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惜春
十二釵中最冷、最寂寞、最孤獨、最任性、最沒人疼、最可憐、最被忽視的,其實不是黛玉,而是那個始終都沒有機會長大的、無人理會的——惜春。
黛玉幼有父母愛如掌珠,把這個唯一的孩子當作男孩一樣疼愛、教養。即離了父母,又有外祖母——賈母:「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甲戌側批:妙極!所謂一擊兩鳴法,寶玉身份可知。】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甲戌側批:此句寫賈母。】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甲戌側批:此句妙,細思有多少文章。】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更有丫鬟紫鵑,與她朝夕相伴,情同姐妹,理解她、安慰她,為她著急、為她設想、為她不平、為她傷心。
而這些惜春一樣都沒有,她甚至沒有黛玉之才,可以長歌當哭,一抒情懷。煩悶不過時,畫兩筆寫意,與妙玉下棋就是她生活中的歡樂了。這位世襲寧國公唯一的親妹妹,幼失父母(有父等於無父),被放在隔街相鄰的榮國府和其他姐妹一處撫養。唯一的親哥哥所作所為卻讓她心生鄙視。這一對兄妹,名曰:珍惜,諷刺的是卻無人珍惜。
從第一次出場,她就是個不被重視的、未長大的孩子而被一筆帶過——「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以後的八十回中她始終都是處於這種地位。當賈母對劉姥姥說:「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我想:這回可該寫寫惜春了,可是沒有,或許,這也是不寫之寫吧。接下來一場甚是熱鬧,眾姐妹齊聚稻香村,寶姐姐高談闊論,細究畫理;洋洋灑灑,漫數畫具;躍躍欲試,詳解畫工;調兵譴將,揮灑自如。林妹妹談笑風生,雅謔俏語,嬌音裊裊,餘韻有香。就連尋常看不見的大嫂子李紈,也浩浩蕩蕩同著眾姐妹指著「老太太的話」到鳳姐屋裡,意氣風發的指點鳳姐一番,擠得平日裡霸王似的鳳姐連叫兩聲「好嫂子」 笑語相求:「好嫂子,賞我一點空兒。你是最疼我的,……」又忙不迭的答應:「明兒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作會社東道。……若少什麼,照你們單子,我叫人替你們買去就是了。畫絹我就裁出來。那圖樣沒有在太太跟前,還在那邊珍大爺那裡呢。說給你們,別碰釘子去。我打發人取了來,一併叫人連絹交給相公們礬去。如何?」偶爾露崢嶸,目的達到,李紈也就帶著眾姐妹含笑而去。這場戲耐人尋味的是:由探春開頭,李紈主角,李紈收尾。
從第四十回劉姥姥提出:「怎麼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直寫到四十五回「至晚,果然鳳姐命人找了許多舊收的畫具出來,送至園中。寶釵等選了一回,……又開了單子,與鳳姐兒去照樣置買,不必細說。」「一日,外面礬了絹,起了稿子進來。寶玉每日便在惜春這裡幫忙。【庚辰雙行夾批:自忙不暇,又加上一「幫」字,可笑可笑,所謂《春秋》筆法。】探春、李紈、迎春、寶釵等也多往那裡閒坐,一則觀畫,二則便於會面。」細想一想惜春只在林黛玉俏語謔嬌音時,為黛玉搭了兩句話的架子,否則竟連句話都沒有寫她的必要了。整個的熱鬧看下來,根本就沒有惜春什麼事兒。即使在賈母提到她會畫畫時,也並無一字是正面描寫惜春的,惜春仍然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有一位奶娘,惜春曾在笑得受不了時,叫她揉揉腸子。這是唯一的一次,在她開懷大笑時,忘形的顯示出她的小女孩本色。由此也可以看出,對於大觀園沉悶的、精緻的生活,劉姥姥確實是比那些戲班子,女先兒更受歡迎的更新鮮的調劑。
整個八十回,彷彿沒有任何人間的友愛、疼惜、溫暖和惜春相關。小孩子成長過程中不可或缺的教導,甚至於為了做錯事挨罵、受教訓,總之所有一切人情冷暖彷彿都與惜春無緣。沒有人肯為她負責,也沒有人肯額外的多看她一眼。從來也沒有人教導過她怎樣為人處世。整個成長的過程,她寂寞的、懵懂的、隨意任性的長著,同著姐妹們一起認幾個字。雖然雪芹未著一字,可是仍然能感到寧國公的千金在榮國府的孤立。黛玉曾做「司馬牛之歎」,而惜春有一大家族的親人,她就在家族親人的包圍中被視而不見的忽略了。比較探春對迎春的親密,惜春的孤獨,可想而知。
抄檢大觀園時,比惜春只略大些的三姑娘探春,已經能有模有樣的維護自己的尊嚴和為家族的衰敗之象傷感。而搜到鄰近的四姑娘那裡卻是另一番景象:「因惜春年少,尚未識事,嚇的不知當有什麼事,故鳳姐也少不得安慰他。」「少不得」三字用的真好,多少勉強,多少冷淡,多少世故……盡在其中。那裡三姑娘已經會義正詞嚴的維護自己的丫頭,而這位四小姐——惜春卻對鳳姐道:「嫂子別饒他這次方可。這裡人多,若不拿一個人作法,那些大的聽見了,又不知怎樣呢。嫂子若饒他,我也不依。」並且第二日遣人請尤氏到他房中來。不顧鳳姐和尤氏的百般分解,也不顧入畫跪下哭求:「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從小兒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處罷。」只冷冷的要尤氏帶走入畫。連冷淡的尤氏也忍不住道:「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
惜春,她從未被人間溫情感動過,她也就沒有以溫情去待人。愛和溫暖的種子,在人類柔軟的心中,特別是在一個小女孩純淨、溫暖的心田,本來應該是十分容易生長的,可是在這裡卻沒有受到一分滋潤。她始終沒有機會成長為一個成年人,她始終被排斥在溫暖的人間之外,始終無人憐惜地看她一眼。這也是一個春天,可歎的是——始終都無人惜春。她的生活中,只有那些無孔不入的尼姑,能接近她。她一定也對她們有足夠的好奇心。因為在她小小的頭腦中,她不能不想為什麼只有自己的父親,從小就離開她,不再保護她、嬌縱她,而住在對她來說遙不可及的寺廟裡,過著遙不可及的生活?這些尼姑來自屬於父親的遙遠的、陌生的世界,父親對於她應該還是個陌生的概念吧?可是在她那小孩子的心裡,她不可能不嚮往父愛。因此佛門對她有著和別人不同的意義和吸引。惜春最後:「堪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這宿命的結局,應該是諸釵的結局中與賈府敗落關係最小的。即使賈府不敗落,她仍然會堅持她的青燈古佛。在書中的第七回,周瑞家的送花時,小小的惜春就笑道:「我這裡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裡呢?」那時候她已經佛緣深厚了,歎!那時候她的閨中密友已經是智能兒之流,以後更有妙玉。而小姐們通常最親近的貼身丫鬟——入畫之流,她卻與她們十分冷淡。
等到元春的富貴破滅,迎春的死訊傳來,探春的無奈遠嫁一一相繼到來。小小的惜春,只能躲到青燈古佛冰冷虛幻的光影裡,逃避這個從未接納過她的人生。
你聽,虛空中傳來的聲音,那是群芳——碎!碎!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