虛成虎。"亥豕:《呂氏春秋·察傳》:"有讀史記者曰:'晉師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與三相近,豕與亥相似。至於晉而問之,則曰,晉師己亥涉河也。"(32)  刻舟求劍--《呂氏春秋·察今》載:楚國有人過江時,劍掉在水裡,他就在船幫上刻下記號,船至岸停泊,他還從所刻的記號處入水去找劍,當然沒有找到。後以"刻舟求劍"喻固守成式不知變通。

(33)  膠柱鼓瑟--語出《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藺相如勸趙王不要任用趙括為將說:"王以名使括,若膠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讀其父書傳,不知合變也。"瑟:樂器名。柱:瑟上架弦的柱,能移動,可調音。用膠粘柱則音不能調,比喻拘泥固執不知靈活變通。

(34)  更轉一竿頭--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這裡是說結語比緣起之言意思更進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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