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與紅樓夢
《紅樓夢》三十七回,探春寫了一封花箋給二哥寶玉。這封信寫得十分漂亮,帶些駢儷味,又顯然是出於閨閣之手的。曹雪芹在書中處處為人物立言,其成就大抵類此。原箋有雲,「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詎忍就臥,時漏已三轉,猶徘徊於桐檻之下。未防風露所欺,致獲采薪之患。昨蒙親勞撫囑,復又數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何 惠愛之深耶。」
這些鮮荔枝是怎樣送去的呢?同回中作者又用如花之筆巧做點染。
他沒有正面寫,卻借襲人查點一件纏絲白瑪瑙碟子引起,由晴雯口中笑著說明了當時情況。
「給三姑娘送荔枝去的,還沒送來呢。……他(寶玉)說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
在這裡,曹雪芹並沒有用什麼紅、紫字眼來形容,也不曾細寫荔枝的香、味和送荔的細節,但確是生香活色之筆,那個碟子和鮮荔枝配在一起,真是好漂亮。無怪探春為之激動,同時也正好說明曹雪芹對荔枝,對送荔的非常興趣,促使他以如此精麗的筆墨點染了出來。
但作者在這裡也的確留下了一個破綻。
三十七回開頭就寫賈政奉旨出差,於八月二十日起身。寶玉自賈政起身之後,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接著才說他接到探春的花箋。
探春寫她得病之由說,「前夕新霽,月色如洗……」推算起來,這至早也是中秋前的光景。但這時又哪裡來的什麼鮮荔枝呢?這應該是龍眼上市的季節了,荔枝則是五六月間全盛的啊。更姑不論從產地運到大觀園還需要一段時間。反正大觀園總不可能坐落在福建廣東一帶。
《紅樓夢》二十二回,賈母曾做了一個燈謎,「猴子身輕站樹梢」
,脂硯齋批道,「的是賈母之謎」。而賈政一見,已知是荔枝。為什麼「的是賈母之謎」,而且如此形象地寫出了荔枝在枝頭的情狀呢?
而賈政一見就已猜著,難道曹雪芹在這裡是寫賈政的聰明麼?
當然,這與當年曹寅常說的那句「樹倒猢猻散」不無關係。曹雪芹是聽見過這句先世名言的。更使人引起聯想的是曹寅的別號———荔軒。這是隨意所取的別號呢,還是在曹家江南故居裡真的有這樣一座軒。
《楝亭詩鈔》卷一有「涼夜不寐口占」一題:
「沆瀣炎氛午夜平,餘香猶炷一絲清。風簷荔葉與蕉葉,時下空堂曳屐行。」
這寫的是夏末秋初的景色。這裡的蕉葉,在卷四另一首「戲題西軒草木」詩中也曾提到,「甘蕉葉大戎葵丑,或有山榴似火燃。」這裡的甘蕉也正是前詩中的蕉葉,而所謂荔軒,很可能就是「西軒」(在真州使院)。而在「施潯江和詩留別,兼餉荔枝酒,作此志謝」一詩(卷四)中,
「誰拈重碧擘輕紅,萬里春隨綽舶風。方物常年隨職貢,郵簽第一接詩筒。可憐口腹知吾嗜,聊遣離愁對使空。斟酌色香渾未改,簷花狼藉晚煙中。」
則更說明了當時有「貢荔」。曹寅十分喜吃荔枝,詩首句從杜句來,「重碧拈春酒,輕紅擘荔枝」。結句的「簷花」是否就是「風簷荔葉」所著之花呢?
《楝亭詞鈔》尚有「一捻紅」詠「蜜漬荔枝」一調,有句雲,「向承明卸馱,紀方物南至,寒銷烽火。……問豐肌濡沫,炎 依舊,色香俱妥。」所詠殆是「貢荔」。
這許多,都說明曹家與荔枝的關係之密切。這樣,賈母的謎,賈政之解,因為都是曹雪芹藉以抒寫家庭世代相傳的故事,也都並不奇怪了。雪芹心中有說不盡的昔年往事,下筆時隨時會透漏一二,他是寫小說而並非史傳,離南日久,對荔枝的季節特徵記不真切,因之在點染之餘,才留下一個小小的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