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性質的混沌(1)
文學性質的混沌(1)
一般我們稱《紅樓夢》是部現實主義的著作大致是不差的。因為《紅樓夢》的現實主義突破了中國小說的這裡姑且稱之為「古典主義」吧,儘管大家對這個名詞的看法不見得一致。《紅樓夢》以前的小說大體遵循著教化的模式,人有善惡邪正,事有前因後果,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帶有教化的模式化色彩。這在小說裡常見,詩歌裡不明顯。這樣的小說中的許多人物和事件是被提純了的。比如說一個人性格豪爽講義氣,人物一出來就是豪爽講義氣的,不管是李逵還是張飛。《紅樓夢》中的大量描寫給人以紀實的感覺,使人感到曹雪芹確實是在寫實,感到他確實有著實在的生活的經驗,甚至帶著自傳的色彩。吃飯、穿衣、看病、飲酒、行令都是實在的生活。也有描寫看來沒有擺脫傳統話本的模式,如寫賈雨村與甄士隱手下的丫環嬌杏,嬌杏慧眼識風塵,對賈雨村一笑,賈雨村發達以後娶她為妻。還有一些描寫顯然有作者虛構的成分,說成寫實則是不可能的。例如紅樓二尤虛構成分比較多,戲劇性比較強。
《紅樓夢》儘管膾炙人口,但被改編成戲的並不多,改編了的也不甚成功,遠不如三國戲、水滸戲、西遊戲。水滸戲中大家知道的有《野豬林》《林沖夜奔》《火並王倫》;三國戲就更多了,《群英會》《借東風》《甘露寺》《火燒連營寨》,多得不得了。紅樓二尤被編成了戲,它的戲劇性較強,虛構的色彩濃,有不少細節描寫失真。如尤二姐吞金自盡,許多科學家認為吞金不會墜破腸胃而死而且死得那樣快是不可能的,甚至於不會死。吃一塊金子,如果能嚥得下去,它就會排泄出來,不會死的。我們中國人有金不能吞的概念,當然金也不是食品啦,所以寫了尤二姐吞金。另外尤二姐的性格也不太可能。尤二姐在寧國府的時候是很厲害也很潑辣很風騷的一個女人,賈蓉過來開玩笑,尤二姐把一口檳榔噴吐到賈蓉的臉上,這是很不符合行為規範的。當別人講到王熙鳳如何厲害的時候,她說,我倒要會會她,看她是不是三頭六臂。這說明尤二姐有一定的社會經驗,對王熙鳳並不怵,話裡含有一種搏殺意識,有一股與人奮鬥其樂無窮的勁頭。但後來見到王熙鳳呢,變成一個麵團了,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連哼一聲都不敢,這變化是戲劇性的。
尤三姐的戲劇性就更強,原是一個浪蕩的瘋丫頭,她和賈蓉、賈珍一起吃飯的時候把他們搞得那麼狼狽,賈蓉賈珍就是不要臉嘛,厚顏,可在某種意義上說尤三姐臉皮比他們還厚,把他倆給「涮」了。然後尤三姐要嫁給柳湘蓮,一瞬之間變成了《女兒經》所要求的那樣一個淑女,不苟言笑,行不搖裙笑不露齒,各個方面都達到了最高標準,這不符合人物的實際。尤其是她的自殺,柳湘蓮把鴛鴦雌雄劍贈給她作為定情之物,後來柳湘蓮悔婚退婚,尤三姐一激動,說我把劍給你,順勢往脖子上一抹,立即倒地,死了。讓人看了覺得不太可能,因為自殺也是不容易的。「文革」中有人割斷了氣管自殺,原先我以為人割斷氣管會死,其實人死不了,而是在脖子上冒泡兒,三天都不會死。醫生有時為了搶救病人還要通過割開氣管直接往裡輸氧。割斷動脈人才會死,人的動脈在什麼地方?如果沒有學過解剖學的話,一刀拉下去,手再一軟,人不會立刻就能死,一小時之內死不了。柳湘蓮很有武功,他援助薛蟠大戰土匪獲勝。尤三姐自殺時,湘蓮、賈璉兩個男性在旁邊,他們看著竟連個魚躍撲救的動作都沒有,描寫死前掙扎的話一句也沒有,宰一隻雞也不能這麼容易。再說柳湘蓮把劍作為結婚的禮物送給尤三姐,磨得那樣鋒利,不是作為裝飾性的如練武的太極劍那樣,而是到了吹毛斷玉削鐵如泥的程度,這不可思議。這好比我們的一位戰鬥英雄把盒子槍送給了未婚妻,而且把十二發子彈壓進去,再把保險打開,怎麼可能呢?但這些都沒有關係,作為小說來說是允許的,任何作家都不能對他的每一點描寫統統體驗一番,曹雪芹不能為寫尤二姐吞金自盡而自己吞塊金子試試,他也不敢。這是第二類描寫。
第三類更重要的是曹雪芹在整個比較客觀的描寫當中又有一些充滿主觀色彩的描寫。這種充滿主觀色彩的描寫套用現在的說法就是比較浪漫的描寫。作者通過賈寶玉表達了對女孩子比較美好的感情,對年輕的女孩子都流露一種特別的愛憐,哪怕被他愛憐的這個人在道德上有許多可指摘之處,也讓你覺得她不醜惡。比如說秦可卿,以封建道德的觀念她是非常邪惡的,小說運用曲筆如太真呀飛燕呀暗示了這一點。通過王熙鳳、賈寶玉、尤氏等人口把秦可卿寫得如花似玉,多麼善良。這顯然不是一個生活的實錄,而是高於生活的實在的。又如小說寫了王熙鳳的殘酷陰險毒辣,但她給讀者留下的印象也不完全是反面的。她聰明、美麗、明快、辦事能力極強。如果王熙鳳要在一個好的環境下,她的組織能力領導能力行政能力都會十分出色。她善解人意,有些話粗但有分寸。話粗才能使賈母高興啊。
作者對眾多的女孩子的描寫是把她們作為青春的載體、美的載體來寫的,從而表達了作者對生活的肯定、對青春的肯定、對美的肯定。對整個大觀園環境的描寫也充滿了一種嚮往美化留戀的情緒,帶有一種理想化的色彩。我們不能說中國的園林中造不出這樣一座大觀園,但這樣一座理想化了的園林,特別是在園林中住的除賈寶玉外是一群十分可愛的女孩子,使它變成了一個理想國。這是相當浪漫的。
這種情緒還表現在對寶玉與黛玉的愛情描寫上,對女孩子們的聰明才智的描寫上。賈寶玉其實是很聰明的,在大觀園快落成的時候賈政帶著一些清客,把寶玉也找了來,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給大觀園的各個風景點命名,賈寶玉表現十分聰明,言談話語揮灑自如。那些清客固然是要拍賈政的馬屁,同時也確實是對賈寶玉才思的敏捷感到佩服。但賈寶玉和黛玉、寶釵,甚至和寶琴在一起的時候,他的才情卻又往下降了一節,檔次低了。要評職稱的話賈寶玉算一級,而林黛玉是特級。這樣寫作者是很有意味的,不但肯定了她們的青春她們的美麗,而且特別肯定了她們的才華。這才華多少有點超常,我們無法用現代人的智力去衡量她們,現代人要學的東西很多,數學、物理、化學、英語,還要讀報等等,不能像過去的女孩子那樣專心讀詩文。以她們開始作詩文的年齡看,林黛玉不過八九歲,薛寶釵十一歲,她們的詩文寫得那麼好!從這裡可以看出浪漫主義,積極的浪漫主義,對人的青春、美貌、智慧、才華、善良的肯定,讚美人的靈秀。另外它也有消極浪漫主義的一面,寫了好景不長青春難駐,一切皆出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