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邊小考·兩大史館
東華內外兩史館
《易‧說卦傳 》:「萬物出乎震。震,東方也。」在中國古代思想中,東方總是和生命、祥瑞聯繫在一起。但紫禁城東華門,卻有「鬼門」之稱。據《大清會典》,清朝從順治皇帝到隆裕太后,皇帝和一些太后去世,其靈柩均從東華門出入。東華門門釘為七十二,是陰數;而午門、西華門、神武門門釘為八十一,是陽數。據說這是因為明末李自成攻入北京後,把崇禎皇帝的遺體從景山自縊處抬至東華門,停放數日,清朝統治者以為此門不祥,便把它作為出入皇家靈柩之門,並把門釘減少了九個。
這種說法是真是假且不去管它,清代兩大「錄鬼」的機關均在東華門附近,則是事實。那就是東華門外的明史館和東華門內的國史館。易代修史,人死立傳。兩大機關所編纂的《明史》、《國史列傳》(《清史列傳》),實為兩大「錄鬼簿」。
一代之史,存亡繼絕,為天下莫大之文章。兩個史館雖然不過幾排平房,但六百年天行人事,文治武功,成敗得失,忠奸善惡,悉匯於此。 它們所在的皇城紫禁,是明清歷史的中心舞台;廁身兩史館者,又往往是歷史舞台上「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重要角色。有關兩朝歷史的編纂,可謂戲中有戲;而六百年是是非非,所見異詞,所聞異詞,亦可謂謎中有謎。
一
清代纂修《明史》,著手較早。據李天根《爝火錄》,崇禎十七年五月清廷入北京不久,多爾袞就傳翰林高爾儼等進見,喻以「國可滅、史不可滅,欲修崇禎史書」。又據王士禛《池北偶談》卷二《國初明史總裁》:「順治二年五月,命內三院大學士馮銓、洪承疇、李建泰、範文程、剛林、祁雲閣等為總裁,學士詹圖賴、袞伊圖、寧完我、蔣赫德、劉清泰、李若琳、胡世安,侍讀學士高爾儼,侍讀陳具慶、朱之俊為副總裁,郎廷佐等九人為纂修官,纂修明史。」但其時並無「明史館」之說。又據談遷《北遊錄‧紀聞下》之《修史》一條:「修奴史,月給詞臣八緡;編修六朝章奏,月五緡;修《明史》,月三緡。《明史》成,止編年。範文程閱二十一史,謂編年未盡,仍另撰編纂章奏月呈。」
從俸銀的不等,可以看出滿清統治者的民族歧視政策。修史應秉孔子《春秋》筆法,懲惡揚善,以洪承疇、馮銓之輩連乾隆帝都斥之為「不齒於人類「的貳臣賊子為總裁,自難持是非之公;而在清政府「首崇滿洲」的鐵血政策下,「內中華而外夷狄」的《春秋》大義,更得不到貫徹。馮銓等人所編《明史》,為通鑒體,僅成數帙,並沒有流傳下來。但在修史的過程中,馮銓竊走並銷毀了記載他明末劣跡的一部分實錄。朱彝尊《曝書亭集‧書兩朝從信錄後》:「相傳順治初,大學士涿州馮銓復入內閣,見天啟四年紀事,毀己尤甚,遂去其籍,無完書。」
康熙四年,又議纂明史。後以纂修《世祖實錄》而罷。
明史館的正式設立,是在康熙十八年。王士禛《池北偶談》卷二《明史開局》:
康熙十七年,內閣奉上諭,求海內博學宏詞之儒,以備顧問著作。時閣部以下內外薦舉者一百八十六人,十八年三月朔,御試體仁閣下(《璇璣玉衡賦》、《省耕》二十韻詩),中選者,彭孫遹等五十人。有旨,俱以翰林用,開局修《明史》。……開局內東華門外。
據王崇簡《談助》,「明朝皇史宬在內東華門外重華殿西。建於嘉靖十三年」。清朝建立後,把明代歷朝實錄由皇史宬移至東華門內的內閣大庫,也距明史館不遠。明史館設在東華門外,可能是為修史者查閱資料提供方便。
明史館的確切位置是東華門和東安門(外東華門)北側的原明代令人聞聲色變的特務機關內東廠故址。有研究者說明史館在東廠胡同(清代大學士瑞麟、沈桂芬、榮祿和北洋總統黎元洪府邸所在),是為「東廠」二字所誤。明永樂年間初設東廠,辦公地點在東廠胡同。神宗初年馮保以司禮太監兼東廠事,在東華門外東上北門混同司南,又設一辦公點,稱之內廠,而以原辦公點為外廠。今人知外廠者多,知內廠者寥寥。
清廷以此地為史館,可能有讓館臣回想明朝弊政,感激新朝寬容的意思。不管怎樣,還是產生了這樣的效果。李澄中《臥象山房詩正集》卷二《寒食與阮懷、志伊、瀟雲、大可、雪崖、子仁、雷岸、宗五入直史館》有云:「此處舊為東廠地,刀鋸乘權虎生翼。楊左孤忠罹禍奇,假手鎮撫天為黑。詎知隔代是非定,字裡風霜有誅殛。亂臣自昔誰者存,穢濁掃盡歸文墨。」不過有意思的是,入明史館纂《刑法志》,對明朝政刑失當口誅筆伐的姜宸英(曹寅好友,被蔡元培派為《紅樓夢》中妙玉原型),卻冤死清廷獄中。
明史館設立之時,易代之際的輪迴浩劫,已基本結束;滿清統治,也逐漸「太平有象」。一些原來擺高姿態或持觀望態度的漢族士大夫,逐漸難耐寂寞,正苦於進身無階,纂修《明史》,無疑是最好的理由。既可以在修史過程中寄寓對前代的眷念,又能為新朝「振起文運」,至於協商新政,陞官發財,也應不在話下。於是「夷齊錄續到皇畿,日向朱門乞蕨薇」。甚至連直到今天仍被稱之為「明末清初愛國主義學者」的黃宗羲也間接參與了明史館活動。當明史開館之際,《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祖母之父李士楨為浙江布政使,他曾寫信敦請黃氏入明史館。黃氏將此信收入《南雷文定‧附錄》。王利器先生編《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將此信記於康熙十四年條下,其實其事在康熙十九年。信中有云:「倘鍾情丘壑,不欲溷跡長安,即將素所著撰見聞,錄送貴郡太守緘封,以便轉呈」,黃氏欣然如命。其七世孫炳垕編《黃梨洲先生年譜》卷下康熙十九年條下:「李方伯士貞(楨)因招季子主一公至署,校勘如干冊,使吏胥數十人,繕寫進呈」(全祖望說:「蓋自漢唐以來大儒,惟劉向著述,強半登於班史,而公於兩千年後起而繼之。」實因曹寅岳父成之),並記黃百家(字主一)應聘入史館,黃宗羲寄信與史館總裁徐乾學,以「首陽二老,托孤於尚父」自喻。明遺民申涵光《毛穎後傳》對黃氏極盡諷刺之能事。因黃氏曾主持甬上講經會,申涵光說毛穎「往來硯山甬上」,無異直斥其名。至於「餅師酒媼或喚而呼之,命登記所業籍,欣然為書」,「身晦而子孫見用,使富貴不絕,可謂善處名實者矣」,又直斥其事。責備賢者,若是之甚。
在康熙籠絡漢人,消弭反側的各種措施中,無疑以開鴻博特科,纂修《明史》收效最著。漢族士大夫與滿清政府的全面合作,實自此始。
《明史》的編纂,在很多方面都創了紀錄。一是其時間之長。從順治二年動手,至乾隆四年告成,頒行天下,已近百年。乾隆四十二年,又重開明史館,令劉墉、英廉等訂證,時間更長。明代修《元史》,只用了七個月,與之無法相比,清代修《四庫全書》,用了十年左右,亦小巫見大巫。二是參與人員之多。在纂修《明史》的過程中,史臣以忌諱相推諉,走馬燈般換班子。滿清開國後一百多年中文化名人,有很多曾來往東華軟紅塵裡,與纂修《明史》發生過關係。第三,與《明史》有關的文字獄最多。謝國楨先生《增訂晚明史料考‧自序》:「至史獄之最早者,當以順治二年函可詩獄」。此時《明史》剛剛著手草創。其後,莊廷鑨《明史》獄、戴名世《南山集》案,不一而足。當乾隆四十二年最後一次修訂《明史》時,正是文字獄的高峰時期,山東壽光人魏塾因在《明史》上所加眉批有忌語,被殺於青州。可以說,與《明史》有關的冤鬼也最多。
由於《明史》修纂,久經年代,反覆錘煉,集思廣益,所以它體大思精,兼諸史之長。對於與滿清無關的人與事,亦頗能持是非之公。但畢竟此書是在滿清統治者的屠刀威嚇之下編寫的,總成其事的王鴻緒、張廷玉又皆為滿清之諧子媚臣。所以它最終不過是統治者作威作福的工具而已。其於明季建州之興,清初南明諸藩,皆諱莫如深;於明末明臣之忠烈,滿洲之屠掠,亦語焉不祥。《紅樓夢》第七十八回,賈政談及朝廷要表彰「前代以來」林四娘式忠義之人,眾門客以「聖朝無闕事」相贊,其實是對清政府埋沒忠義的莫大諷刺。《明史》體例之完善與宗旨之荒謬,形成鮮明對比。
據包世臣《藝舟雙楫‧眉峰先生小傳》載,乾隆四十二年,重開明史館時,總裁王傑、劉墉延請胡梅入史館,胡氏斥《明史》「為穢書,非史實,駁正十二處,二公不能從」。王傑、劉墉不能從,同為明史館總裁的和珅、英廉輩更不會允許,《明史》之「穢」,自是依然如故,甚至變本加厲。今天通行的《明史》,即被胡梅斥為「穢書」的原本。劉墉等所改之本,著錄於《四庫全書》。此次修訂完成,明史館的使命才最終宣告結束。
二
清朝「國史」的編纂機構,也很早就設立。這是一個與清朝相始終的常設機構。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增修一次。其最初的位置,也不是在東華門內。
據章乃煒《清宮述聞》卷三《國史館》條下引《三朝國史館題稿檔》,清康熙二十九年開館纂修太祖、太宗、世祖三朝國史,其時館址在熙和門西南、起居住衙門以北。又引《大清會典》:「國史館在東華門內,南向。館旁列書庫,即前此恭修實錄及《大清會典》處也。先在熙和門西南,後因實錄館地較寬廣,復移置今處雲。」其遷至東華門的時間,頗難確定。昭槤《嘯亭雜錄》:「乾隆庚辰,特命開國史館於東華門內,簡儒臣之通掌故者司之。」庚辰為乾隆二十五年,而蔣良騏《東華錄‧自序》則云:「乾隆三十一年十月,重開國史館於東華門內稍北,騏以譾陋,濫竽纂修」。未知孰是。章氏又引毛奇齡《雪中入直史館》詩:「誰賜錦貂還左掖,獨騎羸馬上東華」,推斷明史館即移至東華門在更早的時候。而不知毛氏詩中的「史館」是明史館而非清史館。毛奇齡鴻博獲雋後,在明史館分纂《流賊傳》,康熙二十四年即引疾歸里,此詩作於是年前無疑。當然,在兩個史館都曾任過職的,也大有其人。如王熙,他在兩個史館都曾任過總裁。詩壇太斗王士禛《漁洋山人自撰年譜》:「康熙十八年己未,四十六歲,在翰林,充《明史》纂修官」,「康熙二十九年庚午,五十七歲……充經筵講官,三朝國史副總裁」。
清朝皇帝對於國史,最重視本紀。一般子為父修,或孫為祖修。曾在少時親校國史館書籍的清仁宗於嘉慶八年降諭國史館:「我朝列聖相承,均經國史館恭修本紀,敬謹貯藏。伏念皇考高宗純皇帝,聖德神功,登三鹹五,業於四年春特命纂修實錄,現已進呈。至三十年自應恭修本紀,以垂史冊。著國史館總裁派提調等督率謄錄,就近赴實錄館,將業經進呈之書,照副本抄寫,恪遵編纂,隨時進呈」。至於名臣列傳,一般在其人死後,由館臣根據實錄和檔案撰寫收藏。如被清高宗譽為「真宰相」的劉統勳,於乾隆三十八年去世,《清史列傳》本傳最後一句話是「子墉,現任禮部尚書」。查《清史稿‧部院大臣年表》與劉墉本傳,劉墉任禮部尚書,在乾隆五十六、五十七兩年。則《清史列傳》中之劉統勳傳,當為此時國史館所作原稿。
民國建立後,原國史館改為清史館。據金梁《清史稿校刻記》,清史館開於甲寅年(1914),至戊辰年(1928)《清史稿》告成刊刻,即空廢。趙爾巽《清史稿發刊微言》,以《明史》之曠日持久,尚有可議,為《清史稿》之疏略解,似有道理。但明代基本沒有修當代史;萬曆以後,實錄也殘缺不全。不像民國時修清史那樣,文獻易征,基礎堅實。自應問世較快。
由於清史館聘請的纂修人員多清朝遺老,《清史稿》在宗旨方面問題更大。乾隆時紀昀編《四庫全書》,為明代黃光升《昭代典則》作提要,因其自元至正壬辰明太祖起兵迄洪武建元,皆以明紀年,「究非萬世之公論」。按紀昀的邏輯,只有元順帝北行以後,方可以明紀年。而滿清遺老纂修的《清史稿》,本紀始於努爾哈赫,其時正當明朝萬曆全盛之際,建州不過邊遠小藩,怎能奪明朝正統。王制莫大乎正朔,上下五千年龍爭虎鬥,無非爭個歷數,這種情況出現在大講民族主義的民國初年,真是咄咄怪事。
三
清代所編纂的《明史》及所謂「國史」,對中國文化的影響,不言而喻。就是其過程本身,對文化的衝擊也至深且巨。進出東華門軟紅塵裡的兩史館編纂人員,在清代最傑出的文學作品裡,也留下了他們的斑斑影跡。「禮失而求諸野」,被兩大史館顛倒了的大是大非,也在這些作品裡得到撥亂反正。
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引董仲舒之言云:「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王道之大者也。」這也是公羊學家奉孔子為立法改制的「素王」(空設一王)的原因。孔子既沒,斯文難繼。司馬遷《史記》欲以十二本紀配《春秋》十二公,而其是非頗謬於聖人。朱子《通鑒綱目》全仿麟經,而立法過峻。生於朱明崇禎甲申以後,夷狄猾夏,邪穢彌滿,天下左衽。其能秉素王袞鉞,史外傳心,誅亂臣,討賊子,倡攘夷大義,立法更制,斡旋氣運者,決非東華內外兩史館中的名利之徒與諧子媚臣。恰恰相反,對於這些人來說,不僅名利不能伴其身,斧鉞之誅,難逃於天地之間。
《儒林外史》第一回「說楔子敷陳大義,借名流隱括全文」中危素的形象就是這些人的代表。危素本是元朝臣子,曾參與《宋史》、《金史》、《遼史》及元代國史后妃等傳的編寫。據《明史‧文苑傳》本傳,徐達攻入北京,他本想自殺,報恩寺僧大梓勸他勿死國史,遂止,並設法保全了《元實錄》。二十四史中,宋、金、遼、元四史,均與他有重要關係。《明史》列舉危氏種種善行義舉,頗多褒詞。但吳敬梓卻把他寫成否定性人物。這並非因他貳事朱明,而是指責他臣事蒙元,並以正統予遼,金。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篇》:「三統之變,近夷遐方無有,生煞者獨中國」,這就是作者所要敷陳的「功名富貴」以外的大義。毫無疑問,這個形象是影射明史館中的漢族知識分子,尤其是那些個貳臣。
王冕在《明史》中與危素並列於《文苑傳》,傳中稱他在元代做秀才時,「屢應舉不中,棄去,……嘗仿《周官》著一書,曰:『持此遇明主,伊、呂事業不難至也。』太祖下婺州,物色得之,置幕府,授咨議參軍,一夕病卒」。王冕身為元朝子民,與朝廷叛逆來往,似乎難以說得過去。但《儒林外史》對此並未表示異議,反而渲染兩人的魚水際遇,甚至寫王冕親自下廚烙了一斤麵餅,炒了一盤韭菜,招待明太祖。毫無疑問,這是作者對朱元璋掃蕩胡元腥穢的嘉許。在小說中,王冕是《春秋》素王的化身。他的字也是「元章」,但他的「章」無王字旁,他有王者之德,而無王者之位。朱元璋有王者之位,並有王者之神武,但他無王者之德識。明太祖顢頇雄猜,專橫暴戾,不是王冕所期待的、與之搞政治協商的「明王」。所以王冕最終還是如《中庸》所說,「君子之道,費而隱」。逃往會稽山中,「守先待後」去了。
危素本江西金溪人,吳敬梓略行微權,把他移至浙江諸暨,與王冕為同鄉對頭,也有甚深微義。《儒林外史》以古喻今,明史館成員,多為東南江浙人,物聚其類,分清分濁。危素姓名,有「危及素王」之意,王冕與危素相去幾希,如果他稍隨流俗,便難為天下後世儒林師表,此所以為「危」。吳敬梓說:「可笑近來文人學士,說著王冕,都稱他作王參軍,究竟王冕何曾做過一日官。」也針對《明史》而發。《明史》重譽危素而厚誣王冕,《儒林外史》反其道而行之,其間微言大義,一髮千鈞。吳敬梓自己也曾經歷過王冕式的迷惑與考驗,雍正七年,吳敬梓以秀才應滁州歲考,聽到有被黜落的危險,趕緊到試官面前低聲下氣,跪求開恩,遭到呵斥,經此重辱,一寒徹骨。乾隆初年,重開鴻博特科,吳氏被薦,托病不赴。從此後,高蹈遠引,不與時人較短長,《儒林外史》以「伴藥爐經卷,自禮空王」作結,吳氏之所謂「空王」,決非佛老,而是儒家師表萬世的「素王」。
金和(其母為吳敬梓從兄吳檠女孫)在同治八年為蘇州群玉齋刊本《儒林外史》所作的著名跋文中說:「《高青邱集》即當時戴名世詩案中事」,這裡的「詩案」其實指《南山集》「史案」,是清朝文字獄的代表作之一。而據平步青《霞外捃屑》卷九,《儒林外史》第四十回莊紹光拒絕大學士太保公招致,實影射吳敬梓好友程廷祚拒絕《明史》總裁張廷玉招致一事。此事與王冕拒危素相近,但莊紹光(也包括其原型程廷祚)有些微造作。
與《儒林外史》一同創作於《明史》頒行之後、朱明甲申亡國百年之際的《紅樓夢》也是與《明史》唱對台戲的。
《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對《明史》就曾想染鼎血指,《楝亭書目》卷二特列《明史》一類。收入有關明代的史料八十餘種。他所作傳奇《虎口餘生》(《表忠記》)演繹明末清初歷史,經學大師焦循《劇說》卷三:「曹銀檯子清撰《表忠記》,載明季忠烈及卑污諸臣極祥備,填詞五十餘出,遊戲皆示勸懲」,與「家傳」《春秋》之法的孔尚任《桃花扇》同一宗旨。而其《續琵琶》,寫蔡文姬的顛沛流離,寄寓了虎口餘生、歷劫倖存包衣臣虜的家世感慨。《虎口餘生·亂箭》一出,寫明季忠烈之最周遇吉夫婦壯烈就義,與《紅樓夢》七十八回《姽嫿詞》青州恆王與宮人林四娘之事最為接近。曹寅在《續琵琶》中把同姓先人曹操塑造成內平叛亂,外攘強夷的蓋世英雄;特別表彰他迎文姬歸漢,續成《漢史》,存亡繼絕之功。曹寅作養遺民,博學鴻儒,幾乎交遍,亦有此志。《紅樓夢》最後一回寫曹雪芹在悼紅軒中「正在那裡翻閱歷來的古史」,太平閒人批云:「直此史為接續,其自負為何如?此假語村言中必以史太君為之首。」這對於曹雪芹,亦有家學淵源。
《紅樓夢》中榮、寧二府以史太君為最高權威,史氏之夫為賈代善,「代善」音諧「代嬗」,寓易代修史之意;史湘雲佩戴金麒麟,張真人(天師)授賈寶玉金麒麟,寓作史當宗法《春秋》,伸張大義。大觀園詩社,即影射明史館;黛玉等十二金釵、文官等十二戲子、影射博學鴻詞;十二釵賜居大觀園,影射高士奇賜第西苑大光明殿、朱彝尊賜第景山北等事。「大觀」二字,即《史記‧太史公自序》「萬物之聚散,皆在《春秋》」之義。通靈寶玉,即史外傳心之心。
憑心而論,參與明史編纂的漢族知識分子,他們中的大多數都還有故國之悲和民族情緒,他們未嘗不想把《明史》寫成一部信史與懺悔書,在史館中也盡心賣力。如少年時曾參與抗清活動,無論才學皆堪稱史館首選的浙人朱彝尊,在孜孜編纂的同時,曾七次上書總裁,申述自己的主張。也許正因如此,朱彝尊不久便被排擠出史館,並由景山以北黃化門外的賜第,移居槐市西街的古籐書屋。鴻博之徒「無端被詔出凡塵」,自虧名節,應新朝之征,修故國之史,最終卻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不但成果為人竊取,宗旨也面目全非。穢史流傳,貽笑天下後世。
蔡元培先生《石頭記索隱》以朱彝尊為《紅樓夢》女主人公林黛玉的原型,並引朱氏《詠古》詩:「海內文章有定評,南來庾信北徐陵。誰知著作修文殿,物論翻歸祖孝征」,以為「《石頭記》中鳳姐掉包事,疑即指此」。而在清代,《明史》被掉包,何止一次。庾信為「陳隋失路之人」,朱彝尊以他自況,煞甚恰當。朱氏之詩,也表明他恃才傲物,未脫聲名之累,與林黛玉還真有點相像。《紅樓夢》第五十一回薛寶琴《鍾山懷古》就是對朱彝尊之徒而發:「名利何曾伴此身,無端被詔出凡塵,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此詩在責備之中,亦有痛惜之意,足見作者忠厚。面對世人「艾炙眉頭瓜噴鼻」的嘲弄,朱彝尊也自我解嘲,他將應詔後在北京的詩文集題為《騰笑集》,與薛寶琴《鍾山懷古》詩皆用孔稚圭《北山移文》的典故。第一百二十回針對襲人的兩句詩「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出自應鴻博未中、因年老被授中書舍人的鄧漢儀《題桃花夫人廟》,也道出了這些人內心的隱痛。當然,即使他們解嘲了,懺悔了,後人仍不會輕易放過。當代國學大師張舜徽先生在《清人文集別錄》中為《曝書亭集》作提要,不僅斥朱彝尊自我解嘲為「厚顏」,而且對他「葡伏曹寅之門」打抽豐也予計較。所謂「牽連大抵難休絕」,至今未已。
欲?鞔蟮潰叵任貳2淘唷妒芳撬饕匪浮逗炻巍啡宋鐫停蠖嗍斡胱胄蕖睹魘貳貳V皇遣湯舷壬揮形譜擰睹魘貳返謀嘧胝箍凼觶槐邸U庹媸嵌蘭禿鍛酥琳鮒洩跏飛系囊淮蠛妒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