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索隱
對於《 紅樓夢》 的批評,普通流行得有兩種說法,一是索隱,一是自傳說。索隱的說法,已被胡適之先生詳加論駁,現在主張的人已經很少了。其實,藝術本是具象的東西,而索隱的辦法,乃是把它又還原為抽像的概念,這於藝術的欣賞和理解,只是有害罷了。
《紅樓夢》的索隱雖是這麼地已不為研究者所看重,而《紅樓夢》 的索隱者的心理,卻是使人感覺非常的興味。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去加以附會呢?原因自然有種種,如文藝批評之不發達,清代考據的傾向等,都可以拿來解釋。但其中最使人感覺興味的原因,便是對於小說的輕蔑。
在「五四」運動以前,小說在中國的地位是個什麼樣子,我想不用說都是周知的事,海禁開後,雖有林琴南那樣的介紹西洋小說,但是小說的地位並不因之而高。林琴南之翻譯外國小說而用古文筆調,已經就表示他也看不起小說,所以藉上品的古文想來遮蓋小說低微的出身,這種心理,也即是促成《紅樓夢》 索隱批評的心理。有清一代,凡是讀《紅樓夢》 的人,沒有一個不被它感動的,沒有一個不愛好這部書。可是這些看得懂《紅樓夢》 的人,也就是當時所謂的讀書人。當時的讀書人別的本事沒有,而對於書物的高下,確是分得清清楚楚。他們一方面,覺得《紅樓夢》好,一方面又知覺《 紅樓夢》 出身低賤,只是一部說部。那時他們都是讀「四書」「五經」,念高頭講章的人,對人說聖賢之書如何如何的好,已是應當的事。可是對人說一部低賤的小說.使它如何如何感動,這個實在有傷體面。使人家覺得他的趣味,只夠玩味一些正人所不屑作的小說,未免太下等了。於是這些讀《紅樓夢》的人,就處在一個窮境.這就如老爺愛上了丫頭一樣,這是不能說而又不能自己的一 件事。那麼怎樣辦呢?老爺愛上丫頭,通常便只有一條出路,便是把丫頭收上房。當時的讀書入對於《紅樓夢》 也就照樣辦理。把《 紅樓夢》 扶正,於是所謂索隱,所謂影射,便是這扶正的一種手段了。向人說讀《紅樓夢》 時,未免有傷大雅,說不出口,但向人說這書是指某人某人,尤其是指名人的家史,甚至於是皇帝的秘史,那麼,本來好聽閒話,好講閒話,卻美其名曰考據的中國人.便不會說你讀這部書是下等,反而他也要看起這部書來,《紅樓夢》因之更傳得廣了。從這個心理來說,則《 紅樓夢》 之所謂索隱影射,完全是在輕蔑小說時代人們讀小說的一種煙幕彈。這個辦法,投合了兩種心理,一種是把小說的低賤遮飾過去,以後凡看《紅樓夢》的人,都可以這樣自解。愈是孔教束縛得頂深,愈是以為有身份的人,同時愈是愛看《紅樓夢》 的人,更非有這種保護色不可。所以不管對不對,也跟著前人索隱起來,因而愈索愈荒唐,愈索愈離開本題,索隱者本人倒是一本正經,而我們現代看來,實在只有肉麻罷了。
這種辦法,還另投合一種心理。原來人類都是好奇的,從這個好奇的本能,產生一種說長論短.刺探別人的秘密的心理來。這種好刺探別人,議論別人的傾向在西洋文字中,每每諷刺地被描寫了出來,可是回回都是加在女性的身上。就好像女人生來的脾氣似的。其實錯了,在這一方面,男人正不亞於女人。男人們更巴不得聽別人的秘密。而且一旦談到了別人的這一方面時,什麼孔教,什麼道學都通通忘記了。這正如娘姨和少奶奶談到隔壁人家的長短來時,少奶奶即刻忘記了她做主人的身份坐在廚房間裡,滔滔談論起來一樣.古時候的道學先生們一聽見說到別人的長短,也就忘記了聖經賢傳一塊兒唱和起來。《紅樓夢》的索隱,老實說便是說這部書是說的某人某人的長短,甚而是皇宮內苑裡的閒話,於是乎更叫一般文人學士賣力起勁起來了。
在我個人看來,《紅樓夢》的索隱批評,實際便是這種輕蔑小說的潛在意識在作祟。據精神分析學者說來,致病的潛在意識,一旦明瞭之後,把這種潛在的意識設法化消,病便可以痊可。同樣,輕蔑小說的心理,在今日小說已確立了它的地位,已經消化無遺,因而這種索隱病,今後當不會再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