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評紅樓夢第六十七回
《紅樓夢》第六十七回有兩種稿子,對它們的真偽、優劣一向有異議,因考其真偽,評其優劣,以確定何者當為校勘的底本。
甲戌本殘存十六回,止於第二十八回。己卯本和庚辰本第七冊回目頁註明內缺第六十四回和第六十七回。第六十四回雖然也分列楊、蒙戚與夢、程己兩系,但是只有一種稿子,有批注,是真品,故不加評論。第六十七回則分列、夢戚與程蒙、己楊兩個系統,其間差別很大。兩者的回目即不同:前者為「饋土物顰卿念故里,訊家童鳳姐蓄陰謀」,後者是「見土儀顰卿思故里,聞秘事鳳姐訊家童」。篇幅懸殊,如蒙府本比戚序本少兩千九百三十三字。列、夢、戚三本同源,列本早。夢本與列本極相近。列、夢迴目上下聯並列書寫。兩者有相同異文,如「臨的到」。戚本「臨」作「輪」。「臨」即「輪」,乃記錄口語字音。「惹得眾人開聲大笑」。戚本「開」作「烘」。「開」為「鬨」之訛文,今作「哄」。「平兒見鳳姐滲著」。戚本「滲」作「淌」。「滲」為「淌」之誤字,今作「躺」。列、戚亦相近。「仙珍海味」。夢本「仙」作「山」。「且說襲人見寶玉回來」,列、戚無「回來」。列本此回未被改過。夢、戚有共同異文,如列:「寶釵乃系王夫人之表侄女」,夢戚「表侄女」作「兩姨外甥女」。又有分別修改。故此系以列本為代表。程甲本是蒙府本的底本,是己卯本、楊藏本的祖本,因以此本為代表。
第六十七回的故事,是著名的《紅樓》二尤的故事的重要組成部分,介於尤三姐自刎和尤二姐被騙人榮國府之間,是一過渡性情節,起轉折作用。其主要內容是:尤三姐自刎和柳湘蓮出家在薛家引起的反響,也成了薛蟠宴請夥計時的惟一話題。寶釵饋土物,黛玉念故里,紫鵑、寶玉勸解。寶、黛去道謝,寶釵勸黛玉。趙姨娘討好,遭王夫人冷遇。鶯兒送土儀給鳳姐,聽說鳳姐生氣。襲人告假看鳳姐,路遇素雲給探春送菱角、雞頭。因葡萄教訓老祝婆子。襲人請安,鳳姐說兜肚,平兒誇巧姐。訊興兒鳳姐蓄陰謀,抱怨賈璉、賈珍和尤氏。這是列藏本的。程甲本無素雲給探春送果品,無巧姐和兜肚之事,亦無鳳姐罵珍、璉兄弟並尤氏。送果品應節令,或在於表現李紈與探春之姑嫂關係。此書很少描寫巧姐,這裡予以補足。程甲本的編輯人以為它們與主要故事情節游離,是閒筆,所以刪去了。刪去這兩個細節無礙大體,然而,刪掉鳳姐罵珍、璉及尤氏,則大錯特錯。鳳姐聽了興兒講述賈璉如何偷娶尤二姐,勢必有這一番痛罵。這一罵,對於刻劃賈璉、揭露寧府,自有其深刻處,無論如何是刪不得的。
其實,這兩種本子差別甚大。大體說來,前十分之三的篇幅,不過是文字繁簡的不同,是程本的刪削。後面十分之七的文章,故事情節和語言不同,是程本的改寫。對於其相異之文,筆者曾一一記錄,或加以概括,居然有五千四百餘字。今擇其重要者,特別是優劣明顯的,敘述、評說如下。
列本:寶玉提議到寶釵那裡去道謝。黛玉原不願意為送些東西來就特特地道謝去。黛玉性情如此,是。程本:黛玉倡議到寶釵那邊去的,要去聽薛蟠講南邊的古跡。結果並未寫講古跡,非。兩本情節不同,由此開始。
程本:夥計說席上短璉二爺,薛蟠說璉二爺又往平安州去了。列本不涉及賈璉。哪裡會請賈璉陪夥計!
程本增黛玉見土物引起今昔之感,寶釵不以為然。好。
列本寶釵說越怕越有鬼,寶玉忙問鬼在哪裡。程本刪。是。
列本:誰知王夫人頭也沒抬,手也沒伸,只口內說了一聲「好,給環哥兒頑罷咧。」並無正眼看一看。程本:王夫人聽了,早知道來意了,又見他說的不倫不類,也不便不理他,說道:「你只管收了去,給環哥頑罷。」程本覺得原稿寫王夫人太過分了,遂加以調整。
列本:鶯兒因見鳳姐往賈母房裡去了,所以沒有交出東西。寶釵說她糊塗,只管交給平兒、豐兒收下。因又去送第二趟。豈有此理!鶯兒最聰明,這裡卻寫她糊塗。作者失誤。程本:鶯兒只送一趟。
列本:鶯兒仍沒見到鳳姐,叫豐兒拿東西進去回的。聽豐兒說鳳姐一臉的怒氣,與平兒私議。寫沒見到鳳姐,是。程本:鶯兒看見鳳姐一臉的怒氣。小紅說鳳姐與平兒私議,像有什麼大事似的。小紅自到鳳姐處總未露面,寫她出面對。點「像有什麼大事」,尤有必要,乃為訊家童作鋪墊。
列本:沁芳橋周圍景致——時值秋令,秋蟬鳴於樹,草蟲鳴於野。見這石榴花也開敗了,荷葉也將殘上來了,倒是芙蓉近著河邊,都發了紅鋪鋪的咕嘟子,襯著碧綠的葉兒,倒令人可愛。程本:沁芳橋畔——那時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蓮藕新殘相間,紅綠離披。列本寫得何等好啊!不知程本為什麼要這樣改。
列本:老祝婆子叫襲人嘗葡萄沒熟。襲人教訓她不曉規矩——一則沒有供鮮,二則主子們尚然沒吃;她口是之,心非之。程本:老祝婆子說葡萄味好,叫襲人嘗。襲人教訓她不懂規矩——上頭還沒有供鮮;她認錯。前者好。
列本:鳳姐與平兒議論賈璉之事,見襲人來了,連忙止住。程本:襲人一到院裡,便聽見鳳姐說:「天理良心,我在這屋裡熬的越發成了賊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程本佳。
列本:老太太說:「這個(大紅洋錦)花紅柳綠的,倒對給小孩子們作小衣小裳兒的。穿著倒好頑呢。」(用零碎布縫製為「對」,小門小戶人家常如此;移到賈府,顯得小器。)因此我就同老太太討了來。還惹的老祖宗說了好些頑話,說我是老太太的命中小人,見了什麼要什麼,見了什麼拿什麼。(貧氣)惹得眾人都笑了。你是知道,我是臉皮兒厚,不怕說的人。老祖宗只管說,我只管裝聽不見,拿著就走。(小家子氣)程本刪。
列本:襲人道:「別叫寶玉在家裡抱怨,說我屁股沉,到那裡就坐住了。」說著,便立起身來告辭,回怡紅院來了。程本:只見一個小丫頭子在外間屋裡悄悄的和平兒說:「旺兒來了,在二門上伺候著呢。」又聽見平兒也悄悄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回來再來,別在門口兒站著。」襲人知他們有事,又說了兩句話,便起身要走。……平兒答應著送出來,只見兩三個小丫頭子都在那裡屏聲息氣齊齊的伺候著。襲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程本善於創造氣氛。襲人問候鳳姐與旺兒待命並寫,交錯有致。
列本:賈璉偷娶尤二姐,平兒說是旺兒說的。旺兒說是興兒告訴的,又說「興兒在新二奶奶那裡呢」,遭到鳳姐的斥責。鳳姐聞聽,滿腔怒氣,啐了一口,罵道:「下作猴兒崽子!什麼是『新奶奶』、『舊奶奶』,你就私自封了奶奶了?滿嘴裡胡說,這就該打嘴巴!」程本:平兒請示鳳姐是否叫旺兒進來,鳳姐道:「叫他來。」小丫頭去傳。在這工夫,鳳姐問平兒:「你到底是怎麼聽見說的?」平兒說:「就是頭裡那小丫頭子的話。他說他在二門裡頭聽見外頭兩個小廝說:『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脾氣兒也好。』不知是旺兒是誰,吆喝了兩個一頓,說『什麼新奶奶舊奶奶的,還不快悄悄兒的呢。叫裡頭知道了,把你的舌頭還割了呢。』」這時,旺兒傳到,他說不知道此事。鳳姐揭出旺兒攔人,旺兒方知剛才的話已經走了風,料著瞞不過,才回頭裡是興兒和喜兒在那裡混說的,求鳳姐問興兒。鳳姐兒聽了,下死勁啐了一口,罵道:「你們這一起沒良心的混賬忘八崽子,都是一條籐兒。」程本改作平兒聽小丫頭說的。杜撰了一個細節,把「新奶奶」的話移給興兒。鳳姐因聽見叫「新奶奶」而怒罵,可見她的忌恨之心;但「沒良心」、「一條籐」云云,反而沒抓住要害。
列本:興兒正在外邊同小人兒們頑笑,聽見叫他,妙在也不問旺兒二奶奶叫他作什麼。程本:卻說興兒正在賬房裡和小廝們頑呢,聽見說二奶奶叫,先唬了一跳,卻也想不到是這件事發作了。程本是,但賬房是財務重地,不是小廝們頑的地方。
列本:便跟了旺兒,急急忙忙的來至二門前,回明進去。程本:連忙跟著旺兒進來。旺兒先進去回說:「興兒來了。」鳳姐兒厲聲道:「叫他!」那興兒聽見這個聲音兒,早已沒了主意了,只得乍著膽子進來。程本佳。鳳姐厲害,興兒膽怯,生動地寫出來了。
列本:興兒忙跪下磕頭。程本:興兒一聞此言,又看見鳳姐兒氣色及兩邊丫頭們的光景,早唬軟了,不覺跪下,只是磕頭。看氣色和光景是很自然的。用脂硯齋的話來說,就是一隻筆寫了兩面。而原著寫訊童卻始終是旁若無人。
列本:興兒仔細想了一想:此事鳳姐終久也是要知道的,不如告訴他,省得挨打。再興兒年幼,不知事的輕重;素日又知道鳳姐是個烈口子,連二爺還懼怕他五分;此事是賈璉他們叔侄弟兄辦的,與自己無干。想定主意,一口氣把賈璉私娶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程本:興兒見說出這件事來,越發著了慌,連忙把帽子抓下來,在磚地上咕咚咕咚碰的頭山響,口裡說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個字的謊。」鳳姐道:「快說!」興兒直蹶蹶的跪起來回道……既然和盤托出,必然有這一番權衡。列本寫內在的,程本寫外在的。
列本:賈蓉將議婚的事轉告了賈珍,賈珍告訴了尤氏和尤老娘,商議給銀退婚。程本:這些興兒一概不知,說:「後來奴才也不知道怎麼就弄真了。」省得好!此系內情,興兒豈能知道。
程本:鳳姐兒道:「哦!」回頭瞅著平兒道:「咱們都是死人哪!你聽聽!」平兒也不敢作聲。列本無。穿插得好,事有必然。
程本:興兒回道:「奶奶不知道,這二奶奶——」剛說到這裡,又自己打了個嘴巴,把鳳姐兒倒慪笑了,兩邊的丫頭也都抿著嘴兒笑。列本無。程本注意寫環境、氣氛。不可無。
程本:鳳姐兒聽到這裡,點了點頭兒,回頭便望丫頭們說道:「你們都聽見了!小忘八崽子,頭裡他還說他不知道呢。」列本無。程本穿插得好,很周到。
程本增加鳳姐四問,興兒四答。打那裡娶過來的?沒人送親麼?你大奶奶沒來嗎?誰服侍呢?鳳姐未必關心這些。
列本:鳳姐聽了這一篇言詞,只氣得癡呆了半天,面如金紙,兩隻吊梢子眼越發直豎起來了,渾身亂戰。半晌,連話也說不上來,只是發怔。程本無。原本雖系白描,也有描寫。
列本:主意已定,也不告訴平兒。……令來旺明日傳喚匠役人等,收拾東廂房,裱糊、鋪設等語。程本:便叫平兒來。平兒連忙答應過來。鳳姐道:「我想這件事竟該這麼著才好,也不必等你二爺回來再商量了。」不告訴平兒,是。所謂「蓄陰謀」。
我採取了評點式,為了詳盡、具體,而不僅是為了別開生面。還為了給讀者提供賞析材料,因為絕大多數的通行鉛印本是不用列藏本一系版本的。
由上述材料看來,兩本的主要差別集中在三個方面。程本對內容有增刪改。所增鳳姐說興兒「快出去告訴你二爺去,是不是啊?』』是不對的,其時賈璉不在家。前後文都寫到了這一點,這裡卻出了破綻。刪去鳳姐抱怨賈璉、賈珍和尤氏,是極大的錯誤。怨珍、璉而不怨小廝,才合乎情理,以原稿為是。把沁芳桁畔的秋景描寫改壞了,乃刻意求簡之過。此外無大誤,比原文簡潔生動多了。如列本把襲人問寶釵送東西寶、黛是否去道謝,以及叫寶玉同丫環們看家,她去看鳳姐的談話寫得很長。程本寫襲人已經到鳳姐那邊去探病了,巧妙地避開,非常精簡。
程本的改寫者,最大的創造在於把興兒的那段一氣呵成的答話分割成若干段,改成審訊和招供式的問答,一改死板平淡,變得活潑有趣,增添了生活氣息。故昔日我有筆記說:「後半極力打破平鋪直敘,加重描寫,繪聲繪色。用問答突出一個「訊」字,斷斷續續,錯落多姿。」但是,在表現人物方面,卻出現了問題。原書鳳姐雖然在氣頭兒上,而尚不算失態。冷靜沉著,老謀深算,不失阿鳳本色。改本她暴躁粗野,居然潑婦般地罵街,實在沒掌握好分寸。
列本寫得綿密,有時卻失於繁冗。程本則凝重簡練。如描寫趙姨娘的思想和語言就是這樣。列本:若是那林姑娘,也罷麼,也沒人給他送東西帶什麼來;即或有人帶了來,他也只是揀著那有勢力、有體面的人頭兒跟前才送去,那裡還臨的到我們娘兒們身上呢!程本:若是那林丫頭,他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那裡還肯送我們東西。列本:我還給了送東西的小丫頭二百錢。聽見說姨太太也給太太送來了,不知是什麼東西。你們瞧瞧,這一個門裡頭就是這兩份兒,能有多少呢。怪不的老太太同太太都誇他疼他,果然招人愛。說著,將抱的東西遞過去與王夫人瞧。程本: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又展樣,又大方,怎麼叫人不敬服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誇他疼他。我也不敢自專,就收起來,特拿來給太太瞧,太太也喜歡喜歡。
程本用鮮活的口語刻劃鳳姐口角,維妙維肖,尖酸刻薄,鋒芒畢露。如諷刺興兒:「你忙什麼,新奶奶等著賞你什麼呢!」再如:列本——鳳姐又說:「叫你時,須要快來,不可遠去。」程本—_風姐道:「你從今日不許過去,我什麼時候叫你,你什麼時候到。遲一步兒,你試試!」
在風格上,列本平淡、深厚,程本熱鬧、淺薄。
從總體上看,列本優於程本,然有小疵,非常明顯。因此,己卯本和庚辰本抽出修改,諸校點本多不取。程本的問題是內在的(如王熙鳳的性格刻劃;刪抱怨珍、璉,改秋景描寫除外),是與列本的比較之下發現的。表面看來,前半簡淨,後半生動,故為人喜聞樂見。
根本的問題是哪個本子是原著。經與別本和其他章回比較研究,可以確認列本是原文,而程本是改稿。
關於《紅樓夢》的創作,脂硯齋在甲戌本上有批語,說:「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二尤故事即《風月寶鑒》的舊稿。列本寫寶玉、黛玉關係:「寶玉他本是聰明人,而且一心總留意在黛玉身上最重,所以深知黛玉之為人心細心窄,而又多心要強,不落人後。」又寫紫鵑對於黛玉:「紫鵑他乃服侍黛玉多年,朝夕不離左右的,深知黛玉的心腹。」給我的感覺是,人物登場不久,方有此種介紹。程本無。
列藏本薛姨媽對薛蟠說的一段話,很值得注意。她說:「……一則張羅張羅買賣;二則你把你自己娶媳婦應辦的事情,到是早些料理料理。咱們家裡沒人手兒,竟是『笨雀兒先飛』,省得臨期丟三忘四的不齊全,令人笑話。……」這分明是已經訂了婚,準備結婚。可是今本直到第七十九回才向夏家「求親」定親。況且第六十七回以前也從未提起過此事,連個影兒也沒有。也可以看出來是未經刪改的原稿。
從筆法看,前者是平鋪直敘的白描,是話本式,即古典式,正是雪芹筆法。後者斷續問答,又描寫人物情態和環境,為抑揚頓挫的渲染,乃近代、現代式。當然,這主要是指鳳姐審訊興兒一節。這一節,顯然是後者對前者的改寫。
在語言的運用上,最足以說明列本出於原著。簸籮、扭嘴、謝候等詞,在其他回裡也有。「逛」作「曠」,「臉蛋」作「臉旦」,只有早期的本子,才用這樣的字。此回「罷咧」特別多,竟有十幾個,不分身份高低貴賤都說。其他回則極少,只有下等人才說。程本作「罷了」。列本王熙鳳說:「可是這話咧。」甲戌本第六回劉姥姥說:「打發咱們作啥事來?只顧吃果子咧!」又說:「一早就往這裡趕咧,那裡還有吃飯的工夫咧!」此外,本回列本還有一個「咧呢」。列本用了兩次「小人兒」,第五十六回末,麝月也說了兩次「小人」,張愛玲說這話是吳語。《紅樓夢》裡有不少吳語。
在語法方面,一句話裡每用重文復字,這是《紅樓夢》的特有文法。如「又為柳大哥的親事又忙了這幾日」,「實在的是個棄舊迎新的個壞貨」,「就是珍大爺和珍大奶奶也保不住要吃不了要兜著走呢」。第六十八回中有:「我豈不更比嫂子更怕」。多數校點本都酌情刪去一個。原著有語法不通的句子。列本中居然也有,如:「令他明日傳喚匠役人等,收拾東廂房,裱糊、鋪設等語。」「令他……等語」,顯然不通。因句子長了,失於照應。此回列本用第三人稱復指特別多,競有十多處,如「這是寶玉他心裡揣摩黛玉的心病」。用第二人稱復指的也有兩處,如「也怨不得東家你心裡不爽快」。程本都刪去了。蔡儀江先生的校注本刪存各半。第六十九回中也有用「他」字復指的,如「誰知鳳姐兒他反不似往日容顏」。這種說法頗不順,所以後來都刪去了,只有抽出的稿子漏了網。
靖應鶤藏本是早期抄本,此回存批語四條。其中一條涉及後三十回賈寶玉「懸崖撒手」的結局:「末回『撒手』,乃是已悟;此雖眷戀,卻破迷關。是何必削髮?青埂峰緣了證情,仍不出士隱夢中;而前引即(湘蓮)三姐。」是批柳湘蓮出家的。亦可證此回雖後出,卻是早期手稿。重要的是,後兩條眉批所批正文,只有列藏本一系才有,程甲本都刪去了。靖本是一個有爭議的本子,故不避繁瑣,條列於後。第一條「似糊塗卻不糊塗,若非有夙緣有根基之人,豈能有此口口口姣姣之副冊者也。」正文:「薛姨媽說,『可是柳相公那樣一個年輕聰明的人,怎麼就一時糊塗,跟著道士去了呢?我想他前世必是有夙緣的有根基的人,所以才容易聽得進這些度化他的話去。……」』程甲本無後面的兩句話。第二條「豈呆兄也是有情之人?」正文:「薛蟠說,『……我因如此,急的沒法,惟有望著西北上大哭了一場回來了。』說著說著,眼圈兒又紅上來了。」程甲本無。早晚真贗是一明二白的。
戚本抄漏三十個字,其文日:「惟有林姑娘離家二三千里地遠,又無有一個親人在這裡,那有人送東西呢。」與己卯本和庚辰本的行款相同。又夢本脫漏二十個字,其文日:「該攔著不依才是。鳳姐說:『可是這話咧。珍大奶奶也……」』夢本每行二十一字,列本每行二十字,戚本每行也是二十字。與甲戌本的行款相同。
列本只有一個問題,就是鳳姐說賈璉,「只是可惜這五六品的頂帶給他」,露出是清代官服。須知,曹雪芹避文字禍,《紅樓夢》竭力迴避、掩蓋它所處社會的歷史朝代。那麼,這裡是無意疏忽,還是有意洩露,就不得而知了。
程本為改稿,是毫無疑義的。文章一開始,改者便把文言、外來語改成白話。如「自戕」作「自盡」,「偈言」作「冷言」。中段,他又把方言俗語改為所謂官話。如「搭拉嘴子」作「沒時運的」。甚至把北方方言區的一個方言詞改作另外一個北方方言詞。如「疊疊歇歇」作「蠍蠍螫螫」,兩者含義並不相同。越到後文改動越大,但大改中有不改者在。如襲人偶遇老祝婆子一段。還有內容和語言都改了,但仍然是貌離神合,依稀可辨。下面一段最典型了,故不避重引。列本:鳳姐說,「你去罷。」興兒才立起身要走,鳳姐又說,「叫你時,須要快來,不可遠去。」興兒連連答應了幾個「是」,就出去了。程本:鳳姐道,「你從今日不許過去,我什麼時候叫你,你什麼時候到。遲一步兒,你試試!出去罷。」興兒忙答應幾個「是」,退出門來。
看到這裡,讀者自然要問是誰改的。從改者所操方言,是可以找到答案的。改「條案」作「條桌」,改「巴拉眼睛」作「疤癌流星」,改「丟三忘四」作「丟三落四」, 「壯著膽子」說成「乍著膽子」;在改作中又有「展樣」、「山響」、「調歪」等語。都是東北方言。高鶚是遼東鐵嶺人,說他是第六十七回的刪改者,是不會錯的。然而,程偉元和高鶚在程乙本「引言」中卻說:「是書沿傳既久,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秘稿,繁簡歧出,前後錯見。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燕石莫辨。茲惟擇其情理較協者,取為定本。」「繁簡歧出」:以今日所存之本言之,夢覺主人序本較簡,他本皆繁。夢本刪改較其他各本為多。「此有彼無,題同文異」:他們已見到了己卯本或庚辰本(夢覺本的底本是庚辰本)。他們以夢覺本為活字本的底本(今夢本為夢覺本的過錄本),卻刪改了第六十七回,自以為「情理較協」。「擇取」云云,今日看來,不過是托辭。此回程本卻近於列本,如「觔斗」作「金斗」,值得注意。
既然列藏本更接近原著,也「情理較協」,我們從事此書校勘,自然以它為底本。然列本此回與其前後回的筆跡不同,可能也是抄補的。不過夢本、戚本都改了,只有它幾乎沒有修改;夢本、戚本相同,列本獨異的文字,可能是它的改文。有了這個認識,據列本寫定正文是並不困難的,或者說,比校勘其他各回還要容易得多。
1998年4月15日始至1998年4月20日谷雨
1999年9月27日校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