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人物評傳系列(1) ——甄士隱隱去的真事
中國的小城小鎮中,歷來有鄉紳富戶這麼一個階層,算不得高官也算不得平民。甄士隱就是姑蘇城中這樣一個鄉紳。作為鄉紳,自然是有些薄產,家中雖不甚富貴,卻也不必整日為什麼衣食奔忙。何況,甄士隱稟性恬淡,又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也算得上《紅樓》中少有的神仙人品。
鄉紳階層不是中國社會獨有的產物。但是甄士隱這種酌酒觀花,吟詩弄墨的脾性多少就有了點中國的名士風度,或許是魏晉風流的余緒。當時的賈雨村不過是個窮儒生,窮到寄居葫蘆廟,甄士隱接濟賈雨村,或者是一種趨同風雅,或者僅僅是出於善良。《紅樓》中的惡人太多,社會又太黑暗,甄士隱這樣單純又善良的鄉紳就變得格外可貴。中秋夜,甄家家宴已畢,他又另具一席於書房,自己到廟中來邀雨村。聽得賈雨村吟了幾句勉強合韻的落魄詩詞,立即慷慨解囊資助其上京趕考。能做到這一步,就不僅僅是「好風雅」的初衷了。因此每每想到甄士隱,總能感受到一點溫情,賈雨村發跡之後卻成了個沒良心的。
都說紅樓中悲劇的主角儘是女子,甄士隱的浮生卻也悲涼有加。作惡的得報應且不說,就像甄士隱這樣行善的老實鄉紳,卻也因為葫蘆廟的失火而門庭敗落。甄士隱不是世俗之人,當一僧一道吟出《好了歌》時,他當即道出了驚人肺腑的解語: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此語一出,多少人為之一震,真好似有醍醐灌頂。此語一出,紅塵之事自然就是看透、看破了,自身的榮辱行藏也安於由「好」到「了」這一人生命運格局之中。你放唱罷我登場,曹雪芹固然是為他的後文作鋪墊,甄家由盛到衰的過程也自然是賈府的前兆與縮影。
或許,千古以來,女人就難逃一個「薄命」;而男人,或者一個國家、一個家族的盛衰,也難逃由「好」到「了」的格局。
整部《紅樓》之中,甄士隱好像並不重要,其實不然。人們總是知道「甄士隱」是「真事隱」,卻不知道隱去的真事到底是什麼。其實甄士隱「隱去」的,一方面是雪芹在書中描寫的一些情節的本事(即和前朝或本朝皇帝相關的一些不能寫出的情節),另一方面,隱去的「真事」正是虛幻的「假事」。整部《紅樓》中,有幸親臨那縹緲太虛幻境的人除了賈寶玉,就只有甄士隱一個。機緣是很偶然的,甄士隱在夏日炎炎一夢中成為了「夢幻」見證者,獨獨他,有緣與一僧一道「神會」,而且聽聞了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的一段奇聞,得知了有「一干情鬼」在警幻仙子處「掛號備案」,即將下凡歷劫造世。在紅樓現實世界的虛幻外衣下,太虛幻境倒成為了「眼淚還債」的「真事」、「本事」。寶、黛不知二人為何有今世之緣,也不知道眾女兒終將魂歸「薄命司」,知道這一切「真事」的正是他甄士隱。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甄士隱一聲「走罷」與一僧一道同歸去了,所謂的「真事」也就這樣的隱去。從風流名士到看破紅塵,甄士隱的一生在短暫的一回文字中坎坷沉浮,夢中一聲霹靂,太虛幻境變成了眼前的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再也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了。
甄士隱到底隨一僧一道雲遊去了,卻不知道他的女兒——英蓮,早成了第一薄命的女子。這就是《紅樓》故事的發端,亦是《紅樓》故事最大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