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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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活說紅樓夢

開放性(2)

   

第二個問題,如果我們現在真找出曹雪芹後四十回來了,假如說,某年某月某日,在哪兒挖掘墓葬,發現了曹雪芹的後四十回,很多問題就都解決了。為什麼史湘雲也有一個什麼麒麟?為什麼王熙鳳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都解決了。這是不是好事呢?這會不會使《紅樓夢》反倒減少了一些魅力呢?當你一切都知道,既知道它從哪兒來,又知道它往哪兒去,而且知道它一步一步怎麼走,那你對它的關切是不是反倒減少了呢?命運的吸引力就在於它的不可預知性。當然有些人說命運就像下棋一樣,說他能看好幾步。對,好幾步是能看的,有人看三步,有人看五步,有人能看到十幾步。如果他一上來一下子就把這一百二十步全都看完了,那這棋他還用下嗎?就不用下了。人活一輩子也是這樣,算卦也好,科學預見也好,計算機預測也好,假如一生下來某人就能把他一生的年表制定出來,你一看我這年表,就知道2003年1月19日我要在國家圖書館講《紅樓夢》,最後一直看到哪一年生病,哪一年壽終正寢,還是死於非命,這就沒有人生了,是不是?連人生都沒有了,還要文學幹什麼?所以,我們從這後四十回的不可靠,體會到《紅樓夢》的開放性。神秘性並不是這本書的弱點。手稿的丟失完全是偶然的,但是現在,它已經變成了一種文化現象,已經合乎天意了,已經是必然的了,已經是《紅樓夢》魅力的一部分了。

還有一個奇怪的事兒,是我始終不得其解的。高鶚後四十回已經被讀者接受了,已經被歷代的讀者接受了,後來是胡適、俞平伯這些人才考證出來這是個續作,甚至於是偽作,而不是原本。《紅樓夢》能被續四十回,而且續得能被讀者普遍接受,這是不合乎情理的,這是不合乎文學的基本常識的。純情節性的可以續,比如《悲慘世界》之後,就珂賽特這個人物寫出一個續集來,這都是有可能的,但《紅樓夢》不可以續。最近我聽說《紅樓夢》的電視劇又在重新拍,說要嚴格按照曹雪芹的原意拍。我聽了之後就相當地緊張。因為就按照後四十回高鶚的續作拍的話,它起碼是個東西,如果說按原意拍,可是原意在哪兒呢?你有沒有辦法請曹雪芹復活,給你這個電視劇當顧問?因此,所謂按原意,就是按你所理解的原意是不是?譬如說是張教授,就按張教授的原意拍,是李教授,就按李教授的原意拍,更可怕的呢,是按八個教授的原意拍,是不是張王呂鄭趙錢孫李一共八名教授都是專家,都洞徹曹雪芹的原意,都明白高鶚的糊塗,這八個教授加在一塊兒再重新拍《紅樓夢》,我怎麼覺得這麼恐怖呢!我說還不如就按高鶚的拍,因為高鶚至少有個本子在那兒,這是有根據的呀,年代起碼比現在更接近曹雪芹。現在有人要改後四十回,要突出劉姥姥的作用。看到後來,劉姥姥一出來,我立刻就感覺到像抗日戰爭時期的貧農老大媽,遇到好人有難的時候,出來一個老貧農照顧大家,那個味兒就不如高鶚的,高鶚的起碼是當年清朝的味兒,可這樣一改就有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味兒了。

到現在為止,指責後四十回的種種理論還沒有能夠完全說服我。譬如對它最大的指責是沒有寫「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而剩下一個賈蘭賈桂,蘭桂齊芳,而且又是科舉拔了頭籌等等,好像這樣就影響了《紅樓夢》的悲劇性。但是我覺得,為什麼《紅樓夢》是悲劇性的呢?《紅樓夢》中真正被人們所關切、被人們所接受的人物是賈蘭嗎?是賈桂嗎?如果說賈寶玉出家了不知所終,如果說林黛玉死了,如果說薛寶釵苦苦守寡,如果說探春遠嫁,如果說迎春誤嫁中山狼婚姻極不美滿而且經常遭遇家庭暴力,那麼這種情況下,只有賈蘭和賈桂在 「芳」,無非就是這個悲劇的一個紀念,這個悲劇的一個見證。相反,假如說賈府這兒發生了一次斷層地震,嘩啦一下子全部人都沒了,老太太沒了,丫鬟也沒了,小孩也沒了,老的少的全部乾淨了,那就沒有悲劇了。就像研究哪年地球毀滅一樣,地球毀滅不是悲劇,它已經毀滅了,誰來悲啊?月亮為地球悲?不可能的。有存在才有悲,沒有存在還有什麼悲?《紅樓夢》的結局給人一種非常悲涼的感覺,絕不會給你一種溫暖的感覺,欣欣向榮的感覺。什麼人看《紅樓夢》專看「蘭桂齊芳」?賈寶玉臨走了還留了一個種,然後他還作了官,賈寶玉死了就死了吧,只要他子孫還能混個司局級也就行了,我想不會有人這樣想的。

還有,說後四十回寫林黛玉死的時候不對,哪能那麼快就死了?我也想啊,林黛玉她什麼時候死才合適呢?底下要寫一大堆人的死,這是小說家的大忌。你不能一章死倆啊,一共計劃著死三十個,從倒數第十五章開始,一章死倆,那不是小說,那叫機關鎗點射啊。如果沒有林黛玉的死在前,賈寶玉是出家也好是幹什麼也好,你不能寫賈寶玉也死了。林黛玉死時說,好你個狠心短命的賈寶玉或者怎麼樣,然後賈寶玉快死的時候說,好你個林妹妹不像話……這是無法處理的。即使作者在事先已經計劃好了要怎樣寫,到時候他也無法處理,他必須拉開,死了之後也還得有點別的事兒。如果一部作品前面寫得很全面,有壞事,也有好事,比如元妃省親,如何地張揚,如何地輝煌。還有過年,過年的時候既有好事也有壞事,家鄉收成不好,歉收。但是也有大家一塊兒,又唱又吃又喝又玩,吃喝玩樂。寫到最後呢?就寫死、寫哭……任何一本書,假如連著三章都是寫哭和死人的話,這本書是賣不出去的了,也沒有讀者看,自己也寫不下去。所以這也是一個非常離奇的事情。就是說,這是高鶚的續作,這也增加了《紅樓夢》結構上的一種神秘感。

我沒有考據學的工夫,也沒有做這方面的學問,我寧願相信曹雪芹,他是有一些斷稿殘篇,而高鶚呢,作了一種高級編輯的工作,這個比較能夠讓人相信。如果說這就是高鶚續作,而且完全違背了作者的原意,這是我的常識所不能接受的。何況還有人做這方面的研究,就是把《紅樓夢》的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作語言的定量分析,比如說,他喜歡用哪些語氣詞,喜歡主謂賓的結構怎樣排列,喜歡用哪些定語和狀語,有哪些和正常的語法相違背的等等,有人把這些輸入計算機進行搜索,搜索的結果,說是後四十回和前八十回沒有差別。所以,我覺得後四十回的問題是一個特別有趣的、有魅力的問題,使你老惦記著《紅樓夢》,使你老不踏實。有時候我想《紅樓夢》就像是人生,對後四十回的討論就像是對人生的關切,對親人的關切。不知道後四十回是什麼,要是什麼都知道,也就沒有這種關切,沒有這種惦念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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