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人而又撲朔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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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人而又撲朔迷離

王蒙活說紅樓夢

動人而又撲朔迷離

   

像我這樣一個愛讀《紅樓夢》卻又對「紅學」一竅不通的人本來不應對「紅學」流派問題置喙。《紅樓夢》就夠複雜的了,「紅學」就更複雜。關於曹雪芹的家世及生平行止,關於曹雪芹是胖還是瘦,膚色偏黑還是偏白的「曹學」研究,似乎像大海裡撈針一樣既渺茫又艱難卻偏偏吸引著學子們的如此興趣。關於《紅樓夢》的版本研究同樣令人驚歎。還有「京華何處大觀園」的討論,大觀園是不是隨園的討論,肯定者指其必是,懷疑者惑其未必,肯定者、懷疑者與反對者都洋溢著一種熱情,似乎大觀園原址的確認與開發是一個比勘探石油或查訪失散親人還要令人動心動情牽腸掛肚的大事。

更不要講索隱學派了。寶玉影射順治皇帝,通靈影射玉璽,寶玉喜吃胭脂影射玉璽常蓋印泥,「愛哥哥」——二哥哥說明寶玉姓愛,愛新覺羅氏也。香菱影射陳圓圓,薛蟠影射吳三桂。襲人即龍衣人影射李自成。晴雯影射史可法。晴是明上加一主字,是說上有明廷偏居南方的主君。整個《紅樓夢》是「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蔡元培語),是一部嘔心瀝血、曲曲折折的反清復明之作。不信的人越聽越覺得匪夷所思,信的人越鑽越深越分析越有理越研究越有根有據其樂無窮自有天地非庸常人所能體會所可辯駁。

是不是有些考證太瑣細甚至太沒有意義了?或者是不是可以反唇相譏,一些「新紅學派」太缺少做學問的功底與勤勞而滿足於《紅樓夢》社會意義時代背景的泛論?是不是索隱索出了猜測臆斷「強迫觀念」的毛病因而離開了文學作品的文學特性走火入魔?抑或拒絕索隱的人是否受了洋理論的影響反而放棄了索隱測字猜謎這一富有中國傳統中國特色的心智活動的誘人樂趣?這些問題,筆者都不準備在此文中多談。問題是,作為一個寫小說與讀小說的人,面對《紅樓夢》這部了不起的小說,不能不想到它在小說文本以外曾經引起至今仍在引起的研究興趣。除了《紅樓夢》,古往今來,東方西方,好小說多矣,卻不知道有任何一部其他的小說能這樣粘著那麼多聰明的、熱情的、堅持不懈的——我甚至要說是偏執的考據與索隱的目光。對《紅樓夢》的考據與索隱,已經成為一種我國文人的風雅與癖好,成為一種獨具中國特色的文化現象。

「紅學」如此這般,可以說是有著象徵的意義的。《紅樓夢》寫得是這樣真切動人而又撲朔迷離。《紅樓夢》的版本又是這樣基本一致卻又各有千秋,同同異異,妙妙奧奧。《紅樓夢》的作者,他的生平與創作,特別是關於這部傳之萬代的傑作的寫作緣起與寫作過程留下的資料又是如此之少。這樣一個巨大的反差簡直是對於讀者、對於評家史家出版家的一個挑戰,一個嘲弄,簡直令萬物之靈的人與敝帚自珍的知識分子無法忍受。古往今來,中國有那麼多作家作品,中國人知道那麼多自己的作家與作品。偏偏是,人們對自己最最喜愛的作品《紅樓夢》的有關一切、對它的作者曹雪芹知道得是那麼少——如果不是一無所知。這是怎樣的遺憾與怎樣的吸引、怎樣的誘惑!新發現一點關於曹雪芹與《紅樓夢》的史料,就像天文學家在茫茫太空發現一顆新星一樣地誘人、令人興奮不已。而這種興奮,不正是說明我們已知的是多麼貧乏得可憐嗎?可憐的人們!越是不知就越希望有所知,越是有所知就越證明自己的無知。人類是多麼悲壯,多麼執拗,多麼可喜可歎!這也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呀!

是的,在這一點上,《紅樓夢》的一切與我們的宇宙相通匯了。《紅樓夢》好比我們的地球,我們的家鄉。地球家鄉的一切與我們息息相關,我們都知道它卻又都不能窮其究裡,我們都議論它卻又常常莫衷一是、各執一詞。至少是誰也不能宣佈自己已經完成了終結了鐵定了對我們最熟悉的地球——家鄉的認識。而有關《紅樓夢》、圍繞《紅樓夢》的一切,那就是地球以外的宇宙空間了。我們正在歡呼人類在認識宇宙空間方面的進展,我們驕傲地稱之為新的征服,雖然每一步征服都進一步使我們體會到那未被認識未被征服的領域的遼闊。這也是一種類型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麼曹雪芹呢?唯心主義者大概會想到那位很實在的木匠的兒子耶穌的在天之父了。我們希望更多地瞭解曹雪芹就像教徒希望更多地瞭解天父一樣。也許我們能瞭解的,和他們能瞭解的一樣多。唯物主義者不相信上帝造物的神話,但在巨大的世界的物質本源特別是人類的驚人的創造力的本源之前,不是也可以讚歎世界是不可以窮盡的、真理是不可以窮盡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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