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紅樓夢》的藝術結構的筆記

關於《紅樓夢》的藝術結構的筆記

關於《紅樓夢》的藝術結構的筆記

紅樓文化

《紅樓夢》所描寫的,雖然只是金陵四大家族中的賈家的衰敗史,只是發生在賈家寧、榮兩府高牆內的大小事變,對四大家族中的其他三家,只有薛家因它寄居在賈府,有了較多的描寫,關於史家和王家則僅附帶地提到;但賈府既是「赫赫揚揚,將近百載」的望族,而且究竟也包括著寧、榮兩府,它的衰敗過程更呈顯出一種「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複雜景象,所以作品的規模宏大,篇幅浩瀚,使得有的研究者不禁稱之為「一個森林,一個海洋」。

    曾經有人作過計算,《紅樓夢》裡面一共寫了四百三十一人,其中男的二百三十二個,女的一百八十九個;另一個計算則是四百四十八人,其中男的二百三十五個,女的二百十三個。在研究工作裡,計算人數當然不是最重要的,但從人數的眾多上,也就可以說明關係的複雜和事件的紛繁。在第六回描寫劉姥姥初進榮國府時,不是連作者也說:「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雖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為亂麻一般,並沒個頭緒可作綱領」嗎?要寫出這樣一個貴族世家的衰敗過程,首先碰到的就是個情節安排的問題;用寫作術語說,就是作品的結構問題。第十七回寫賈政帶著眾清客和賈珍、寶玉進入工程告竣的大觀園,一行人從正門穿徑入洞,過池越亭,一會兒是一片蘢蔥的林木,一會兒是插空的飛樓,剛穿過一道曲折的遊廊,眼前忽然又是一座斜阻的青山,有時要攀籐撫樹,有時卻只需信步而行,一路之上,或「蘿薜倒垂」,「桃杏遮天」或「崇閣巍峨」,「玉蘭繞砌」,「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真是所謂「天上人間諸景備」,使得「半日腿酸」的賈政等人急切想找個可供歇息的院落;可是,一徑引入,又是一番,諸如「粉牆環繞,綠柳周垂」和「幾本芭蕉」、「一顆西府海棠」之類的景色,幾間房內,也「收拾的與別處不同」,四面都是雕空玲瓏的木板和名手鐫鏤的花樣,令人驚歎。

    原來賈政等走了進來,未到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又有窗暫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再走,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可行;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來一群人,都與自己形相一樣,都是玻璃大鏡相照;及轉過鏡去,益發見門子多了。賈珍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門出去,便是後院,從後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說著,又轉了兩層紗廚錦隔,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轉過花障,則見清溪前阻。眾人吒異:「這股水從何而來?」賈珍遙指道:「原從那閘起,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坳裡引到那村莊裡,又開一道盆口,引到西南上,共總流到這裡,仍舊合在一處,從那牆下出去。」眾人聽了都道:「神妙之極!」說著,忽見大山阻路,眾人都道迷了路了,賈珍笑道:「隨我來。」仍在前導引。眾人隨他直由山腳邊忽一轉.便是平坦寬闊大路,豁然大門前見。眾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奪巧!」於是,大家出來。……

    不用說,作者幾乎採用一整回文字來描寫這個新落成的大觀園,是在揭露賈府窮奢極侈的豪華生活,展開人物活動的場面;但是,如果我們借用他自己的描寫來形容《紅樓夢》的藝術結構,是不是也可以說明作者高明的手腕和深湛的匠心呢?當我們閱讀這部規模宏大、篇幅浩瀚的巨著時,是不是也會和賈政等人那樣時時感到情節安排的新奇神妙呢?

    《紅樓夢》的藝術成就自然是多方面的,它的複雜而又和諧的結構,也是一個值得我們探討的重要方面。

    文學藝術既是社會生活的反映,用來表現生活內容的藝術技巧,自然是服從生活內容的需要,為生活內容服務的。就《紅樓夢》這樣的長篇巨製說,怎樣把眾多的人物和由這些人物的活動所構成的豐富的社會生活組織在一個完美的藝術結構裡,便能鮮明地表現出人物的性格,表現出他們之間的矛盾衝突,從而深刻地傳達出社會內容,要求著作者高度精確的構思;而且,從這種構思,可以看出他研究、分析、認識生活的思想深度,他在從先後提煉寫的題材時採取的角度,他對待自己所描寫的人物的態度,自然也包括他在藝術鍛煉方面所達到的高度。而在藝術鍛煉方面,還不能脫離歷史所提供的藝術方法的積累。

    不是曾經有過這樣的研究者,在談論《紅樓夢》的傳統性時,列舉了《莊子》、《離騷》、《左傳》、《史記》、樂府詩詞、以至於《西廂記》、《水滸傳》、《西遊記》和《金瓶梅》等幾乎「全部包括中國古典文學」嗎?把《紅樓夢》所承受的歷史淵源推得這樣廣泛而深遠,也許是太無邊無涯了,但《紅樓夢》在藝術結構方面的特色,的確達到了中國章回小說的最高成就。中國的古典長篇小說,如《水滸傳》和《西遊記》等,是從說話人的「話本」發展而成的,所以保留著明顯的民間說話藝術的特色——為了克服時間的限制和吸引聽眾的興趣,除了刻意的渲染和誇張,還不得不把故事情節和人物性格,作比較集中的描敘和刻繪。這就是為什麼象《水滸傳》和《西遊記》那樣的作品,它們的結構都採用單獨的故事和人物相互串連的形式,因而不僅比較簡單,有時甚至在手法上顯得重複、雷同。《紅樓夢》是在這些作品已經達到的基礎上的新創造,它一方面承受了它們的傳統,另一方面更對它們的傳統作出了明顯的突破,把古典長篇小說的藝術推到一個新的高峰。從這裡,既顯示出歷史所提供的藝術方法的積累,更顯示出作者高超的藝術才能和刻苦的藝術鍛煉。這只要看一看某些和《紅樓夢》同時產生或晚於它的長篇小說,就可以知道的。

    《紅樓夢》描寫的,是金陵四大家族的首席代表賈家的衰敗史。作品問世後,曾經有人詳細計算它所描寫的年份,從故事起頭的己酉年到賈母死、寶玉出走的丙辰年(雍正七年,1729——乾隆元年,1736),就一百二十回而論,共計八年;單是曹雪芹原作前的八十回,只有六、七年[1]。要在這樣短暫的時間裡,描寫賈家寧、榮兩府的衰敗過程,在作品的藝術結構上,自然需要高度的集中和概括,需要故事情節具有十分充分的代表性和典型性。我們閱讀《紅樓夢》時,看到發生在賈府高牆內的矛盾衝突,層出不窮,大小事故,紛至沓來,簡直令人處於應接不暇的境地,卻又顯得自然,和諧,合情合理,幾乎使你完全沒有重複、雷同或穿鑿、造作的感覺。在《紅樓夢》裡,故事情節的發展?前後呼應,明暗交錯,從容不迫,跌宕多姿;人物的性格也是逐漸得到豐富,增加色彩,一次又一次地顯示出他們靈魂的奧秘,加深讀者的印象。這些方面,在中國的古典長篇小說裡,都是最突出,達到了最高的造詣的。讀過「脂硯齋」評語的人,總不會忘記評語裡不斷出現對這方面的讚歎:「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有逆、有映帶,有隱有現、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而鳴,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雲龍霧雨,兩山對峙,烘雲托月,背面傅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復不少」;「《石頭記》用載法、岔法、突然法、伏線法、由近漸遠法、將繁改簡法、重作輕抹法、虛獻實應法,種種諸法,總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見一絲牽強,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是也」;等等。這類說法,雖然並不十分確切,甚至似是而非,有的也不是專指藝術結構而言,但至少可以說明,在《紅樓夢》的最初讀者中間,就曾有人注意並且讚賞這方面的特色和成就。而在稍後,更有人對《紅樓夢》的結構層次劃分段落,加以說明[2],簡直可以說是一種專門的分劃研究了。

    正因為《紅樓夢》描寫的是金陵四大家族的首席代表賈家的衰敗史,它的藝術結構,當然要服從這個總目的。作者把寧、榮兩府作為自己的描寫對象,而且把四大家族中的薛家也納入自己的描寫範圍,就是為了在較大的規模上用更廣闊的生活圖景來反映這個封建貴族世家的衰敗過程。在《紅樓夢》的研究者中間,在討論這部巨著的藝術結構時,有人認為,作品的故事情節有兩條線索,即所謂「主線」和「副線」。例如肯定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叛逆性格和他們的愛情、婚姻以及生活命運的悲劇,是作者所要描寫的「主線」;而他們所生活的這個封建貴族家庭的日趨崩潰瓦解的形形色色,只能算是「副線」。這兩條故事線索,錯綜地交織起來,相互輝映地展開著,而「副線」」又決定著「主線」的發展和結局,構成「主線」的背景——因為越是要挖掘兩個青年叛逆者慘遭敗北的社會原因,就越要廣泛地揭露封建貴族階級的腐朽和衰落。這種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叛逆性格和愛情悲劇作為「主線」,卻以賈府這個封建貴族家庭的衰敗作為「副線」的說法,給我們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曹雪芹在寫作《紅樓夢》時,究竟是把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叛逆性格和愛情悲劇放在主要地位,只是因為要寫這兩個貴族青年男女的悲劇,才寫到他們所生活的賈府這個封建貴族家庭的呢,還是把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悲劇命運,作為賈府這個封建貴族家庭崩潰瓦解過程中的重要現象來描寫的呢?也就是,作者所以要如此廣泛地揭露封建貴族階級的腐朽和衰落,只是為了挖掘叛逆者悲劇命運的社會原因呢,還是在揭露封建貴族階級面臨崩潰瓦解所表現出來的種種腐朽現象時,也就挖掘出叛逆者悲劇命運的社會原因呢?自然,這也不只關係到《紅樓夢》的藝術結構的問題,但在討論藝術結構時,不能不先作出符合實際情況的回答。

    不錯,在《紅樓夢》的開卷第一回裡,作者曾經表白自己所以要寫這部作品,是為了「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的裙釵女子,為了「使閨閣昭傳」,「其中大旨談情」,還說了個絳珠仙子因酬報神瑛侍者灌溉之德而向他還淚的故事,使得有些刻意掩蓋作品的社會內容和政治意義的「紅學家」們,把《紅樓夢》說成只是「記述當日閨友閨情」的「閨閣庭幃之傳」,只是為了「感歎自己身世」、「隋場懺悔」和給「十二釵作本傳」而寫的。其實,就在這開卷第一回裡,作者更說了「上面雖有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以及「此書不敢干涉朝廷」、「毫不干涉時世」之類的話,看起來更可以作為「大旨談情」的根據。可是,也就在這同一回裡,作者不是還說了個住在葫蘆廟旁的鄉宦甄士隱女兒失蹤和房屋被燒的故事嗎?不是還由此引出一個跛足道人唱了一首《好了歌》,本是有宿慧的甄士隱又給《好了歌》作瞭解注嗎?不是還寫了寄居在葫蘆廟裡的窮儒賈雨村看中了甄家擷花的丫環,寫了甄士隱從賈雨村所吟詩句看出這個窮儒的「飛騰之兆已見」,而且在甄士隱隨同跛足道人「飄飄而去」後,甄家的丫環聽見街上喝道之聲,「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內抬著一個烏紗猩袍的官府過去」,原來賈雨村果然當上了府太爺,「飛騰」了嗎?如果作品只是為了「使閨閣昭傳」,為了「談情」,為什麼還要寫上這些和「談情」實在沒有太大關係的情節呢?

    在跛足道人所唱的《好了歌》裡,特別是甄士隱給《好了歌》所作的註解裡,表達的完全是一種世事無常、盛筵必散的觀念。「古今將相在何方?」還不只剩著「荒塚一堆」嗎?無論是金銀、姣妻、兒孫,這些勝過神仙的好東西,不只是一連串的虛幻嗎?「當年笏滿床」和「曾為歌舞場」的顯貴豪華,不是變成「陋室空堂」和「衰草枯楊」了嗎?原來「金滿箱」,「銀滿箱」的富翁,和「訓有方」、「擇膏粱」的公子小姐以及「嫌紗帽小」的官吏們,不是轉眼敗落成為乞丐、強盜、娼妓和囚徒了嗎?「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又有什麼意思呢?在這裡,「瘋狂落脫,麻覆鶉衣」的跛足道人和敗落到「貧病交攻,漸漸的露出那下世光景來」的鄉宦甄士隱所流露的宿命虛無觀點,正反映出封建地主階級瀕臨崩潰瓦解時期的悲觀絕望的情緒。我們只要把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和甄士隱的解注,聯繫第二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對寧榮兩府蕭疏景象的惋歎,第五回寧、榮二公的幽靈為了「運終數盡」向警幻仙子的囑托和第十四支「紅樓夢曲」所唱的「家業凋零」、「金銀散盡」、「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等語句,第十三回秦可卿去世時給王熙鳳「樹倒猢猻散」的贈言,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紅樓夢》的主旨究竟是什麼了。

    當然,問題不只在開卷第一回裡作者顯然是為了應付當時嚴酷的政治環境的表白,也不只在《好了歌》和解注等等所表達的那種世事無常、盛筵必散的觀念和悲觀虛無的情緒,更在整部作品的實際描寫,在那篇幅浩瀚的描寫所揭示的廣闊的生活內容。在《紅樓夢》裡,作者的確是把很大部分甚至是主要篇幅用在關於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悲劇遭遇的描寫上的,發生在賈府高牆內的矛盾衝突和大小事故,也的確有很大部分是環繞著這兩個青年男女的叛逆性格和愛情糾葛而展開的。可是《紅樓夢》雖然主要描寫賈府高牆內的矛盾鬥爭,但作者的筆觸,也往往伸到了賈府高牆以外,例如薛蟠的強奪香菱和打死馮淵,王熙鳳的弄權鐵檻寺和由她製造的張金哥的慘劇,賈雨村的貪贓枉法和浮沉陞遷,在高鶚續書裡更寫到賈政的外放江西糧道和聽任「惡奴」敲詐,等等,和賈寶玉、林黛玉的悲劇遭遇又有什麼密切關係呢?即使就描寫賈府高牆內的矛盾鬥爭的情形來說吧,作品既已把榮國府作為主要描寫對象,卻又同時描寫了寧國府,描寫了秦可卿的喪事和賈珍、賈蓉父子的胡作非為,等等,恐怕也不能說完全是為了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悲劇遭遇吧?劉姥姥的幾次進榮國府,總不能不算是作品的重要結構了』,和賈寶玉、林黛玉的悲劇遭遇的關係,並不十分密切。還有賈赦的強奪古扇和謀納鴛鴦,探春的興利除弊,賈璉的偷娶尤二姐,王熙鳳的放債和大鬧寧國府,不都是膾炙人口的情節嗎?好像也並不是為了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悲劇遭遇而設計的。特別重要的是,作品中象元妃省親、抄檢大觀園和續書中查抄寧國府這樣的大場面和大波浪,不都是和賈寶玉、林黛玉的悲劇遭遇很少關係嗎?……

    上面舉出的種種實例,都可以證明,把賈府這個封建貴族家庭的崩潰瓦解過程的形形色色看作是一條「副線」,只是作為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悲劇遭遇這條「主線」的背景而存在的說法,是不符合作品的實際描寫的,自然也就不能作為談論《紅樓夢》的藝術結構的依據。在《紅樓夢》裡,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是賈府衰敗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整個作品是一個渾然的整體。

    《紅樓夢》是一部還沒有完成的作品,在前八十回裡,也還留著尚在「增刪」過程中的痕跡。但即使情形是這樣,我們也可以看出作者在劉姥姥初進榮國府以前——他把這個情節作為描敘賈府種種事變的「頭緒」——頗費匠心地設計了五個章回,作為序幕。只有肯定《紅樓夢》所描寫的是四大家族的首席代表賈家的衰敗史,才能理解作者設計這長達五個章回的序幕的用心和意義。

    關於開卷第一回描寫絳珠仙子向神瑛侍者還淚的故事,我們前面已經提到過了,那自然是因為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悲劇遭遇是賈府衰敗過程中的重要現象,也因為用「大旨談情」來掩蓋「干涉時世」;更重要的是鄉宦甄士隱和窮儒賈雨村的故事,作者通過這兩個人物的升降浮沉,特別是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和甄士隱的解注,表達了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一方面是封建統治階級內部的急劇分化,幻變無常;另一方面卻是「水早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使得像甄士隱這樣的敗落鄉宦難以在自己的田莊上安身。這樣,就把賈府的衰敗和當時的社會、政治背景聯繫起來了。到了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就通過這個和賈雨村是舊相識的古董商的嘴巴,對賈家的世系、成員,以及叛逆者賈寶玉的「乖僻」性格,特別是他和父親賈政兩代人之間的矛盾衝突,作了一番介紹,預告了這個貴族世家的衰敗趨勢。接著,在第三回裡,又由賈雨村把另一個叛逆者林黛玉送進賈府,並通過進京投親的貴族少女的眼睛,展覽了賈府的豪華生活和幾個人物——特別是年輕的女主子王熙鳳——的形象性格。第四回介紹了四大家族中的薛家,把薛寶釵這個以被「擇為公主郡主之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讚善之職」為人生理想的皇商的女兒送進賈府,使展開在賈府高牆內的兩種思想、兩種社會力量的鬥爭,陣容進一步分明。第五回的「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作者以宿命觀點和虛無思想預告了賈府眾多青年女性的命運,預告了賈府「忽喇喇如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運終數盡」的景象。……

    就在介紹薛家的第四回裡,在描述「呆霸王」薛蟠的倚財仗勢、把打死人命視為兒戲和酷吏賈雨村的徇情枉法、胡判亂斷時,作者通過一個曾是葫蘆廟裡小沙彌的門子向賈雨村獻策,說出了「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諺口碑」的「護官符」。就是這張護官符,反映出當時政治的黑暗和官場的腐敗,封建世家豪族彼此的依賴關係,以及在這種情形下一般勢

弱者一—更不用說貧苦百姓——的受屈;更揭露了四大家族中薛家的發家史;賈家的充當豪親惡戚的庇護所,以及它和那個因賈家和王家之力才得補升應天府的酷吏賈雨村之間的醜惡交易。

    正因為這樣,由於在封建統治階級中間,上下左右,都存在著這種四通八達的「血緣關係」,所以,《紅樓夢》所描寫的賈家一一自然也寫到了薛家和其他兩家——的衰敗史,在當時歷史已到臨轉折點的背景下,能成為瀕臨瓦解的封建社會的巨幅歷史風俗畫。

    在第六回以劉姥姥初進榮國府為「頭緒」展開對賈府種種事變的描敘後,到第二十三回賈寶玉隨眾姊妹搬入「花搖繡帶,柳拂香風」的大觀園居住,在這近二十回的篇幅裡,雖然也寫了「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和「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林黛玉俏語謔嬌音」那樣關於愛情生活的情節,但作者絕大部分的筆墨仍是用在揭露賈府的豪奢生活和內部矛盾上面。就在這部分篇幅裡,寫到了秦可卿的病和死,王熙風的「毒設相思局」、「協理寧國府」和「弄權鐵檻寺」,也寫到了花襲人的兩次規勸賈寶玉,就是「良宵花解語」和「嬌嗔箴寶玉」。這些都是《紅樓夢》裡很著名的章節。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看「金陵十二釵正冊」時,在「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樑自縊」的那幅畫的判辭上,有「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兩句,指的是「淫喪」的秦可卿,說明賈府的衰敗,實際肇端於寧國府。頗有意思的是,作者在揭露賈府的腐朽醜惡時,特別描寫了寧、榮兩府的兩個年輕女主子——因淫亂而致喪生的秦可卿和窮凶極惡的王熙風。關於秦可卿淫亂生活的描寫可能是在作品的修改過程中刪掉了,但畢竟保存著賈珍「盡我所有」為她大辦喪事的場景。王熙鳳是榮國府的女主子,她的熱衷於弄權卻開始於「協理寧國府」。花襲人的兩次規勸賈寶玉,主要的也是要他好好讀書上進,「教老爺少生些氣」,不可亂說「混話」,不再「毀僧謗道,調脂弄粉」,都是有關賈府氣運的事。從這種種安排看,怎麼能說《紅樓夢》裡有關賈府的敗落的描寫,只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悲劇遭遇的背景呢?

    自然,在這部分的篇幅裡,最吸引讀者注意的,除了秦可卿的喪事,還有元妃歸省的盛典。關於秦可卿喪事的描寫,既暴露了寧國府男女主子都是一群衣冠禽獸,四大家族首席代表的賈家已經腐爛到了怎樣不堪的程度,更通過這場喪事,展覽了這個貴族世家的窮奢極侈的胡作非為。作者特地在這個場景裡,設計了秦可卿向王熙鳳托夢的情節,使死者的幽靈對那個「脂粉隊裡的英雄」說出了「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預告了即將來臨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非常喜事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赫赫揚揚,已將百載」的貴族世家已經到了「盛筵必散」的關頭。緊接著,作品就用「才選風藻宮」、  「試才題對額」和「賈元春歸省」等三個章回的篇幅,集中地描寫了這場「繁華」和「歡樂」的盛典,把賈府推到了秦可卿在托夢時所說的「登高必跌重」的境地。

    關於元妃省歸盛典的描寫裡,包含著非常豐富的內容,在更大程度上展覽了這個貴族世家的窮奢極侈的同時,又揭露了封建禮教和親屬關係的極端虛偽,殘酷,等等。從藝術結構的角度看,特別富於匠心的,是大觀園的作用。自賈政生辰那天得到元春晉封為鳳藻宮尚書的喜訊,賈府接著就忙於省親別院的修建,蓋成一個「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園子。園內工程剛一告竣,作者先設計了那個「試才題對額」的場面,不但描繪了園子裡富麗豪華的樓閣和無所不備的花卉籐蘿,尤其是描繪了賈政和他們清客們鄙俗不堪,卻又要附庸風雅的面目,描繪了賈政和賈寶玉父子之間無處不存在的矛盾衝突。到了元春歸省時演完那一場看起來隆重非凡,實際上卻是滑稽悲劇以後,賈府裡的人們還沒有從力倦人疲的狀態裡喘過氣來,六宮都太監夏忠又來榮國府傳達元妃的渝旨,「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命寶玉仍隨進去讀書。」這樣一來,在大觀園這個「花柳繁華」的「女兒國」裡,就有了一個使賈寶玉這唯一的男性能混跡其間的機會;也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逃避了父親賈政的嚴格約束,賈寶玉的叛逆性格才有了自由發展的空隙;而且,在距離較近的怡紅院和瀟湘館裡,他和林黛玉的愛情關係也才有充分滋長的土壤。尤其是大觀園這個獨特的天地,更給急劇敗落的賈府提供了一個集中矛盾、釀造悲劇的絕好場所。

    因此,我們不妨說,《紅樓夢》裡關於元妃歸省的設計和描寫,是一個顯示作者深刻的觀察和獨特的構思的典型事例。

    元妃歸省的盛典一過,賈府就從高處往下跌,敗象就逐漸顯露,終至成為不可掩飾了。如果把這種難以挽回的趨勢比作一道河流,那麼,在它向前流淌的過程中,自然會有曲折,有支流,甚至有由支流溝通著大小湖泊;更會有靜靜的回流,深深的潛流,以及由它們匯合、衝擊而成的大波惡浪。

    秦可卿的喪事和賈元春的歸省,在賈府生活的河流裡,自然是兩場壯闊的波瀾;接著出現的,卻是一些接連的回流和潛流。身邊的大丫環花襲人回家去了,百無聊賴的賈寶玉就拉著小廝去看望了她;這個忠心耿耿的丫環趁機編造了個家裡要給自己贖身的謊,對他的種種「放蕩弛縱,任情恣性」的行為,狠狠地規勸了一場。同是這位性情乖張的貴族公子,又跑到林黛玉的房子裡去,對她講了個耗子精偷香玉的故事,聽起來好像是罵,實際上卻是讚了她,結果引出薛寶釵的一通譏刺。庶出的賈環在薛姨媽家裡和小丫環鶯兒玩骰子,輸了錢又賴,受到哥哥賈寶玉的幾句勸告,回到自己屋裡正在挨生母趙姨娘的啐罵,剛好給窗外的王熙鳳聽見了,狠狠地批評了趙姨娘一頓,不許她這個當姨娘的母親教導當主子的兒子。原是到瀟湘館去找林黛玉的薛寶釵,看見賈寶玉先進去了,她抽身回來去追逐一隻大如團扇的玉色蝴蝶,卻在滴翠亭外聽到了裡面兩個小丫環的談話,她就使了個「金蟬脫殼」的法子,故意裝出追趕林黛玉的模樣,把那兩個小丫環的疑忌轉嫁到林黛玉身上去。諸如此類的事故,看起來很細小,卻無一不是賈府生活裡的回流和潛流,都和壯闊的波瀾相連接,相溝通。但就在這些回流和潛流之間,也還有幾個和隨後爆發的一場軒然大波有更直接關係的小波小浪。前面不是發生過賈寶玉勸告賈環和王熙鳳不許趙姨娘教導兒子那樣的事情嗎?賈寶玉和賈環兄弟二人嫡庶之別,所造成的矛盾,在隨後發生的賈環藉故用熱蠟油燙傷賈寶玉一事中有了發展,終至釀成了趙姨娘串通馬道婆使用魘魔法害死鳳姐和寶玉的事件,把個榮國府鬧得天翻地覆。待到這場驚慌過去了,賈寶玉臉上的瘡痕平服了,他又做出結交蔣玉菡並互贈信物和向金釧兒口裡送香雪潤津丹的兩件事來。誰知道結交蔣玉菡的事情被忠順王府的長史官所告發,金釧兒以「教壞」「好好的爺們」的罪名被王夫人攆走後投井自殺,再加上賈環趁機在賈政面前進了幾句讒言,一場在賈府的衰敗史上起重大影響的軒然大波就爆發了,那就是第三十三回的「不肖種種大承笞撻」。

    賈政毒打賈寶玉,是賈府統治階級內部父子兩代人不可調和的矛盾,第一次以十分劇烈的形式表現出來的面對面的衝突。他們父子之間的矛盾,是封建正統和叛逆之間的矛盾;而寶玉的挨打,則是當時尚占統治地位的封建勢力對叛逆者的無情鎮壓。就在於這場使得賈政眼睛發紅、王夫人放聲大哭、賈母也傷感下汨的軒然大波裡,不但賈府這個貴族世家的大小矛盾衝突,一下子都赤裸裸地暴露了出來,尤其是,以賈政為代表的封建正統勢力的殘暴和虛弱的本質,也完全呈顯在我們讀者面前。雖然賈政氣勢洶洶,在防止「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以絕將來之患」和「為的是光宗耀祖」之類的重大名義下,親自掄起大板,把個嬌嫩嫩的賈寶玉打得「由豚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甚至要動用繩索,把他勒死;但面對父親的殘暴,賈寶玉並沒有絲毫的屈服,更沒有對自己的叛逆行為表示悔改,反而賈政先是「喘吁吁的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繼而「不覺長歎一聲,向椅子上坐了,淚如雨下」,最後終於「灰心且悔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宣告了精神上的崩潰。就在這場以毒打鎮壓年青一代叛逆者的過程中,榮國府的實際統治者賈政封建衛道士的顢頇面目,固然暴露無遺;一見賈寶玉被打得滿身血漬就失聲大哭的王夫人對兒子的「母愛」,也在她爬在寶玉身上卻叫著賈珠大哭的神態中洩露出了真相;特別是「老祖宗」賈母用來鉗制賈政、衛護寶玉的「孝道」,以及賈政對賈母的所表示順從,更是表現出封建道德的虛偽、醜惡和實際上的破產。賈政鎮壓年青一代叛逆者的軒然大波過去了,但它的餘波並沒有馬上消失。賈寶玉挨打後躺在怡紅院養傷,薛寶釵和林黛玉都來探望,他。薛寶釵給他送來了藥丸,還吩咐襲人怎樣敷治;當她問到為什麼挨打時,除了「何不在外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之類的想頭,就是說了一通給哥哥薛蟠辯護的話。林黛玉卻不同,她只抽抽噎噎地說出一句話:  「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也只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只這一句話,就表現了這個年青的浪子是永遠不肯回頭的,在他身上,賈政的鎮壓永遠不能收效。事實也是。經過這次的爆發,體現在賈政父子之間的兩種敵對勢力的衝突,日趨劇烈;賈府高牆內的大小矛盾,也日益尖銳;表明這個封建貴族世家的內部腐爛的種種敗象,也就接二連三地出現了。    、

    大波過後,在賈府生活的河流裡,又出現了一個比較平靜的時期;而且,在這貴族世家的敗像一再出現以前,卻有了一段表面顯得繁華、歡樂的日子。作品以好幾個章回的篇幅,描寫一些諸如賈寶玉給林黛玉送舊帕,薛寶釵和哥哥薛蟠鬧口角,花襲人對王夫人表心思,賈母在薛姨媽面前贊寶釵,鳳姐剋扣丫環們的月錢,賈薔買鳥籠子贈齡官,以及秋爽齋結社和蘅蕪院題詩之類的事情,自然都是生活中的回流和潛流。這以後,就是賈母的兩宴大觀園,寧、榮兩府除夕的祭宗祠和元宵的開夜宴,從表面的繁華歡樂,反映出「內囊盡上來」的實際。

    就在兩宴大觀園和祭宗祠、開夜宴這段時間裡,發生了兩件充分表明這個貴族世家內部腐爛的敗象,就是第四十四回的「鳳姐潑醋」和第四十六回的「鴛鴦絕偶」。為了「閒取樂」,賈母採用湊份子的辦法給鳳姐做生曰;在湊份子時,已經在鳳姐和尤氏等人之間鬧得矛盾百出,誰知道正當風姐在席上喝得酒沉,自覺「心裡突突的似往上撞」時,偏偏又發現了賈璉趁機和鮑二家的偷情的私隱,因而鬧出一場醜惡不堪的風波。這場風波剛剛過去,接踵而來的,就是老色鬼賈赦謀納鴛鴦的醜事;這一次,卻是這個地位卑賤的女奴的不肯屈服,使賈赦這位「大老爺」討了個沒趣。在賈赦、賈璉父子的獸行下,鮑二家的雖然只能上吊自盡;「家生女兒」的鴛鴦卻敢於挺身而出,奮起反抗了。正是從這種地方,使我們不但看到了賈府內部腐爛的血膿,而且感到了矛盾鬥爭的激化。

    在這時期裡,產生於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的叛逆的愛情關係,也有了滋長、發展。經過賈寶玉挨打前夕那一場互訴肺腑,當林黛玉前來探望受傷的賈寶玉時,彼此才能說出那兩句表明思想上的共鳴的話。可是,這一對貴族青年男女在發現彼此思想上的一致和感情上的鞏固時,他們在婚姻上的失敗的形勢卻愈益明顯了,最大的障礙自然就是「金玉良緣」的宿命;賈寶玉連在夢中也要喊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說明了他對「金玉良緣」的疑忌到了怎樣深刻的地步。而且,就在夢醒以後,他又在襲人面前發了那一通蔑視「文死諫」、  「武死戰」的所謂「名節」的議論。事物發展的邏輯就是這樣,賈府的敗象愈益成為不可掩飾時,由賈寶玉和林黛玉這兩個年青人的愛情生活所體現的叛逆思想,和封建傳統的矛盾衝突也就愈益成為不可調和。

    就在這個重要時刻,在賈府的「內囊盡上來」和矛盾激化的情形下,賈探春這位忠誠的騎士挺身上場了,她決心要以「興利除宿弊」的雄心壯志,在大觀園裡「立一番事業」。不是在黑山村莊頭向寧國府交租時,賈珍、賈蓉父子就在埋怨「真真是叫別過年了」、「再省一回親只怕就淨窮了」嗎?在安排新年的盛宴時,王熙鳳還就和鴛鴦商量「偷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嗎?探春的「事業」,就是力圖拯救賈府「內囊盡上來」的危機。《紅樓夢》第五十五和第五十六兩回,就描寫了賈探春會同薛寶釵經營她的「事業」的情形。這位「才自清明志自高」的貴族小姐從心勞日拙的王熙鳳手裡接過一付千孔百瘡的爛攤子,滿心以為仗著自己的才志,就能挽回家族的頹運。可是,她究竟能做些什麼呢?在和生母趙姨娘為已死舅舅的賞銀髮生爭執時,她的回答也只是「我並不敢犯法違理」、「這是祖宗手裡的舊規矩」而已,怎麼能做出什麼有效的變革?你看,她所做「興利」,興的只是把大觀園的花草樹木包給老媽子去料理,對她們採取裁減人數、增強勞動的辦法,一年多剝削四百兩銀子;她所做的「除宿弊」,除的也只是減少一些少爺們的零用錢和姑娘們的油脂粉費而已。她這番雄心壯志的終歸破產,說明了象賈府這樣一個貴族世家的頹運,絕不是探春等個別人的才志所能挽救的。

    當賈探春和李紈、薛寶釵三人剛從王熙鳳手裡接過理家大權時,下人們就在暗中抱怨說:  「剛剛的去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探春經營「事業」的主要手段,就是加強對家奴們的欺騙、鎮壓和剝削,因此不可避免地要引起家奴們更加頻繁的反抗,很快地就在大觀園裡發生了許多怠工、偷竊、吵嘴、打架之類的事件,使得平兒也不禁驚歎起「只聽各處大小人兒都作起反來了,一處不了又一處」來了。同時,探春的努力,非但未能改變經濟上「出去的多,進來的少」的窘境,更未能改變賈璉等人的浪蕩行為,做出了「偷娶尤二姐」那樣的醜事,反而更加劇了統治者內部和主奴之間的矛盾鬥爭,終至在賈府生活的河流裡,激盪成一場更為險惡的軒然大波——最使賈探春痛心疾首的抄檢大觀園事件。

    在整部《紅樓夢》裡,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是最精采的篇幅之一,它是全書故事情節發展的一個重要關鍵,是賈府兩種社會力量對立形勢和兩個派系相互鬥爭的一次大暴露,同時也是賈寶玉和林黛玉愛情悲劇的一聲嚴酷的預告。

    這次事變,自然不是孤立的偶然的事件。在這以前,在賈母八旬大慶時,就出現了邢夫人和鳳姐兩人的有心裡嫌隙。鳳姐雖是邢夫人的媳婦,但她更是王夫人的內侄,是屬於掌握榮國府的實權的王夫人這個陣營的,她和婆婆邢夫人的矛盾,體現了榮國府內部賈赦、賈政兄弟和邢、王夫人妯娌間的奪權鬥爭。癡丫頭在大觀園石山上誤拾了一個繡春囊,邢夫人就抓住這機會,向王夫人展開進攻,企圖在王派的陣地上打開缺口。但當王夫人接到邢夫人所指派的管家王善保家的送來的繡春囊時,她首先固然因自己的治家不嚴而大覺難堪,立刻找到鳳姐又哭又歎地發了一陣脾氣;隨後,她又想到連繡春囊這樣的東西也「大天白日裡明擺在石山上」的大觀園裡的丫頭們,想到「好好的寶玉」倘或被勾引壞了,「那還了得!」於是,就在風姐的籌劃下,定出了抄檢大觀園的計謀,藉機把那些「准纏咬牙」的壞丫頭「拿錯兒攆出去」,而且委託王善保家的協助鳳姐,堵一堵邢夫人的嘴。因此,抄檢大觀園的事變,雖然是由統治者的內部矛盾所引發出來的,同時卻又形成一場狠毒的王熙鳳得到了一個充分施展才能的機會,她故意放縱王善保家的去翻箱倒篋,自己卻輕言笑語,冷眼旁觀;待到「趁勢作臉獻好」的王善保家的挨了探春的一記耳光和一頓臭罵,偏偏又在她外甥女司棋那裡抄出了毛病,頗富鬥爭經驗的王熙鳳立刻諷笑交加,轉取攻勢,使得王善保家的只好自打自罵,「只恨沒地縫兒鑽進去」。王夫人姑侄既在派系鬥爭中取得勝利,立刻就展開對女奴們的鎮壓,那結果,就是逼死了晴雯和司棋,攆走了四兒和所有被目為「自然是狐狸精」的「唱戲的女孩子」,促使走投無路的芳官、藕官、蕊官等人出家為尼。王夫人這種為了保全「好好的寶玉」的措施,同時也就是對年青一代叛逆者的嚴酷懲處,是繼賈政的大板對他肉體上的毒打後的又一場對他精神上的毒打。

    這一次抄檢大觀園事件,表面看來,王夫人、王熙鳳姑侄既反擊了邢派的進攻,又鎮壓了女奴們的反抗,獲得了全勝;但在象賈探春那樣對自己的家族滿懷忠誠的有心人眼裡,卻看出了這實在是一個不祥之兆,所以她才對抄檢抱那樣大的反感,才會流淚說出「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古人曾說『百足之蟲,雖死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的話來。事實上,女奴們即使被逐出了大觀園,但無論是晴雯也好,司棋也好,她們不是有的表示自己「死也不甘心」,有的表現出「並無畏懼之心」嗎?至於賈寶玉,他在晴雯慘死以後,不是以滿腔的悲憤撰寫《芙蓉誄》,盛讚這個卑賤的女奴「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憎恨那些迫害者「鉗詖奴之口,罰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嗎?曾經是繁華歡樂的大觀園,受了這場險風惡浪的襲擊,轉眼變成悲涼和蕭瑟;一個不屈的晴雯死了,一對相愛的司棋和潘又安也死了,在崇樓瓊閣、花紅柳綠的大觀園裡,聚集起一個又一個的冤魂;「赫赫揚揚,將近百載」的賈府,滿佈陰暗淒涼的雲霧,離「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結局已經為期不遠了。

    抄檢大觀園的大波剛過去,就是八月十五的中秋節,作品第七十五回寫到了賈府主子們開夜宴賞月「大家飲茶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牆下有人長歎之聲」,接著又「聽見一陣風聲過牆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閣房槁之聲,只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涼颯起來,月色慘淡,也不似先前明朗,眾人都覺得毛髮悚然」。第七十六回又寫到賈母等人在賞月時聽見「桂花陰裡嗚嗚咽咽裊裊悠悠又發出一縷笛音來」,使得「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墮下淚來;眾人此時也都不禁淒涼寂寞之感」。接著更寫到林黛玉和史湘雲的中秋聯詩,當林黛玉對出「冷月葬花魂」時,使得史湘雲認為「太頹廢了些」,妙玉也認為「太悲傷了」,並點明「過於頹喪淒楚」的詩句「亦關人之氣數」。這些地方,無一不是突出地表現出賈府的衰頹景象,同時也透露了象林黛玉這樣的年青一代的悲劇命運。

    《紅樓夢》第六回把「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作為描寫賈府種種事變的「頭緒」,在藝術結構上可以說是一種別開生面的設計,目的也就在使來自鄉村的劉姥姥充當賈府的衰敗的見證人,從一個鄉村老嫗的眼睛裡反映出賈府盛極必衰的趨勢。

    劉姥姥第一次進榮國府,是憑劉家和四大家族中的王家一點過去的「瓜葛」,來向這個親戚里的貴族世家求幫乞助的。作者把一個鄉村老嫗引進豪華非凡的榮國府,並不是用她來顯示這個貴族世家的憐老惜貧、樂善好施,而是通過劉姥姥在榮國府的見聞感受,從富貴對比的意義上,烘托出賈家的煊赫、奢侈和勢利,給全面展開這個貴族世家的生活圖景,作一番序幕式的勾劃。你看劉姥姥進入榮國府角門前的躊躕、畏怯,門前坐在大凳上那些「挺胸迭肚、指手畫腳的人」的豪奴神態,以及終於繞到後門,找到王夫人陪房奴僕周瑞家的,好不容易得到這個「要顯弄自己的體面」的女奴頭子「豈有不叫你見了真佛兒去的」破例照應,就已經顯示出榮國府那一派煊赫氣勢了。及至周瑞家的趁著吃飯時的空子,逶迤到了管家女主子王熙鳳的住宅裡,先會見鳳姐的心腹通房大丫頭平兒,然後才拜鳳姐本人;在這過程中,劉姥姥和外孫子板兒被領入院來,上了正房台磯,「小丫頭打起了猩紅氈簾,才入堂屋口,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在雲端裡一般,滿屋之物,都是耀眼爭光,使人頭暈目眩」,接著就看到了「遍身綾羅,插金戴銀」的平兒,響聲「若金鐘銅磬一般」的自鳴鐘,「盤碗森列、滿滿的魚肉在內的餐桌,門外銅鉤上懸著大紅灑花軟簾,南窗下鋪著大紅條氈的暖炕,然後才是「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金心閃緞大坐褥上的鳳姐,是她的滿身珠光寶氣的穿戴和她那種「忙欲起身,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周瑞家的怎麼不早說」的,顯示是虛假的神情。而當劉姥姥終於開口說出求幫乞助的話時,鳳姐的回答卻是「外頭看著,這裡雖是烈烈轟轟的,殊不知大有大用的艱難去處,說與人也未必信罷了。」結果是賞給劉姥姥「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作衣裳的二十兩銀子」了事。鳳姐所說「大有大用的艱難去處」,雖是一種推托之辭,但也不是完全不符合賈府「內囊已經盡上來」的實際。

    劉姥姥第二次進榮國府,是在這個貴族世家由元春被封貴妃,又呈顯出短暫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雖然爆發了一場賈寶玉挨打的軒然大波,賈府的頹運究竟還被表面的繁華所掩蓋著;因此,這位鄉村老嫗也得到了頗為「熱情」的款待,不僅見到了二奶奶鳳姐,還見到了「老祖宗」賈母——用周瑞家的話說,投上了她們兩人的「緣」。正因為這樣,作品就先使用了從第三十九回到第四十二回的篇幅,來描寫她在榮國府更多的見聞和感受。

    據劉姥姥自己說,她這次來榮國府,是因為「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給這裡吃膩了山珍海味的姑奶姑娘們孝敬「野菜兒」來的,原打算當天就回鄉下去。誰知一經通報,二奶奶鳳姐先就看到她「大遠的難為她扛了些沉東西」,要她住一夜;老太太更因「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這個鄉村老嫗正好迎合上需要,就把她留了下來。於是,劉姥姥就有了參加賈母兩宴大觀園的機會,使她看到了這個貴族世家的極度奢華,以及同時存在的極度虛弱和腐朽。對賈母和鳳姐這些榮國府的女主子們來說,山珍海味吃膩了,就「想個地裡現摘的瓜兒菜兒吃」;珠圍翠繞的生活過膩了,自然把趣味轉移到劉姥姥所能說的「鄉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上,把一個前來「打抽豐」的村野老嫗當成座上客。這件事情本身,不就表現了這些長期過寄生生活的貴族婦女的靈魂空虛和精神腐朽嗎?而且,你看她們又是怎樣的「熱情」來「款待」這個村野老嫗的呢?那個慣會在「老祖宗」面前曲意奉承的王熙鳳,不是一會兒把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劉姥姥一頭,把她「打扮的成了個老妖精」,一會兒又串通鴛鴦,單拿了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給她,使她在宴席上揀鴿子蛋時當眾鬧笑話嗎?王熙鳳會出主意,劉姥姥也善於迎合,因此,當王熙鳳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手拿象牙鑲金筷子的劉姥姥面前時,就出現了這樣的場面:

        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完卻鼓著腮不語。眾人先是發怔,後來一想,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來。史湘雲掌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叫「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摟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掌不住,口裡菜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裡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座位,她奶姆「揉一揉腸子」。……

    請看,從一個村野的老嫗身上,這一群貴族婦女們得到了怎樣的歡樂呵!且不說那些價值夠莊稼人過一年的銀子的大螃蟹,一兩一個的小鴿蛋,連皇商之家薛姨媽也沒有見過的「軟煙羅」,用雞油、雞肉、雞湯、雞爪子配合的「茄胙」,比鄉村一間屋子還要大、高的櫃子,黃楊根子整剜的大套杯,以及大觀園的亭台樓閣,櫳翠庵的珍奇古玩,從這個村野老嫗所引起的驚愕讚歎給她們的傲驕和滿足了,不是賈母一再要「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  「要帶著劉姥姥散悶」,而鳳姐更是對這個已經「覷著眼看,口裡不住的念佛」的村野老嫗說「還有好的,我都帶你瞧瞧」嗎?但是,就這麼在賈府原有的豪華加上劉姥姥帶來的「野意兒」裡樂了一陣子,「老祖宗」賈母就「覺身上乏倦」,「被風吹病了,躺著嚷不舒服」,王夫人也歪在榻上命一個小丫頭捶腿;連鳳姐的大姐兒「也著了涼,在那裡發熱」,弄到非請大夫來診病服藥和央求劉姥姥取個名來壓災消禍不可。原來這些貴族婦女們不僅靈魂空虛,連肉體也碰弱到了這種可悲的程度!在這一點上,劉姥姥倒是她們的一個對比。賈母剛剛見到這個七十五歲的村野老嫗時,向眾人說:「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健朗!比我大好幾歲吧!我要到這麼大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了!」劉姥姥笑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若我們也這樣,那些莊稼活也沒人作了!」劉姥姥在榮國府這群貴族婦女面前甘當丑角,她對她們絲毫沒有憤怒,但她的這句話,倒也說明了一個真相的——作莊稼活的人自然不會有肉體上的虛弱,而如果沒有受苦的人作莊稼活,賈母們也就不能生來享這麼大的福。

    第一百十三回描寫劉姥姥第三次進榮國府,已是高鶚後四十回續作裡的情節。這時候賈家已經敗落,寧國府被抄,世襲爵位被革,賈母死了,王熙鳳也病危了。事情顛倒過來了。當年在賈府大門的石獅子旁邊躊躕、畏怯的劉姥姥,現在是直衝沖地來到鳳姐的病榻前;而對劉姥姥始表冷淡、繼加戲弄的王熙鳳,現在則把這個村野老嫗當作恩人,不得不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嗚嗚咽咽的向她乞援求助了。作為賈府的衰敗的見證人,劉姥姥第三次進入榮國府時所看到的景況自然是真實可信的。不過,高鶚續作裡的描寫,並不完全符合曹雪芹的原意。《紅樓夢》第五回十二金釵正冊所載的巧姐,最後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績」,顯然是淪為農婦;但續作卻把她安排了一個貴族小姐的好命運——嫁給了一個「家財巨萬,良田千頃」的大地主的秀才兒子。這就和曹雪芹原想通過劉姥姥的三進榮國府來描寫賈府勢敗家亡的景象大異其趣了。正如「蘭桂齊芳」「家道復興」的設計是續作中嚴重地違反生活邏輯的糟粕。關於巧姐的好命運的安排,也說明了作家世界觀的消極、落後給作品的藝術結構帶來的巨大損害。

    在關於《紅樓夢》的藝術技巧方面的研究上,曾經有人注意到作品的景物描寫,認為它「四景皆備」,例如「柳葉渚邊嗔鶯叱燕」寫春光的明媚,「齡官畫薔」和「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寫夏日的靜寂,「風雨夕悶制風雨詞」和「凹晶館聯詩悲寂寞」寫秋夜的淒涼,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則是寫冬景的奇麗。也有人把作品描寫不同季節的景物變化,看作是賈寶玉和林黛玉愛情生活的襯托,例如這對青年男女的愛情關係正在順利發展時,大觀園裡的第一個春天使人感到溫馨;到了他們兩人陷入矛盾和痛苦時,氣候也使人感到煩躁不安;賈寶玉受到賈政毒打以後,他們的愛情糾葛解決了,轉入平靜階段,天氣也隨之變為爽朗、寧靜;後來,他們的愛情和環境的矛盾更加尖銳,處於一種不可調和的境地,季節也轉入悲涼、蕭瑟,出現了濃烈的悲劇氣氛[3]。自然景物的推移雖然和社會生活的變革沒有關係,但在文學作品中,用自然景物作為烘染社會生活或人物思想感情的手法,不但是常見的,也是富有效果的。在《紅樓夢》裡,這也是它頗為顯著的藝術特色之一。不過它的景物描寫,既不是孤立的,和故事情節相脫離的,也不只是襯托賈寶玉和林黛玉愛情生活的發展,而是發揮了加強讀者對賈府日趨衰敗的印象的作用。《紅樓夢》所描寫的賈府的衰敗過程,經歷了好幾個寒暑,但自然景物的推移,總是和這個貴族世家的大小事變相互適應。這一點特別表現在賈府於抄檢大觀園後的敗象畢露和賈府主子們過中秋節賞月時的那種悲涼蕭瑟的氣象。

    總之,一部藝術作品的結構,總是服從於它所要表現的主題,所採用的題材,所要塑造的人物性格的成長,也就是服從於生活發展的邏輯和規律。《紅樓夢》宏大而複雜多變的藝術結構,包括景物描寫在內,都是有效地盡了揭示封建社會制度的腐朽,暴露貴族地主階級精神上的崩潰和墮落,描繪從它內部分化出來的叛逆者的面貌的任務。當然,這裡面也並不是沒有由作者世界觀的消極落後部分所帶來的弱點——例如流露出一些虛無主義和宿命思想的篇章,特別是象「老學士閒征姽嫿詞」那樣的情節——但就整體而論,《紅樓夢》畢竟是一部現實主義的作品,它給予我們後世讀者的,絕不是陰暗的虛無主義和宿命思想,不是象某些「紅學家」所熱衷宣揚的「色」「空」觀念,而是對歷史真實和歷史前景的深刻描繪,對發生於封建「末世」的兩種對立社會力量的鮮明的愛憎態度,對封建叛逆者的熱烈歌頌和對腐朽的舊制度終將潰滅的真誠預告。

    一九七五年六月二十七日

    寫完於上海

    [1]這是清朝咸豐年間的「紅學家」大某山民(姚梅伯)在他《談<紅樓夢>綱領》的《紀年》篇中的計算。

    [2]清朝道光年間的「紅學家」王希廉(雪香),在他的《<紅樓夢>總評》中把一百二十回分作二十大段,並說明「各大段中,尚有小段落,或夾敘別事,或補敘舊事,或埋伏後文,或照應前文,禍福倚伏,吉凶互托,錯綜變化,如線穿珠,如珠走盤,不板不亂,」對《紅樓夢》的藝術結構作了很高的讚賞。

    [3]前一種意見見解弢的《小說話》(1919);後一種看法見游國恩等人主編的《中國文學史》(1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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