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美人榜
寫這樣題目,未免無聊,但紅樓本就是荒唐一夢,我們今日又在議論這個夢,不更是夢中之夢嗎?既然是夢話,又有什麼不可以拿來說拿來玩的。
一下筆卻頗費躊躇,概大觀園中女孩子,幾乎個個可以稱得上美女,要一一寫來還了得。而且蘿蔔青菜各有所愛,美和美是很難比較的。所以想了一個辦法,約略把大觀園中美女分成四類,一曰態,二曰艷,三曰媚,第四類比較特別,屬於不寫之寫、想像得之的美女。
(一)態
先說第一類——立即又為難了。因為要給「態」字下個定義,要非易事。簡單地說吧,這一類美女,美在其神韻。她們不一定要有完美的五官和身材,但一定具有特出的氣質。
風流婉轉林黛玉
大觀園美女之TOP,無疑是黛玉。我知道立即有人舉手反對,因為林黛玉型美女在今日已不受歡迎,甚至書中也從未說過黛玉最美,倒是稱讚寶釵「容貌豐美,人人都說黛玉不及」。不過莫讓作者騙了,紅樓夢很多筆墨都是狡猾異常的。
書中凡描寫黛玉之處,筆墨最是空靈,無不盡力模擬其「態」之美。事實上,作者從來未把她的五官和身段一一寫來。即使是她剛出場亮相,用了一段鋪排渲染(這種古典長篇的俗套,紅樓夢中極少),給我們留下印象的始終只有她的眉眼。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嫻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
就算這樣的細筆描寫,你也依舊不能明確黛玉的眉毛是小山眉還是新月眉,眼睛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而這對黛玉的美似乎毫無影響。
賈府眾人眼中看去:「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 對,黛玉始終是一個「態度」,美而不明確的「態度」。試想十九回靜日玉生香,何等旖旎的一段文字,黛玉之一顰一笑,不是第一等美人如何使得!此類文字,書中太多,只能略舉幾處。
一是二十六回末,黛玉到怡紅院吃了閉門羹,誤解了寶玉:
……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慼戚嗚咽起來。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真是: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因有一首詩道:「顰兒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繡閨。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
此不就是詩化了的「沉魚落雁」嗎?
一是二十七回葬花。葬花這一日是芒種節,也就是送花神的日子。前面先勾染了一下氣氛,遠遠拉開,緩緩寫來,直到回末才有寶玉:
……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歎道:「這是他心裡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待我送了去,明兒再問著他。」說著……便把那花兜了起來。 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處來,將已到了花塚,猶未轉過山坡,只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
聽到黛玉泣誦葬花詞,寶玉「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此節實兼寫二人,雖無多一語及黛玉,但寶玉不覺慟倒於「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之處,正極寫黛玉一哭之淒美。
又,第十六回,林如海死,黛玉奔喪回家,寶玉迎接,「心中品度黛玉,越發出落的超逸了。」須知此時黛玉是一身重孝,通體素白,又在悲慼之中,何等可憐可愛。雪芹也不明言,只用「超逸」兩字,叫你自己想去就是。
然而要證明黛玉之美,不能單從寶玉眼睛裡面看去。他自然認為黛玉最美的。那就換雙眼睛來看看吧。魯迅先生有句妙語,說賈府的焦大定然不會愛上林妹妹。其實不然,焦大們喜歡的美女類型只會是林妹妹而不會是林之孝家的。那道理,就如《渴望》裡面劉慧芳喜歡王滬生而不會喜歡宋大成一樣。
換誰的眼睛呢?呆霸王薛蟠。二十五回逢五鬼,寶玉鳳姐忽然病倒,大觀園中亂成一團。
……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裡……
這段文字,在程本中被盡數刪去了。大約程、高兩位老先生覺得在緊要關頭來遊戲筆墨,太油滑了;又覺得猥褻,唐突了黛玉。但,妙處恰在這。好色的呆霸王,哪懂得什麼性靈之美啊,可是只論皮相,他也能一眼認定黛玉好看。黛玉是一等一的美女,還用說嗎?
風流婉轉四個字,正可以形容黛玉。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形容可卿「風流裊娜,又似黛玉」。
六十二回,探春談及大家生日,說獨獨二月裡沒有。襲人立即說:「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麼沒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不要小看這一句話,包含了很多信息。第一,探春精明能幹,人人生日皆隨口報出,獨獨遺漏了黛玉。可見,黛玉來賈家多年,從來沒有鄭重慶賀過一次生日,否則探春不會沒有印象。和熙鳳、寶釵賀生辰的文字參照一下,冷暖自知。第二,襲人深惡黛玉,最怕她嫁給寶玉,內心排斥之情已在「不是咱家的人」一語中流露無遺。黛玉縱然孤棲,也是賈府外孫,按當時標準,比寶釵與賈府的親屬關係還更近呢。她住賈府,怎麼也比寶釵更理所應當。探春提到寶釵時都沒感覺「不是咱家的人」,襲人卻惡毒地特別指出這一點。第三,這是書中唯一一次指明黛玉生日。農曆二月十二日,乃是花朝節——百花之神的生日。有人很困惑為什麼安排襲人和黛玉同生日。其實,襲人姓花。讓她和黛玉同生日,就是為了提示花朝節。作者心目之中,大觀園的百花之神,正是黛玉啊。
又,瀟湘館,寶玉本題作「有鳳來儀」,是「頌聖」,指元春省親的。元春為了低調,賜名瀟湘館。門前翠竹千竿,鳳尾森森,龍吟細細,黛玉居於此間,不是把黛玉比作鳳凰麼?黛玉號「瀟湘妃子」,又是把黛玉比擬於娥、英這對神女。
總之,作者明裡不說黛玉最美,甚至還挑剔黛玉不夠美,暗地裡卻把一切最美麗的字眼,奉獻在她身上。他描寫黛玉實在煞費苦心,又要騙人上當,又怕人上當。現代人比較功利,喜歡寶釵大約是遠勝過黛玉。但是紅樓夢問世後,早先一百多年間,讀者受騙上當的卻不多,推崇黛玉的還是遠遠多於寶釵。
名士風流史湘雲
湘雲是紅樓中呼聲甚高的人物。自此書面世以來,一直深受讀者喜愛,在很多讀者心目中,甚至超過「雙峰並立,二水分流」的寶釵和黛玉。原因很簡單,黛玉多思,寶釵多謀,都屬於「比較麻煩」的女孩子,和她們相處久了,不免累得慌。而「憨」湘雲呢,磊落豁達,胸無城府,最易相與,自然受歡迎。
湘雲出場甚是倉促,甚至沒有好好交待一下她的來歷。我們只知道她是史鼎的侄女,賈母的侄孫女。雖然家世顯赫,卻業已式微;更兼父母雙亡,寄人籬下。
書中對湘雲外貌亦不刻畫五官而重其神采。
湘雲年齡甚小。書中對她第一次外形的描寫,卻是在床上。
……只見他姊妹兩個尚臥在衾內。那林黛玉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那史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寶玉見了,歎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窩疼了。」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他蓋上……
書中此類「床上鏡頭」,每令人忍俊不禁。蓋場景極誘惑,而小說人物和讀者卻絲毫不察,以筆墨極天真的緣故。比如寶玉闖入閨房,本禮法所禁。雙美共臥,湘雲的姿態實是撩人,但是寶玉偏偏一毫意淫也無。湘云「一彎雪白的膀子」只有淘氣的意味,沒有性的意味,比較寶釵的「雪白的膀子」大是不同。由此可知湘雲的皮膚很白。但彼時貴族小姐大抵如此,也不算特出。
讓讀者感受湘雲之美貌的則是六十二回醉臥芍葯裀:
……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姑娘們快瞧雲姑娘去,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板石凳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葯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葯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
這時候,湘雲嘴裡還一邊迷迷糊糊喊著酒令呢!
有這幅動人的花間沉醉圖,湘雲形象頓時鮮明起來。王蒙大讚這是書中極成功之描寫,稱湘雲為「自然之子」。六十三回壽怡紅,湘雲抽到的花簽是海棠,上書「只恐夜深花睡去」,又借黛玉之口說:「夜深二字,改石涼二字。」提醒回顧前文,正把湘雲比成「香夢沉酣」的海棠花。其姿容之盛,儀態之美,堪與黛玉寶釵頡頏。無怪作者安排她在詠白海棠詩時後來居上,白海棠本就是她精神之寫照。
湘雲最喜歡扮假小子。賈母曾錯認湘雲為寶玉。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參照畫之意境,細加雕琢,筆墨可謂豪華到奢侈,總寫群艷,中間最突出的正是湘云:
……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狸裡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頭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齊踏雪行來。只見眾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獨李紈穿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絨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並無避雪之衣。一時史湘雲來了,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裡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他一般的也拿著雪褂子,故意裝出個小騷達子來。」湘雲笑道:「你們瞧我裡頭打扮的。」一面說,一面脫了褂子。只見他裡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裉小袖掩衿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一件水紅裝緞狐肷褶子,腰裡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鹿皮小靴,越顯的蜂腰猿背,鶴勢螂形。眾人都笑道:「偏他只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
「蜂腰猿背,鶴勢螂形」,就是個子高挑,四肢修長,寬肩細腰,正是今日時裝模特兒之標準身段。配上那一身別緻亮麗的行頭,立於雪地之中,湘雲之嬌俏,可稱第一。
湘雲和寶玉吃鹿肉,黛玉嘲笑他們,湘雲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 ,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作者著力刻畫的,正是湘雲這種「名士」的派頭,於放況不羈之中,顯其嫵媚風流。紅樓夢中的審美傾向,是向著《世說新語》的時代回歸。書中理想人物的身上,莫不體現著對晉人風神的追隨。這是對在登峰造極的專制壓抑之下趨於破散的人格之美的一種呼喚。
但,我對湘雲並非特別的喜愛,原因卻也在此。湘雲身上模擬的意味太重了,那種名士派頭和她的稚氣不能水乳交融,可信可親的程度反而降低。我覺得湘雲的形象是越來越有生命力的,在凹晶館聯詩一回開始飽滿綻放。可惜也就到了盡頭,後四十回她的形象必然會再有一個提升,可惜我們永遠都看不到了。續書給我們的,只是一個蒼白模糊的影子。
脂批透露,大觀園諸人的生活原型,以湘雲最美,黛玉的原型反而比較普通。這一點特別有意思。書中寶玉和黛玉的形象成型最晚,因為寄托著作者的愛和理想,離原型反而是最遠的。又,很多探佚派學者都認為後四十回原稿中湘雲嫁寶玉,最後又分開了。我覺得這不是沒有可能的。從前八十回看,寶玉和湘雲之間,友愛甚篤,然而最沒有情愛成分;寶玉對寶釵的肉體頗有艷羨之情,湘雲對於他卻絲毫不存欲的吸引,這從第二十一回就可以看出來。他們之間純是好兄弟好朋友的關係。然而造化弄人,賈府事敗之後,顛沛流離的寶玉和湘雲,偶然相遇,於無可奈何之下互相取暖,又終於被逼離散,實在是第一等蒼涼文字。我不懷疑雪芹生花妙筆會寫出這樣情節,但是我對學者們用所謂「舊時真本紅樓夢」的孤證,或是從書中找到某些文字,硬是附會為湘雲嫁寶玉的伏筆,卻是嗤之以鼻的。
文采精華賈探春
第三回,林黛玉進榮國府,見到了三個姊妹,書中雖未明言,但是誰都能判定寫的各是哪一個。其中「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的,不是探春又是誰?。
六十五回,興兒嘴裡透露出來的消息,探春渾名「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只是有刺扎手」,又云「老鴰窩裡出鳳凰」。話雖粗俗,卻也可見探春之美是舉家公認的。
以今日之流行審美,探春的鴨蛋臉和窄肩膀有點過時,但是高挑纖秀,細腰長眉,卻是現代女孩子都夢寐以求的。至於一雙俊眼,是怎麼樣一個俊法,就要你自己想像了。王觀詞云:「水是眼波橫」,「媚」成分的多,「俊」的成分少。而探春之「顧盼神飛」,流露出來的是一種自信果敢之氣。
探春和鳳姐身上有著這個沒落貴族之家最缺乏的生命力,一種「豹子的精神」。但探春比鳳姐更美的是,腹有詩書氣自華。試想海棠社結社緣起,她寫給寶玉的那封信,可不就深得晉人風流。探春之氣質極似謝道蘊,中國幾千年傳統文化的精髓,能養育得出幾個謝道蘊呢?「文采精華,見之忘俗」,是探春的確評。
脂批說賈府事敗之日,「此人若在,諸子孫當不至流離也。」這個評語非同小可,試想,在樹倒猢猻散之際,寄望於一個閨中女子來使子孫免於零替,批書人和作者對她是何等讚賞。
探春心志高遠,無奈,她生錯了時代。她的花籤詩是「瑤池仙品」的杏花,詩曰「日邊紅杏倚雲栽」,又說「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很多研究者指出,探春的結局是遠嫁海外,甚至成為某藩王的王妃。她曾經哀歎:「但凡我是個男人,早就走出去了。」最後,她是走出了這個叫她徹底失望的家,但是,走,能走到哪去呢?還不是只能走進另一個男人的庇護之下,只留得一曲淒淒慘慘的《分骨肉》,叫人不勝唏噓。
今日探春一定酷似亦舒筆下她自己最欣賞的那類女主人公。年輕貌美,卻不以美貌為食,歐美名校出身,坐鎮中環豪華辦公室,叱吒風雲,業績超然,同行男士聞之色變。品味一流,穿著奢華卻低調,假期飛巴黎對她們已算是老土……只是今日之探春也和當年之探春一樣難脫尷尬境地,無他,太過優秀了,沒有男人配得起她們。不屑攀附豪門,又不能屈就寒士,同階級的男人則庸俗無趣。只好高貴而落寞的微笑著,等待天降奇緣來打開她們的心扉。好在她們很懂得愛護自己,永遠青春不老,靚麗如昔,和狐媚子的歌後影星一起托起城市的光彩。
明麗輝煌王熙鳳
把王熙鳳列入美人榜,恐怕四周頓時噓聲四起。但是我們是選美人,不是選聖人,平心細想,鳳姐何嘗不是極出色的一個美人呢?
入選美人榜的閨閣弱女居多,矜持有餘,氣概不足。可卿香菱這兩個小媳婦,美則美矣,終嫌小家子氣。鳳姐卻是真正出得大台盤的。
試看第五回鳳姐第一次出場,亦是一段鋪排。兩府諸人,以這種方式隆重推出的,除了寶、黛這對主角,只有熙鳳了:
……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繫著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人未至,聲先聞,一登場就引得全場目光。衣飾華美,談吐大家,風範可圈可點。雖然是做戲,可是做得叫每個人都舒舒服服,不能不說是好本事。「自幼充男兒教養」的鳳姐,雖不讀書,言談卻粗而不俗,鮮香潑辣,走到那裡,都如春風勾起一潭死水,笑聲四溢。
鳳姐永遠是響亮的,醒目的,招搖的。鳳姐之美,是閃爍著稜角鋒芒的剛健之美。「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作者不諱其惡跡,亦不隱藏欣賞之情。鳳姐的不幸是生於末世,配了賈璉這樣猥瑣的夫婿,故而只能「哭向金陵事更哀」。若生於今日,還怕不是個董事長級的人才麼?時常登上財經雜誌彩頁,一身世界頂級名牌時裝,妝飾靚麗得體,神情幹練果決,誰見了不喝聲彩:「好一個才貌雙全的美人!」
附錄:
鳳姐私生活是否不檢?
有條誤解,就是鳳姐私生活不檢點。她私通賈蓉賈薔,似乎證據確鑿。一是第五回當著劉老老,鳳姐和賈蓉,一個「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臉一紅」,一個「抿著嘴兒一笑」,十分曖昧。一是第七回焦大罵「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沒聽見。」但我提出三條反證,鳳姐固然狠辣,私生活並不糜爛。
第一,她抓賈璉偷葷,抓得很緊,賈璉也很怕她。彼時男人偷葷不過是習慣問題,女子紅杏出牆卻是關乎名節生死。如果鳳姐自己出牆,從心理上說,她不會也不敢這樣理直氣壯的不許老公偷葷。第二,這一條很重要,女子生活的不自由,出牆的難度,遠在偷葷之上,最難的是瞞過身邊人。所以金瓶梅中,潘金蓮偷陳經濟,就一定要把春梅也拉下水。平兒在鳳姐身邊的地位就是春梅在潘金蓮身邊的地位,可是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平兒有花巧。第三,相反的,平兒聽鳳姐說賈瑞起淫心之後的反應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人倫的混賬東西,起這樣念頭,叫他不得好死!」,此時周圍無人,只有她們兩人說體己話,毫無作偽的必要,平兒表現得這樣義憤填膺,尤其是「沒人倫」一罵,假如鳳姐有這個過犯,平兒是斷然不敢當面講的。觀鳳姐處置賈瑞之狠辣,固然與她一貫做事風格有關,但也是因為賈瑞犯的是「滅倫」與「淫行」雙重大罪,在禮教看來本是十惡不赦,怎麼處置也不為過的,鳳姐覺得自己有必要替天行道。由此可以證明,鳳姐心中其實無鬼。
至於那兩處曖昧筆墨,我的解釋是,鳳姐當家的緣故,賈蓉賈薔等人都要逢迎她,觀後文賈芸也是如此。而鳳姐心中空虛,這些俊俏的小後生圍著她轉,無疑滿足了她的虛榮心,所以也相應的給了不少好處。僅限於此。而焦大一罵,更好解釋。爬灰鳳姐定不沾邊,賈蓉名分上是她侄兒,而不是小叔子。但是,寧蓉二府多少拆污爛的事情,誰不揣著一筆帳呢,他們兩個人聽了有愧意,也是很自然的。
(二)艷
所謂的「艷」,就是美艷,即最受大眾歡迎的美女類型。
鮮妍嫵媚薛寶釵
「艷」字排行榜,寶釵無疑是第一名。寶釵就是一個標準美女。圓臉,大眼睛,白皮膚,略微豐滿的身段(清代的指標和我們不同,只要看看仕女圖可知。寶釵的身材彼時認為微豐,在今日是很標準的。相反,唐代認為標準的,今日該是比較豐滿了)。楊慎有篇假托漢人的《雜事秘辛》,詳細描寫女人體,寶釵應該就是處處合乎那種標準的,正如她的思想無有一處不合乎道德。
第四回寶釵出場,就用說書人口吻評她「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第五回又有「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第七回借介紹可卿,再以「鮮艷嫵媚」許之。
二十一回,寶玉夾在湘雲和黛玉之間受氣,一時以為自己開悟,寫了一篇「續胠篋」,中有「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之語。寶釵的「仙姿」,對寶玉何嘗沒有吸引呢。
又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寶釵花抽到籤詩是「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牡丹花。「又注著: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眾人看了,都笑說:「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而寶玉的反應,是「只管拿著那簽,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這些描寫很耐人尋味。
此句本出自唐代羅隱的《牡丹》一詩:
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
芍葯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可憐韓令功成後,辜負穠華過此身。
可巧呢,黛玉抽到的就是芙蓉。牡丹花色花形之艷麗繁複,自非芙蓉可比。
總之,文章裡面一提到寶釵,似乎無一處不努力表明,她就是公認的群芳之冠,是大觀園裡最美麗的女孩子。
寶釵非止容貌「鮮妍」,身段亦「豐美」,有寶玉《白海棠詩》為證:「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正是一指寶釵,一指黛玉。又機帶雙敲,寶玉訕訕說:「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惹得寶釵大怒。寶玉口中的「他們」,自然不會是朋友或小廝,一來這些人不敢當著寶玉議及閨閣,二來寶玉也不敢拿到寶釵面前說。「他們」只可能是園中的姊妹,或者寶玉的丫頭。可見寶釵像楊妃是眾人私下的確評了。
書中對寶釵的服飾也做細描。第七回送宮花,從周瑞家的眼中看到寶釵「穿著家常衣服,頭上只散挽著簪兒」。第八回比通靈,寶玉去找寶釵,看見寶釵在做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簪兒,蜜合色棉遙倒遄隙疸y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王熙鳳等裝束華麗,寶釵則樸素得多,一是待字閨中,和少奶奶身份不同,二來也是為了突出其「德」。
可怪的是,這樣一個德言容工俱全美人,第一次正寫其外貌,即第八回,用的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看完這四句話,會叫人產生一種失落之情。美嗎?美。然而俗。這樣一描寫,產生的效果反而是把寶釵的美降了等級。
對寶釵外形再次出力刻畫是在第二十八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元春以這種特殊方式,擇定了寶釵作為寶玉將來的妻子。寶玉仍然瞢然無察,只想到看她的紅麝串。「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
此段文字輕靈,實藏深諷。它的對文是「蔣玉函情贈茜香羅」,其間深心,由讀者自己去推想了。一向藏愚守拙的寶釵,如何不懂得元春賜物的含義?她理當避嫌不佩戴才對。即使出於對皇室的尊崇,也萬萬不該在寶玉面前展示。離譜的是,一向最矜持、最符合淑女禮儀的寶釵,似乎渾然忘記了「男女授受不親」的古禮,親手褪下來交給寶玉,把「雪白一段酥臂」都落入寶玉眼裡,叫他浮想聯翩。即使不是故意引誘,其春風得意一時忘形也可知。只是這層意思雪芹又寫得極委婉,說是「可巧」寶釵籠著,因寶玉發問,「少不得」褪下來。(紅樓中每有這種筆墨,他到底想叫你相信什麼呢?呵呵)
奇就奇這裡又把第八回的描寫字句,照舊搬來用了一次。雪芹是語言貧乏的人嗎?以紅樓夢文字之華麗來看,肯定不是。他怎麼就不能夠換幾個更漂亮的字眼來寫寶釵呢?很有可能,他就是要加深我們對寶釵的這個印象。和寫黛玉時愛用虛筆不同,對寶釵他重重落了實筆,效果如何,大家都看到了。
書中每喜把黛玉和寶釵捉對描寫,維持一種微妙的平衡。故有「黛玉葬花」,就有「寶釵撲蝶」:
……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
然而葬花極性靈極維美的一段文字,寫盡黛玉風流態度,撲蝶如何能與之相抗?何況還順帶諷刺了一下寶釵之心機深沉。我不能不一再地說,雪芹是非常狡猾的
風華絕代薛寶琴
同登艷榜的是薛寶琴。
寶琴之美在書中純用側筆,筆調甚是誇張。寶琴一來,全家都轟動了。先是寶玉見到了大驚小怪一回。寶玉說:「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瞧他這妹子……」可見,第一,寶釵「絕色」是公認的,第二,寶琴之美在寶釵之上。不過他說話一貫誇張,未必做得准數。等到探春也說:「據我看,連他姐姐並這些人總不及他。」,探春的話卻是有權威性的。寶琴之美,呼之欲出。
第五十回蘆雪庵聯句:
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後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眾人都笑道:「怪道少了兩個,他卻在這裡等著,也弄梅花去了!」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雪坡兒配上他的這個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麼?」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裡掛的仇十洲畫的《艷雪圖》。」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裡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
原來前一回賈母給寶琴那件「金翠輝煌」的斗蓬,就為了用在這裡。紅樓夢每有詩畫一般夢幻的色彩和意境,此為一例。寶琴之美,已經是神仙一類了。
然而我不把寶琴作為榜首,原因是,她來得突兀,形象也未完成。就出現的幾回看,似乎安排她的出場,更多就是為了聯詩的熱鬧,及寶、黛和解,愛語慰癡顰諸文字。也是為了帶出那組有讖語意味的《懷古詩》。她的個性,反而模糊不清。可能後四十回還有出彩的戲份,只能抱憾了。
(三)媚
放誕風流尤三姐(尤二姐附)
「媚」者,狐狸精是也。狐狸精文學是中國特有的品種。神話傳說中大禹治水娶塗山氏之女,狐狸精乃「塗山氏之苗裔也」。《搜神記》中有一組狐狸化人的故事,又引《名山記》說狐狸是「上古淫婦」阿紫所化。唐代有「無狐媚,不成村」之說(《朝野僉載》)。彼時狐狸大神雌雄兼有,民間奉之甚虔,但是很快狐狸精就為女性專屬。白居易《新樂府》中一首很有趣的《古塚狐》這樣寫道:「古塚狐,妖且老,化為婦人顏色好。頭變雲鬟面變妝,大尾曳作長紅裳。徐徐行傍荒村路,日欲暮時人靜處。或歌或舞或悲啼,翠眉不舉花顏低。忽然一笑千萬態,見者十人八九迷……」這首詩乃是「戒艷色也」,結尾說:「女為狐媚害即深,日長月長溺人心。何況褒妲之色善蠱惑,能喪人家覆人國。」估計從這種觀念催生了《武王伐紂平話》妲己是九尾狐狸的說法。而使狐狸精文學登峰造極的,自然是《聊齋誌異》了。
「狐狸精」一詞早脫離了最初的「狐狸所化」的意義了。大凡女子,異常的美貌、風騷而多情,就可與狐狸精劃上等號。狐狸精不易得,只有美而能媚,將女性之魅力發揮到極致,顛覆「萬惡淫為首」的社會道德的,才配稱狐狸精。喪人之家,覆人之國,是狐狸精之所長,也是狐狸精命定的事業(從這點來看,聊齋裡的著名狐狸精,反而是離狐狸精精神最遠的,不過是男人可以偷葷又不必負責的良家婦女化身。獨有恆娘,才夠得上狐狸精級數)。男人對狐狸精的感受是萬分複雜的,喜愛、憎惡、恐懼交織;誅伐於外,意淫於內,否則狐狸精文學如何這等昌盛呢。
在狐狸精自己,修成正果的如武照者,卻是少之又少。狐狸精的悲劇在於:她們非但不容於秩序,並不容於自己,結果最後往往淪為秩序的犧牲品。
紅樓二尤,自然是媚榜中之尤物了。
尤氏姊妹地位尷尬,和寧國府份屬親戚,實則毫無血緣關係,純粹是尤老娘養下的兩個粉頭,從嫖客賈珍那裡討生計。她們在紅樓夢中遲至「理親喪」才出場,一出場就帶著陰暗的色彩。賈蓉其人,前面只有一點曖昧的表演,此時他的邪惡才真正生動起來,這段描寫,實在是筆筆刺心。
賈敬猝死,尤氏接老娘來料理家務,聽到這個消息——
賈蓉當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姨娘來了,便和賈珍一笑。賈珍忙說了幾聲「妥當」。
遭逢大喪,賈蓉非但笑了,還是和賈珍相視一笑!其笑容之曖昧骯髒難以明言。
到了家廟鐵檻寺——
賈珍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啞了方住。
可是一轉眼,賈蓉就「得不得一聲兒」跑回了家,迫不及待去找尤氏姊妹——
賈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說:「二姨娘,你又來了,我們父親正想你呢。」
尤二姐立即「紅了臉」罵賈容。賈蓉卻毫無顧忌——
尤三姐便上來撕嘴,又說:「等姐姐來家,咱們告訴他。」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他兩個又笑了。賈蓉又和二姨搶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
一「哭」一「笑」迅速轉換之間,尤氏姊妹和賈家父子究竟是什麼關係,已經揭得一清二楚了。作者又借賈璉寫去——
卻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與二姐三姐相認已熟,不禁了垂涎之意。況知與賈珍賈蓉等素有麀聚之誚,因而乘機百般撩撥,眉目傳情。
如此一來,連最後一絲存疑也沒了。尤氏姊妹名聲之壞,是早播於親眷之間的。
尤氏姊妹之美貌,和大觀園中的貴族太太小姐完全不是一類,帶有更多原始的、邪惡的性質。賈璉這色狼雖然每要偷葷,但是懾於鳳姐之威,多是小打小鬧。但是這時候尤二姐引得他連對鳳姐、賈珍吃醋的畏懼都放到一邊去,不時到寧國府勾搭,並且最後竟然喪中偷娶,二姐之美貌自然不必說。
第六十五回有云:
尤二姐只穿著大紅小襖,散挽烏雲,滿臉春色,比白日更增了顏色。賈璉摟他笑道:「人人都說我們那夜叉婆齊整,如今我看來,給你拾鞋也不要。」
第六十九回,鳳姐帶二姐去見賈母:
鳳姐忙又笑說:「老祖宗且別問,只說比我俊不俊。」賈母又戴了眼鏡,命鴛鴦琥珀:「把那孩子拉過來,我瞧瞧肉皮兒。」眾人都抿嘴兒笑著,只得推他上去。賈母細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來我瞧瞧。」鴛鴦又揭起裙子來。賈母瞧畢,摘下眼鏡來,笑說道:「更是個齊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
賈母對二姐,拉過來細看「皮肉兒」,又拿出手來看,鴛鴦再揭起裙子,正是從前挑選姬妾的規矩,有興趣的人可以看看當時的筆記。大家注意到了沒有,書中從未對太太小姐們的「金蓮」有過描寫,只寫湘雲穿麂皮小靴,但那是男子裝束。蓋賈家本是旗人,並不纏足,而尤氏姊妹是纏足的。揭起裙子是為了看她纏足是否小巧周正。她們本來就是大觀園的異數。
很多人不喜歡尤二姐,包括我。從前的讀者是因為她的「淫行」而不原諒她,我覺得她最不可原諒的是明明是狐狸精偏偏要扮小白兔,不計乎前,不預乎後,燕雀巢乎幕簾之上,還想隨遇而安,最後葬送了自己性命。本文講的是美女,對這些不多談了。
高鶚對烈女有特殊嗜好。非但是後四十回努力造就烈女,對前八十回也多有改篡。三姐這個複雜而豐富的形象,險些被其徹底改造為高大全的烈女。這種改造偏偏很合乎國人的審美習慣,於是不少根據紅樓夢改編的戲曲中,尤三姐更加的純潔和偉岸。
如果按程乙本提供的思路——二姐淫蕩,三姐貞節,其實一推敲,就會破綻百出。柳湘蓮下聘之後,心裡疑惑,詢問寶玉——
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緻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湘蓮道……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只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裡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 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我不做這剩忘八。」寶玉聽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甚麼?連我也未必乾淨了。」湘蓮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是有心了。」……
正是和寶玉的這段談話,使得柳湘蓮態度來了大轉變,導致三姐羞憤自盡。程乙本給我們造成的印象是:這是一場可怕的誤會,寶玉信口胡說,將三姐牽涉在內,柳湘蓮和三姐,一個眼睛裡揉不進沙子不聽解釋,一個寧可以生命證明清白也不肯解釋。如此一來,寶玉成了間接的兇手,而柳湘蓮和三姐因太過自愛而害了自己。如此一來,三姐之死,簡直成了鬧劇而非悲劇。
二姐果然無辜,寶玉一時失言,不會不懂其間利害關係,過後能不為其辯白嗎?而不會說:「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甚麼?」因為他講的本是實話,無法辯白。三姐以死明志,因為她知道柳湘蓮的懷疑是事實,她亦無法辯白。柳湘蓮瞭解得越多,她的婚事就越絕望。
關鍵就在於程本和脂本在這裡出現了大量異文——
第六十五回,賈珍趁賈璉不在,到他的「外宅」去:
脂本做: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個同他出來,只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
程本做: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鍾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賈珍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看著二姐兒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樣隨和兒,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致討沒趣。況且尤老娘在旁邊陪著,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
兩段文字簡直天差地別,誰都能一眼看出程本是強行修改過來的。
後面用了一段粗俗筆墨寫「二馬同槽」,和下人的胡羼,接著寫二姐和賈璉的對話,程乙本要作偽,就千不該萬不該沒有乾脆去掉尤二姐這句話:
——我算是有靠,將來我妹子卻如何結果?據我看來,這個形景恐非長策,要作長久之計方可。(脂本)
——我算是有倚有靠了,將來我妹子怎麼是個結果?據我看來,這個形景兒,也不是常策,要想長久的法兒才好。(程本)
如果二尤和賈珍沒有曖昧,二姐垂淚對賈璉說的這句話就無法解釋,賈璉也不會起了吃「雜燴湯」的念頭——
便至西院中來,只見窗內燈燭輝煌,二人正吃酒取樂。賈璉便推門進去,笑說:「大爺在這裡,兄弟來請安。」賈珍羞的無話,只得起身讓坐。賈璉忙笑道:「何必又作如此景象,咱們弟兄從前是如何樣來!大哥為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感激不盡。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從此以後,還求大哥如昔方好;不然,兄弟寧可絕後,再不敢到此處來了。」(脂本)
便往西院中來。只見窗內燈燭輝煌。賈璉便推門進去,說:「大爺在這裡呢,兄弟來請安。」賈珍聽是賈璉的聲音,唬了一跳,見賈璉進來,不覺羞慚滿面。尤老娘也覺不好意思。賈璉笑道:「這有什麼呢,咱們弟兄,從前是怎麼樣來?大哥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盡。大哥要多心,我倒不安了。從此,還求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寧可絕後,再不敢到此處來了。」(程本)
我之所以詳細的列出異文,就是要大家明白程乙本篡改的煞費苦心。可惜它給了三姐「清白」,卻罔顧情節的合理性,大大折損三姐這個人物的光彩。
——
這尤三姐鬆鬆挽著頭髮,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鞦韆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餳澀淫浪,不獨將他二姊壓倒,據珍璉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態風情,反將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來略試了一試,他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別識別見,連口中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不過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灑落一陣,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一時他的酒足興盡,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攆了出去,自己關門睡去了。
「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竟真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這才是活生生的尤三姐,勾魂攝魄的狐狸精,一個用特殊的手段反抗悲劇命運的奇女子。程乙本對這段描寫,捨之不可,勉強要「消毒」後使用,結果成了這扭扭捏捏的樣子——
只見這三姐索性卸了妝飾,脫了大衣服,鬆鬆的挽個兒,身上穿著大紅小襖,半掩半開的,故意露出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鮮艷奪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就和打鞦韆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檀口含丹,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幾杯酒,越發橫波入鬢,轉盼流光,真把那賈珍二人弄的欲近不能,欲遠不捨,迷離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話,直將二人禁住。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兒能為,別說調情鬥口齒,竟連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三姐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村俗流言,灑落一陣,由著性兒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一時,他的酒足興盡,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攆出去了,自己關門睡去了。
失身於賈珍無疑是三姐的污點,但是和二姐極大的不同是,她有強烈的自尊,她異常地清醒,她不甘於沉淪。故而一旦識定柳相蓮,就頓改前行。恰恰是這樣翻過筋頭來,她愛得特別深摯而熱烈。因為她想要作為一個人,一個女人,被尊重,被愛。愛情對她是靈魂和肉體的滌蕩,是生活全部的理想和憧憬。這就可以理解為什麼一旦被柳湘蓮所棄,她就毅然自盡。因為她對人世最後可憐的一點溫暖和寄托,都已經被毀去了。
(四)
所謂不寫之寫,並非完全不寫,而是寫法特殊,需要推定者。此榜魁首就是秦可卿。
風情月貌秦可卿
本來呢,秦可卿可入「媚」榜,和尤氏姐妹一爭高下的。她通於公公賈珍,引誘叔叔寶玉,有人指出,她可能也和太公公賈敬有染(「箕裘頹墮皆從敬」)。憑這父子叔侄兄弟麀聚的鬧劇,夠得上狐狸精的標準了。但是,第一,這些文字都極其隱晦。我覺得畸笏叟得意洋洋的認為雪芹是遵從他的意思刪改了「淫斷天香樓」諸文字,未免自視太高。刪改應該是曹雪芹自己深思熟慮的結果。因為照直寫去,對全書的風格和人物形象都是一種破壞,那就是《風月寶鑒》而非《石頭記》了。第二,秦可卿和元春一樣,都具有仙凡兩重身份。她是東府小蓉奶奶,卻又是太虛幻境女仙、警幻仙姑之妹,寶玉的啟蒙者之一。第三,可卿行為狐媚,長得反而是嬌怯怯的類型。所以還是把她列入此榜。
書中無一處直書「小蓉奶奶」外貌,但是其貌美無疑。
俞平伯先生雲,秦可卿居十二釵之末,其實倒過來,她也是十二釵之首。此話有理。第五回借周瑞家送宮花,暗點十二釵。此回回前詩說: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
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正以秦可卿代十二釵。
太虛幻境中,警幻對寶玉言道:「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許配於汝。」兼美,就是兼黛玉寶釵之美。書中形容其「鮮妍明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可卿之美,自不必說了。她當是那種嬌美、惹人愛憐、誘惑人而不自知的類型。
可卿甚得全家寵愛,從金寡婦受辱一回可知。雖然是她會做人,和美貌自然也有很大關係。《好事終》一曲曰「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風情月貌的秦可卿,留下了一樁疑案和很多想像。
可卿之狐狸精事業其實出於無心。她本來是育嬰堂的棄嬰,養育於寒門小戶(榮國府太太奶奶都來歷甚正,門當戶對。賈母、王夫人、熙鳳不必說,邢夫人家世雖遜,卻也是正經人家,況且她本來就是填房,門戶低一點不奇怪。但是寧國府一貫不三不四,從尤氏秦氏可知),進了寧國府這個大染缸,夫婿輕薄兒,公公急色鬼,她又怎麼能逃得過呢。如果她真是狐狸精,也不會一被撞破就羞憤自縊了吧。
嬌憨可人甄英蓮
英蓮(香菱)是紅樓夢中重要角色,濃墨重彩的寫了好幾回文字。本不該歸入這一榜,但是,因為她容貌似秦可卿,又都是孤女,都無意中做了狐狸精事業,導致馮家家破人亡。所以還是放到此處。
其實香菱和可卿容貌,本是互文。書中不言說小蓉奶奶貌美,卻屢次言香菱像可卿,誇香菱容貌齊整。那麼可卿之美由此而出。又,如前所述,可卿本十二釵之冠,亦照應了香菱之美。香菱也是副十二釵之冠。
第四回葫蘆案,借門子之口說:「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痣,從胎裡帶來的。」第七回送宮花,用周瑞家的說法:「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裡蓉大奶奶的品格。」第十六回又從賈璉這個浪蕩子眼中看去:「正是呢,方纔我見姨媽去,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面,生的好齊整模樣。我疑惑咱家並無此人,說話時因問姨媽,誰知就是上京來買的那小丫頭,名喚香菱的,竟與薛大傻子作了房裡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緻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
眉心米粒大一點胭脂痣,是香菱相貌的唯一特徵。但是如果通讀全書,定能想像出香菱的可人樣兒。香菱對情愛仍在蒙昧狀態,薛蟠離家,她只高興能和寶釵進園子學寫詩。薛蟠娶夏金桂,寶玉為她擔心,她反而生氣。香菱在讀者心目中就是可愛可憐的小迷糊。所以很多人都或有點疑惑,為何香菱像可卿。其實她們氣質和遭遇都相似。又,可卿和寶玉的關係,暗示得很清楚,而香菱和寶玉之間也有一種模糊的糾纏。我頗疑香菱是從《隋煬帝艷史》中的司花女袁寶兒化來。摹寫這種「天真的誘惑力」,落在第六十二回情解石榴裙,香菱的嬌憨和寶玉的意淫恰好湊成一處。渾不知避忌,解裙,說笑,臉紅,拉手,私情的跡象十足十,當事人卻懵懂無察。有人說薛蟠後來助夏金桂凌虐香菱,也有懷疑香菱與寶玉有私的緣故,這未必沒有道理的。作者寫香菱之無辜,或亦隱含著對可卿的同情,即她墮落的無辜。
高貴端麗賈元春
元春在前八十回只有省親一場戲,長得如何沒有任何交代,但說元春是絕色女子,想來無人反對。所謂「才選鳳藻宮」都是托詞,寧榮二府還不就是靠她的美貌和祖先的餘蔭吃飯。省親一回她莊嚴高貴的氣象,處處流露,哪能不是美人。
更重要的是,元春實際上是警幻的人間化身。女媧、警幻仙姑、元春本是三位一體的創世女神形象(《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評紅樓夢》論之甚詳),也是寶玉的啟蒙者。所以寶玉入太虛幻境,初見警幻仙姑的一段,不妨看作是元春贊詞:
方離柳塢,乍出花房。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迴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珮之鏗鏘。靨笑春桃兮,雲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回風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羨彼之良質兮,冰清玉潤,羨彼之華服兮,閃灼文章。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態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菊被霜。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應慚西子,實愧王嬙。奇矣哉,生於孰地,來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這些詞句似乎刻意讓人聯想到《洛神賦》和宓妃。試想「瑤池不二,紫府無雙」只有元春才能當之了。
元春之死撲朔迷離,是後半部的大關節。續書寫她中年發福,發痰疾而死,辱元春甚矣。
寫到這裡,這個紅樓美女排行榜,也該打住了。美人榜上竟沒有妙玉一席之地,想必有很多人為她叫屈吧。如果有好事如我者,不妨投她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