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女兒與三寸金蓮
《紅樓夢》眾女兒是天足還是三寸金蓮,歷來是個模糊不清的問題。從書裡的交代看,關於足部的描寫往往因人而異,因此纏足問題不能一概而論,還要以文本為基礎,具體人物具體分析:
一、天足與纏足的兩個極端,交待得也最清楚的是傻大姐和晴雯,寫傻大姐用了「兩隻大腳」四字,不必多分析了;晴雯是小腳,則主要從70回「晴雯只穿蔥綠院紬小襖,紅小衣,紅睡鞋」中看出,據《清稗類抄》等記載,「睡鞋」是小腳女子為防夜間裹腳布鬆弛而穿的一種特製的鞋子(《清稗類鈔·服飾類》:「睡鞋,纏足婦女所著以就枕者」),鞋底比弓鞋底柔軟,但比任何一種襪子都要堅韌硬挺——因為即使是已經定型的小腳,平時也還要密裹緊纏,否則便容易變形走樣,所以她們的鞋子穿鬆了就要趕緊換新的,睡鞋的功用也正在於此。晴雯有這樣的鞋子,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她的腳樣。
二、再有對腳部的直接間接描寫,則在尤二姐、尤三姐身上最為突出。
69回賈母審視尤二姐,特意命鴛鴦「揭起裙子來」,為的就是看她的腳。張愛玲曾說,看腳乃是當時買妾時的重要環節。雖然書裡沒寫二姐的腳到底如何,但可以推測,這是在以小腳為美的風俗下才會有的程序,如果欣賞天足,「看腳」就顯得毫無必要。
如果追溯看腳買妾習慣的起源,當與彼時小腳代表了一個女子身份、地位的緣故,只有境況良好、衣食豐足的家庭才有能力給女孩纏出一雙完美的金蓮,小家門戶的女兒就不能保證了——在講究門當戶對的時代,雖然妾的出身不可能有正妻那麼高,但「丫環比人家的小姐還高貴些」的賈府,也不可能娶一個過分寒素的二房,由此,「看腳」審視,就十分要緊了。
65回尤三姐嚇翻賈珍、賈璉,擺出了一副「女流氓」的架勢:「這尤三姐鬆鬆挽著頭髮,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鞦韆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餳澀淫浪,不獨將他二姊壓倒,據珍璉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態風情,反將二人禁住。」——之所以將這一段全部摘出而不僅僅是「一對金蓮或翹或並」一句,主要是可以結合上下文內容看作者描寫的側重點,作者的描寫強調了一點:「淫浪」,換成現代一個比較流行的詞彙叫「性感」,松挽的頭髮、半露的胸脯,作為女子性感的特徵,至今未變。而將「金蓮」與這些因素並列,正是千年裹足史形成的獨特(或者也可以說是奇特)的審美觀(「翹」,一作「敲」,似無理,「敲」是腳的什麼動作呢,而以金蓮鉤人,正是典型的調情動作)。
三、對女子走路步態的描寫:較為突出的是黛玉「搖搖的」與形容岫煙的「顫顫巍巍」,前一詞說明不了什麼,因為有柔軟腰肢、秀長身材的女子走路很容易令人有飄搖之感;後一詞卻無論如何都是小腳的步態,如果是落腳十分穩當的天足,「顫巍巍」的步態可能只有踩高蹺了。 ^_^
四、第49回,提到黛玉、湘雲穿了「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麀皮小靴」,這個說法十分模糊,有的以為「小」字說明兩位姑娘是小腳,有的則說「靴」是天足女子獨有。
從史料看,金蓮也有「靴」的樣式,僅有清一代,這「靴」便有氈料的、新娘的「喜鞋」、鞋與膝褲連體等式樣,還有套鞋、雨鞋等鞋子,也有很多帶有高幫高筒,因此說小腳女子不穿靴,缺乏說服力。
巧合的是,成書晚於《紅樓夢》,但作者同為旗人的《兒女英雄傳》中描寫十三妹的鞋子,在第四回交待她「腳下穿一雙二藍尖頭繡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後,第六回再出場,腳上穿的是「大紅香羊皮挖雲實納的平底小靴子」——居然與顰兒的靴子極其相似,這兩部書,都記載了大量社會風俗人情,二者鞋樣的重合,應該予以重視——明清乃至整個封建社會時期,衣飾的程式化特徵都很明顯,相同的用語,很可能就是在講同一種事物;而且,十三妹第六回的出場是行俠救人——穿靴子顯然是為了令行動更便利,這目的和黛、湘雪天出行的選擇也有相通之處。
另外,「膝褲」也是三寸金蓮特有的配套服飾,而62回,香菱的裙子被弄髒,寶玉囑咐道:「你快休動,只站著方好,不然連小衣兒膝褲鞋面都要拖髒」——香菱既有膝褲,推測她是纏足,就有了一定的證據。
還有一說,嬴弱如黛玉,可以在雪天獨自行走不需扶持,可見她不是小腳。分析這一現象,要涉及到「小腳娘」行動的利索程度問題,這個後文再作分析;需要注意的是彼時雪剛下不久,路上積雪不可能太深,也不會對行動造成太大障礙,又經過一夜大雪後,再看女兒行動,就有了差異:「探春正從秋爽齋來,圍著大紅猩猩氈斗篷,戴著觀音兜,扶著小丫頭,後面一個婦人打著青綢油傘」。
五、藝術化地形容步態的用辭:警幻仙子是「蓮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一作「蓮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黛玉是「行動處似弱柳扶風」;《芙蓉女兒誄》又有「捉迷屏後,蓮瓣無聲」……僅憑這些,給所描寫的女兒下個「腳」的斷語仍然很難,不過至少能夠看出,這些用語無不是為了形容女子步態的美,而這種美感,與「健步如飛」的風格完全不同,倒與講究「蓮步婀娜」的小腳接近。這裡表現出了作者的審美觀,而作者的審美觀,必然與所生活的社會背景緊密相連,又反過來影響他筆下的人物。
六、40回,劉姥姥遊園時讓路給眾人,琥珀勸她不要走土路免得滑倒,劉姥姥道:「不相干的,我們走熟了的,姑娘們只管走罷。可惜你們的那繡鞋,別沾髒了。」
——從這句話裡可以知道,穿「繡鞋」的,至少在隨行的人中佔了大半,否則姥姥這話就說得毫無道理,而自明到清,女鞋除了滿洲的「花盆底」,幾乎全都是各式各樣的弓鞋,大家閨秀的鞋當然是繡花的,甚至鞋底也繡了精緻的花紋,姥姥「可惜你們的那繡鞋,別沾髒了」正是以此為基礎——或問:「花盆底」也可以做得極其精緻,為何不能說「別沾髒了」呢?主要是花盆底的特殊造型——它原本就是生活在寒冷多雪環境中的女子防止鞋子被沾髒弄濕而設計的鞋樣,當然與直接著地的鞋型不同(直到現在,少數民族運動會上還會有「雪地走」這個項目,就是女性穿了花盆底的競走比賽,這個項目即起源於滿族風俗)。
七、一些較為潑辣的行為,看去似乎不是「小腳娘」所能為的。典型代表行為是25回,鳳姐被魘魔,「手持一把明晃晃剛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若是小腳,焉有如此本事?
此話固然有理,可是從另一方面看,鳳、寶二人被魔時的表現,很像是癔症的症狀,而人在犯癔症時,力氣往往比平常大得多(常有這樣的病例:並不怎麼強壯的女子,犯病時幾個壯小伙子都按不住)。寶玉的表現,也有類似之處:「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按現在通行的長度標準,就是不助跑縱身跳起一米二、三的樣子,就是放在NBA運動員裡,這也是一個不錯的水平了,平日溫文爾雅、「稟賦柔脆,雖暑月不敢用冰」的怡紅公子,那裡可能有這樣的彈跳力呢。
還要注意的是,纏足的至高境界,最完美的金蓮並不是一味求小,而要「腳小而又不受腳小之累」(李漁《閒情偶寄》),李漁念念不忘的完美小腳是「蘭州女子之足」,形容道:「大者三寸,小者猶不及焉,又能步履如飛,男子有時追之不及,然去其凌波小襪而撫摩之,猶覺剛柔相半;即有柔若無骨者,然偶見則易,頻遇則難。」
因此看到鳳姐踢門打人(如44回「一腳踢開門進去,也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撕打一頓」)、湘黛嬉鬧,「湘雲忙回身跑了」、「林黛玉趕到門前」等情節,也未能一定下結論,說書裡女兒是天足;捉蝴蝶等活動,也是小腳女兒也常玩的遊戲,寶釵撲蝶也不好作為證據。
更有小腳幾可定論的晴雯,也是怡紅院諸鬟中最活潑的一個,寫她的「跑」也最多,如「忽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一面說,一面往外跑了」等等,不一而足,可見小腳姑娘的行動固然不能有天足般矯健,但還是可以很利索——在農村,「三寸金蓮」們甚至可以挑水、肥等下田幹活,不亞於男子。
八、較為另類的角色,主要是芳官等優伶和妙玉等女尼,屬於社會主流階層以外的角色。
芳官們應該保持了天足,因為她們中有「小生」、「大花面」等角色,其腳不可能是一雙金蓮。
芳官等旦角,也保持天足,其證據可以從書裡找到:晴雯芳官嬉鬧時,提及晴雯的睡鞋,對照著的芳官卻是「穿著撒花緊身兒,紅褲綠襪」,據此可以推測二人的腳不同;更明顯的是63回,眾官的「改妝」:曹公寫諸女兒時刻意迴避腳部描寫,但這次卻借寶玉之口一下為芳官設計了兩種鞋樣:「……腳上穿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或散著褲腿,只用淨襪厚底鑲鞋」,都是清代典型的男鞋式樣,相應地,芳官的腳形也要與之相配才行。
提及眾官被扮成男孩時,荳官的「頭上兩個丫髻,短襖紅鞋,只差了塗臉,便儼是戲上的一個琴童」,與三姐的「紅鞋」呼應,顯然又是別樣風情。
為何改妝的都是優伶出身的女孩子?王蒙先生說是因為演員可以演這個也可以演那個,可以是男,也可以是女的原因,故性別可以被模糊對待。這種觀點固然有理,但在中國並不流行——倒是出家人的性別問題常被另眼看待:如尼姑被俗家人稱為「師父」,彼此間稱「師兄」、「師弟」等;而且優伶中間彼此性別角色也很明確,如芳官扮演的是「正旦」,並不出演男性角色,扮小生的藕官則以「男人」的標準衡量自己——因此她們有改妝的「資本」,也是一層原因:若眾丫鬟均為小腳,就是想如此裝扮也不能夠。
提及出家人,又該分析一下妙玉等女尼的情況。
一般來講,尼姑是不裹腳的。如《老殘遊記續集》中青雲、逸雲出場,腳上是「挖雲子鑲鞋」,後來環翠(就是《老殘遊記》中的妓女翠環,被贖身、嫁與老殘作妾後改名)要出家,逸雲表示為難,因為她要雲遊,而環翠的三寸金蓮使她不能跟著走(倒也與前文講小腳的靈便不矛盾——這有點像「田忌賽馬」,小腳中走路麻利與天足中一般的相比,毫不遜色,遇見逸雲這樣天足中的「飛毛腿」——逸雲說:「我們都是兩條腿跑,夜裡借個姑子廟住住,有得吃就吃一頓,沒得吃就餓一頓,一天盡量我能走二百多里地呢」——就是再利落的金蓮都跟不上了)——但環翠決意已下(環翠沉吟了一會,說:「我放腳行不行?」)——由此也可以推測大觀園諸尼之足,特別是那些「買來的」。
不過妙玉是否天足,依然可疑。因為尼姑應該落髮,連逸雲那樣不講究陳規濫俗的也「剃了小半個頭,梳作一個大辮子」,「剃度」環翠時,逸雲說:「我不主剃頭的,然佛門規矩亦不可壞。」因此象徵性地「將環翠頭髮打開剪了一綹」。而妙玉卻是「帶髮修行」,而且她出家是「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有點被迫的味道,因此說她在家時未裹腳,顯得有些證據不足,她原本是一定要被培養成大家閨秀的,而如果真的纏腳,出家後是否能放開,也難定論——就是如環翠那樣決意出家的,放腳也是不得已,若逸雲不是遠行雲遊而是就地修行,她未必下那麼大的決心放腳——裹腳時固然痛苦,裹成的小腳要放開,也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妙玉從未如逸雲那樣長途跋涉,也就用不著在「腳」上大做文章。
說到這裡,應該提一下裹腳的原理了:常有人認為裹腳要把腳裹得「骨斷筋折」,實際上這用詞並不恰當,若當真弄得筋骨斷裂,人豈不成了連站都站不起來的殘廢,還講究什麼步態了。裹腳,實際上是借助外力,使足部關節變形錯位,營造「小小蓮瓣,一握不盈」的效果。
簡言之,就是將跗骨(構成腳後跟的不規則骨,正常應是接近水平狀態)朝腳趾方向推,使之接近垂直(與常人翹起前腳掌時腳跟的狀態類似);同時將蹠骨(腳背處,連接腳趾的四根骨頭)也扳成垂直狀態(與常人穿高跟鞋時腳背的狀態類似);還要將四個小腳趾壓彎,都貼在腳心處——這就是裹腳要完成的任務。
如果分析腳部骨骼的變形情況,大體就是將蹠骨——跗骨的「——」狀態扳為「/」形,腳形自然會變得小而彎。但一旦解除束縛,或長途奔走,那「/」形的關節受壓之後仍可能變回「——」狀,外觀上,就是腳變大了。所以小腳女子多半不肯亂跑亂鬧——54回裡那個婆子說不肯自己舀水的小丫頭:「哥哥兒,這是老太太泡茶的,勸你走了舀去罷,那裡就走大了腳。」——「走大了腳」就是這麼來的。雖然放開的腳再不可能恢復到未纏的模樣,仍可長成「半大腳」——其實我們能夠見到的「金蓮老太太」裡,很多都是這樣的腳:她們已經不再用裹腳布緊纏,腳的長度也有15cm或以上,而真正的「三寸金蓮」,長度只有10cm左右,甚至猶不及此。
若是年輕人放腳,復原程度會更好,民間俗謂「玉米棒子腳」就是例子:大腳趾較長,其餘四趾較短,腳的長度增加不少,瘦削卻不易改變,腳顯得又細又長。
既有這種可能性,妙玉、惜春等昔日是金枝玉葉的出家人,其腳形是什麼樣子,依然不好下確切結論。
要而言之,如果就紅樓女兒的腳是什麼樣子來一次辯論,「天足派」找到的證據是傻大姐與優伶,「裹足派」則能舉出晴雯、二尤。其餘的人,恐怕依然是「說不清」。
但如此分析,意義也不在於僅僅推測紅樓女兒的腳形,更是要探尋藝術創作的原因動機。
曹公對大量閨秀的「腳」採取迴避態度,這個是公認的。面對這種現象,很多人不免要問一句「為什麼」。有的學者如唐德剛先生,將此歸因於「文化衝突」,但文康也是旗人出身,何以《兒女英雄傳》寫小腳一點都不避諱?
還有說法是曹公跳出了當時流行的審美觀,這個,或許有,但從他對典型的風流美人晴雯、二尤的描寫,又幾乎是確切地交待了她們擁有一雙小腳,倒是「心性愚頑,一無知識」、「生得體肥面闊」的傻大姐有「兩隻大腳」。而且作者對飄搖裊娜之姿的欣賞之情,處處可見,卻看不到他對「健步如飛」、「昂首闊步」的深情讚美。
還有一種解釋,就是三寸金蓮與「性」直接相聯,屬於不能輕易展露的「性感地帶」,猶如現代人看女性的胸部:擁有完美的乳房,當然是美女的重要特徵,但除非涉及情色,那個作家在描寫美貌非凡、智慧過人的才女時,也去寫寫她有什麼什麼樣的乳房呢——果真如此,成何文字?曹公對黛、釵、湘、探等是何等體貼尊重,當然不肯唐突半分。
或許還有其它解釋罷,紅樓裡的謎團多多,這可能也算其中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