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三生願」?
《紅樓夢》第一回《賈雨村風塵懷閨秀》,寫窮困潦倒而又雄心勃勃的窮書生賈雨村,面對八月仲秋的一輪明月,富貴之家團聚之時,不禁有懷,因而口占的一律、一絕、一聯,活畫出了此時此地此境之中賈雨村的思想性格。詩格亦如人格,這些詩的格調和賈雨村在《紅樓夢》裡前前後後的為人行事是頗為一致的。賈雨村這一人物形象,在曹雪芹的筆下,是批判多於讚揚的,可以說基本上是一個反面人物。所以,他的「月下儔」只堪甄士隱家的一名丫頭嬌杏。然而,這些詩的主旨卻還說得清楚明白,即抒發的他的理想抱負不得實現的苦悶以及對臨行時「又回頭兩次」的嬌杏的眷戀。這樣的思想內容,無疑是已被前人寫濫了的陳詞濫調,沒有絲毫新境新意。所以,時至今日,未能引起學者讀者的注意和辯論。
近因流覽紅學論著,卻發現對這些詩中某些句子的解釋,頗與老朽們的拙見背謬,姑引證兩家的註釋,略加分析,以就教於紅學方家及讀者。
蔡義江說:「未卜句:未能預料自己對甄家丫環的心願能否實現。頻添句:指團園的月亮常增添自己的煩惱。『一段愁』是切月光,用李白《長門怨》:『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詩意。」(見其《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
由此可見,蔡先生認為「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兩句詩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即雨村憂慮能否與甄家丫環嬌杏結成良緣的問題。
新版《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版)在註釋前兩句詩時說:「未卜句——未卜,不能預知。全句意為同嬌杏結姻緣的願望不知能否實現。頻添句——意即把這段愁緒時刻掛在心上.頻:屢屢;時時。」
可見,新版《紅樓夢》的註釋者們,在註釋這兩句詩時參考並採用了蔡義江先生的觀點.我們認為,這種解釋不符合原詩的詩意,也不符合賈雨村當時的思想實際,故提出異議。
這兩句詩的中心詞是「卜願」和「添愁」。「願」,是賈雨村牢記於心的,是固有的;「愁」卻是因嬌杏「回頭兩次」而新添的。顯然「願」與「愁」是兩檔事,含義根本不同,不能視為一事,混為一談。「未卜三生願」中的「三生願」,是佛家語,指的是前生、今生和來生,合為「三生一」。這裡著重指的是今生、畢生之意。「三生願」,賈雨村指的是今生大願,即後文說的「平生抱負」。毫無疑問,這就排除了
「因嬌杏結姻緣的願望不知能否實現」的論斷。賈雨村的「三生願」是什麼呢?這就必須對賈雨村當時的處境、思想以及以後的行止略作考察,才能作出恰當的解釋。
在《紅樓夢》第一回,賈雨村這個人物剛出場時,曹雪芹作了如下的簡介:「這賈雨村原系胡卅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他一身一口,在家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以賣字作文為生。」這段簡介不可忽視,它具體地告訴了我們賈雨村離鄉背井漫遊在外的目的是「求取功名,再整基業」。他的「平生抱負」大得很哩!從他「每日賣字作文為生」來看,說明他寫的字有人買,作的文有人賞識,基本上又具備了「求取功名,、再整基業」的條件。所以,他很自負,吟罷五律之後,「思及平生抱負,若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夫長歎,復又高吟一聯曰: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把自己比喻為藏於櫝中的玉,奩內的釵。他躊躇滿志,時刻等待著「求善價」,「待時飛」。「求善價」是引用的《論語》之典,「待價而沽」的意思;「待時飛」,是等待時機,飛黃騰達。這和封建社會的俗語「學得滿身文武藝,一朝貲於帝王家」,可以互為註釋。可見,賈雨村的「三生願」,絕不是「未能預料自己對甄家丫環的心願能否實現」無疑了。
另外,甄士隱請他在小書房飲酒賞月時,他曾對甄士隱說:「非晚輩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以去充數沽名!」他自視頗高,正像他乘著酒意,狂興不禁,口占一絕所說的那樣,是「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他自認為自己絕非無能之輩,早晚會「一舉成名天下知」的。正像眾星捧月一樣,引逗得人間萬姓仰首翹望,讚羨不已。
就在八月仲秋之夜,他的才華博得了甄士隱的賞識;在甄士隱慷慨贈金之後,他急如星火,突破了封建社會中讀書人的大忌樊籬,不管「黃道黑道」,匆匆忙忙地「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他所汲汲追求的,也就是實現他的「三生願」;而這「三生願」那裡是什麼「同嬌杏結姻緣的願望不知能否實現」呢?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賈雨村是一位封建末世滿腦袋功名利祿的讀書人,是一位賈寶玉罵為「國賊祿蠹」的典型的代表人物。他的「平生抱負」,他的最大理想和追求就是黃榜高中,高官厚祿,光宗耀祖,「求取功名,再整基業」。所謂「斗大黃金印,階高白玉堂」。這,才是賈雨村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三生願」。也是他不擇手段孜孜追求的人生奮鬥目標!如果把他看成一位多情善感,因與嬌杏邂逅相逢,就戀戀不捨的書獃子,那就未免小覷了賈雨村,也不符合賈雨村的思想性格。你看,他在得了甄士隱的贈金之後,不是起了個五更早,匆匆忙忙「進京去了」嘛!
以上是把賈雨村所作的一律、一聯、一絕再加上他的行事為人,從事理上作了簡單分析所得出的結論。是邪?非邪?有待高明的評論.
那麼,「頻添一段愁」呢?這「愁」確實是新添的,而且與嬌杏密切相關。滿腹時尚之學躊躇滿志的賈雨村,「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因而「淹蹇住了」。他因經濟拮据,流落風塵,一籌莫展。在如此的困境中,偏偏甄士隱的丫環嬌杏因擷花臨行時,「不免又回頭兩次」,這就引起賈雨村的狂注和胡思亂想。認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而且斷定:「此女子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已也」。賈雨村對嬌杏「又回頭兩次」的珍視,活畫出了此時此地此境之中賈雨村特有的心理狀態,同時也帶有封建社會中讀書人玩世不恭,濫施感情的壞習氣。當他匆匆進京去「求取功名」時,是絲毫也沒把嬌杏放在心上的。那時,他一心去實現「三生願」,而「頻添」的「一段愁」已經一掃而光了。至於後來又被雨村封為二房,不久又扶正,那可真是「無巧不成書」。據此,有的紅學家說:「嬌杏者僥倖也」,那是不無根據的。
當時的賈雨村是落難的才子,理想抱負不能實現,本來就有難言的苦衷了;再加上在風塵中遇到了所謂「知己」,但又不能如願以嘗的結合,所以他才「頻添一段愁」了,他害了單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