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的版本
古籍整理素以佔有足夠的版本並搞清了各本之間的關係為前提。《紅樓夢》的寫本是陸續發現、分散保存的,對它們的認識也是逐漸加深的。清末民初(1911—1912)第一部影印本有正戚序本的問世已經八十三年;1922年俞平伯先生始作《高本戚本大體的比較》,也有七十餘年;苕溪漁隱(范鍇)寫《鐫石訂疑》則更遠在嘉慶末年。時至今日,經過歷代人的努力,我們已經具備上述條件。《紅樓夢》的寫本已經發現十三個,而且絕大多數都影印出版了。王三慶撰寫了《紅樓夢版本研究》,張愛玲出版了《紅樓夢魘》,對於這些本子的認識也比從前深刻得多。筆者1973年購得影印甲戌本,1980年發表研究有正本的文章,1989年撰寫《紅樓夢版本源流概說》。1993年3月中旬,在學習乾嘉樸學大師校勘著作和借鑒當代紅學家校點經驗的基礎上,著手校點此書。一年間初步校點一過,至此方能有比較接近版本實際的概括說明。
「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日《金陵十二釵》」的本子早已不存在了。「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的所謂甲戌本尚存。「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的丙子本也散佚了,而「脂硯齋凡四閱評過」的「己卯冬月定本」和「庚辰秋月定本」的己卯本和庚辰本卻有幸流傳了下來。這些本子雖然都是後人的傳抄本,但是二百餘年,歷盡滄桑,竟然保存了下來,也就萬分難得,鳳毛麟角,吉光片羽,至為可貴。
甲戌本渾然一體,其餘的本子頗不單純。前十一回最複雜。己卯本和庚辰本各有分別修改文字,前五回兩本又多次修改,差別較大,但卻有「英蓮」作「英菊」等共同異文;自第六回以後,庚辰本從己卯本。二者有共同底本。蒙府本、戚序本、夢序本、程甲本有共同異文,前五回它們跟己卯本和庚辰本的共同異文不多,細察皆源於庚辰本。夢序、程甲自甄士隱向僧道問話,稱「二位仙師」始同,前此,則分別依從楊藏本。楊藏本前九回最近於己卯本,第八回與列本、舒本一系。列藏本前四回從己、楊,實與楊本為一系,如第四回,兩本獨存「捐軀報君恩」標題詩。五、六兩回散佚,七、八兩回同舒本。舒序本前五回最近庚辰本,第六回從蒙、戚、夢、程,第七、八兩回從列藏本,第九回同於第六回。
據此,可得前九回各組分合如下:第一回至第五回,己楊列一系,庚舒一蒙戚夢程一系。第六回,己庚楊一系,蒙戚舒夢程一系。第七回,己庚楊一列舒一系,蒙戚夢程一系。第八回,己庚一系,楊一列舒一系,蒙戚夢程一系。第九回,己庚楊列一系,蒙戚舒夢程一系。
第十回,己庚夢程:「今日正遇天氣晴明。」蒙戚楊列舒作「卻說這日賈璜之妻金氏因天氣晴明」。第十一回同於第十回,己庚夢程脫漏「如今才九月半,還有四五個月的工夫,什麼病治不好」等二十一字。
第十二回至第四十回,各本關係變得較為簡單。蒙府、戚序最近己庚,實從己卯。楊列舒夢程有共同異文。如第二十一回,賈璉與平兒對話,楊列舒夢程皆脫漏二百四十字,從「平兒指著鼻子」至「又不待見我」。再如第三十九回,平兒與襲人談鳳姐放債,二者繁簡不同。其間楊列舒又有相同異文,而且分化為楊列、楊舒、列舒。如第十六回末寫秦鍾之死,列舒有共同異文,且多出「此章無非笑趨勢之人,陽人豈能將勢壓陰府麼」的獨有批語。
第十二回改筆極其分散,數量大的,僅楊列一組四十六處而已。但己庚蒙「林如海」作「林儒海」,卻同於第十四回。
鄭藏本僅存第二十、二十兩回,近於楊列,如「檀雲」作「紅檀」,楊本後改作「晴雯」。其回目雙行並列書寫,也同於列本。這兩回的回目,楊列改了,鄭本未改。
在前四十回中,第二十九回是個例外,即蒙戚轉向楊列,楊列從舒夢程一系分出,形成庚舒夢程和蒙戚楊列兩個系統。如「張法官執香披衣帶領眾道士在路旁迎接」,蒙戚楊列「執香」作「執笏」。這一模式成了後四十回版本分野的主要形式之一。
後四十回,蒙戚轉向對方,異文層次增多,出現了極其複雜的情況。重要異文有:蒙戚楊,蒙戚列,蒙戚楊列,蒙戚夢程,楊列,楊夢程,列夢程。就是說各本問皆有共同異文。如第四十一回庚夢程的「聖樂」,蒙戚列作「舜樂」;第五十六回回目中的「時寶釵」,蒙戚楊作「識寶釵」;第六十八回蒙戚楊列脫漏二十九字:「奶奶也作踐的夠了,當著奴才們。奶奶們素日何等的好來,如今還求奶奶……」。
第六十三回己庚蒙戚——楊列夢程復出。後者刪改芳官改名耶律雄奴和溫都裡納(玻璃)及其所唱《賞花時》曲。
第六十四回和第六十七回己卯本和庚辰本原缺,他本多系抄補。靖藏本都有批語,皆系原著。第六十四回分列楊、蒙戚和夢程己卯兩系。第六十七回亦分兩系:列、夢戚和程蒙、己楊。程本據列本刪改而成(「金斗」同於列本而異於夢本)。這兩回因為後出,構成成分頗單純。
由於各類異文的充分展現,使我們加深了對各本之間關係的認識。第三十九回,蒙本、戚本的回目是「村老嫗是信口開河,癡情子偏尋根究底」,楊本的回目是「村老嫗謊談承色笑,癡情子實意覓蹤跡」。前者早。但是,第八十回後補回目,楊本七字句,蒙戚增成八字句。楊本早。蒙本和戚本早於列本,第四十七回結尾,後者據前者旁添「氣方漸平」。夢序本最近於庚辰本,第七十六回,兩本皆缺「乘槎待帝孫,盈虛輪莫定」。
除了甲戌本和己卯本、庚辰本以外,其餘各本皆由三部分所組成,這是毫無疑義的。至於為什麼各本之間均有共同異文,我們只能說是由於輾轉傳抄時修改所致。
甲戌本和靖藏本都有僧道與石頭對話,從而頑石變美玉那四百二十九字,可算一系。丙子本以下皆漏抄了這四百餘字,是另一系。己卯本和庚辰本第五十五回有太妃欠安一節六十三字,其他各本皆無,各是一系。後者,如果據第十二回至第四十回的版本分野,也是兩系,即蒙戚——楊列舒鄭夢程。楊列舒鄭與夢程各是一系。楊列、列舒、列鄭又一分為三。戚序本則一分為二:戚寧,戚滬、有正。
版本源流的探討,底本構成的分析,其目的和意義在於找出最接近作者原著的本子做校勘底本,同時確定各校本的地位和價值。這些都是實踐問題,已經進入校勘領域。
版本研究的校勘和匯校本的校勘。筆者從事《紅樓夢》校勘多年,大體分兩個階段,即為了研究版本而進行的校勘和校點匯校本而進行的校勘。70年代初先得到甲戌本和楊藏本,加以對讀,作《紅樓夢稿初識》。校勘版本,至少要有三個。只看兩個本子,比較異同,說明不了多少問題,只能對兩者有所識別和鑒定而已。許多老紅學家的版本研究都是這麼開端的,因為沒有條件見到更多的版本。70年代中後期有了有正本和庚辰本,遂有立松軒總評的發現,1980年春寫出了《試辨有正本(石頭記)的總評》發表。1981年秋赴濟南參加全國《紅樓夢》學術討論會,在北京抄寫了鄭藏本和蒙府本(跟甲戌本對應部分十六回),因以數本校錄,發現丙子本異文,撰寫《談鄭藏(紅樓夢)抄本》,取得了初步的校勘經驗和撰寫版本文章的經驗。購得己卯本。得友人幫助,陸續得見尚未影印出版的包括程甲本在內的本子的複印本。這才於1985年貴陽《紅樓夢》會議之後,進行了全面地綜合校勘,記錄在印製的「紅樓夢諸本異文綜合一覽表」上,得以寫出各個版本的論文。1986年列藏本出版,再加補校,楊列舒鄭這一系版本水落石出。1989年春《紅樓夢版本源流概說》一文寫成,為研究版本而進行的校勘遂告一段落。
版本關係基本搞清,即著手校點準備工作。早在1983年秋就在北京大學聽過陳鐵民先生的《校勘學》和曹先擢先生講《說文解字》。後來陸續讀了《古書通例》、《校讎通義》、《古書校讀法》、《中國古代史籍校讀法》、《古書疑義舉例》五種和《讀書雜誌》、《經義述聞》的有關篇章以及《聲韻文字訓詁》、《通假字例釋》、《語法修辭講話》、《古書句讀釋例》、《怎樣標點古書》之類著述。最後是倪其心的《校勘學大綱》,還看了一本講古代文化常識的書。(陳垣先生的《校勘學釋例》、張舜徽先生的《中國校讎學敘論》和馬建忠的《馬氏文通》是在校勘工作中看的。)前賢的《紅樓夢》校點本序言和凡例也自在必讀之列。書是讀了,而匯校之事卻遲遲沒有動手——工作量之大,沒有三年五載不能完工,不禁望洋興歎了!
1991年紀念程甲本誕生二百週年,為向會議提交論文而將《紅樓夢》通讀一過。看甲戌、己卯、庚辰三脂本和程甲本,每有不通不順和不相銜接處,便取諸本相校,記錄異文於書眉之上。發現後四十回多遼寧方言,作《程高本後四十回作者論綱》,算是最終完成了全部《紅樓夢》抄本和刊本的研究工作,並向正式校點此書走出了重要的一步。1992年結束了《金瓶梅新考》的寫作,1993年3月17日草擬校勘「凡例」,十八日把十幾個本子攤放案頭,開始了緊張的校點工作。
既然我們的目的是,經過綜合校勘寫定一部最接近作者原著的新校本,那麼,存真就是惟一的原則。努力求真是我們的工作方向,應該貫徹在校勘工作的各個方面。
底本選擇。現存版本雖然都是過錄本,而且幾乎無例外地全都被抄藏者修改過了,但改文多少不同,畢竟還有早晚優劣之別。本人選擇甲戌本、己卯本和庚辰本做匯校本的底本。
毫無疑問,甲戌本是現存成書年代最早,而且文字質量又高於其他版本的古本。其原本確是乾隆十九年甲戌脂硯齋抄閱再評本。這話就寫在「楔子」的正文裡。書口中縫下部每頁都寫著脂硯齋的名字,也是明證。此本是個未定稿,林黛玉的眉目描寫,其下半句尚未成文。它的文字質量最高,也是有目共睹,無須證明的,只不過有人以為甲戌本是在己卯本、庚辰本的基礎上修改而成的。這顯然是本末倒置了,文學作品愈改愈好的規律在這裡並不適用,因為己卯、庚辰是被別人改壞了,這才顯示出甲戌本未被信手塗鴉的可貴來(只有「物事」作「事物」之類極少的改動)。抄手二人,沒有按照原本的行款抄寫(原本每半頁十一行,每行二十字。今本每半頁十二行,每行十八字,每半頁減少四個字)。但是態度認真,字跡厚重工整,無塗改。孫桐生用妙復軒本點改,是同治年間的事。遺憾的是此本僅斷斷續續地存在十六回,殘缺部分只得以己卯本補之。
己卯本的底本是清怡親王府抄本,書中避「祥」、「曉」二字的家諱,第二回改「王侯」為「公侯」。怡親王允祥曾是曹家的監護人,此本直接從曹家借抄的可能性很大。第四冊目錄頁有「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己卯冬月定本」的題記。此本被抄藏者修改過,前五回的憑意妄改還不止一次,但全書的改筆不若他本之多,後半四十回就更少。抄手七人,轉手頻繁,以至於有每抄一頁就易人的。為了轉手銜接方便和過頁時不致發生文字參差,抄手們多數嚴守底本行款過錄(每半頁十行,每行三十字)。雖系趕抄,並不草率,字跡清爽整飭。影印本保存的朱文旁改皆後人所為。有據庚辰本和戚序本校訂的,也有用程高本校改的。己卯本斷續存在四十一回零兩個半回,不足部分以庚辰本補之。
庚辰本與己卯本有共同底本。第七十八回「祥」字缺末筆。後四冊的目錄頁皆有「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庚辰秋月定本」的題記。跟己卯本一樣,雖說是「定本」,其實仍然處於稿本狀態。如寧國府的一個小書房尚未命名,留著長長的空白。此本也是經人普遍改過的,文字量不大。抄手約五至七人。第八冊筆跡稚拙,錯誤極多,難以卒讀。但從多處錯簡的情況看(前後行在同一位置上竄行重文),也是照底本的行款抄寫的,行款同於己卯本。它的墨筆旁改文字,絕大部分是一個北方人的意改。如第六回,改「中覺」為「晌覺」,第十三回,改「備車」為「套車」。庚辰本今存七十八回。己卯本和庚辰本原缺第六十四回和第六十七回,以列藏本做底本。
列藏本接近己卯本和庚辰本,尚保存著不少早期稿本跡象,如第七十九回和八十回尚未分回。道光年間流傳到俄國,居然還有七十八回之多,也是十分寶貴的了。第六十四回,列藏本有獨出的所謂標題詩,回前批語寫在題詩之後,是早期版本才有的現象。然而正文有較多的修改,改文同於楊本。第六十七回有兩種稿子,從回目到正文差異較大。列夢戚一系,夢序本連回目的抄寫形式都跟列藏本相同——雙行並列。列本忠於原文,沒有修改;夢本與戚本有修改。程本一系據前者刪改而成,前半回的改動少於後半回就是明證。原著鳳姐把怨氣發洩在賈璉、賈珍身上,而不是拿興兒開刀,才是合乎情理的。原著系平鋪直敘的白描,為古典式;改作是抑揚頓挫的渲染,乃近代式。原文「巴拉眼睛」改成「疤????流星」,又將「丟三忘四」改為「丟三落四」,皆是東北方言,顯系高鶚手筆。
有的研究者不願承認甲戌本「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和脂硯齋在書口中縫下部的署名是原本所有,對己卯本和庚辰本的脂硯齋的署名題記,也持這種態度,以為是書商為提高本子的身價而增入偽造出來的。這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在乾嘉時代,就像大名鼎鼎的袁枚,連曹雪芹是誰的兒子都弄錯了,又有幾個人知道脂硯齋是誰呢?脂硯齋就是曹顒的遺腹子曹天祐,是曹雪芹的嫡堂弟兄,不是連裕瑞還誤以為是雪芹之叔嗎!
甲戌本和庚辰本的批語系年,有晚於原本產生的年代者,如最晚的為丁亥。過錄本的抄寫年代自然要晚於丁亥。列藏本的抄寫比甲戌本和庚辰本還要晚,有幾回書題寫著「紅樓夢」。但是,不能因為過錄本抄寫的時間晚,就否定其底本的早期性。這完全是兩碼事,不可混為一談。比如我有一本胡適之題籤陳獨秀撰寫的《字義類例》,是中華民國十四年(1925)十二月出版的。如果我現在給朋友照樣抄寫了一部,那麼,能不能說我根據的就不是民國年間的版本了呢?顯然不能。你只能說我這個新抄本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時代的產物罷了。再比如說,我又給這本舊書寫了幾條眉批,難道就能把它的出版時間拉到今天嗎?
當然這是不屑一辯的問題。現在的問題是,可能有人根據校勘通則來否定這種新拼湊本。為什麼不用完善的本子做底本呢?我的回答是完而不善故也。正是為了用甲戌本和己卯本做底本,我才另起爐灶的。此無他,存真原則決定的必然選擇。退一步說,即使用了那些完整的本子,也還不都是「百衲本」?
總之,底本可貴,但是難免訛誤脫漏和妄改,不經整理校勘還是不易讀。這就必須使用那些難得保存下來的其他抄本以至於刻本了。
「三脂本」以外的本子,雖然也都出於脂硯齋和畸笏的評點本,但都經過整理和修改,便只有做校本的資格。
在諸校本中,首先應該引起重視的,是蒙、戚、楊、列四種抄本,因為它們基本上屬於己卯本系統。
蒙府本、戚序本前五回屬於庚辰本,第十二回至第四十回從己卯本,後四十回與楊列、夢程有共同異文。其底本是立松軒本,有一次大量修改。這兩個本子又有各自的修改,改文戚本比蒙本要多。滬本曾據程本挖改錯字,有正本的貼改,有據程本的,也有臆改。蒙府本的旁改文字出於程甲本,也有臆改的。戚本用正體抄寫,而蒙本多簡體和俗體。蒙本是清蒙古王府的原抄本,抄手有十名。寧本的抄手十七人,而滬本竟然是一個人抄的,一律館閣體。蒙本和滬本抄在印有行格和魚尾的專用紙上。工楷精抄,十分考究,遵守底本行款更嚴。每半頁九行,每行二十字。寧本無格欄,楷書清整,嚴守底本行款。
楊藏本並非「蘭墅太史手定紅樓夢稿」,它的前八十回是脂本,後四十回是程乙本的刪節本。前十八回曾臆改,第十九回以後則用程乙本校補。楊繼振又用程甲本補配了十回零十九頁半。此本前九回屬於己卯本,第十二回至第四十回與列、舒、鄭、夢、程是一系,第四十一回以後則與蒙戚、列、夢程有共同異文。抄手七人,書法水平懸殊。因襲己卯本之簡俗字最多。每半頁十四行,每行三十八字。改變了己卯本的行款。
列藏本與各本之間皆有共同異文,與楊本有共同底本。也有普遍修改。有旁改,多意為之。列本保存的簡俗字僅次於楊本,不亞於蒙本。十名抄手,書法各異。大主筆之行書熟練流利。每半頁八行,行十六、二十、二十四字不等。二十四字的是底本行款。回目雙行排列,也是底本格式。
舒序本、夢序本和程甲本都屬於庚辰本系統。
舒序本原亦八十回,散失了後半四十回。總目錄頁自第四十回以下的回目不見蹤影,適值過頁,所剩第八十回的回目「夏金桂計用奪寵餌,王道士戲述療妒羹」,在第四十回回目的位置上張冠李戴著。舒本前五回和庚辰本有共同異文,第五回開頭每行亦為三十字。此後與列本有共同底本。卷首總目與各回前之分日出於不同版本。舒元煒序明言其底本由五十三回和二十七回合成。可貴的是它是舒氏校勘的原抄本,第九回末多出「賈瑞遂立意要去調撥薛蟠來報仇,與金榮計議已定」一節文字。第三十四回有薛蟠「當日為一個秦鐘,還鬧的天翻地覆」一語,恰與此處合符。此回蒙本、戚本有批註:「伏下文阿呆爭風一回。」指第十回,而今本已無此種事件。可見是雪芹《風月寶鑒》文字。抄手十一人,一色工楷,用正體。其旁改文字,為一南方人的臆改。每半頁八行,每行二十四字。
鄭藏本只殘存第二十三、二十四兩回。有五條文字同於庚辰本。其文字性質與列、楊兩本相同,與列本有共同底本。此本擅改人名。第二十三回,刪去了黛玉聽曲一節,相當於一頁(兩面),楊、列不缺。第二十三回和第二十四回,楊、列、舒的回目改了,鄭本未改。楊、列二本缺小紅的夢,鄭本不缺,有刪改。抄手二人,字跡工整清秀,抄於木版印製的烏絲欄薄紙上。每半頁八行,每行二十四字,同於舒本。回目雙行並列,同於列本。
夢序本為夢覺主人序本。此序以精嚴的八股文寫成,而高蘭墅是制藝名家,所以,此夢覺主人有可能便是高鶚。夢本屬於楊列舒鄭系列,其原本是程甲本的底本,當為高鶚的藏本。此本即大規模刪改,卻又自撰回末絕句和尾聯。抄手五人,用印有格欄的紙張,正體楷書。每半頁九行,行二十一字。每回末行加寫「紅樓夢第某回」字樣。
程甲本對夢序本再加修改,刪去了標題詩、尾聯及批語,改寫了第六十七回,用遼東方言續作了後四十回,在每回末行的書名回次之下加一「終」字。用木活字排印,每半頁十行,行二十四字。僅過了七十天,刪改一萬九千五百六十八字,擺印第二版,是為程乙本。也是遼東方言,與程甲本後四十回互證,續書為高鶚所作,迨無可疑。改文偶有錯亂處,乃草率所致,當看其女體如何.不見得高鶚不懂程甲本。
一般說來,不得以刻本改抄本,刻本的刊刻年代一般總要晚於寫本,《紅樓夢》也是如此。但是,程甲本和夢序本是使用同一底本分別加以修改而成書的,其文字互有早晚,因此,二者有互補的作用。
這種情形當然也反映了一切抄本的實際狀況,並給我們以極大的啟發。這就是,本子抄寫或刊印的年代早晚是絕對的,而其文字的早晚優劣則是相對的,因為各本文字互有正誤,各有各的修改。校本校勘的功用和價值的內在根據也就在這裡。
靖藏本的正文很早,「西帆樓」早於「天香樓」,是初稿文字。批語早晚互見。有脂批中紀年最早的,即乾隆二十二年丁丑(1757);也有最晚的,即乾隆三十六年辛卯(1771)。都是畸笏(即曹左兆右頁)的批語。脂硯齋的批語則被刪去名字。第六十四回。蒙本、戚本有回前總批和回後尾聯,又有雙行批注兩條(夢本有其一);列本無批注,有標題詩;靖本有旁批一條。第六十七回.獨靖本有批語四條:回前批一條,旁批一條,眉批兩條。其中眉批所批兩處正文,只有列、夢、戚三本才有,益可證程甲等本是改寫。
前面我們已經對版本源流即校本與底本的關係作過概括,下面再舉例略加分析。
第二回,「成則王侯敗則賊」,甲戌、庚辰、舒序三本相同,己卯諸本「王侯」改作「公侯」,是怡親王府所改。第九回「總恃」訛作「從事」,惟庚、舒為原文,余皆從己卯,與前者一致。但是,第一回己、庚二本「英蓮」皆改作『『英菊」。因此,從現實的版本關係來看,既不能否定己卯本和庚辰本做為兩種版本的存在,又不能否定二者有共同底本。
己、庚兩歧,異中有同。如第十二回末,「賈璉與林黛玉辭別了眾人,帶領僕從登舟往揚州去了」。這是夢序本的文字。楊藏本「眾人」作「賈母等」,余本「眾人」皆訛作「同人」。可見各本本來一律訛成「同人」,楊、夢分別改正,夢本是。
自第十二回至第四十回分裂作己庚蒙戚與楊列舒鄭夢程兩系,但如第十六回末都判的話,各本皆為己卯本殘文之補綴,惟獨庚辰本不缺。
第五十五回開頭,庚辰本有「目下宮中有一位太妃欠安」之文,共計六十三字,而其他各本皆不存。到了第五十八回開始,各本皆有「誰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於是,除了庚辰本,全都因丟掉了伏線而顯得異常突兀。第七十九回,庚辰本寫夏金桂「若論心中的邱壑經緯,頗涉熙鳳之後塵」,諸本「經緯」妄改作「涇渭」。可見己卯本和庚辰本的是原文,而其餘所有抄本全都出自一個被人刪改過的本子。
這個本子最顯著的特徵可以從列藏本中看到,諸如沒有第六十四回和第六十七回(此兩回列本亦似抄補:第六十四回,回目單行抄寫,與其他回雙行抄寫不同;回前題名「石頭記卷六十四回」,回末落款卻是「紅樓夢卷六十四回終」;此回抄手與前後回不是一個人。第六十七回未經修改,抄手與前後回亦非一人)。第十七回有標題詩,第十八回雖然與第十七回分開,但仍無回目。第八十回尚未從第七十九回中分出來。第十六回末秦鍾之死的描寫,雖與舒序本相近,實為己卯本殘文之修補。第十九回寧國府的一個小書房也未命名,留一個空格。第二十二回末惜春詩迷以下殘缺未補。凡此等處,皆與己卯、庚辰二本相同或相近。
但是,像第八冊,所有抄本無不沿襲了庚辰本的很多訛誤,不能不說是從最初的第一個傳抄本就有了的,不過在隨後的傳抄中,各有改正罷了。如第七十九回「耳鬢絲磨」,僅戚序本、程甲本「絲」改作「廝」。由此可見,它們仍然是一個來源。正所謂「若同源而異派,猶共樹而分條」(孫過庭《書譜序》)。同源分流,正可以互補互校,自然增加了它們的校勘價值。
校本使用。王念孫在《讀淮南子雜誌》二十二卷中,曾把古書失誤分為六十四類,日:「凡所訂正共九百餘條,推其致誤之由,則傳寫訛脫者半,馮意妄改者亦半也。」傳寫訛脫和憑意妄改也是《紅樓夢》的主要致誤之由。基於此,處理諸校本與底本的異文,就要分兩種情況。第一,凡是已經判明為他人的妄改文字,一律不用。這類改文可分三種。一是某個個別本子的單獨意改文字。這種文字最多,俯拾皆是,形成了各個本子的個性。如改「聰敏」為「聰明」之類。再如第五十回,庚辰本之「蘆雪廣」。「廣」字並不錯,音「眼」,《辭海》:「就山崖作成的房子。」蒙戚作「庵」,楊藏作「庭」,列藏作「廬」,夢程作「亭」。二是各本組合時出現的擅改文字。其中以兩本組合為最多,如蒙戚、楊列、列舒、列鄭、夢程。三本的也不少,如蒙戚楊、蒙戚列、蒙戚舒、蒙戚鄭、楊列舒、楊列鄭、楊夢程、列夢程、舒夢程。四本的也有,如蒙戚楊列、蒙戚夢程、列舒夢程。三即使是所有校本的共同異文,也有不足取的。如第七十八回《姽嫿》中有句道:「就死將軍林四娘」,這是庚辰本上的原著文字。「就死」即「赴死」,不誤。他本改「就死」作「就是」,程本又改作「姽嫿」,皆誤。所以,對這類異文也要加以分析,區別對待。
當然,不能說改筆一無是處,全部抹煞。如列藏本改「亦可使閨閣昭傳」為「亦可為閨閣傳照」,改「花柳繁華地」作「花錦繁華地」。但是,如果據以校改,未嘗不好,然而已非作者之意。而且此例一開,可改的地方就不可勝數。至於何者為佳,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從此眾說紛紜,將無從止喙了。遇有這種文字,可以錄入校字記。
文字的優劣是相對的,而其真假則是絕對的。我們的著重點和主要注意力放在鑒真上,否則就會「假作真時真亦假」,我們的工作就失敗了。當然,文字的早晚、優劣跟真假是有密切關係的,所以必須綜合思考,審慎抉擇。
那麼,到底應如何校改?回答是主要用底本以外的各本共同異文來校改。這個問題,留到下文「對校」一節去談。
第二,底本出現了衍奪訛倒及錯簡之類錯誤,一定要用校本的相應文字來改正。形訛,有因草書致訛者,如「真」作「之」,「處」作「則」。音誤,如「這」「只」、「只」「自」、「自」「是」、「都」「多」混用,乃吳音作怪。底本上的所謂顯誤,是不難改正的,但也不盡然。比如「熱鬧」作「鬧熱」並非倒文,也是吳語。書中倒序詞很多,如「受享」、「習學」、「識認」等,也不可乙轉。「展」「轉」不分,皆作「展」;「寧」「能」不分,皆作「能」。不改。「殊不知」作「除不知」,並非音誤。「除」是大河北方言,即古北京話;「殊」是今北京音,是「偽正音」(俞敏)。用今音,不得不改。
在校勘中最感困難的,是底本脫漏還是校本增補,是底本所改還是校本所改之辨。底本也是被後人修改過了的,把這些改筆清除出去,是校勘的主要任務。但是,最易把校本的修改誤認作是底本有了改動,特別是某些同義詞或近義詞的出現。如「歲屬」(己卯、庚辰),「歲數」(他本);「福壽安康」(庚辰),「福壽康寧」(他本);「飲食起坐」(庚、楊、列),「飲食起居」(蒙、戚、夢、程)。校本常常彌縫補隙,以及添加虛字,最易引起底本有了文字脫漏的誤會。
要解決這個難題,必須對校本的改筆和原著文字的不同特點有所瞭解。筆者在校勘過程中,對這個問題的認識是逐漸加深的,陸續有所札記,茲選錄如下:
原著寫口頭語多,淺白簡率,簡潔明快。後人改成書面語,看似深奧繁曲周密,實則蕪詞贅語,畫蛇添足。
《紅樓夢》原著重在傳神,故用寫意筆法,格調空靈,富有神韻;又用口語抒寫,明快洗練,生動活潑。抄藏者的修改,注重形似,故用工筆,似則似矣,然死板滯澀,失去生氣;又誤認語句粗疏,加以彌補,變成書面語言,自矜細密,卻失於囉嗦拖沓。
原著用口語例:
一、「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忙問:『誰?往那個家去?』」脂批:「這句不成話。細讀細嚼,方有無限神情滋味。」這是賈寶玉聽了紫鵑說林黛玉要回家去,作出的反應。不過紫鵑沒直接說出黛玉的名字。
二、「已死了大半個了。」脂批:「奇極之語。從急怒嬌憨口中描出不成話之話來,方是千古奇文。五字[句]是一口氣來的。」這是襲人向林黛玉說寶玉的話,前面還有四句話。
列藏本改原本例:
一、各本:「『……弟縱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斷不捨此劍者。』說畢,大家又飲了幾杯,……」列本:「『……弟縱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斷不捨此劍而去。』說畢,解囊出劍,捧與賈璉,賈璉命人收了。大家又飲了幾杯,……」
二、各本:「次日連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處探望。」列本:「次日連忙取路回家,曉行夜住,那一日進城,便先到尤二姐處探望。」
如果要博采眾本之長,這兩個地方就應該照列藏本補上;即使為了恢復原著面貌,也未嘗不可以補進來。因為如果不把握雪芹筆法,誰都會認為各本都有了脫漏,惟有列本才保存了雪芹真筆。但是,如果我們體會出此處作者用帶筆,不屑瑣細,這是他的一貫作風,而且不輕取孤本獨文的話,我們就會來個寧缺勿濫,只把列本文字寫入校字記。
因此,《札記》在記錄了這四個例句之後,加了一條按語:校勘小說《紅樓夢》,固然不能像阮元校《十三經》那樣拘泥(正文一律不加改動,所有校補文字全部寫入校字記),然亦不可如毛氏父子改《三國演義》那樣隨意。妥善的做法是:有訛脫必改補;而又不宜採取所謂擇善而從的辦法擅改並無錯誤的原文。因為校本或有所長,而那些改筆卻並非作者原著文字。遇到這種文字,可有選擇地寫入校字記。校勘二忌:一忌因循固陋或魯莽滅裂底本原文;二忌校本之滄海遺珠或魚目混珠,遺棄失卻校本之原著文字或反而誤用了後人意改文字。
對於校本,嚴取捨;對於底本,慎改易。總原則,補遺訂訛而已。原作多省筆,通順即不補。不求「完善」,唯真是從。
筆者1993年3月18日動筆校點《紅樓夢》,1994年2月7日校訖八十回;隨後又復校第六回和第九回,甲戌年正月十五日復校完畢。次日,有所概括和總結。
原著風貌:傳神寫意,雲龍水月,生動活潑,自然天成。校本特點:求全責備,穿靴戴帽,斧雕刀琢,工筆摹形,虎頭蛇足,死板僵硬。校勘原則:存真為準,恢復原文。通順為度,補遺訂訛。避繁就簡,返樸歸真。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
校勘方法。陳垣先生的校勘四法,是我們從事校勘工作的基本法則。
對校是校勘的主要方法。如何用校本校底本,俞平伯先生定了三條改字標準,即擇善、從同、存真。我把「擇善」和「存真」互換了位置。
存真,即存底本文字之本真,亦即作者的原文。俞敏先生在《高鶚的語言比曹雪芹更像北京話》(《中國語文》1992年第四期)一文中說:「晴雯病著,跟寶玉說:『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這要是讓我說,至少在『我』字前頭加『給』:『倒半碗給我喝』,而且這句子常是倒著的,說:『你把那茶給我倒半碗喝。』曹雪芹的那種說法兒,我推測是旗人受了滿語影響才有這種說法。」就是說曹雪芹的說法不合北京話的句法。看一下抄本和刻本的第七十回,蒙、戚、楊就是在「我」字前加了「給」的,列、夢、程沒添「給」字。蒙、戚、楊還把「碗」改成「盞」,夢本作「杯」。楊本又在「盞」、「給」之間加一「來」字。我的匯校本保存庚辰本的原文,不予校補。
從同,即從底本以外的諸本共同異文。試分別說之。甲戌本的修改極少,故此本易校。然而,有各本皆同,而惟獨異於甲戌本者,我斷定是丙子本異文。初次發現約一百六十處,再校達二百六十幾處。1985年重新細校,增至三百八十七條。用丙子本文字校甲戌本,主要是補遺訂訛。如「凡例」第五條,「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據諸本,於「而」字後補「借通靈之說」。再如第二十八回,各本的「紫綃」,甲戌本卻錯成了「紫娟」,楊本也搞錯了。但是,這近三百九十條異文,它們絕大多數是丙子本的改筆,而並非甲戌本的改筆,不可輕率地用來改動甲戌本的原文。《紅樓夢》的前九回不是分合頻繁,文字錯綜嗎,有了兩冊八回甲戌本,恰如快刀斬亂麻,迎刃而解了。
對於己卯本和庚辰本,各本也有共同異文。尤其以第四十一回以後為多。第九回,以蒙戚舒夢程異文校之。第十二回至第四十回,以楊列舒夢程異文校之。但是,必須指出,底本和底本系列以外的幾組異文,有些仍然是它們各自的改筆,不可輕取,必須一分為二。庚辰本比己卯本又多了一重改筆,在己卯本已經散佚的章回裡,表現為庚辰本與其他各本的共同異文。但他本的共同異文也可能就是他本的改筆,故不易分辨。如第七十一回,庚辰本:「得不的一聲。」他本:「巴不得一聲。」按,歇後語有「老和尚撞鐘——得不的一聲」。以庚辰本為是。
擇善,底本文字不通順,即選擇校本優長文字校改之,可謂擇善。如第六十一回回目,「投鼠忌器寶玉情贓,判冤決獄平兒情權」,「情贓」,程甲本作「瞞贓」;「情權」,戚序本作「徇私」,程甲本作「行權」。從程甲本改。雖非原文,也只得如此。
本校並不難。它校需博聞,而本校需強記。不通讀熟記全書也是不易辦到的。第七十六回湘雲、黛玉聯詩,湘雲出「寒塘渡鶴影」,黛玉對「冷月葬花魂」。庚辰本「花」作「死」,點改作「詩」。蒙、戚、楊作「花」,列、夢、程作「詩」。文字兩歧,難於去取。第二十六回末有一對聯:「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辭》有句曰:「花魂鳥魂總難留」。可見「花魂」是原文。
《紅樓夢》旁徵博引,勢必也用它校之法。作者引文每有出入,如周紹良先生在《(紅樓夢)枝譚》中所指出的,有好幾首唐宋詩的用字都有出入。這或者是作者的誤記,手頭無書,無從查對;或者別有用意而徑改。《金瓶梅》所引詞曲,也無不加以修改。因此,還是保留《紅樓夢》的原文為好,在校記中加以說明就是了。如「縱有千年鐵門限」,「門限」改作「門檻」。前者是吳語,後者是北方話。「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容」改作「許」。不加改動。但是像「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人酣睡之心」,則據庚辰本和列藏本旁補之「他」字補之。第二十一回引《莊子胠篋》多訛誤,宜訂正。
理校即意改,實出於不得已。第七十六回「眾人彼此都不禁淒涼寂歷之意」和「還登寂歷原」兩處,皆有「寂歷」一詞。程甲本刪改「淒涼寂歷之意」為「傷感」。所見校點排印本則改「寂歷」為「寂寞」,不知何據。北京師大校注本注「寂歷原」之「寂歷」云:「寂歷——空曠。《文選》卷三十一江淹《王徵君微》詩:「寂歷百草晦,歙吸鶤雞悲。』唐呂向註:『寂歷,閒曠貌。』」看來校勘學者們都以為「寂歷」可用於「原」,而不可用於人。於是徑改了。本人每遇無法校理之處,如有所悟,亦意改之。如改「樹稚新條」作「稚樹新條」,改「到媳婦」作「討媳婦」。「文化」乃「文夕巳」之形訛,「文夗」系「文鴛」之省文。於是改「文化」作「文鴛」。
正文之寫定。校勘工作雖繁難,歸根結蒂不過是分異同、辨其偽、定文定字而已。我記錄在底本書眉上的他本異文比較寬泛,篩選這些異文,清理非原著文字,然後正文乃定。《紅樓夢》的抄本用字很雜,因此又有定字的工作。定字解決兩個問題,一是通假,一是字體。以甲戌本為例,付副、禮理、已以、晏宴、姿恣、緊經、曲屈等皆屬通假之類。字體有五種:繁體、異體、簡體、俗體、帖寫。帖寫字宗主二王,跟《紅樓夢》中所寫賈寶玉習鍾、王小楷是一致的。通假字數量很大,大部分改為本字,個別的假借字不宜改。李榮先生發現,甲戌、己卯、庚辰、列藏、楊藏等五本「捐」字都作「蠲」字。《廣韻》「蠲」和「涓鵑」古玄切,正跟現代方言「捐」字的音符合。而《廣韻》,「捐」字與專切,跟緣故的「緣」字同音。又說,老友朱德熙君告知:「昆曲《鐵官圖·刺虎·端正好》『誓捐軀要把那仇讎手刃』,『捐』讀如『緣』。戲曲口耳相傳,猶存舊讀。」如存舊讀,即不可改。但是,為今人計,字體則必須改。即用現行的簡化字、規範字去統一。
校記撰寫。撰寫校字記的原則應該是少而精。因為是普及本,多了沒人看,沒有還不行。原則上,有改必錄,這才科學,也叫人放心。這是供研究用的,這樣的工具書我們已經有了,那就是已經出版有年的紅樓夢研究所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匯校》,五大巨冊,洋洋大觀。絕大多數讀者並不看校字記,除非有了疑問。對於他們,註釋才是必須的。但是對於校勘者,總覺得有些文字一旦改動,就非得向讀者有個交待不可。況且校字記是正文的補充,是不可缺少的。
少而精既是形式問題,又是內容問題。內容仍是圍繞存真與否做文章。在正誤真偽上毫無疑義的文字,又不甚重要者,一般就不再寫入校記,只把那些疑似文字記錄下來,以供研究。如「纏綿」作「綿纏」,「繾綣」作「綣繾」。凡是重要的改補文字,雖無疑問,也應出校。還有校本改得特別精采之處,也當寫入,以供欣賞。凡出校條文,皆一一列出各本的異文來,以供比較。表述力求簡單明瞭。
分段標點。根據故事情節發展過程的階段性分段,長短適中,恰到好處,較為理想。標點用最近公佈的新方案。當標點過第一回之後,我就給自己定了一個規矩:斷句自然依據意念關係和語法關係;句子成分之間斷與不斷,主要尺度是停頓的長短適度。一方面,保證語意完整,語氣通暢,不把句子分解得太零碎;另一方面,也防止長得讀起來接不上氣:以收吟詠自然抑揚頓挫之效。
1993年9月27日查出腦動脈硬化,為了加速校勘工作進度,標點至三十六回而中止。現在有必要總結經驗,做為順利標點的導向。為此,專門讀了《馬氏文通》,寫道:自己寫作,使用標點符號是自然的;給別人的文章句讀,則不然。標點有法,而理論與實踐畢竟有所不同。馬建忠與黃侃的句讀原則不同,馬氏講句讀,黃氏有句無讀。要而言之,長短句有別。參差錯落,方得自然之勢。綜觀《紅樓夢》名家標點,用什麼符號標點,點在何處,是相對的;不點破句子,則是絕對的。語意、語法、語氣、語勢四者兼顧,以意為主,方能得體。通過朗讀或默誦,是最好的辦法,有停頓則標點之,無停頓則否。
標點兼顧意念關係和語法關係,以意念關係為主。以不破句為起碼要求。斷句是相對的。可斷可不斷之處,以是否便於朗讀為守則,即照顧語氣的自然停頓。既不把句子分割得太零碎,以免割斷連貫的語意,造成語氣急促;又不可當斷不斷,句子過長,層次不清,接不上氣。主謂短語做主語和介詞結構做狀語,一般應斷開,然亦應視其長短而有所區別。表強調的主語要斷開,一般狀語不斷開。四六句之類短語,無論什麼成分,皆點斷。有疑問代詞的句子不一定用問號,是否用問號,看是否確是疑問語氣。
已故吳恩楠先生1987年5月2日寫給我的信中,談到了《紅樓夢》的標點問題,意見很精闢。他說:「新本要適應外文翻譯這一新情況,還有一個標點斷句的問題。新本的標點,一如標點先秦典籍,把許多長句點作二、三短句,這是違反漢語發展規律的。誠然,古漢語一二三四五六七字皆可單獨成句,這是有它的特殊形成條件的。但漢語發展到『話本』、《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紅樓夢》、《儒林外史》……已逐漸形成了口語化的長句結構。如果施耐庵、吳承恩、蘭陵笑笑生、曹雪芹、吳敬梓……在天有靈,在泉有知,見到今人不但是文學語言,就是評論、報告、通訊、書信等等,皆是長句滿篇,而因研究他們的作品成了專家學者的校點家們將他們數百年前寫的長句點作二、三短句,主謂結構被活生生的割裂成兩三段,我想,他們會啼笑皆非的。這應該說是一種倒退現象。即如我正寫著的這封信,也是長句居多的。各種古典白話小說的標點,都存在這個問題。如果外文譯者硬譯,是會鬧笑話的。」標點《紅樓》,應盡量避免割裂長句。
1994年6月12日動筆
1994年6月24日晨夏至後三日寫完
1994年7月1日補例畢
1995年5月2日至12日修改
1998年2月13日改於長春
1999年6月26日改於大連
1999年9月18日改定
1999年9月26日謄正
2000年6月I-旬校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