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閱評《紅樓夢》
因趕寫參加1985年全國紅樓夢學術討論會的論文——《論甲戌本「凡例」與<紅樓夢>書名》(以下簡稱《論「凡例」與書名》),想參閱一下《紅樓夢研究集刊》第六輯所載的一篇文章,卻於藏書中遍尋不見,只好去信向編輯此刊的友人石昌渝同志索借。不料昌渝之書寄來,我的論文已經寫成並打印就緒;參閱之事,也就「相見恨晚」了。然而翻看此集,讀到以前不曾留意的另一篇文章——楊傳鏞同志所著《「脂硯齋凡四閱評過」試解》(以下簡稱《試解》),頗有感觸,覺得有必要對拙文中雖已論到卻不甚詳備的脂硯齋閱評《紅樓夢》的次數問題,再作一些補充論證,兼與傳鏞同志商榷。
《試解》一文,根據甲戌本中「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的說法,以及己卯、庚辰二本的每一冊回次總目上(《試解》說是書名頁上,不確)所寫的「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字樣,等等,論述了脂硯齋歷次「閱評」的年份。其結論為:
脂硯齋評《石頭記》凡四次,即甲戌前二、三年,初評;甲戌,再評;丙子,三評;己卯,四評。此後,他就沒有「重評」了。
使我感到欣慰的是,傳鏞同志所論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及此前三次「閱評」的具體年份,皆與拙文《論「凡例」與書名》及過去我所發表的一些文章中零星表達的觀點如出一轍——甚至連推斷初評是在「甲戌前二、三年」,也與拙文「姑定為乾隆十六年辛未」的說法不謀而合。稍感遺憾的是,傳鏞同志判定「脂硯齋評《石頭記》凡四次」——即認為自從己卯年「四閱評過」之後,就再也沒有「重評」過了——這一觀點,則是我無法接受的。
在討論問題之前,有必要先統一一下對《紅樓夢》稿本的稱謂。我認為,傳鏞所謂「脂硯齋評《石頭記》凡四次」的提法,從嚴格的意義上講,是不夠準確的。既然「四次」之中已經包括了甲戌年恢復《石頭記》之名以前的那次「初評」在內,便不宜籠統地指稱脂硯齋是在「評《石頭記》」——雖然這樣的稱謂法是目前一些有影響的學者所著意提倡,並在紅學界較為通行的。考慮到本文在討論問題時不至於在概念上滋生誤會,我還是要重申,《論「凡例」與書名》中的建議:除單指《紅樓夢》的某一種版本(包括早期稿本或抄本)可以使用其特定的書名之外,凡統稱、此書(包括泛指歷次稿本或抄本),則以仍用人們所公認的「《紅樓夢》」之名較為妥帖。況且據拙文所論,《紅樓夢》之名本身,便是早期稿本中較具影響力的實有書名之一;脂硯齋的「初評」,即很大可能是在題為《紅樓夢》之名的那次稿本上進行的。因此,我在與傳鏞同志討論脂硯齋「閱評」次數的問題時,雖不把他所謂「脂硯齋閱評《石頭記》」云云,當作是「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作書名之後的幾次「閱評」,但在我自己的表述中,則一律改稱「閱評《紅樓夢》」。這是應該首先加以辨明的。
現在說正題。簡言之,筆者的觀點與《試解》相左之處主要在於:我以為脂硯齋閱評《紅樓夢》不是四次,而是五次。其末次閱評,並不止於「四閱評過」的己卯年(1759),而是曹雪芹去世的第二年一一乾隆二十九年甲申(1764)。這次閱評雖無「脂硯齋凡×閱評過」的明文記載,我們仍可根據其批語的實際情況,將其確定為脂硯齋的第五次閱評。此後,她才真正的沒有再評過《紅樓夢》了。
脂硯齋第五次閱評所作的批語,主要保留在現存甲戌本的朱眉批之中。其大略情況,拙文《論「凡例」與書名》中曾有注云:
現存甲戌本所保留的朱眉批,除極少數可能是從早期稿本迻錄下來的以外,大都是脂硯齋和畸笏叟在曹雪芹死後添寫於「脂硯齋(甲戌抄閱的)自藏本」上的。其中尤以脂硯齋的一些聲淚俱下的批語十分引入注目。這類批語,很像是脂硯齋去世前夕纏綿病榻的手筆,除了表現出極度的哀慟之外,還每每給人以絕似「臨終遺言」之感。
我在注文中緊接著列舉了兩三條人們熟知的這類批語作為例子,並對其中一條明署「甲午八月淚筆」實為「甲申八月淚筆」之誤的批語作了說明。
從我的這條簡要的註釋中,實際上已經包含了我的以下觀點:
一、脂硯齋的最末一次閱評,是寫在「脂觀齋(甲戌抄閱的)自藏本」上的。這一點無須花費多大的力氣便可證明。現存甲戌本每一頁中縫皆赫然寫著「脂硯齋」三字,即說明它所據以過錄的底本(或母本),只能是脂硯齋基於某種動機——或許是對抄整規範化的甲戌再評本的偏愛吧——自己抄存的一種過錄本,而決非擔任《紅樓夢》稿本抄錄者的畸笏叟所謄清的甲戌原本。
二、這次閱評的具體時間,是曹雪芹去世的第二年,即乾隆二十九年甲申(1764)。這從過去研究者對「甲午八月淚筆」應為「甲申八月淚筆」之誤的辨析中,便可獲得證明。
三、這次閱評是脂硯齋去世前夕的絕筆。關於這一點,我曾一度想作專文加以論述。在此僅扼要地提出幾點理由。其一,閱評的確切時間既然是「甲申八月」,而畸笏叟作於第三年「丁亥夏」的批語已稱「只剩朽物一枚」了,則脂硯齋此次閱浮,僅從時間界限上看,便已是不久於人世的筆墨。二是此次作批語氣特異。不僅一改過去詼諧逗趣的筆致,時作「放聲一哭」之類的沉痛語,而且每有「露出下世光景」的跡象。最突出的例子,便是第一回針對雪芹自題詩句:「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所作的兩條朱眉批: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余(奈)不遇獺[癩]頭和尚何?悵悵!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 甲午[申]八月淚筆
在這兩條批語中,極引人注意之點,首先在「淚亦待盡」的表白上。這決非一般性的浮詞套語。脂硯齋在這裡直接運用書中林黛玉「還淚」之說的典故,以「淚盡」象徵雪芹的早逝,而緊接著又說自己「淚亦待盡」——即等於說:「我也要死了!」——其含義之明白無誤,應是不言而喻的。更可駭異者,卻在後面的一句話:「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全然將自己視為了與雪芹等同的「泉下人」,只寄希望於「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以完成他倆的未竟之業。如此「淚筆」,和陸游的絕筆詩:「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示兒》),在情調上有何兩樣?唯一的不同之處,僅在於陸游的「絕筆」是「示兒」;脂硯齋的「淚筆」卻無「兒」可「示」——雪芹前妻所生的唯一愛子,早於雪芹去世的「前數月」不幸夭亡,脂硯齋已成孤苦無依的「飄零」的「新婦」——故爾只好求告於上蒼,發出一聲悽切而無可奈何的悲鳴。可以想像,如果沒有出現意外的生理上的「迴光返照」,這便很可能是脂硯齋在彌留之際仍手不釋卷而寫下的最後一條批語——謂之「臨終遺言」,恐怕無論如何不會過分。據此,或可權將「甲午[申]八月」的明文,暫定為脂硯齋去世之期吧。這當然是題外的話了。
甲戌本上這兩條批語產生於雪芹去世之後,看來不會有什麼問題(「芹為淚盡而逝」這句話,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了);但這批語是否真可斷定為脂硯齋的手筆,這在某些研究者的心目中則似乎還存在著疑問。依我看,這問題其實也並不難解決:作批者祈求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以竟其業的同時,又明確地以「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相標榜——其中的「一芹一脂」即等於
「余二人」,應是明擺著的事實(當然也有強作別解的,但其「別解」之不能自圓其說,亦十分明顯,無須贅言)。
我感到在這問題上辨析起來稍覺棘手的倒是另外一點。即楊傳鏞同志在《試解》中提出的:脂硯齋的「淚筆」作批,「只是評者追憶芹逝悲慟不已而志其哀思之筆,而不可能同前四次一樣,是又做了一次『重評』」。這就是說,前述「淚筆」之批,只是脂硯齋偶一為之,不足以構成一次正式的「閱評」。
事實上,只要細加查考,便會看剜:脂硯齋的這次作批,決不只明署「甲午[申]八月淚筆」的一條兩條,而是從甲戌本的第一回一直批到了第十六回一一雖然愈往後,其作批的數量愈減少,且有回過頭又重行翻檢第一回復又重行加批嶺現象(如前述「淚筆」之批即是),但這次作批的總數量,至少不亞於己卯年的那次「四評」。據我初步統計,便在現存甲成本所殘留的一至八、十三至十六回共十二個回目中,能夠較有把握地判斷為是脂硯齋此次閱評所作的眉批,便不下六、七十條;如果按此比例,再加上缺失的九至十二回中亦必然會有的同類批語,則可能不下百條之數(說詳後)。
與此相對照,被明文稱之為「己卯冬月定本」、「脂硯齋凡四閱評過」的那次「四評」,實際上也並非對整個的前八十回書都作了閱評,而是僅僅在二十至二十八回的九個回目中,作了數量甚少的有限批語。在這九回之中,明署「己卯冬夜脂硯」、「己卯冬夜」或「己卯冬」的朱眉批共二十四條,如果加上另外一些雖未明署卻仍阿判斷是脂硯齋此次閱評所作的朱眉批和朱旁批,也頂多不過數十條。這說明,脂觀齋在己卯年冬天利用若幹不眠的寒夜所進行的這項「閱評」工作,只不過閱評了這部書的某一部分(其餘的大部分書稿是否還在擔任抄錄工作的畸笏叟手中進行謄抄,或是被人借閱,則不得而知)。既然這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叫作「四閱評過」,那麼,從作批的數量(包括所批回數)和質量皆不亞於己卯冬夜之批的甲申年夏日這最後一次作批,又怎麼可以排除在正式的「閱評」之外呢?
但是,我所謂能夠「較有把握」地判斷哪些批語確屬脂硯齋「五評」時所作云云,真正要說明這個判斷的方法和過程,卻非三言兩語所能講清。這是我們從現存甲戌本的許多版本現象中,探尋出一些帶規律性的東西作為依據的。
現存甲戌本的底本,因是脂硯齋的自藏本,而非畸笏叟謄錄的甲戌原本,又在脂硯齋身後經人整理過,故其批語的情況較之,目前所見的己卯、庚辰、戚序諸本,都更為複雜。然而我們從其中的某些帶規律性的版本現象上,仍可分析出一個大致的眉目:
一、正文之中的雙行小字夾批。這種形式的批語,應是脂硯齋自藏本所據以過錄的甲戌原定本上的原貌。既然在整理謄抄曹雪芹的甲戌增刪本手稿為甲戌定本時,已對這類批語作了插入正文作雙夾批的規範化處理,那麼可以肯定,這類批語的寫作年代當不會晚於甲戌年——即是說,它們都只能是脂觀齋「初評」和「甲戌再評」時的產物。
二、正文旁邊的朱旁批。這種批語的情況稍複雜一點。大致說來,前五回的一部分朱旁批,五回以後的全部朱旁批,都應該是甲戌再評以後、己卯四評之前的產物——即丙子年「三評」時所作。這些旁批除一部分在後來被稿本抄錄者棄而不取之外,其餘皆迻錄到了「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的「丙子夏月定本」上作雙夾批(按:此丙子本後來雖經作者在己卯年和庚辰年兩度修訂,卻並未再謄錄新的定本,因而現存已卯本和庚辰本,實際上都是這同一個丙子本在不同的修訂階段被人借閱過錄所派生的產物)。
這裡還得解釋一下,為什麼甲戌本的前五回只是一部分而不是所有的朱旁批皆屬丙子年「三評」時所作。其理由在於,現存甲戌本(可以想像其據以過錄的脂硯齋自藏本和甲戌原本也應如是)在謄抄的體例上有一個奇特的現象:前五回並無雙行小字夾批(少數詩詞聯語後面的雙行批,不是真正意義的雙夾批,那是批書人或抄錄者借助於詩詞聯語的空白處,寫下的變相的旁批)。這一現象是否說明在謄抄甲戌原稿本時,前五回根本就沒有批語呢?不是。脂硯齋在初評和再評時,決不可能越過前五回從第六回才開始作批。這只能說明,原稿本的抄錄者畸笏叟在甲戌年謄抄定本時,一開始只是照批語的原有位置迻錄,並未想到要插入正文作雙夾批,直到抄完了第五回,才想到(或經其他人提醒)應當這麼做。而脂硯齋後來過錄自藏本,亦未注意到這一謄抄體例的變化,照樣過錄成了目前這個樣子。至於現存甲戌本的抄手,更是在抄錄的體例上一絲不苟地忠實於原底本。
三、眉批。這情況就更複雜了。墨眉批固然可以不去管它——那是與脂硯齋等人毫不相干的後人的批語。單就朱眉批而言,首先裡面混有一部分被脂硯齋稱之為「諸公」一一實為曹雪芹的其他親友一所作的批語。這樣的批語,有的署了名(如第十三回有署名松齋和梅溪的朱眉批各一條);有的則沒有署名(如第三回林黛玉剛入賈府,欲參見賈赦,下人傳賈赦的話說:「連日身子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傷心,暫且不忍相見……」上有一眉批云:「余久不作此語矣,見此語未免一醒。」這類批語便屬畸笏叟或其他屬於雪芹叔伯輩的人所作無疑,而非脂硯齋手筆)。此外,前五回的朱眉批中,如前所述,應有一部分是脂硯齋在初評或甲戌再評時的產物。另有一部分(這就不只表現在前五回了),則是以後從庚辰本眉批中過錄而來的,某些在庚辰本和甲戌本上共有的內容相同、文字相近的朱眉批即屬此列。過去有人曾以為這是庚辰本迻錄了甲戌本的原有眉批。事實上,甲戌本上的眉批被迻錄進庚辰本,全都插入正文作了雙夾批,而凡屬兩種本子上都以眉批面貌出現的相同或相近的批語,則都是反過來從庚辰本轉錄到甲戌本上去的,轉錄的時間很晚,大約即是為現存甲戌本的底本整理出回前回後總評的那段時間。何以見得在甲戌、庚辰二本上同以眉批面貌出現的相同或相近批語,就必是從後者轉錄而來的呢?這只須舉出一個例子即可說明。如甲戌本第二十七回末尾的一條回後批和第二十八回開頭的一條眉批。
余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淒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寶玉,何能下筆? 即字字雙圈,批詞通仙,料難遂顰兒之意。俟看玉兄之後文再批不遲。」噫唏!阻餘者,想亦《石頭記》來的。故停筆以待。
不言煉句煉字、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悲傷感慨,乃玉兄一生天性,真顰兒不[之]知己,則實無再有者。昨阻余批《葬花吟》之客,嫡[的]是玉兄之化身無疑。余幾(作)點金成鐵之人,笨甚笨甚!
而這兩條批語,在庚辰本上則是二十七回末尾和二十八回開頭的兩條眉批,文字微有異同:
余讀《葬花吟》凡三閱,其淒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加批。
先生想身(非)寶玉,何得而下筆?即字字雙圈,料難 遂顰兒之意。俟看過玉兄後文再批。
噫嘻!客亦《石頭記》化來之人。故擲筆以待。
不言煉字煉句、辭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理,反覆推求悲感,乃是玉兄之天性。真顰兒之知己!玉兄外別無一人。想昨(日)阻批《葬花吟》之客,嫡[的]是寶玉之化身無移[疑]。余幾作點金為鐵之人。幸甚,幸甚!
只要細細將甲戌、庚辰二本上這四條內容相同、文字相近的批語細加對比,便可看出。庚辰之批在前,是為原有;甲戌之批在後,是從庚辰本上轉錄並略加改寫的。而且可以肯定,這轉錄和改寫的人,決非作批者本人,因為裡面有著許多曲解原意的自作聰明的修改。首先一點,庚辰之批,本是作批者「舉筆再四,不能加批」之後,被是書作者曹雪芹察覺(所謂「寶玉之化身無疑」即指作者),遂提筆續批了「先生身非寶玉……」一段話,建議作批者「俟看過玉兄後文再批」。等到作批者見到了這條續寫的批語,便十分驚喜地寫下了「噫嘻!客亦《石頭記》化來之人。故擲筆以待。」——即是說,她真的不批了,等看了二十八回的「玉兄後文」再接著批。於是才又有了二十八回開頭的一條穎悟之後的批語。這兩條批語之間的語氣,過渡,天然成趣,而到了甲戌本上,卻變成由作批者一個人敘述到底,把「阻批人」 (即《紅樓夢》作者)親自批寫的那些妙趣橫生的話語,通通變成了作批者追述「有客曰」云云的乾巴巴語言。其次,庚辰本上原本是「余讀《葬花吟》凡三閱」,卻「舉筆再四,不能加批」,事情本來十分明自曉暢,到了甲戌本上,卻被莫名其妙地改為:「余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舉筆再四不能下批。」大約改寫之人以為,「舉筆再四」,就必須「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才相吻合一一其迂闊不通,真令人啼笑皆非。將「余幾作點金為鐵之人。幸甚,幸甚!」改為「余幾(作)點金成鐵之人。笨甚,笨甚!」也實在是「笨甚」。「幸」者,慶幸有「《石頭記》化來之人」阻批,使之兔「作點金為鐵之人」也。原本語意流暢,文從字順,經此一改,非但「笨甚」,且真成了「點金成鐵之人」了。此外還有一條鐵證:庚辰本上阻批人之語:「即字字雙圈,料難遂顰兒之意。」原是針對該本上面的《葬花吟》詩句,有許多句子被「舉筆再四,不能加批」的作批者畫了不少圈圈點點而言的。可是在甲戌本上,卻絲毫不見「加圈」的影子,所以,儘管轉錄改寫之人花裡胡哨地改成什麼「字字雙圈,批詞通仙」之類,卻仍給人以無的放矢的落空之感。這些,都是表明甲戌本上的這兩條批語是從庚辰本上迻錄而來的無可辯駁的證據。證明了這一點,也就可以說明在甲戌本的眉批之中,還應該仔細地把那些與庚辰本眉批相同或相近的條目剔除在外。剔除了上述種種情況的眉批之後,現存一至八、十三至十六回中剩下來的大約八九十條朱眉批,便都應該是脂硯齋和畸笏叟在曹雪芹去世以後所新作的了。但脂硯齋作批在前(甲申年),批語數量較多,畸笏叟作批在後(或為丁亥年),相對說來數量較少,尤其在甲戌本眉端所作之批更少。若再仔細地從批語內容、語氣、行文特徵諸方面去加以分辨,盡可能將甲戌本朱眉批中的畸笏叟之批剔除出去,餘下來的便是我所謂「較有把握」可以確定為是脂硯齋「五評」《紅樓夢》時的手筆了。
我在《論「凡例」和書名》一文的註釋中曾說,脂硯齋在這次閱評中所作的批語,很像是她「去世前夕纏綿病榻的手筆,除了表現出極度的哀慟之外,還每每給人以絕似『臨終遺言』之感」。這當然是就整個情調而言,並不是說每一條批語都像前面所述很可能是她彌留之際留下的「絕筆」那樣典型突出。而且,即便真是纏綿病榻以後才開始此次閱評的,既然閱評了十六回之多,便不可能自始至終都處於同樣的心潮澎湃、痛不欲生的心境之下作批。有時,隨著病情的稍有緩和,情緒亦可能略為平靜一些,其批語的內容和語調也會相應地顯得正常一些。但不管怎樣,我們從甲戌本第一回到第十六回,可以不斷地發現一些在閱評時觸景傷情,明顯流露出是在雪芹去逝以後的哀慟心境中寫下的若干批語,便足可成為此次作批非只一二條,而確係一次集中閱評的有力證據。
例如,第三回第十三頁A面,在描述黛玉初會寶玉時,見是一少年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此處有一朱眉批云:
少年色嫩不堅勞[牢]以及「非夭即貧」之語,余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
這分明告訴我們,賈寶玉的生活原型曹雪芹,在年輕時也是這樣的一副嬌嫩面容,而且曾被某人(或許即其嚴父)以「少年色嫩不堅牢」和「非夭即貧」之語相譏評。這話在作批者心裡留下了深刻印象。今閱至此,果見雪芹「四十年華付杳冥」,「年未五旬而卒」——這在古人的心目中實乃夭折——故爾作批者才會感到「少年色嫩不堅牢」、「非天即貧」等語似讖成真,不禁放聲大哭。這「放聲一哭」,與「余嘗哭芹」分明有著直接的關聯,表明雪芹確已去逝。否則,以作批者過去那種恢諧幽默的情致,何至於一見到對寶玉「花容月貌」的描寫,便悲傷若此。
又如,第五回第十四頁B面,眾仙子所唱第十支曲子,本是為鳳姐寫照。但其中許多句子,如:「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等等,皆易觸動處於孤苦無依境況下的淒苦和懷念雪芹之情。故此處亦有一朱眉批。
過來人睹此,寧不放聲一哭。
又是「放聲一哭」。其感情之脆弱,是脂硯齋以往歷次閱評中所罕見。在畸笏叟的批語中則更是少有(從他的批語中常常可以聽到歎息之聲,而絕少悲哭之語)。
再如,第五回第十頁A面,寫太虛幻境中幾位仙子見了寶玉,紛紛埋怨警幻仙姑不該「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淨女兒之境」,寶玉聞言,「唬的欲退不能,果覺自形污穢不堪」。此處又有朱眉批云:
奇筆攄奇文。作書者視女兒珍貴之至,不知今時女兒可知?余為作者癡心一哭,又為近之自棄自敗之女兒一恨。
本來,按脂硯齋以往作批的慣例,凡遇書中寶玉在女兒面前自慚形穢,或作者呼「石頭」為「蠢物」,便往往以詼諧的筆調和獨到精深的見解,點破作者或書中寶玉獨特的「女尊男卑」的觀念和性情。而此處卻一反常態地要「為作者癡心一哭」,其追思懷想之情,躍然紙上。這不分明可見也是「余嘗哭芹,淚亦待盡」的同一時期的產物麼?
再說一句。舉出上述例子,並非是說只有明顯透露出這種悲傷語氣的批語,才算是脂硯齋的「五評」。以常理而論,之所以在批語中有這種情緒口吻的流露,皆因書中極少數正文描寫的觸發所致;而不易直接觸發出這種情緒的正文描寫,應該是遠比可能起觸發作用的正文描寫要多得多。故僅從明顯流露出此類口吻的批語散見於甲戌本十六回之前的各回眉批之中這一點,即可約略推想此次閱評的規模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