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寶釵
看紅樓夢,對於黛玉不同的人總有許多不同的看法。但寶釵卻是完美的讓你不能有其它的說法,除了完美,沒有更確切的評論。她的高才、博學、穩重、端莊,無一例外的出色。她的美貌甚至不需要服飾來點綴,而是淡極始覺花更艷,很有點卻嫌脂粉污顏色的意味。
她的裝愚、守份——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她的賢惠、精明,清高處一塵不染,世故中游刃有餘。內外兼修,到了人間極至,天賦更高堪稱艷冠群芳。有一句名言道:人不是因為美麗才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美麗的。可是寶釵的美,甚至不需要可愛來修飾,她是——任是無情也動人的。
寶釵是完美的,她恰恰好中規中距的放入完美的框子裡,增一分太多,減一分太少 。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就是完美的標準。完美是她的追求,她的目標,她做人的準則,而她也確實做到了人所不能達到的一切完美。只是她的完美裡不許有自我,不許有天性,不許有少女的純真嬌俏,不許有溫暖的人間情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的完美。為了完美她扼殺了自己鮮活的生命,而成為一個冷冰冰的完美的標準。只是其實她也是個有生命的少女,所以她需要時時的取出她的冷香丸。
可是最終得到她的寶玉,卻是: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更諷刺的是: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她的完美竟無法阻止寶玉美中不足的歎息。因為儘管她完美的讓你無法挑剔,可是做為妻子她的完美讓你失去一切純真的樂趣,而只能去遷就她的完美。她完美的不似一個有血有肉的少女,完美的讓人望而卻步,完美的讓人自慚形穢,完美的讓人不得不逼著自己也完美起來,以配得上她的完美, 完美的讓人甚至沒有理由放鬆一下自己,抱怨一下生活,完美的你有苦訴不得,完美的你再也接受不了別人,因為別人不可能有她這麼完美。完美的你離開她,生活就失去了完美。完美的你只能永遠保持幸福滿足的微笑,因為你有這麼完美的妻子,還有什麼不滿足?不幸福?生活於你該是天堂才對。
說到底,完美才是她致命的弱點。
其實寶釵是難做的。尤其是做為一個少女,別人天真爛漫的時候,她已經成熟世故的一如婦人。看她和黛玉所言,小的時候也是個淘氣的,而能生生的扼殺自己的天性,左右逢緣,心裡應該也有她的委屈。
而當她不經意的時候,這種委屈就會流露出來,畢竟她也只是個女孩子呢。
比如薛蟠直指她護著寶玉,是因為她的金鎖要見有玉的才能嫁,寶玉有玉,所以她護著寶玉時,她突然崩潰,大哭起來。其實她在別處受過多少比這更難堪的委屈,都默默的自己消化了。而惟有在母兄面前,她才可能有天性流露的時候。
再比如她做菊花詩的時候,其實才是她真正的少女情懷。因為菊花詩是她和湘雲兩人想出來的主意,所以以寶釵的周到,自然想到,這次是不便奪魁的。所以她的詩就不像每次那樣經意,這也可從她之後諷和螃蟹詠中看出端倪。她還是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強心,並把這種心情在諷和螃蟹詠時曲折的表現出來。來細看下寶釵的菊花詩吧,比較起來可能不如她其它的詩做的精彩,可是,我認為卻更能表現她潛意識中真實的天性。那不是好風憑借力的刻意,而是少女情懷總是詩的自憐:
憶菊 蘅蕪君﹝寶釵﹞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泠月清霜夢有知。
唸唸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遲。
誰憐我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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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菊 蘅蕪君﹝寶釵﹞
詩餘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
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
莫認東籬閒採綴,粘屏聊以慰重陽。
雪芹創作的完美不只是替每個人物做出符合人物身份的詩,更體會到人物當時的心情而與情節暗合。完美的寶釵,豐滿圓潤的寶釵,一不小心也發出誰憐我為黃花瘦的歎息,內心裡她也渴望放鬆的做一次人,為自己、為個性活一次吧?
其實有生命的東西,是很難做到完美的。活的標誌就是流動的,變化的,發展的,有起伏,有強弱,根本不可能始終保持在完美的狀態中。所以完美的代價首先是扼殺自己思想的活力,削去那些表現活力和發展趨勢的一切可能。使時間凝固成完美時瞬間的狀態,並把這個瞬間維持下去。這應該是生命——尤其是人的生命,所不能忍受的事情吧。
這個過程一定也十分痛苦吧,開始趨向完美時的掙扎一定也十分激烈。所以寶釵要有和尚給的由海上仙方和仙藥做引的冷香丸。當她掙扎的過於痛苦,當她堅持不住她的完美時,來支撐她完美的假象。
一旦進了完美的框子裡,頭上完美的光圈閃閃的映亮了別人的眼睛時,自己也就開始在這光圈的反光之中迷失。不知不覺讓自己嚴格的符合框子的尺寸,以眾人的意願為自己的目標,而忽視了自己真正的意願。這時別人眼中的完美,也就變成了他自己嚮往的完美。那些掙扎的痛苦,也就變成了祭壇上的犧牲。可是這種犧牲真的有意義嗎?要知道,大盈若虧,物極必反。完美是一種極端的東西,是非人性的,是反生命的。完美對於生命來說,是無比殘酷的。所以其實寶釵完美的光圈下是生命的虛假和人性的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