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盡鳥投林」(3)
「食盡鳥投林」(3)
因此曹雪芹真是偉大,他不僅用各種方式為《紅樓夢》的結局、榮寧二府的未來,做出許多暗示和讖語,不料他做的這些暗示和預設的讖語同樣適合於紅學的命運。當然我不是說《紅樓夢》不再會有人研究。研究仍會繼續,不論再過多久,人們仍然可以找出自己心目中的賈寶玉和林黛玉。《紅樓夢》作為優秀的古典文學名著,魅力將永存於世。小說批評派紅學還會進一步發展。用新的小說批評的觀念和方法詮釋《紅樓夢》,還大有用武之地。只是從本世紀初開始由王、蔡、胡建立的以索隱和考證為兩大支柱的那個鬧鬧嚷嚷已近百載的我們熟悉的紅學,或者說作為一種學術思潮的紅學,大約不容易再次復興。因為梁任公說了,學術思潮的衰落期相當於佛所說的「滅相」。
我寫了這許多文字,還是文章開始時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即紅學的熱冷興衰與紅學作為紅學的學科特點有關。現在談第二問題,顯學與俗學問題。
紅學是當代顯學,自無異議。但一門學問一旦成為顯學,也很容易變為俗學。錢鍾書先生說過:「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轉引自《錢鍾書研究》第一輯「編委筆談」之鄭朝宗先生文第1頁,文化藝術出版社1989年版。誠哉斯言,紅學可以拿來作證。就紅學的發展歷史來說,走的是越來越通俗普及的道路。這原沒有什麼不好。但問題也接踵而至。如果一門學問人人都能談,不顧場合,開口就談,這門學問的普及度固然可觀,其專學意義和學術價值必隨之減弱。何況紅學本來有其不確定性的一面,作品內容千頭萬緒,愛情糾葛、人際矛盾都可以往裡面套,其結果很容易把《紅樓夢》研究庸俗化。通俗化和庸俗化只有一紙之隔。按通常的看法,重視一門學問,刻意加以宣傳,總歸是這門學問的殊榮。可是宣傳過分,殊榮也會招致殊辱,尊之適足以卑之。紅學的命運就是這樣,因為操持得太過分,反而害了紅學。梁啟超說當一個學派在全盛之後,「社會中希附末光者日眾,陳陳相因,固已可厭」。這「可厭」二字,足以說明一門顯學實已變成俗學。紅學是否已到了「可厭」的程度,聰明的紅學家冷暖自知,無須我下斷語。
還有敷演《紅樓夢》的電視系列劇和多集電影的出現,對《紅樓夢》的普及有重大作用,可以讓無閱讀能力的人也來欣賞《紅樓夢》,說來真是功德無量之事。但站在學術立場上想想,似乎也不無負面影響。因為人類的藝術傑作選擇何種表達形式來完成自己,不僅是藝術家本人的選擇,同時是歷史的選擇,藝術生命力的選擇。這些特定的形式有不可變易的一面。比如說離開詩歌這種特定的形式,能夠有李白和杜甫嗎?莎士比亞如果不選擇戲劇的形式,其存在對我們還有什麼意義呢?曹雪芹用長篇小說的形式來寫作《紅樓夢》,這本身就意味著其他形式的《紅樓夢》出不了寫作《紅樓夢》的曹雪芹。就這一點而言,小說《紅樓夢》有不可轉譯的特點。不用說轉譯成其他藝術形式,就是內容形式都保持不變,只是翻譯成漢語以外的其他語種,也無法保持曹雪芹《紅樓夢》的原味。更何況把《紅樓夢》的文字形象轉譯為視覺形象,這中間不知有多少美學障礙需要克服。錢鍾書先生在論翻譯和原作的關係時說:「壞翻譯會發生一種消滅原作的功效。拙劣晦澀的譯文無形中替作者拒絕讀者;他對譯本看不下去,就連原作也不想看了。這類翻譯不是居間,而是離間,摧毀了讀者進一步和原作者直接聯繫的可能性,掃盡讀者的興趣,同時也破壞原作的名譽。」錢鍾書:《林紓的翻譯》,見《七綴集》第6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我們電視系列劇和多集影片,作為一種譯本,應不屬於這種情況,但成敗得失究竟如何,似值得探究。
《紅樓夢學刊》五十輯,我卻說了這樣一番話,近乎紅學囈語。如果讀者把我這番話看做「異兆發悲音」,可是事前不曾想到的。如同《紅樓夢學刊》一出十二年我當初不曾想到一樣。國際紅學會已經開過兩次,這有點像「史太君兩宴大觀園」。如果開第三次,正合「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我想也一定是一次盛會。
下篇「這鴨頭不是丫頭」
《紅學囈語》上篇寫好之後,恰值海峽兩岸紅樓文化懇談會在上海舉行,我隨喜著參加了此項活動。海峽那邊來了三十多人,其中不乏研究《紅樓夢》以及其他古典小說和中國文學的專家。他們是一支「紅樓夢文化之旅」,上海的活動結束後,還將揮師北上,去杭州、過蘇州、到南京、下揚州、走燕京,沿著曹雪芹的足跡尋蹤探勝。上海的活動,也是以遊覽青浦大觀園、參觀紅樓文物展覽、觀賞以《紅樓夢》為內容的文藝演出、品嚐紅樓宴為主,學術研討不是重心所在。台灣「紅樓夢文化之旅」領隊康來新教授問我,參加了這樣的紅樓文化活動,我堅持的學術立場是否有所改變。我說改變倒不一定,但對《紅樓夢》的詮釋,確可以有多種方式。「紅樓夢文化之旅」活動,似乎也可以看做是詮釋《紅樓夢》的一種嘗試,至少有助於古典小說《紅樓夢》的普及與傳播。走這麼一趟之後再來讀《紅樓夢》,感受會有所不同。
因此我感到有兩個《紅樓夢》,兩種紅學。一個《紅樓夢》是作為清中葉社會生活的反映的《紅樓夢》,它屬於十八世紀;另一個是不同時期讀者心中眼中的《紅樓夢》,它屬於今天和明天。後一個《紅樓夢》隨著讀者的參與性閱讀而常在常新。兩種紅學,一種是研究《紅樓夢》本文和作者家世生平及版本流變有關問題,另一種是從《紅樓夢》和作者的世界中走出來,把《紅樓夢》描寫的內容作為廣泛的中國傳統文化現象,特別著重從淵源和影響的角度加以研究。比如紅樓建築、紅樓服飾、紅樓茶藝、紅樓宴飲,以及以《紅樓夢》為題材的戲劇、電影、繪畫、書法、篆刻、雕塑、陶瓷、編織、刺繡等等,已經成為今天人們文化生活和藝術創作的組成部分,不是承認不承認的問題,而是應該怎樣評價,如何看待。光是大觀園,現在就有三處,即北京南菜園附近的大觀園、河北正定的大觀園和上海青浦大觀園。正定我沒去過,不知具體情形。北京和上海的大觀園,建築都頗見特色,開放以來,遊人絡繹不絕。《紅樓夢》裡的大觀園,原是曹雪芹的藝術創造,雖有江南園林和北方皇家林苑的藍本,終是拼湊加工改造過的,絕不是把現實中的某一個真實的花園原封不動地搬入書中。因此研究者說是隨園也好,恭王府也好,都不過是一種假設,難免有刻舟求劍之弊。可是如今竟然把生活中並不真實存在的大觀園,在生活中複製出來,而且是三處,群眾也表示認可,不能不說是對《紅樓夢》影響研究的一種補充和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