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源流辨

大觀園源流辨

大觀園源流辨

紅樓文化

《紅樓夢》 的地點問題,我想本是不成問題的,不過大家既經認做問題,這就不能不先算算老賬了。

最初是袁子才《隨園詩話》說大觀園即隨園。胡適之先生的《紅樓夢考證》 相信此說(《文存》 卷三頁八四九),不過胡先生的意思,似乎以為這隨園是江南甄府即曹家當日的園林,並不就是「長安」都中賈府裡的大觀園(同書頁八五四).但這層(地點問題)在胡先生的考證中.並未怎樣注意。

顧頡剛先生否認《隨園詩話》 及胡先生之說(《紅樓夢辨》中卷頁七四).他相信大觀園不在南京而在北京。俞平伯先生對於那些以為大觀園便是北京的什剎海,黛玉葬花家在陶然亭旁的一派混說,痛斥了一番,他說「問題是在南與北,是在南京或北京」,又說「以書中主要明顯的本文.曹氏一家底蹤跡,雪芹底生平推較,應當斷定《紅樓夢》一書敘的是北京底事。」(《紅樓夢辨》 中卷頁七七)。但他又不敢完全相信他自己的「判決書」,卻聲明得保留將來的「撤銷原判」的權利。

《隨園詩話》 而後,還有清周春的《 紅樓夢隨筆》(未刊。壽鵬飛《 紅樓夢本事辨證》 頁五所引)說是敘金陵一等候張謙的家事的,壽氏已指其妄,可不深論。其餘大概都以為《 紅樓夢》的地點是在北京。這裡本不打算再討論了,可是,《紅樓夢》的著者,在地點上的確有令人倘恍迷離的地方,趁便也可以表示我個人對於這些矛盾的解釋。例如第二回:

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因欲遊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竟將大半條街佔了!大門外冷落無人,隔著圍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都崢嶸軒峻.就是後邊一座花園裡,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蒼蔚溫潤之氣,那裡像個衰敗之家!"

這明明說榮寧二府是在石頭城,是在剩有六朝遺跡的金陵,不能說這石頭城非即金陵(魯迅先生《 中國小說史略》頁二五八主此說)。這是作者有意無意的自己落了實,因為曹家的極盛時期在金陵,所以敦敏送雪芹詩有「秦淮殘夢憶繁華」之句。很明白的,《紅樓夢》一書是曹雪芹假北京景物追寫烘托曹家當日在江寧(南京,金陵,石頭城)的榮華富貴的盛況.故甄(真)府在南京,賈( 假)府在北京,這北京的賈府就是當日雪芹落魄在西郊寫《石頭記》時那枝髡筆下的假府,因此他有時把南京和北京或「長安」都中(第十七回妙玉入園時林之孝的話)幾個地點糾纏不清。那青埂峰下的一塊石頭,雖說是賈寶玉的前身,但也可說就是這石頭城「石頭」的假借。古今名著之費人思索,在可解不可解之間,往往如此。俞平伯先生提出書中,不合北方景物的幾條.如蒼苔,翠竹,薔薇,荼蘼,舊年雨水,紅梅,木梅,都非北方所宜有,反辨《紅樓夢》 似乎不在北京之證。我想這些東西即使北京城壓根兒就沒有,也不足以推翻《紅樓夢》 的賈府不在北京:一幅淡墨畫上,難道絕對不許畫家隨意染上幾筆彩色麼?《西廂記》的地點在蒲州(山西)普救寺,而王實甫何以有「玉簪搔往荼蘼架」, 「點蒼苔白露冷冷」.「竹梢風擺」之句?這裡,除了顧頡剛先生舉的幾條外,我亦提出兩條,可以作《紅樓夢》地點是在北京的解釋。第十六回蓋造大觀園,採辦梨香院的十二花官時:賈薔又近(賈璉)前回說:「下姑蘇請聘教習,採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兒帶領著來管家兩個兒子……一同前往,所以命我來見叔叔。」

當時從蘇州揚州採辦童伶到北京的情形,現在我們還可在兩部乾嘉間的梨園史料裡看出。《燕京雜記》說;」優童大半為蘇揚之小民,從糧船至天津,老優買之,教以歌舞。」 《品花寶鑒》 第二回子玉與聘才的對話、聘才道:「京裡有四大名班,請了一個教師,又到蘇州去買十個小孩子,都不過十四五歲.也有十二三歲的,用兩隻太平船,從水道進京,乘運河糧船,行四個多月。」這兩段記載,都可作賈薔的話的註腳。同回:

(賈璉)因問:「這項銀子(到南方的採辦費)動那一處的?」 賈薔道:「剛才也議到這裡,賴大爺道,竟不用從京裡帶銀子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 … 」,

所謂「京裡」,明指北京而言,只此兩條,已可決定《紅樓夢》 的賈府必在北京無疑。此外書中所用的語言,純是一套極有選擇的美麗而大方的北京話,南方話如「事體」, 「二哥哥」讀「愛哥哥」之類,用的極少。

《紅樓夢》 是曹雪芹假北京的景物,地點來寫曹家當日在南京鼎盛的「舊夢」 ,大概是不成問題的了。那末,大觀園這麼一座雅麗的園林,假如沒有當年最高的園林設計做骨子,絕不能平白地構成這樣一座空中樓閣,歷歷映人眼目。什麼大觀園即隨園,大觀園便是北京的什剎海,大觀園遺址即北京西城塔氏之園的種種無根之說,皆好事者信口言之,清代私家園林,無論南北,不會有這樣偉麗的規模。何由見得?請聽我道來。

中國園林的發達有兩個系統:一是苑囿式一是庭園式。苑囿起於秦漢,庭園則遲至趙宋,漸取苑囿而代之。前漢的上林苑,後漢的覃圭苑,隋之西苑,面積都極廣大。《三輔黃圖》(卷四)記上林苑廣袤三百里,天子秋冬射獵,苑中有昆明、鎬池等大湖。私家有茂陵富民袁廣漢的園林,東西四里,南北五里,可謂亦為苑囿的系統。以至所代的神都苑.私家園林如下維的輞川,裴度的午橋,都不能認為庭園的系統,所以中國北部的名園,規模豁達雄大為其特色。

南北朝之末,尤以南朝宋齊梁陳以來,漸分化為另一系統。趙宋而後.南方已形成了一種獨立的風格,便是盡量攬握大自然之風物,盡量縮之成一小天地,重在閒寂幽深,所謂「曲徑通幽」, 「別有天地」,這是南方庭園系統的特色。這種特色必利用錯綜的疊石為重要的因素,然後可於小小的面積中見幽深曲折之致。宋李格非《洛陽名園記》謂洛陽園池多因隋唐之舊,獨富鄭公之園如紫藥堂蔭撇堂,皆甚幽邃,這當是受南方庭園的影響。上說南方庭園的結構主要的是疊石,石以江蘇安徽兩省的為有名,如靈璧石,太湖石,慈黯石.但其趣不宜苑囿系統的園林。史稱宋徽宗醉心奇花異石(《宋史紀事本末》 卷五十「花石綱」條).故石為庭園之點綴至宋而始重。謝肇淛《五雜俎》(卷三)載:「然石初不甚擇,至宋宣和時,朱勉童貫以花石娛人主意,如靈璧一石,高至二十餘丈.周圍稱是,千夫舁之不動。民獄二石高四十餘丈,封為盤固侯,石自此重矣。」明人計成《園冶》一書,全為南方系統之庭園而作,尤重掇石。當時燕京西郊,名園林立,如米萬鍾勺園、李偉清華園,而以勺園最為當時文士所稱。《 春明夢聳錄》(卷六十五)說:「海澱米太僕勺園,園僅百畝,一望盡水,長堤大橋,幽亭曲榭。」今觀洪垠蓮先生《 勺園圖錄考》 中《勺園修楔圖》 ,水石亭台.兼而有之。《 夢餘錄》(同卷)又說:

「海澱李戚畹園(即清華園),園中水程十數里,嶼石百座。靈璧,太湖.錦川.百計;喬木千計;竹萬計;花億萬計。」則自明以來,燕京園林.已充分採取江南庭園之風趣,而其廣大又不脫北方苑囿的系統。這自然是因地理的或地形的限制。

清朝初年,海內未安,三藩平定後,康熙兩度南巡,樂江南湖山之美,乃因清華園而築暢春園。雍正以後,復大治圓明園諸園。乾隆南巡,更仿江南名園,大起園苑,於是西郊一帶,御苑林立。據《日下舊聞考》(卷八十二以下諸卷)及《 養吉齋叢錄》(卷十八)諸書所記,御園之仿江南名園者,如安瀾園仿海寧陳氏隅園,長春園之如園仿江寧藩署澹園,獅子林仿蘇州黃氏涉園,小有天仿杭州汪氏園,惠山園仿無錫惠山秦氏寄暢園。而江南名石,如揚州九峰園之二峰,杭州宗陽宮之芙蓉石,乾隆時皆輩致長春園。現在北平所存乾隆朝庭園遺跡.如故宮,玉泉,南海之流台,及其西春藕齋、大圓鏡諸地,其疊石之妙,令人如置身千巖萬壑間。

綜上所述,可知北京園林的發達,至康熙乾隆間而極盛。這個時期,北方苑囿系統的園林,大部分被庭園系統的因素浸潤了。《紅樓夢》大觀園的規模就是在這個歷史的根據之下而產生的,它是溶和苑囿與庭園兩種系統而成的一個私家園林。

現在我們來看大觀園的佈置,建築.設備和其他的事物與康熙乾隆間北京的御園有多少關係,便可知道大觀園絕不是一座空中樓閣,它必是依著它的時代和環境而產生的,它與當時北京最高的園林設計極有關係,明白說,它受當時皇家園林城內如三海(中海南海北海),城外西郊如暢春園,圓明園,氏春園諸御苑的影響極大,可說就是這些皇家園林做了大觀園的底本。但我的話卻不能助長蔡孑民先生《 石頭記索隱》 ,近人壽鵬飛《 紅樓夢本事辨證》 及王夢阮《紅樓夢索隱》諸書以為《紅樓夢》 是一部含有政治意味的小說之說,我對書中人事的活的方面,決不敢妄贊一辭,隨意牽附.我的本意只在辨明大觀園之所以為大觀園的客觀性,如果有奢望的話,亦只在使人不敢再任意瞎猜它就是誰的園林罷了。

大觀園的範圍,第十六回賈蓉說「起自西北,丈量了一共三里半大」,這面積可不算小。私家園林當時恐伯少有這樣大的,北京城裡去年拆了的清初建的定王府,較城內其他王府為大,但看去周圍也不及三里半,賈府雖是一等世襲侯,論起來不當比定王府更大,這規模除了三海和西郊一帶的御苑而外,似乎沒有可比擬的。可知大觀園的規制是近於北方苑囿的系統,它的結構,必受當時皇家園林的暗示無疑,所以第共回的題目是《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著者明明指點紅樓夢是天上人間的境界《太虛境》;而第十七回寶玉題對額的時候,見園中省親別墅的一座玉石牌坊,「心中忽有所動,倒像那兒見過一般」.其實就是在太虛境見過的那座玉石牌座,可見大觀園這個境界,決不是尋常人家乃至王公大臣所能有的。

大觀園的全部設計,第十六回說;「全虧一個胡老名公號山子野.一一籌劃起造。」這山子野胡公,當是專門造園疊石的名手,清初如華亭張漣(字南垣)父子皆以疊山世其業,故世稱「山子張」,亦猶康熙以來主持清室建築圖樣的雷氏,稱「樣式雷」,俗稱「樣子雷」。張氏之疊石,當時馳名南北.江南如李氏橫雲,盧氏預園,王氏樂郊,錢氏拂水,吳氏竹亭諸名園.北都如南海流台,靜明園,暢春園,王氏怡園,馮氏萬柳堂,皆出南垣父子之手。同時名公如黃宗羲,吳偉業嘗為張氏作傳(友人謝國禎先生有《 疊石名家張南垣父子事輯》一文,載《北平圖書館館刊》五卷六號)。梅村謂其兼通山水,畫法雲林,遂以其意疊石,可見精於疊石者,大抵具有南宗畫派的意境。大觀園中「曲徑通幽」一帶石山,「白石峻嶒,或如鬼怪.或似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斑駁,或籐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徑」。近蘅蕪院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裡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 怡紅院「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本大芭焦.那一邊是一株西府海棠。」瀟湘館「有千百竿翠竹遮映… … 階下石子漫成甫道…… 牆下得泉一脈,開溝僅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以上均見十七 回)這二座都是大觀園中的主要院落.而是屬於南方庭園的系統。瀟湘館的竹、怡紅院的芭蕉(故寶玉自稱蕉下客,大觀園又有芭蕉塢),在江南都非名貴之物,但在北方卻因稀少而往往以此名園,如西苑(今三海公園)之賓竹室.蕉雨軒,綺春園之竹林院(見《養吉齋叢錄》 卷十八),中海之蕉園(見《 金鰲退食筆記》 上),都因此二物而得名。此外如西苑有沁香亭,大觀園則有沁芳亭,圓明園有稻香亭,大觀園則有稻香村.靜明園有嘉蔭軒,大觀園則有嘉蔭堂等,這些題額也許是偶然的巧合,但大觀園三十多處的名稱,富貴中寓有高雅之趣,我們翻閱《日下舊聞考》,《養吉齋叢錄》 諸書所載當時諸御苑題額,其意趣之相同,似不能認為無重大關係。

最奇怪的是大觀園稻香村這個格局,私家園林絕不能有的。第十七回說「轉過山限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牆,牆上皆稻莖掩護。… … 裡面數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白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一望無際。」上井桔槔轆轤,都是北方農田常有的設備。這種格局乃御苑中為天子觀稼親農而設,私家園林何得有此?高士奇《金鰲退食筆記》 上說:「誠台舊為南台…… 南有村舍水田,於此閱稼。」《 養吉齋叢錄》 (卷十八)說:「御園(圓明園)弄田,多雍正乾隆年間辟治,如耕雲堂、豐樂軒、多稼軒、隴香館是。嘉慶復治田一區,其屋顏曰省拼別墅,為幾暇課農之所。」稻香村分明是這個格局,要是沒有圓明園和流台的弄田做底本,算虧得《紅樓夢》的著者想的這樣周到,然而曹雪芹先生是絕頂的文學家,他原不是園林設計者,所以這就奇怪了。

大觀園中還有一個非常的格局,也決非私家園林所宜有,便是尼姑和女道的安排,而在當時御園中卻有同樣的事,第十七回林之孝說;「已訪聘買得十二個小尼姑、小道姑。… … 外又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今年十八歲,取名妙玉。」妙玉是王夫人下請帖接來的。第二十三回說這些女尼道姑都分園中玉皇廟和達摩庵,妙玉住了櫳攏翠庵。為什好好一個王侯公府的人家,偏有這樣非常的局面?我們不能不想到當時皇家園林中建置寺院的一格了。如西海子(今北海公園)有大西天佛寺、宏仁寺、萬佛樓《金鰲退食筆記》  ,簿明園有妙高寺,靜宜園有香山寺等《養吉齋叢錄》)。御園中辟治寺院,也許還有別的意義,但從園林設計上看來,與大觀園的佛寺丹房在繁華景象中點綴一二清淡的去處,卻具同樣的意義。要是沒有一個底子,也虧得曹雪芹先生想的這樣周到,這樣奇特。

大觀園中山石亭台之外,又有水浦風荷之勝,如花漵,沁芳橋.翠煙橋,荇葉渚,紫菱洲,藕香榭,蘆雪亭,凹晶館等處,皆近水樓台,自花漵起分水陸兩路.水中可以行船,水面自不算小。假如我們已決定《紅樓夢》的地點是在北京的話.那末.北京城內除了三海,城外除了玉泉西郊一帶,是沒有這麼大的水面的。大觀園的水源,第十六回說.「本是從北牆角下引一股活水」,由沁芳閘而入,說也湊巧,北京城和西郊一帶但凡有流水都來自西山,所以水源大概都在西北角,城內只海的水閘今猶如此。《春明夢餘錄》(卷十九)說「西海子(今北海公園)者,即古燕京積水潭也。其源出西山,……前人謂積水為海.且在西內,故至今沿稱西海。都城之水悉匯於此」。《 金鰲退食筆記》上謂;「其中萍蕎蒲藻,交青布綠,野禽沙鳥,翔泳水光山色間。盛夏蘿荷覆水,望如錦繡」.上常有賜詞巨泛舟採蓮垂釣之樂。這些景像在大觀園中都可一一指數,不必煩舉。西郊御苑,今已成廢墟,但那水潭灣港,猶依稀可辨。大觀園的佈景與當時皇家園林的關係,這層似乎可作進一層的瞭解。大觀園的建築,書中雖沒有告訴我們多少資料,但找們所知的也就很可貴了。第十七回寫賈政初進大觀園察看工程時,「只見正門五間,上面銅瓦泥鰍骨,裡面門欄窗福俱是細雕時新花樣,並無朱粉塗飾,一色水磨,磚牆下面白石台階,鑿成西番花樣」。這裡可注意的是銅瓦泥鰍骨,白石台階和西番花樣三事。銅瓦當是黃琉璃瓦的變稱,這黃琉璃瓦和泥鰍骨的屋蓋,清制非救建不得用,白石即俗所謂漢白玉,以河北房山縣出產最多,也為帝室所專用,雖王侯公府亦不得僭越,這是普通知道的。元妃省親之事,為太上皇救命宮中嬪妃才人的椒房眷屬有重院別宇者,內廷賽輿可入其私第,這是一般的待遇,並無救命賜建大觀園之語。至於白石鑿成的西番花樣,蓋指西洋雕刻而言。西洋的雕刻和建築,最為乾隆帝所賞好,如圓明園的水木明瑟,長春園的諧奇趣,萬花陣,梅源堂,遠音觀等處,都是白石雕刻的西洋建築,今海源堂猶存白石門坊石柱,上刻葡萄花樣。當時參預這項工程的,相傳有耶穌會士王致誠( Attiret )、郎世寧(。stiglione )。步謝爾(中國藝術)(第共章頁五三)說:

圓明園的一群西洋官殿是耶穌會士王致誠與郎世寧的設計.如水法,屏風,石柱,欄杆上的甲冑及各式花紋的雕繪裝飾等,都是道地的意大利風格。

郎世寧奉救命參預圓明園西洋建築雕繪的設計,在乾隆十二年左右,石田干之助氏作《郎世寧傳略》(《美術研究》第十號)言之甚詳。步氏之說,當亦出於《 傳教通信錄》)。故大觀園白石雕刻的西番花樣,是當時內廷供奉所特有的,可知其受皇家園苑影響之大。

大觀園中有許多設備,很富麗堂皇,自是王侯公府之家所不稀罕。可是有許多西洋事物,當時稱為「入貢品」的,何以賈府得有這許多?書中寫賈府的豪華處,每每拿了西洋製造品來做襯托。如第六回劉老老在鳳姐房裡看見的掛鐘。第十六回風姐說:「那時我們(王家)爺爺專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裡養活。粵閩滇浙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第十七回賈政說怡紅院的女兒棠是外國之種。第四十一回劉老老在寶玉房中看見的油畫女像(當時官書稱為皮畫)及大鏡鏡面板壁的西洋機括,大約即現在的拉手。第四十五回寶玉向懷裡掏出核桃大的金錶。第五十二回寶玉給晴雯治頭疼的鼻煙壺,一個玻璃小扁盒,裡面是西洋琺琅的黃發赤身女子,兩肋有肉翅,又有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做「依弗哪」。又賈母說的俄羅斯國的孔雀裘和寶玉說的俄羅斯國的裁縫。又寶琴說他跟他父親到西海遇著的女孩子和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第五十三回的荷葉柄乃是西洋琺琅活信,可以扭轉向外,將燈影逼住照著看燈,分外真切。第五十七回寶玉看見十錦福上陳設的一隻西洋自行船。第七十二回鳳姐將一個自鳴鐘賣了五百六樸兩銀子。第一百五回錦衣軍查抄寧國府所登記的物件中,有銀盤二十個,三鑲金象牙筋二把,洋呢三十度,嗶嘰二十三度,姑絨十二度。天鵝絨一卷,氆氌共十卷等。

以上十三條所舉全是西洋貨。考明清之際,西洋文物輸人中國,大概始於明萬曆中葉,盛於清康熙間,至乾隆中而絕。其時中外交通較繁的,以荷蘭人與佛郎機(即法蘭西)人為多.據(清一統志)(卷四二三之四)所載康熙九年佛郎機人入貢物有:

天鵝絨,哆羅呢,象牙,花露,花幔,花氈,大玻璃鏡,蘇合油.金剛石等;

雍正三年入貢物有:

綠玻璃鳳壺,裡阿嘶波羅杯,蜜蠟杯,琺琅小圓牌,銀囊絲四輪船,小銅日規,水晶滿堂紅燈,咖石嗆鼻煙罐.各色玻璃鼻煙壺,各寶鼻煙壺,連座銀象絲船,線花畫,皮畫(按此當是劉老老入寶玉房中看見的那種油畫).巴爾薩馬油,鍍金皮規矩,鑲牙片鼻煙盒,銀花素鼻煙盒,鑲銀花砂漏,咖石論綠石鼻煙盒,阿葛達片,番銀筆.咖石論帶頭片,瑪瑙鼻盒,花紙盤,顯微鏡,石頭火漆印把,大字鏡,火漆,大紅羽緞,照字鏡等;

雍正五年入貢的有:

金琺琅盒.玻璃瓶貯各品藥露.金絲緞,洋緞,金花緞,大紅哆羅呢.洋制銀柄武器,自來火長槍,手槍,洋刀,上品鼻煙,石巴依瓦油,聖多默巴爾撒木油,璧露巴爾撒木油,伯肋西理巴爾撒木油,客色衣香,巴斯第理,萄萄紅露酒,白菊萄酒,各色琺琅料,織成各種遠視畫等;

乾隆十八年入貢的有:

自來火長鳥槍,自來火手把鳥槍.琺琅洋刀,螺翎文具,織人物花氈,洋糖果等;

《 皇朝文獻通考》 (卷三十九)所載西洋貢物,除與上列重複外,有:荷蘭國貢:珊瑚鏡,哆羅絨,嗶嘰緞,自鳴鐘,冰片,鳥槍,火石等。

這些東西當時大概五年一貢,乾隆三十年以後,據說都「免貢」了。《紅樓夢》的西洋事物如寶玉房中的油畫(皮畫),大鏡面板壁的西洋機括之類,絕非通商貨品,大觀園何得有此?從以上種種看來,我說大觀園是以當時皇家園林做的骨了,大概不至於被「附會的紅學」之譏罷。

前月家裡的入在地攤土買了一部《紅樓夢》 :干是這幾十日來茶餘飯後的一二十分鐘間,幾乎不曾離了過。回想十六七歲時初讀此書,暗中也學了些「精緻的淘氣」;二十一二歲又讀此書,懂得些「大人家風範」;後來又讀此書,寫了一篇《紅樓夢裡的西洋物質文明》(十七年《貢獻旬刊》 );現在又讀此書,幾乎把它當作一種資料了,這人也漸漸變做一條「牛」了。

二十四,七,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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