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通版本研究與文本研究

溝通版本研究與文本研究

溝通版本研究與文本研究

紅樓文化

  一

        筆者曾經把《紅樓夢》研究領域劃分為兩個世界:事實還原與意義詮釋(或叫待考與待釋)1,著重強調:兩個世界有著各自的宗旨、原則和方法,模糊兩個世界之間的界限,則往往會走向謬誤。這是針對紅學史上一些常見的誤區而提出的,一些研究者把意義詮釋的原則與方法應用於事實還原領域,因而造成了一些因常識性誤解而形成的紅學紛爭。

        然而,紅學的這兩個世界雖然在學術旨趣與操作方法上涇渭分明,但卻不能說沒有關係。事實還原領域的研究成果將直接形成、誘導新的詮釋意向。這裡不存在考證與詮釋誰主誰次的問題,不存在誰是基礎,誰是附屬的問題----把這些樸素的問題留給小學生去回答吧。這裡的問題是,事實還原領域與意義詮釋領域都與作為文化事實的《紅樓夢》(或《石頭記》)直接相關。由此而形成的表意實踐的歷史才是我的興趣所在。

        《紅樓夢》研究的事實還原領域主要包括作者和版本兩大分支(「脂硯齋是誰」和《石頭記》探佚可以包含在版本研究之中),本文重點以《紅樓夢》的版本為例,考察《紅樓夢》的版本流變如何為《紅樓夢》的詮釋史提供不同的文本,如何由此形成不同的表意實踐,以此描述《紅樓夢》(或《石頭記》)在中國文化中的意義生成歷程。

        在以往的《紅樓夢》研究中,版本研究與文本研究是互為隔膜的。從理論上講,版本研究是文本研究的基礎,文本研究是版本研究的目的----研究者一般都不難認同這樣的大道理。但是,這種「基礎」與「目的」的性質究竟是如何呈現、如何展開的?研究者往往無暇顧及。他們往往在對上述大道理表態一番之後便各自回到自己選擇的領域(或版本,或文本)去攻克難關,心不旁騖。由於《紅樓夢》版本研究這一課題的高度的複雜性,選擇版本研究者已無暇顧及《紅樓夢》文本的價值闡釋;選擇文本研究者,要麼轉換角色,加入到版本研究的行列,要麼知難而退,選擇一種通行的版本去探討《紅樓夢》的寫實主義藝術、典型塑造藝術、敘事藝術、原型隱喻,等等。(這時,版本研究者會對文本研究者說,你選擇的版本不是曹雪芹的原作,而是「偽書」,你所談的「敘事藝術」等等不是曹雪芹《紅樓夢》的敘事藝術,而是一部偽書的敘述藝術。)這樣,版本研究與文本研究只好各行其是,依然故我。

        版本研究與文本研究的關係之實質依然未曾得到揭示,真理依然處於遮蔽之中。

        如何闡釋版本研究與文本研究的關係,這已經不僅僅是《紅樓夢》的問題,而且是所有中國古典小說、戲曲,乃至古典文獻所共同面臨的問題。

        本文著眼於歷史、文化的生生不息,關注古典文獻是如何切入歷史,如何展開於傳統之中,並成為後人(包括今天的研究者)的血液的一部分。所以本文一方面相信,版本研究的直接目標是還原版本真相,梳理版本源流,辨析真本善本;另一方面,本文試圖轉換視點,把關注的焦點集中在《紅樓夢》(或《石頭記》)的諸多版本是如何成為文化事件的,是如何在閱讀中展開的。在這一點上,版本研究將與文本研究合而為一。

      二

        撇開外文的《紅樓夢》版本不說,一般研究者把《紅樓夢》的版本系統分為兩大系統:脂本系統和程本系統。事實上,在程甲本出版之前,已經有80回本的《石頭記》和120回的《紅樓夢》存在(見周春《閱紅樓夢隨筆》),只是程本之前的這部120回本的《紅樓夢》至今尚未現世。2

        關於《紅樓夢》的版本,根據馮其庸、李希凡先生主編的《紅樓夢大辭典》3所載,就有146種(其中包括一些未見版本)。

      據魏紹昌先生的《〈紅樓夢〉版本小考》4,現存版本中文部分有30種。如果再加上此後發現的新版本,就不止這個數字了。這些版本之間的關係困擾著歷來的《紅樓夢》研究者,脂本與程本兩大系統之間的關係,各脂本之間的關係,其複雜的程度幾乎是難以想像的。「脂本」,只是一個泛稱,它泛指出自不同評點者在不同時間在《石頭記》或《紅樓夢》上寫下的評語,它是一個集合體。儘管「脂硯齋」、「畸笏叟」是其中的主體,但畢竟無法改變「脂本」的泛稱性質。要對這個集合體的來龍去脈梳理清楚並非易事。這個研究領域充滿了荊棘、迷霧、陷阱,這個研究課題充滿了挑戰性。這種強烈的挑戰性反而激發了紅學史上一些研究者對這一研究課題如癡如醉,為之付出寶貴的時間與精力,並且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較早論及《紅樓夢》(《或石頭記》)的版本的是清代的周春、程偉元、裕瑞等。20世紀的研究者更是大力拓展這一課題的研究,其研究隊伍之龐大,研究規模之空前,討論之激烈、集中與持久,都是在20世紀的學術界令人刮目相看的。

        儘管紅學史上的版本研究在很多方面至今猶給人以「定論尚早」的印象,但是,這些版本研究畢竟正在逐步走向深入。

      三

        不少《紅樓夢》版本研究者試圖通過對不同脂本的研究去探討《紅樓夢》的成書過程,但是,由於現存脂本都不是脂硯齋等的原抄原評本,而是過錄本,甚至是過錄本的過錄本,或者是多種過錄本的合成本,這給脂本系統的研究帶來極大的困難,使脂本版本研究始終難以擺脫臆測的陰影。

        在所有的《紅樓夢》版本研究中,一個強烈的意向是還原《紅樓夢》(或《石頭記》)的版本的本來面目。程本系統被稱為「偽」、「偽篡」、「篡改」、「改竄」等,有人說:「從脂評抄本到程甲本,到程乙本,《紅樓夢》一方面獲得愈來愈廣泛的傳佈,另一方面,他的內容受到愈來愈多的竄改。彷彿廣泛的流傳是以它的思想藝術不斷削弱為代價的。」5

        程本固然已經不是曹雪芹的原本,尤其是後四十回,無論版本研究者或電腦數據統計者如何證明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出自同一人手筆,讀者都不難認出:後四十回的作者與前八十回的作者在人生價值觀、社會理想、對人性的理解等方面判若霄壤。但是,從文化事實的角度看,程本一問世,《石頭記》的抄本時代即宣告結束,程本已經成為中國文化傳統的一部分。即使今天能夠找到曹雪芹的原著全書,也不能把程本從中國文化傳統之鏈上砍掉。如果換一個角度,從文本的角度去考察《紅樓夢》版本現象,《紅樓夢》的版本研究就可以呈現出一番新天地。本文試圖改變以往的「回溯式」姿態,而更加關注《紅樓夢》(或《石頭記》)在閱讀領域中的意義生成性。

        作為「文本」概念,它有「不斷生成的」、開放性的性質、特點,第一個《紅樓夢》(或《石頭記》)文本誕生之後,讀者對它的每一次閱讀都是一次個性化的表意實踐,此後的其他《紅樓夢》(或《石頭記》)版本都是一份表意實踐的記錄,也可以說,每一個版本的出現,都標誌著一個嶄新的《紅樓夢》(或《石頭記》)文本的誕生。譬如,研究者往往把有正本稱為「戚本」或「戚序本」,但是,1975年上海古籍書店發現的10冊《石頭記》前40回抄本,使我們有理由對這一稱謂提出質疑。魏紹昌先生對此抄本上的多處貼改進行研究,認為這部抄本即是有正本的底本,貼改處即是有正書局老闆狄平子所為。根據魏紹昌先生的這一研究,有正稱為「狄本」也許更為合適。由狄平子所貼改的《石頭記》已經是一個有別於由張開模收藏的戚序《石頭記》抄本,相對於張藏本,狄改本是一個新的文本,不妨把它視為狄平子面對張藏本而進行的一次表意實踐。

        根據研究者的考證,抄本《石頭記》是在一個極為狹窄的閱讀圈中傳閱的。這些傳閱者似乎是懷著隱蔽的心理進行閱讀的,因而他們留下的記錄文字極為有限。周春在《閱紅樓夢隨筆》中談到,乾隆庚戌秋(1790年),楊畹耕告訴他雁偶以重價購得兩部鈔本,一為80回的《石頭記》,一為120回的《紅樓夢》。

      到了壬子冬(1792年)得知吳門坊間開始刻印新的刻本,他這才買到了一部全本,也許就是程乙本。從周春的隨筆看來,他並未看到或聽說80回本的《石頭記》上有脂硯齋等的批語。在筆記中,周春特別關注《紅樓夢》與清代歷史實況的關係,這也是《紅樓夢》誕生之後存在於它的讀者中的一種強烈而普遍的闡釋意向。他說當時有一種傳說,指《紅樓夢》為納蘭太傅而作。周春讀了新刻本之後,認為應該是影射金陵張侯家事。6以周春對《紅樓夢》「本事」如此之關注,他是不會忽略那些致力於歷史實況的提示與暗示的脂硯齋評本的。清代中後期的一些詠紅詩可以視為對《紅樓夢》的意義詮釋,但它們並未涉及脂硯齋等的批語內容,它們更多的是對《紅樓夢》的愛情主題的吟詠。而對愛情主題的強調,正是程本的一大努力。這一點只要關注一下程本對寶黛愛情的結局的戲劇性處理,即不難明白。根據脂硯齋等的批語所提示,根據一些研究者的研究,黛玉最終不是死於「掉包計」,而是死於「淚盡」----因寶玉的不幸遭遇而淚盡。前八十回對賈寶玉的存在體驗的深刻提示,在程本的後四十回裡被轉換為蒼白的佛理說教,而形象感人的卻是黛玉的戲劇性死亡。

        魏紹昌先生把《紅樓夢》的流傳歷史分為兩個階段:一是從曹雪芹生前的18世紀中葉到程本問世,這是《紅樓夢》的傳抄時代;二是程本問世之後的刊印時代。7應必誠先生把《紅樓夢》(或《石頭記》)的流傳歷史分為三個階段:第一,脂評本----手抄本的時代(1791年(乾隆五十六年)之前);第二,程甲本----木刻本時代(1791年(乾隆五十六年)至1927);第三,程乙本----鉛印本的時代(1927年以後)。「《紅樓夢》的版本和流傳,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抄本的時代,以《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名稱行世;第二階段是木刻時代,這個階段實際流行的是程甲本;第三階段是鉛印本時代,從亞東本一直到今天,流行主要的是程乙本。」8

        倘若從表意實踐的角度看,《紅樓夢》文本實現的歷程則應表述為程本時代、關於脂本的傳說時代與脂本於20世紀被發現的時代。而且從表意實踐的範圍與歷史來看,脂本系統顯然不如程本系統。

        文本視角首先要求從現象的角度描述《紅樓夢》版本,它要求研究者首先關注每一個《紅樓夢》版本進入閱讀視野的時間、方式,即每一個《紅樓夢》版本是什麼時候被發現、被閱讀的,以什麼方式(譬如,究竟是16回,還是78回,還是120回)被閱讀的。

      這一描述角度策略性地把文本相對於曹雪芹原著來說是真是偽的問題暫時懸置起來,它更關注每一個《紅樓夢》文本的出現對讀者所產生的影響,它把讀者面對《紅樓夢》(或《石頭記》)時所進行的表意實踐放在研究的焦點上。

      譬如,對於120回的程本,研究者已經指出其後四十回如何不符合曹雪芹原著的基本思路和基本價值觀,指出其前80回如何篡改了曹雪芹的原著。這種研究從還原歷史真相的角度看無疑是具有重大意義的。但是,從一個文本的意義生成的角度看,從讀者的表意實踐的角度看,程本的接受史顯然長於脂本系統,而且,一些脂本也是程本接受史上的一個環節,譬如己卯本的第64、67兩回,是根據程本補抄的;蒙府本的第57回至62回以及後40回,都是根據程甲本抄配的;夢稿本正文屬脂本系統,旁改則根據程乙本。那麼,我們可以說,這部脂本的過錄本即是脂本系統和程本系統雙重影響的產物。亞東初排本是根據屬於程本系統的王、姚合評本和屬於脂本系統的有正石印小字本進行校讀排印的,1955年9月文學古籍刊行社出版,所缺64、67兩回用己卯本補配,1962年重印線裝本。1959年1月台北文淵出版社翻印,所缺兩回用道光王希廉評本補配。1974年2月人民出版社重新出版,所缺兩回及68回一段文字用蒙府本補配。可以這麼說,自甲戌本之後,兩大系統之間已經不是涇渭分明了。又如,根據版本研究者的考證,甲戌本的祖本比有正本的祖本更早誕生,但是,有正本於1911年至1912年間出版,甲戌本則於1927年通過胡適的介紹而進入讀者的視野,有正本的著名的閱讀效應出現在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的撰寫上,而甲戌本的著名的閱讀效應則出現在胡適的脂本研究上。按版本誕生的時間,這兩個脂本的順序是甲戌本→戚序本;但著眼於表意實踐的展開,本文的描述順序則是戚序本→甲戌本。

      四

        當我們從催生表意實踐的角度考察《紅樓夢》文本的時候,我們將注意到這樣的事實:程本較早在較大範圍內引發了表意實踐,脂本系統的文本則要到20世紀才真正在較大範圍裡受到關注。

        程甲本於1791年出版,其影響直到20世紀20年代;程乙本於1792年出版,至1927年亞東圖書館根據程乙本標點鉛印出版,才開始在一個廣闊的層面上被閱讀、詮釋。

        程本誕生以後,它所產生的一種強烈的閱讀效應是:冷熱效應。周春說:

        自九十五回後,賈氏之衰敗立見矣,須看種種世態炎涼。世俗嫁娶,未有不重財者。黛玉父母早喪,孑然一身,寶釵母兄俱存,家貲尚厚,賈政之取寶而捨黛也宜矣。即史太君、王夫人,亦皆不免世俗之見,鳳姐但能巧為迎合,不能強為轉移也。或以拆散姻緣,專歸咎於鳳姐,其於世故人情,未曾思之爛熟矣。

        黛玉幼居母喪,克盡孝道,其心地極明白者。故其死也,既悲雙親之早逝,又憤外婆之炎涼,因而嘔血數升,奄奄垂絕。若專以為相思病,亦不諒其苦心也。此發於情,止乎禮義,頗得風人之旨。慎勿以《金瓶梅》、《玉嬌梨》一例視之。9

        清代徐鳳儀的《紅樓夢偶得》著意將《紅樓夢》的前後情節進行比較:「第一回雨村對士隱,自稱晚生,一百二回重逢,則稱學生,勢利如此。」程本在《紅樓夢》的閱讀史上所產生的影響可以以《紅樓夢》的戲曲改編本和清代至近代的詠紅詩十為例,這些戲曲改編本和詠紅詩的一個共同意向是把《紅樓夢》的豐富的價值思考向愛情、才子佳人的單一模式展開。

        程本在《紅樓夢》閱讀史上的另一個重大影響是它對《紅樓夢》悲劇的倫理化處理,這種處理是以對前八十回的存在論悲劇體驗的迷失為代價的。但對於20世紀的中國讀者來說,程本畢竟保持了悲劇處理,這使20世紀的中國讀者得以粉碎那種中國古代沒有真正的悲劇作品的偏見。胡適指出,程本後40回的作者是高鶚,但對高續40回,胡適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但我們平心而論,高鶚補的四十回,雖然比不上前八十回,也確然有不可埋沒的好處。他寫司棋之死,寫鴛鴦之死,寫妙玉的遭劫,寫鳳姐的死,寫襲人的嫁,都是很有精采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這些人都寫作悲劇的下場。還有那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鶚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寶玉出家,作一個大悲劇的結束,打破中國小說的團圓迷信。這一點悲劇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我們不但佩服,還應該感謝他,因為他這部悲劇的補本,靠著那個『鼓擔』的神話,居然打倒了後來無數的團圓《紅樓夢》,居然替中國文學保存了一部有悲劇下場的小說!」(重點號為原文所有)對於這個悲劇的性質,胡適無暇顧及,他只是為中國古典小說中尚有一部打破團圓迷信的悲劇存在而慶幸、而歡欣鼓舞,高鶚則是保存這部悲劇的一大功臣。這裡,我們可以看到20世紀初的悲劇美學思潮,也即對悲劇美學的推崇。這也可以看作是程本的後40回在20世紀所遭受的一種表意實踐。

        與倫理化處理相適應,程本盡量淡化石頭的敘述者功能,使《紅樓夢》的故事更加人間化。相比之下,脂批本似乎更加強調石頭在《石頭記》中的敘述者功能,在第一回中,石頭與神瑛侍者分屬兩個不同的故事,石頭的故事更著重在於它的敘述者角色,神瑛侍者則與木石前盟故事相關。正因為石頭具有敘述者功能,所以它可以從故事背後走到前台來跟讀者直接交流:「諸公若嫌瑣碎粗鄙呢,則快擲下此書,另覓好書去醒目;若謂聊可破悶時,待蠢物逐細言來。」(甲戌本第六回)石頭有時可以觸景生情,譬如第十七、十八回,小說敘述到元妃省親的情景時,石頭有感而發:「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淒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讚,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功夫紙墨,且說正經的為是。」(庚辰本第382頁)

        程本把這些石頭的敘述給刪掉了,這樣,石頭的敘述者角色淡化了。然而無論如何,程本自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就對中國的讀者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譬如,在巴金的《家》裡,我們不難感受到程本對悲劇的倫理化處理的深刻影響。從辯偽的角度,我們有責任指出程本對曹雪芹原著的改造;從表意實踐的角度看,即使我們今天得到了曹雪芹的全部原著,也同樣有責任對程本在二百多年來的《紅樓夢》表意實踐中的深遠影響作出肯定。

      五

        20世紀之前脂批本主要處於傳說和被收藏的階段。就現存資料看,最早談及脂批的是生於乾隆三十六年的愛新覺羅·裕瑞。他所寫的《棗窗閒筆》成書於嘉慶十九年(1814)至二十五年(1820)之間。在「後紅樓夢書後」裡,裕瑞傳達了幾點信息:

        一、裕瑞聽到這樣一種傳說:原來有一部叫做《風月寶鑒》的書,又名《石頭記》,曹雪芹得到這部書之後,對它進行五次刪改;

        二、裕瑞曾經看到抄本《紅樓夢》,每一本的卷額上都有曹雪芹的叔叔脂硯齋的批語。脂硯齋的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明確地指出《紅樓夢》裡所寫的是當年真實發生過的歷史事實,也即,裕瑞指出,脂硯齋批語作了歷史實況的稱引。

        三、《紅樓夢》的故事是歷史實錄:「其書中所假托諸人,皆隱寓其家某某。凡情性遭際,一一默寫之,惟非真性名耳。聞其所謂寶玉者,尚系指其叔輩某人,非自己寫照也。所謂元迎探惜者,隱寓『原應歎息』四字、皆諸姑輩也。」

        可以說,周春已經開始了《紅樓夢》索隱;可以說,脂硯齋批點的《紅樓夢》產生了一個影響深遠的闡釋維度:從歷史實況維度展開對於《紅樓夢》的表意實踐。這一維度在後來的索隱派那裡得到了全面展開。

        然而,脂硯齋究竟是如何點明或提示與《紅樓夢》故事相對應的歷史實況的,今天我們還不得而知。只有到了20世紀《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出現之後我們才真正領略了脂硯齋是如何點明歷史實況的。1911年有正書局出版了戚蓼生序本《石頭記》,這部《石頭記》的前四十回的眉批是有正書局老闆狄葆賢,它的雙行批則不做歷史實況的揭示,而更多的是對《紅樓夢》的人物塑造、章法技巧等進行提示。所以嚴格說來,1927年胡適得到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並撰文對脂批進行介紹之後,脂硯齋所引發的闡釋維度才為我們所真正領略。

        19世紀末,劉銓福得到了《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這部抄本在20世紀出現時被稱為「甲戌本」),上面的「脂硯齋」批語給劉銓福的最大啟發是批語對歷史實況的點明與提示。劉銓福在這部抄本後面寫了五條跋語,說:「此本是《石頭記》真本,批者事皆目擊,故得其詳也。」「脂硯與雪芹同時人,目擊種種事,故批筆不從度。」到了庚辰本,關於歷史實況的點明與提示就更多了,對八十回之後的「原本」的情節提示更是這一抄本的一大特點,這種情節提示也是歷史實況閱讀趣味的一種形態。

        儘管裕瑞對於曹雪芹的情況並不十分瞭解,但他自稱見過脂硯齋批的抄本《紅樓夢》。是否可以如此假設:「引其當年事甚確」的脂硯批本《紅樓夢》曾經存在過並且已經形成了它的閱讀史,只不過這個閱讀史是在極其有限的範圍內進行的。

        在《〈讀紅樓夢雜記〉選粹(附錄)》一節中,俞平伯介紹了《讀紅樓夢雜記》(據顧頡剛考證,這是同治八年願為明鏡室主人在杭州刻的,顧頡剛因為見到一本《願為明鏡室詞》,是旌德江順怡所作,因為刻的時間和地點都一樣,號也一樣,所以顧頡剛認為《讀紅樓夢雜記》也是江順怡所作),並摘錄了其中的一些段落:

        《紅樓夢》悟書也。其所遇之人皆閱歷之人,其所敘之事皆閱歷之事,其所寫之情與景皆閱歷之情與景。正如白髮宮人涕泣而談天寶,不知者徒艷其紛華靡麗,有心人視之皆縷縷血痕也。……纏綿悱惻於始,涕泣悲歌於後,至無可奈何之時,安得不悟!(一頁)

        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已往所賴之天恩祖德,錦衣紈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半生潦倒,罪不可逭。此數語古往今來人人蹈之,而悔不可追者,孰能作為文章,勸來世而贖前愆乎?(一至二頁)

        或謂紅樓夢為明珠相國作;寶玉對明珠而言,即容若也。竊案……苟以寶玉代明珠,是以子代父矣。況《飲水詞》中,歡語少而愁語多,與寶玉性情不類。蓋《紅樓夢》所紀之事,皆作者自道其生平;非有所指,如《金瓶梅》等書,意在報仇洩憤也。數十年之閱歷,悔過不暇,自怨自艾,自懺自悔,而暇及人乎哉!所謂寶玉者,即頑石耳。(六頁)

        這些重點號為俞平伯所加,表明了俞對其價值的認定,即在於實錄,自傳。

        1921年,胡適主要關注三個《紅樓夢》版本:有正書局的「戚本」,程甲本和程乙本。此時的胡適對於《紅樓夢》的版本大約知道有80回本子與120回本子兩類。

      他接觸到了這個戚本,後來的甲戌本的雙行批、側批等也與戚本大體相同,但此時的胡適並未發現戚本批語的價值,因為戚本批語極少對歷史實況進行提示。胡適說:「戚本大概是乾隆時無數展轉傳鈔本之中幸而保存的一種,可以用來參校程本,故自有他的相當價值,……」(重點號為原文所有)1927年,胡適得到甲戌本,該本的眉批與跋都是戚本所無,這些眉批與跋作了很多「歷史實況」的提示與暗示,乃至可以證明曹雪芹卒年的直接證據。對此,胡適欣喜若狂,他寫信告訴錢玄同:甲戌本中「有許多處可以供史料,有一條說雪芹死於壬午除夕。此可以改正我的甲申說。……此外尚有許多可貴的材料,可以證明我與平伯、頡剛的主張。」十

        甲戌本的出現,對於胡適來說,印證了他的實驗主義方法,印證了他的自傳說。得到甲戌本之後,胡適把它稱為「脂本」,把它與戚本進行對勘。在《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一文中,胡適專列了「脂本與戚本」一節,他說:「我用脂本校戚本的結果,使我斷定脂本與戚本的前二十八回同出於一個有評的原本,但脂本為直接鈔本,而戚本是間接傳鈔本。」

        可以說,甲戌本在20世紀20年代的出現,進一步強化了《紅樓夢》閱讀者從清代政治的維度展開他們的表意實踐。

        胡適沒有留意到戚本的史料價值,俞平伯則發現了戚本的批者與歷史實況的關係,俞平伯從戚本批語推測批者是曹雪芹的同時代人,他根據這樣一條批語:「余歷梨園子弟廣矣,……亦曾與慣養梨園諸世家兄弟談議及此,……今閱《石頭記》……與余三十年前目睹身親之人,現形於紙上;便言《石頭記》之為書,情之至極,言之至確,然非領略過乃事,迷陷過乃情,即觀此茫然嚼蠟,亦不知其神妙也。」(戚本第十八回齡官做戲節下注)

        俞平伯又說:「看他底思想並不見十分高明,但他卻頗有《紅樓夢》是部作者自傳這個觀念,是正當解釋底開山祖師。他怎樣會有這樣的見解呢?這實在因他上距作者不遠,能瞭解當年底環境,空氣,且敘述底蹤跡處處可以考證,謬說無從發生。」

        俞平伯引了幾條戚本批語:

        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第一回,「無材補天幻形入世」下注。)

        蓋作者自雲,所歷不過紅樓一夢耳。非作者為誰?余曰,「亦非作者,乃石頭也。」(均第五回,注)

        此回鋪排非身經歷,……則必有所滯掛牽強,豈能如此觸處成趣?(第十八回,總評)

        作者一生為此所誤,批者一生亦為此所誤。(第二十一回,注)

        俞平伯說:他不但知道寶玉是作者自寓,且很能瞭解作者底生平,性情;這也可見他兩人相去不遠,大約是可以及見而沒有見過的。可以說,戚本對於俞平伯的最大意義就是幫他對《紅樓夢》80回後的情節進行探佚。

        甲戌本等脂硯齋評本出現之後,成為胡適新紅學的強有力的證據。胡適對甲戌本的成功使用,使新紅學在空前的廣度和深度上得以在「歷史實況」的闡釋維度全面展開。俞平伯於1978年對余英時說:」你不要以為我是以『自傳說』著名的學者。我根本就懷疑這個東西,糟糕的是『脂硯齋評』一出來,加強了這個說法,所以我也沒辦法。你看,二十年代以後,我根本就不寫曹雪芹家世的文章。」 

        俞平伯沒有追隨這股『自傳說』的強大闡釋大潮,這股闡釋大潮並沒有因為他的退出而減弱,相反是更為洶湧澎湃。

      六

        可以說,脂本系統在20世紀出現,它們對閱讀界的表意實踐最大的影響就是歷史維度的介入,對歷史旨趣的誘導。除了激發歷史實況維度的闡釋意向之外,脂評本還在小說學方面得到了20世紀的小說理論與批評研究界的高度關注。裕瑞所看到的脂硯齋的評點是否有對《紅樓夢》的藝術特點成就進行評析,我們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脂硯齋並沒有以其小說藝術觀念打動裕瑞。《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在小說學方面的見解顯然給劉銓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是他並未就此展開評析。(程本的影響更多的是小說批評方面的)20世紀50年代,脂硯齋評點在小說學方面的價值開始受到關注,其文學理論價值的全面受到關注,是在八九十年代,現實主義理論研究、敘事學理論的研究都從小說學方面對脂批進行總結。

        脂批本是以脂硯齋等的批語與小說正文一起進入閱讀領域的,這在閱讀效應方面顯然不同於程本的白文本形式。這些批語已經與正文一起構成為一個獨特的文本,在同一時刻向讀者敞開、呈現。東觀閣本等程本系統的版本也有了批語,把它們與脂本系統作一個比較,可以發現,脂本系統的文本以關注歷史實況而引人注目,東觀閣本等程本系統文本則無意於提示歷史實況,無意於把讀者向歷史之維誘導,而是著力於對小說的文脈、章法、句法等形式特點的揭示,著力於人物性格的勾勒。可以說,東觀閣本等程本系統文本更多的誘導著文學或文章學方面的表意實踐。

        本文對關於《紅樓夢》的表意實踐的歷史的描述依然處於未完成狀態,因為關於脂本系統的源流演變,研究界至今還處於艱難的辨識之中。一旦正確的結論形成,本文的描述就有調整、矯正的必要。

      注 釋:

      1還原與詮釋---紅學的兩個世界[J]。明清小說研究,1995,(4)。

      2 范寧在為《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所寫的「跋」裡認為,可以根據稿本考出程高之前已有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存在。

      3 馮其庸、李希凡主編。紅樓夢大辭典[M]。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

      4 魏紹昌。《紅樓夢》版本小考[M]。中國科學出版社,1982。

      5 應必誠。論庚辰本石頭記[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8。

      6 周春。閱紅樓夢隨筆[M]。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影印拜經樓鈔本,1958。

      7 如:1(清)王希廉輯。紅樓夢評贊[M]。清光緒二年(1876)刻本。2(清)沈謙。紅樓夢賦[M]。清道光留青書塾刻本。3(清)顧明鏡室主人。讀紅樓夢雜記[M]。清末刻本。4(清)晶三蘆月草舍居士。紅樓夢偶說[M]。清光緒二年(1876)簣覆山房刻本。5(清)夢癡學人。夢癡說夢[M]。清光緒十三年(1887)管可壽齋刻本。6(清)尊聞閣主輯。癡說[M]。清光緒申報館鉛印本。7(清)邱煒菽園外集第一種:紅樓夢絕句[M]。清光緒廿五年(1899)刻本。8(清)睫。紅樓夢本事詩[M]。民國四年(1915)有正書局石印本。

      8 胡適。紅樓夢考證(改定稿)[A]。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C]。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9 俞平伯。紅樓夢辨(下卷)[M]。亞東圖書館,1923。

      十 章蘭。胡適談甲戌本[A]。紅樓夢研究集刊編委會。紅樓夢研究集刊(第四輯)。[C]。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胡適。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A]。胡適文存(三集卷五)[C]。亞東圖書館,1930。

      痖弦等。《紅樓夢》研究的未來方向[A]。

      胡文彬、周雷編。紅學世界[C]。北京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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