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白雪紅梅」
陰曆新正前後,正是梅花開放的時候,先是臘梅,繼而舂梅,次第開放。白梅、紅梅、胭脂梅,都是春梅。所謂「早春魁百花頭上」,梅花從古以來,就是正月裡才開放的。杜甫詩:「回簷共索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說的也並不比林和靖「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差,說不定孤山處士的詩還是從草堂詩人的詩蛻化出來的呢。總之,這些吟梅絕唱寫的都是早春清冷光景,並非嚴冬氣象,這是從詩的意境中可以體會出來的。
處士高風,千古景仰,孤山是看梅的聖地,梅花花期,杭州人比我知道的清楚。有十幾年沒有看孤山梅花了,四照閣前花影,放鶴亭畔幽香,時縈夢寐,時托相思。因思念湖上的梅花,不禁又想起《紅樓夢》中的梅花來,而且是「著些顏色在枝頭」,想的是紅梅花,此即所謂「湖畔譚紅」也。
《紅樓夢》對於梅花有極美麗的描繪,第四十九回面目就是「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且看它那詩情畫意的文字吧:
「出了院門,四顧一望,並無二色。遠遠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卻似裝在玻璃盆內一般。於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撲鼻,回頭一看,卻是妙玉那邊攏翠庵中有十數枝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
風景實在好,寫得也實在有精神,真不愧是才子之筆,千古名作,就這百數個字的文章,恐怕那一提筆就寫幾百萬字的大作家,也未必能寫得出。
不過這也正像惠能聽了神秀的偈子所說的:「美則美矣,了則未了。」試問一句,這美麗的白雪紅梅,是什麼時候的景致呢?還好,在《紅樓夢》中也有明文,就在第五十回中,賈母笑道。
「這才是十月,是頭場,往後下雪的日子多著呢,再破費姨太太不遲。」
這就使人啞然失笑了,十月墾能落頭場雪,能開胭脂般的紅梅嗎?百數十年來,不少人在爭大觀園的「所有權」,南方人說是南京的,北方人說是北京的,似乎從袁子才就開始了,在那裡咄咄不休,爭個不了。要爭論就要有論據,於是「白雪紅梅」,也就成為爭論者的有力論據了。「北京有梅花嗎?《紅樓夢》中不是明明寫著白雪紅梅嗎?」根據這樣的論據,那大觀園必然在南京了。南京不是有著名的梅園嗎?如此等等,似乎十分有理。然而要再問一句:西子湖畔的梅花是正月裡開,那南京的梅花呢?不是一般比孤山梅汛還要晚上十天半月嗎?而《紅樓夢》中明明又寫的是「十月」,這又如何解釋呢?按照這樣的邏輯推論:「十月先開嶺上梅」,大觀園的園址,要搬到大庾嶺上,或者廣東去了,廣東人一定很歡迎,可以開闢旅遊中心,與「宋城」媲美了,但是恐怕曹雪芹不同意呢。
這是怎麼回事呢?如果打這種官司,那是永遠打不清的。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實際應該是「清官難斷糊塗事」,一味不看事實,胡絞蠻纏,那是誰也沒有辦法的。《紅樓夢》是小說,是文學作品,我們還得以小說視之。不要說開宗明義第一章已說明是「賈雨村云云」;即使他說明是「真」的,你就能真的承認它是「真」的嗎?那就真是刻舟求劍了。因此我們對待文學作品,就必須區分藝術的真實和生活的真實。如果看書入了迷,把二者一混淆,那就要一片癡心,想入非非,大叫「不要火燒了我的林妹妹」,那豈不真個阿彌陀佛,把薛寶釵嫁給賈雨村了嗎?反正曹雪芹已經死了二百多年了,死無對證,那就只能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了。這如何可以呢?即以前面所說的「白雪紅梅」而論吧,它既是真實的,又是虛構的。這真實,是藝術的真實,並不等於生活的真實;這虛構是藝術的虛構,也不同於生活的謊言。王維有《雪裡芭蕉》的名作,曹雪芹怎麼不能寫十月裡的「白雪紅梅」呢?繪畫、詩詞、小說、戲劇,一脈相通,道理一樣,在藝術的創造上,是自有作者的境界的。
裝點景物,描繪氣氛,有的專寫眼中景,有的專寫意中景,而更多的則是二者的水乳交融,渾然一體。使人感到藝術的真實,真的有如生活的真實了。這正是藝術的最大成功處,也往往是讀者最易迷惑處。其實,又那裡能找到真的大觀園呢?更不要說真的十月裡的「白雪紅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