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書話
自《紅樓夢》初次流行(1765 )以來,研究者頗不乏人。據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所載,就有《紅樓夢偶說》 (清無名氏).《 紅樓夢論贊》(清塗瀛),《 讀紅樓夢雜記》 (清江順怡),《 紅樓夢偶評》(清張其信),《 紅樓夢本義約編》(清無名氏), 《紅樓夢廣義》 (清青山山農), 《評紅樓夢》 (龍雲友), 《紅樓夢抉隱》 (洪秋蕃), 《紅樓夢索隱》 (王夢阮、沈瓶庵), 《石頭記索隱》(蔡元培), 《紅樓夢辨》 (俞平伯)等十鑫種。年來從事小說研究,除上列者外.續有所得,其為孫楷第所未見者,計下列幾種:
《紅樓夢摘華》 〔 沙彝尊著,同治七年刊)
《紅樓夢譜》(壽芝著,光緒三年刊)
《 夢癡說夢》(夢癡學人,光緒十三年刊)
《紅樓夢評論》(王國維,光緒《教育叢書》本)
《 紅樓夢本事辨證》 ( 壽鵬飛,1927 商務本)
《紅樓夢的社會學研究》 (天養館主,1928 泰東版)
這都是已經單行的,其散見各報章雜誌及筆記中者,猶不在內。就這將近二十冊的書,很可以看到,近二百年來的《紅樓夢》 研究,差不多經過了三個很重要的階段。第一階段,就是把《紅樓夢》當作訓諭的「善書」看,而加以研究,《夢癡說夢》 一類的書可作為代表。第三階段,是把《紅樓夢》作為「史書」看,而加以索隱,《石頭記索隱》一類的書可作代表。第三階段才把《 紅樓夢》 作為「文學」書看,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 、胡適的《 紅樓夢考證》可作代表。現在應該是發展到第四階段了,就是從科學的新觀點,來對《紅樓夢》 加以新的考察,遺憾的是還沒有其人。
《 紅樓夢摘華》 ,是從《 紅樓夢》原本中摘出十二段刊成的本子,印於同治七年(1868 )春,䴤譚軒版,後附《南詞北調》,白紙,刻印甚工。莎氏所選,其目為:
劉老老設法謀生計(謀望五段)
鬧學堂秦香又生端(鬧學堂五段)
善撕羅小事化成無
瞎眼兒還是不服氣
老打算不敢生事端
璜奶奶畏勢強吞聲
馮紫英論病細窮源(論病)
遭重刑幸得慈娘救(救子)
得王母生機從此回(救孫)
欲納寵誰知碰了釘(碰釘)
笑鶬鶊未必能療妒(出醜)
學做詩期月當就成(教詩)
書前有小引:" 《紅樓夢》 數千萬言,予以數篇括之,未免見少。誠思全部語言文字,有勝此數篇否?學者誠晝講夕究,自然對答如流,獨佔上風。則數篇中不啻數百篇在吾心目矣。」其實此書所選未能盡其精神。又每篇所選,少者僅百餘言,多者不過三四百言,也不能使讀者整個的看到《紅樓夢》在藝術上的成就。所以此書雖雲少見,實無可取。《南詞北調》一卷,則是書內歌謠、小唱、拗口、曲子的輯集。
《 紅樓夢譜》 ,系就《紅樓夢》 人物關係,成一譜錄,雖系「小道」. 對《 紅樓夢》 人物關係研究,是很有用的。作者姓氏不詳,據書前倉山舊主序,僅能證其名為壽芝。序中介紹此書,說是「溯本窮源分門別戶,編成譜諜,燦若列眉,使人一目瞭然,易於查核。知某人隸於某府.某嬸繫於某房,無一或遺,有條不紊」,實非過譽。
此書所列,不僅是簡單的人物世系,於人名之下,復系以小傳、名號、籍貫、職位、生卒、與其他人物關涉,以及綽號等等。其編敘,初為「賈氏」,次為「族屬」,又次為「房」,為「家人媳婦」,為「女伶」, 「女尼」,為「來往世交賓客」,為「來往浩命」,為「來往太監」,以及「門下清客」,然後為「醫生」, 「僧道」, 「雜色人」。後附「渾名錄」, 「一字評」 , 「宗祠」, 「宅第園林」 , 「詩社別號」, 「生辰表」等,可謂「應有盡有」。舉「寶玉房」一部分為例:
寶玉房 乳母李嬤嬤。尚有三乳母,不知其姓。
襲人姓花,原名珍珠。有兄花自芳。本賈母房中人.分與寶玉。後寶玉出家,嫁與蔣玉函。
晴雯 不知其姓。本賴大家所買。時年十歲獻與賈母,分給寶玉。有姑表兄吳貴,表嫂某氏,有淫行,攆出即病段吳貴家,年十六歲。在寶玉房五年八月有奇。
蕙香 原名芸香,又名四兒。因與寶玉同生辰,有為夫婦之語。與晴雯同時被攆。
以下為春燕、秋紋、小紅、五兒、麝月、碧痕、檀雲、茜雪、綺霞、定兒、良兒、佳蕙、墜兒等,間有不詳身世,僅書名字者。即例亦可見此書對人物敘述之詳,足備檢閱矣。原刻未見,我所得小本,系1922 年上海城東出版社校正重印,版心縱不過三英吋,橫僅二英吋,殊不便保存,不知此書果有初印本否?
《夢癡說夢》 分前後編,管可壽齋本,是一部把《紅樓夢》 當作「丹書」論的《 紅樓夢》研究。序裡說得很明白:" 《紅樓夢》一書,大概有三義,聽人所取。論筆墨文字,便是看小說者也。詳因果,審得失,便是看格言者也。達藥物,通火候,便是讀丹經者也。」而作者夢癡學人,是從第三點出發來研究《紅樓夢》的。
全書為札記體,前編識其讀《 紅樓夢》 時所感,與「丹經」一一印證。討論人物,時引語言,或分論,或合說,無一不以「丹經」為歸,把《紅樓夢》 演成一部「道學書」。甚至一百二十回的回目,也被用「乾三連,坤六斷」來解釋。書名,也被「硬撮」.說是;「《 紅樓夢》 一名《 石頭記》 ,一名《 風月寶鑒》,一名《 金陵十二釵》 ,一名《 情僧錄》 。一書五名,即此五名,已將全書大旨,合盤托出,奈世俗不察何?《 風月寶鑒》 者,先天大圓圖也。《 金陵十二釵》 者,一破為二也。《紅樓夢》 者,小人剝廬也。《 石頭記》 者,碩果不食也。《 情僧錄》者,性命必須雙修也。」思想觀點,即此可見。後編專以「丹經」釋《 紅樓夢》 中的詩詞曲.如「猴子身輕站樹梢(荔枝)」一語,夢癡的解釋則是:「猴好動之物。身輕則易動。樹者.人身。貼樹梢者,在上不在下也。荔枝者,離枝也。枝屬地離,中一艾具,地二之火,火炎上也。」迂腐程度可想。
全書初稿於同治十年,光緒五年始行編定。前編首有初稿時所作序,後編序則編定時所寫。兩敘之外,後有作者二跋。有署臥雲子者,也附跋二章,不知為誰也?但即此,已可見道學先生,在形式上是怎樣的在研究《紅樓夢》了。
晚清數十年《紅樓夢》 研究,其最有卓識者.為曾受科學教養的王國維。所作《紅樓夢評論》 一書,可謂「前無古人」之作。他從文學、美學、倫理學各方面,把《紅樓夢》作為一種社會的科學來研究,以論證其在文學上社會學上的價值。本書的論次為;
第一章人生及美術之概觀
第二章《紅樓夢》之精神
第三章《紅樓夢》 之美學上的價值
第四章《紅樓夢》 之倫理學上之價值
第五章《紅樓夢》評論
考察的態度.於「余論」中可以見之,他反對「紛然索此書之主人公為誰」,認為《紅樓夢》所寫「非個人之性質,而人類全體之性質也。惟美術之特質.貴具體而不貴抽像,於是舉人類全體之性質,置諸個人之名字之下」。也就是「善於觀物者,能就個人之事實,而發見人類全體之性質」。他以為《紅樓夢》是應當考證,但考證的中心問題,應該是「作者的姓名,與其著書之年月」。他對(紅樓夢》的結論是:「《紅樓夢》 自足為我國美術上惟一大著作。』
《 紅樓夢評論》,原載《 教育叢書》 第八期到十二期《小說評論》 欄,觀點在當時是最進步的,旁徵博引,尤足見其淵遠。歐西名著,自希臘經典,到近代名著,涉及的頗是不少。三四十年來,對《紅樓夢》的研究雖日有進展,但此編迄今,仍不失其輝耀的光芒。
《 紅樓夢本事辨證》 作於蔡元培《石頭記索隱》後,壽鵬飛著,商務於1927 年為之印行。其不同於蔡著處,蔡序已說得很明白:「同鄉壽集林先生新著《紅樓夢本事辨證》,則以此書為專演清世宗與諸兄弟爭立之事;雖與余所見不盡同然,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與蔡著有共同處,即是認為此書有隱射,互異處,在所指事實之不相同。
在「證」其「為世宗與諸兄弟爭立之事」前,百「辮」過去諸說。一為《 樗散軒叢譚》 之影當時名伶說。二為周春松《紅樓夢隨筆》之記金陵張侯家事說。三為《 郎潛二筆》 、《 小浮梅閒話》 之紀故相明珠家事說。四為《 談流室筆記》 之刺和珅而作說。五為《 寄蝸殘剩》 之藏滋緯之說。六為闡鐸《紅樓夢抉隱》之全影《金瓶梅》 而作說。七為《 紅樓夢索隱》 、《賓退隨筆》 之記清世祖董那妃事說。八為《 石頭記索隱》之影康熙朝政治狀態說。九為胡適、俞平伯之曹雪芹之自述生平說,並證此書前八十回非曹雪芹所撰,後四十回亦非高蘭墅所撰。全書二萬徐言,論證至此,恰佔半數,往下即為作者自己的論述。
壽鵬飛謂《 紅樓夢》 為世宗諸兄弟爭立的記載,其所據為清室同宗的覺羅炳成《 我愛鈔》 、坐觀老人《清代野記》、小橫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觀》 、胡蘊玉《雍正外傳》,再益以正史及其他資料。當然是以寶、黛二人為主要的論證對象。其得失與蔡著同之。實則,如此索隱,固非研究《紅樓夢》之正道.即胡適的曹雪芹傳記說,也是多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