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性(2)
人生性(2)
還有就是《紅樓夢》所表現的荒謬感,什麼事都是事與願違,特別是幾件大事。一個就是為秦可卿辦喪事,藉著喪事交了錢,捐了官給秦可卿的丈夫賈蓉;又是北靜王路祭;又是賈寶玉受到北靜王的賞識;轟轟烈烈,將一場喪事變成了一場沒落官僚的示威,真是荒謬絕倫,何況秦可卿的死還有諸多可疑之處。賈寶玉挨打也荒謬,賈政打得荒謬,非要把他打死不可。賈母一出來就更熱鬧,她一句話就讓賈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比他高一級的人出來了,賈政威風就沒了。到了搜檢大觀園,就更加荒謬,為了追查一個淫穢的工藝品搞抄家,鬧得整個大觀園殺氣騰騰,雞飛狗跳,整個都震撼了,但繡春囊到底是誰的?責任到底是誰的?沒有人出來負責。而且王夫人做這件事的時候充滿了一種道德責任感,好像維繫家國的道德面貌就靠此一舉。這就是《紅樓夢》所表達的荒謬感。
要是僅僅只有這一面還好說,我們可以認為紅樓夢是一部頹廢的作品,是一部悲哀的小說,但是不,問題是在充滿著悲涼感、屈辱感、荒謬感、罪惡感的同時,又有愛戀感和親和感。我想了半天,用什麼詞兒好呢?可以叫依戀,可以叫眷戀。我想《紅樓夢》還是講「愛戀」,因為不管講多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其中心還是講「情」,「情」在《紅樓夢》裡是難分難捨的,比生死還要強烈。賈寶玉畢竟是小說裡的中心人物,他不但對林黛玉是充滿了情的,而且對其他姐妹也是充滿了情的。這種情是真誠的。我無法用道德的觀念去分析,說賈寶玉愛情應該專一。他對林黛玉是真情,以至於紫鵑的一句玩笑話引發得他差點兒得了神經病,他對薛寶釵也有情,對史湘雲也有情,對晴雯也有情,對襲人也有情,對芳官也有情,對金釧銀釧也有情,他見一個, 「情」一個,都是為了「性」嗎?我想不能這麼理解。他對爸爸媽媽奶奶也有情,你能說這種情是假的?空虛的?荒謬的?不錯,最後這些 「情」都完了,都沒有開出花結出果來,是沒有結果的,但又是難分難捨、難以釋懷、刻骨銘心的,「到底意難平」。即便最後賈寶玉變成石頭了,整個賈府變成石頭了,整個世界、整個宇宙灰飛煙滅了,《紅樓夢》裡的這種愛戀之情依然瀰漫在天地間,瀰漫在宇宙中。
《紅樓夢》會讓你覺得是這麼親和,雖然它抽像地說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是虛幻的,一切都是泡影,一切都要毀滅,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但是一進入具體的場面,一切又都是那麼可愛:一塊兒吃螃蟹,吃螃蟹不是空虛的,有沒有螃蟹吃感覺是不一樣的;一塊兒做詩;一塊兒說說笑笑。譬如說「蘆雪亭聯詩」,簡直就是一次青年聯歡節,也是一次詩歌節,即便是現在,倘若能夠參加這麼一次活動也是非常好的,既有美女,又有靚仔,又有美酒,又有烤鹿肉,外面天空飄著大雪,你一句詩,我一句詩,爭相聯詩,才思敏捷,詩作得非常好。所以說《紅樓夢》是充滿了生活的魅力。你會覺得空虛,但又覺得這種空虛很值得,因為它不是一開始就空,從空到空,而是無中生有,有再歸於無,不是從無到無。從無到無有什麼可說的?從無到有,從有到無,有就是無,有最後會變成無。「有」本身是非常可愛的,是值得我們為之付出一切的,是值得為之承擔對「無」的種種焦慮和悲哀的。即使感到種種焦慮和悲哀,也能覺得到此世界上走這一趟是值得的。
《紅樓夢》就是這樣,一方面給人的感覺很荒謬,很空虛,而另一方面,又是很真實的,很值得的。譬如賈寶玉,一個年輕人,體驗了那麼多愛愛愁愁,「享受」了那麼多女孩子對他的情誼,就是活十幾歲、二十幾歲也是值得的,不一定非得活一百零八歲。還有賈母,刻畫得很真實,栩栩如生,很容易為讀者接受。這是《紅樓夢》的人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