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別傳》與《紅樓夢》

《柳如是別傳》與《紅樓夢》

《柳如是別傳》與《紅樓夢》

紅樓夢與百年中國

《柳如是別傳》與《紅樓夢》

   

陳寅恪先生提倡對古人之學說,「應具瞭解之同情」的態度。他說:「必神遊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於同一境界,而對於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4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柳如是別傳》再好不過地體現了寅恪先生的這種學術精神。他固然不能諒解錢謙益等南明重臣的降清舉動,但對清初知識分子的特殊處境也給予了深在的瞭解與同情,嘗說:「蓋建州入關之初,凡世家子弟著聲庠序之人,若不應鄉舉,即為反清之一種表示,累及家族,或致身命之危險。」又說:「關於此點,足見清初士人處境之不易。後世未解當日情勢,往往作過酷之批評,殊非公允之論也。」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下冊,第1118至111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於此可見,《紅樓夢》作者對登科赴考人士採取那樣嚴厲的痛而絕之、漫而罵之的態度,似不能視為一件小事,很難說沒有政治態度和種族觀念方面的複雜因素摻與其中。

又比如第四回介紹李紈出場,作者特地標示李紈的父執李守中信奉「女子無才便有德」的信條。承《紅樓夢會心錄》的作者呂啟祥教授見告,此典出自張岱的《公祭祁夫人文》,原作「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無才便是德。」而張岱也是由明入清的氣節峻潔的文學家,為了表示對清統治者的不滿,曾「披髮入山」,寧為勞人。他的關於男女「德」、「才」的議論,必不致無指空發,而是同樣綰合著當時的「今情」。曹雪芹借用這個典故,我以為重心應在省去的上句裡面,意在突出丈夫之「德」的重要。明清易代,「甲申之變」繼之以「乙酉之變」,南下之清兵,一路上攻伐擄掠,勢如破竹,但同時也遭到了頑強的抵抗。許多州城縣府的命官和守將,常常是堅持到最後,寧可殉之以身(有的是全家自殺),也不向強敵投降。而在南都傾覆之後,仍有志士仁人通過各種方式從事抗清活動。誠如寅恪先生所說:「建州入關,明之忠臣烈士,殺身殉國者多矣。甚至北裡名媛,南曲才娃,亦有心懸海外之雲(指延平王),目斷月中之樹(指永歷帝),預聞復楚亡秦之事者。」《柳如是別傳》下冊,第1119至1120頁。

我曾說晚周、晚明、晚清,是中國學術思想的歷史轉捩點,同時也是民族精神得以發蘇與張揚的歷史時刻,其中尤以明末清初所激發的文化之衝突更加悲壯慘烈。可是到了清中葉,特別是到了文字獄盛行的雍正與乾隆統治時期,華夏民族的這種文化精神事實上已經耗磨得差不多了。《紅樓夢》的大可貴處,就在於他的作者不顧密佈的文網,用特殊的文學表現手法,重新與清初的思想潮流作一有力的呼應。

紅學索隱派對《紅樓夢》題旨的發掘因此固不可輕視。陳寅恪撰寫《柳如是別傳》,也不是只美頌傳主河東君一個奇女子,對那一時期的可以「窺見其孤懷遺恨」的南國名姝,包括陳圓圓、董小宛、李香君、卞玉京、顧眉樓、黃皆令、林天素、王修微、楊宛叔、寇白門等,《別傳》都或詳或略地有所論列。而且在氣節上,大都是這些婉婪小婦高過「當日之士大夫」。至於《紅樓夢》的思想裡面,顯然同樣包含有女性更要勝過男性的思想傾向。「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這樣一些詩句,已將此種傾向表露得非常直接。再聯繫到清初流行的「今日衣冠愧女兒」的說法,如果有論者說生於康熙末年、直接遭遇抄家之變的曹雪芹,很可能與明清易代所引發的思想衝突存在某種歷史淵源,我們於是就說這是「猜笨謎」,恐怕不合於現在人人都在倡導的學術自由和學術民主的風尚。

《柳如是別傳》的第三章有下面一段話尤其值得引起我們的注意:「寅恪嘗謂河東君及其同時名姝,多善吟詠,工書畫,與吳越黨社勝流交遊,以男女之情兼師友之誼,記載流傳,今古樂道。推原其故,雖由於諸人天資明慧,虛心向學所使然。但亦因其非閨房之閉處,無禮法之拘牽,遂得從容與一時名士往來,受其影響,有以致之也。」《柳如是別傳》上冊,第75頁。寅恪先生描述的這種情形,適可與《紅樓夢》中大觀園裡面的眾女性相比勘。只是寅恪先生在這裡沒有徵引《紅樓夢》,他用來取比的是與《紅樓夢》同時的另一部小說《聊齋誌異》。他說:「清初淄川蒲留仙松齡聊齋誌異所記諸狐女,大都妍質清言,風流放誕,蓋留仙以齊魯之文士,不滿其社會環境之限制,遂發遐思,聊托靈怪以寫其理想中之女性耳。實則自明季吳越勝流觀之,此輩狐女,乃真實之人,且為籬壁間物,不待寓意遊戲之文,於夢寐中以求之也。若河東君者,工吟善謔,往來飄忽,尤與留仙所述之物語髣拂近似,雖可發笑,然亦足藉此窺見三百年前南北社會風氣歧異之點矣。」同上。《聊齋》作者的意中人恰合於明季南國名姝的性格特點,那麼明季南國名姝的生平行事為什麼不可以通過《紅樓夢》的方式得到藝術的再現呢?

另據陳寅恪先生考證,柳如是在與錢牧齋結縭之後,有三年左右的時間都是在病中度過的。追尋其原因,則身體和精神兩方面均可有說。飲酒過量、對舊情人陳子龍的眷戀等等,都可以成為病因。錢牧齋的詩中因而有「薄病輕寒禁酒天」、「薄病如中酒」之句可證。寅恪先生寫道:「今日思之,抑可傷矣。清代曹雪芹糅合王實甫『多愁多病身』及『傾國傾城貌』,形容張崔兩方之詞,成為一理想中之林黛玉。殊不知雍乾百年之前,吳越一隅之地,實有將此理想而具體化之河東君。真如湯玉茗所寫柳春卿夢中之美人,杜麗娘夢中之書生,後來果成為南安道院之小姐,廣州學宮之秀才。居然中國老聃所謂『虛者實之』者,可與希臘柏拉圖意識形態之學說,互相證發,豈不異哉!」《柳如是別傳》中冊,第572至573頁。寅恪先生此論無異於給我們提供一種小說解釋理論,按照這種理論,則《紅樓夢》所寫完全可以有「雍乾百年之前,吳越一隅之地」人物故事的依據,即所謂「虛者實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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