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北俗(下)

《紅樓夢》中的北俗(下)

《紅樓夢》中的北俗(下)

紅樓文化

五、語言

《紅樓夢》中的語言,頗值得仔細研究。王利器先生最近在《紅樓夢學刊》1979年第一輯中發表了一篇文章《『紅樓夢』是學習官話的教科書》,內容講的很有道理。況且書中包含著許多已經失傳的北京俗語、漢語中夾用的滿洲語等等,都是研究民俗學和語言學的珍貴資料。我這篇文章是只論北俗,只擇要舉數例於下:

1、小蹄子

《紅樓夢》中賈母等人喜歡罵人「小蹄子」。例如:

(1)「劉姥姥……一跤跌倒,眾人拍手都哈哈的笑起來。賈母笑罵道:『小蹄子們還不挽起來。』」(四十回)

(2)「賈母……因又罵平兒那蹄子,素日我到看他好,怎麼背地裡這麼壞。」(四十四回)

(3)「平兒道:『……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 (第五十二回)

(4)「紅玉罵佳惠:『壞透了的小蹄子』」(二十六回)

從以上各例,可以知道「蹄子」、「小蹄子」是老太太罵小女孩的話,平輩也可用來罵對方。民國十年前後,北京八旗老婦人罵小女孩仍用「小蹄子」一語。現已失傳。唯未見平輩之間使用。「小蹄子」語源,必是把挨罵的一方比做牲口,因為只有牲口才有蹄子。實有罵做「牲口」或「畜生」的含意在。其為北俗無疑。

2、扣了環

《紅樓夢》第三十回,鳳姐在賈母前述說寶玉、黛玉口角後又和好了,說:

「及至到了那裡要說合,誰知兩個人到在一處對賠不是了,對笑、對訴,到象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了。」

按「扣環」為養鷹之隱語,見西清《黑龍江外記》卷八:

「鷹見難、兔飛起而俯視日『打椿』得難、兔而雙爪緊抱日『扣環』,。」故此語為北俗用語無疑。

3,燒胡了的卷子

本應作「燒糊了的卷子」,意為「不像樣」、「不中用」之意。為北京八旗老婦人的口頭常用語。民十左右猶存,現已失傳。例如賈母戲說要把鴛鴦給賈璉時:

「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胡了的卷子和他混罷。』」(四十六回)又如鳳姐打扮襲人,受到周瑞家的等人奉承時:

「鳳姐兒笑道:『說不得我自已吃些虧,把眾人打扮體統了,寧可我得個好名也罷了。一個一個象燒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話我當家到把人弄出了花子來。,」(第五十一回)

4、狗不識兒

北京土語對希罕少見之物,稱為「狗不識兒」。現已失傳,而《紅樓夢》中尚保留一處:

(1)「邢夫人因問這癡丫頭:『又是什麼狗不識兒?這麼歡喜。拿起我瞧!』」(七十三回)

(2)「傻大姐……便笑道:『太太真個說的巧,真個是狗不識呢。」(七十三回)

5、多早晚

  「多早晚」實際應快讀做「多咱」,是「什麼時候」的意思。此語現已多半失傳,但北京六十歲以上老人還有說的。例如:

    (1)「寶玉笑道:『我多早晚兒說要去了,不過拿來預備著。』」(第八回)

(2)「賈璉道:『你兩個……多早晚都死在我手裡。』」(第二十一回)

(3)「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第三十一回)

(4)「黛玉便又叫住他(寶玉)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第五十二回)

6、得益(『益』讀如『以』)

得益(以),北京俗語「得了便宜」·之意。常用法為「得了……益似的」。現已失傳。《紅樓夢》中尚保有:

(1)「(鳳姐問小紅名字,小紅答原叫紅玉)鳳姐聽說,將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第二十七回)

又如:(2)「寶玉一肚氣沒好氣,一便抬腿踢在肋上,襲人噯呦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益,一點也不怕。』」

六、稱謂

《紅樓夢》中的「稱謂」,也就是對人的「稱呼」非常值得研究。但我們必須分清真實與虛構的兩部分。

1、嬤嬤

《紅樓夢》中管「乳母」都稱做「嬤嬤」,如寶玉的乳母李嬤嬤、賈璉的乳母趙嬤嬤等、賈政的乳母賴嬤嬤等等。甚至把「嬤嬤一詞,推廣為一般年長僕婦的通稱。如:

(1)「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舅母」(第三回)。

(2)「(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第十七、十八回)

(3)「老嬤嬤們已經說過,不叫他在這屋裡,怕過了病氣。」(第五十二回)

「嬤嬤」本是滿洲語meme的漢語譯音。滿俗稱「乳母」為「meme ",稱「乳母之夫」為「meme&ma」。

2、家的

《紅樓夢》中管僕婦叫「某某家的」。如:周瑞家的、來旺家的、賴大家的、林之孝家的、王善保家的等等。這種稱法即在清末也是沒有的。有人認為這和東北習稱「老張家的」、「老王家的」一樣。但若溯源,這種稱法實出自滿語的booi。按booi一詞,清朝時譯音用漢字「包衣」二字。若譯義則「boo」義為「家」,「i」義為「的」即為「家的」。這必是清初當時確有這種叫法,後來演變為某某家內的人。如周瑞家的、來旺家的,有時又寫作周瑞媳婦、來旺媳婦。

「家的」稱法之為北俗,並不始於清代。早已見於《三朝北盟會編》(12)。曹雪芹時代是北京滿漢語混用的時代,所以在《紅樓夢》中才有這種反映。

3、小廝

《紅樓夢》中把青少年男僕叫「小子」,有時又叫「小廝」,二種稱法互用,很不統一。這種不統一處正是可以看出問題的地方。滿蒙風俗稱「小子」,不一定指僕人,對自己的兒子也稱「小子」。這是通用的例子,但沒有稱「小廝」的。「小廝」之稱,在明代已有,系書面上指僕人之意。但在《紅樓夢》口語中何以叫「小廝」,初甚不解。繼思滿語管青少年男僕稱hahajui,複數為hahajuse。juse單用有「眾兒子」之意。則「小廝」之「廝」音,實由j use的se變音而來。

4、老爺、太太

曹雪芹雖生在北京滿漢語混用的時代,他又對僕人的稱呼無所顧忌的寫了出來,但對主人之間的稱謂,確在有意迴避滿語。這表現在賈寶玉對他的直系長輩賈母、賈政和王夫人身上。稱賈母為老祖宗尚有實例可循。至當面稱父親賈政為「老爺」,母親王夫人為「太太」,決無可能。作者是在迴避ama(滿語父親)和eniYe(滿語母親)等滿語稱呼。因為清代滿洲世族家庭中只有對祖母、父親、母親的稱呼與漢人不同。這是作者有意迴避的明顯證據。

五、姐姐

除上述直系親屬稱呼外,滿洲世家大族家庭中呼嫂子為「姐姐」,幾嫂稱「幾姐」。(八旗管房中則稱嫂子)這一稱呼《紅樓夢》作者有意迴避,概用「嫂子」,如「大嫂子」、「珍大嫂子」,獨稱鳳姐為「鳳姐姐」,這還令人聯想鳳姐本系王夫人內侄女之故。但作者於不留心處忽然露了馬腳。例如在二十八回中寶玉、黛玉、寶釵等在王夫人房中說藥方時,鳳姐幫助寶玉說實有其事,寶玉便對林黛玉道:

「你聽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著我撒謊不成。,,

這裡的二姐姐當然指的是鳳姐。所以稱「二姐姐」,顯然是因賈璉排二之故。「二姐姐」實即「二嫂子」,這一無意中的流露,竟與上面所說的八旗世家習慣稱法完全相合。

從以上各例,我們可以看出《紅樓夢》中稱呼上的滿俗。

七、行事

「行事」指「年中行事」,也包括婚、喪大事在內。這其中流露出的滿俗很多。擇要者分列於下:

1、打圍

狩獵,關內一般稱做打獵。滿蒙則稱做「打圍」,民間甚至管康熙、乾隆的南巡,也稱做「打江南圍」。「打圍」又成為「出巡」的代詞,這是因為滿蒙習慣每出行必伴之以「打圍」。如吳振臣《寧古塔紀略》「予父同內春由正路而行,予則同護送諸人由側路打獵」,所以稱之為「打圍」,即狩獵時必多數人分隊包抄圍獵。和關內個人持槍射獵者不同。滿洲的這種「打圍」,進關之後也還在京郊實行(13)。《紅樓夢》第二十六回,薛蟠問馮紫英面上的青傷時,馮紫英說了下面一段話:

「這個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山教兔虎捎一翅膀。寶玉道幾時的話?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兒也就回來了。」(這時正是四月底。因二十九回寫五月初一日清虛觀打醮事)《寧古塔紀略》:「四季常出獵打圍,有朝出暮歸者,有兩三日而歸者,謂之打小圍。秋間打野雞圍,仲冬打大圍,按八旗排陣而行。」則馮紫英所說的正是打小圍。

2、放鷹

《紅樓夢》四十七回,寫九月十四日寶玉在賴大家遇柳湘蓮,問他這幾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湘蓮道:

「怎麼不去,前日我們幾個人放鷹去,離他墳上還有二里。……我背著眾人走去瞧了一瞧。……就是眼前十月一,我已經打點下上墳的花消。」

按楊賓《柳邊紀略》:「遼以東皆產鷹,而寧古塔尤多。設鷹把勢十八名,每年十月後即打鷹,總以得海東青為主,海東青者,鷹品之最貴者也。……既得,盡十一月即止。」「得海東青後,雜他鷹遣官送內務府,或朝廷遣大人自取之。」(14)《紅樓夢》寫放鷹的季節與清政府向東北收鷹的季節正合。放鷹本身即包括小獵,蓋正秋高氣爽,弓燥手柔之時也。放鷹為八旗子弟的娛樂中的一種。

3、射圃

《紅樓夢》三十一回脂批:「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若蘭即十三回秦可卿死時來吊的衛若蘭,雪芹原稿有衛若蘭射圃一回文字。射圃即是射獵。細情雖不得知,但七十五回說賈珍在家習射事雲,

「原來賈珍近因居喪每不得遊玩曠朗,不得觀優問樂作遣,無聊之極,奮便生了個破悶之法,日間以習射為由,請了各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在天香樓下箭道內立了鵠子。」

家中設有「箭道」,非滿洲武職世家不能有這種設備。

八、禮節

《紅樓夢》中所描寫的禮節,在今天讀者看來已有很多不能理解的地方。即使理解,或者也罵它為「虛禮繁文」,應該批判,然後打倒。但是研究民俗學的人看法就有所不同,首先想到的是那些「禮節」是怎麼來的?為什麼會那樣採用?是滿族的還是漢族的?抑或是蒙古族的?採用時的真實情況又是什麼樣?

至於進步、落後以至應否批判、打倒,那不是學術上的問題。一般學者對於一切事物甚至「禮節」,大概都是主張應該採取慎重態度的。我本人就是其中的一個。姑舉兩例於下:

1、抱見禮:抱見禮是我國滿族最隆重的禮節,每遇大將出征凱旋,皇帝親迎時,才行抱見禮。不少人在議論中認為這是落後的禮節。但解放後外賓來者漸多。有的國家盛行的擁抱,便沒有人認為落後,其實「抱見禮」和「擁抱」的來源本是一個。

2、相吻:相吻,是東北少數民族的一種重要禮節,在阿機人中尤其盛行。楊賓《柳邊紀略》卷四中就曾譏笑他們說:「阿機人相見,無男女,皆相偎抱,或親嘴不已」。不但落後,簡直是有傷風化了。但西洋電影中的男女接吻的鏡頭,不知有多少,不但沒有譏笑,好時髦的人還許覺得可以學習。其實阿機的相吻和西洋各國的接吻,來源也是一個。

何以本國少數民族行之便覺落後,外國行之便覺先進,在民俗研究者的眼中看來,這是十分錯誤和可笑的。我們在本節中研究《紅樓夢》中的禮節,首先應該屏除上述不公平的偏見,否則就無法進行。現在便將具體的情況,分述如下:

1、敬老

《紅樓夢》中對年老的人是尊敬的,例如:

「賈府風俗,年高伏侍過父母的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所以尤氏、鳳姐兒等只管地下站著,那賴大母親等三四個老媽媽告個罪,都坐在小機子上了。」(四十三回),

又如:

「只見一個小丫頭扶了賴嬤嬤進來。鳳姐兒等忙站起來笑道:『大娘坐著。』又都向他道喜。賴嬤嬤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們也喜,若不是主子們的恩典,我們這喜從何來?』」(四十五回)

這兩個例子表明「敬老」竟可打破主僕的界限。其實,敬老本是滿洲族的一種純樸風俗,楊賓《柳邊紀略》卷四:

「俗尚齒,不序貴賤,呼年老者曰『馬法』。『馬法』者漢言爺爺也。……少者至老者家,雖賓必隅座。隨行出遇老者於途,必鞠躬垂手而問曰:『賽音』。『賽音』者,漢言『好』也。若乘馬必下,俊老者過,老者命之乘,乃敢避而乘。

以上所舉四十三、四十五兩回的例子正與「俗尚齒,不序貴賤」相合。《柳邊紀略》接著所敘的滿洲風俗禮節,又使我們聯想起《紅樓夢》中下列的幾處文字:

(1)「賈璉……因問『這一項銀子,動那一處的?』賈薔道:「『才也議到這裡,賴爺爺(當賴大)說:不用從京裡帶下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第十六回)

這是「不序貴賤,呼年老者曰馬法」的一例,與《柳邊紀略》所記正合。

(2)「賈珍夫妻至晚飯後方過榮府來。只見賈赦、賈政都在賈母房內坐著說閒話與賈母取笑,賈璉、寶玉、賈環、賈蘭皆在地下侍立。賈珍來了,都一一見過,說了兩句話後,賈母命坐,賈珍方在近門小機子上告了坐,側著身子坐下。」(七十五回)

這是「少者至老者家,雖賓必隅坐」的一例,也與《柳邊紀略》所記正合。

(3)「寶玉慢慢的上了馬。李貴和王榮籠著嚼環,錢啟、周瑞二人在前引導,張若錦、趙亦華在兩邊緊貼寶玉後身。寶玉在馬上笑的一道:『周哥!錢哥!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得到了老爺的書房門口又下來,周瑞側身笑道:『老爺不在家,書房天天鎖著的,爺可以不用下來罷了。』寶玉笑道:

『雖鎖著要下來的。』錢啟、李貴都笑道:『爺說的是。便托懶不下來,倘或遇見賴大爺、林二爺,雖不好說爺也勸兩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們身上,又說我們不教爺禮了。』周瑞、錢啟便一直出角門正說話時,頂頭果見賴大走來,寶玉忙籠住馬,意欲下來。賴大忙上來抱住腿。寶玉便在鐙上站起來,笑攜他的手,說了幾句話。」

這是「出遇老者於途,……若乘馬必下」的一例,也與《柳邊紀略》所記正合。

我們若以清初流人所記東北滿族的風俗禮節,與《紅樓夢》中所描寫的禮節,一一對比,便會發現二者之間的完全一致。這就證明了《紅樓夢》中的禮節,多是滿族的。

2、問好

如前引《柳邊紀略》所記,滿族少者遇年長者必先間「賽音」(Sain),後來改用漢語即問「好」。例如:

(1)「鳳姐……慢慢的問道:『怎麼還不請進來?』一面說一面一抬身要茶時,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人(劉姥姥和板兒)在地下站著呢。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時滿面春風的問好。」(第六回)

(2)「邢夫人拉他(寶玉)上炕坐了,......一鍾茶未吃完,只見那賈綜來問寶玉好。」(二十四回)

以上二例是少者對老者屯弟弟對哥哥「問好」之例,與清初關外習俗正合。

3、問安

「問安」與「問好」是兩回事。必須是發生疾病或意外的事時,晚輩才向長輩、少者才向長者問安。這種「向安」,也稱作「請安」。例如:

(1)「只見襲人走來說道:「……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快回去換衣裳去罷。」(第二十三回)

(2)「賈母聞知寶玉被嚇,細問原由。……賈母道:『我料到必有此事,如今各處上夜都不小心,還是小事;只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當下邢夫人並尤氏等都過來請安。」(第七十三回)

這是晚輩向長輩的問安。若反過來,晚輩有了疾病,長輩的關心,便要派人傳達;同時也不能叫做「問安」。例如:

   「(寶玉)隨往賈赦這邊來,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寶玉)先述了賈母問的話,然後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話,次後便喚人來帶哥兒進去,太太屋裡坐著,」「寶玉退出來,至後面,進人上房,邢夫人見了他來,先到站了起來請過賈母安,寶玉方請安。(第二十四回)

寶玉之來,除自己問安外,還代表賈母問賈赦的病情。因寶玉先述說賈母關心的話時,他是賈母的代表,所以賈赦要站起來回話。寶玉見邢夫人時,因邢夫人知寶玉是從賈母處來,且代表賈母來向賈赦的病情,所以也先站起來問賈母安。然後才輪到寶玉自己請安。《紅樓夢》中這一段描寫當時「問安」的禮節非常逼真。這種禮節,若遇到代表三四個長輩問候,常常問候的代表者和被問候者相對站立很長時間,不能就坐。

4、定省

《紅樓夢》中所說的「定省」,也寫作「晨昏定省」。過去北京稱之為「請早安」、「請晚安」。晚輩每天早晨要到長輩處請安,謂之「請早安」(《紅樓夢》中文言化之後,稱為「省晨」)。每天晚上要到長輩處請安,謂之「請晚安」。所謂「定省」,便是說這種禮節和上述禮節不同,是每天要固定施行的。例如:

(1)「那寶玉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得了意。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裡昏定省,益發都隨他的便了。」(第三十六回)

(2)「一時只見迎春妝扮了前來,告辭過去。鳳姐也來省晨。」(七十八回)

(3)「至掌燈時分,鳳姐卸了妝,來見王夫人。」(請晚安)(第七回)

這種禮節,現在六十歲以上的人,還有人知道。因為清朝滅亡以後,在某些滿蒙大家庭中,還保留了相當長的時間,才完全廢除。

5、請安

《紅樓夢》中寫「請安」的場面很多。所寫的「請安」多是「跪安」,即雙手扶左膝,先跪右腿,再跪左腿,長跪後然後起立。例如:

(1)「(寶玉)向北奔梨香院來,可巧管銀庫的總領吳新登……共有七個人從帳房裡出來。一見了寶玉,趕來都一齊垂手站。獨有一個買辦名喚錢華,因他多日未見寶玉,忙上來打千兒請安。」(第八回)

(2)「又見一個小廝帶著二十個拿掃帚、簸箕的人進來。見了寶玉都順牆垂手立住,獨那為首的小廝打千兒請了一個安。」(第五十二回)

跪右腿一條腿名日「打千兒」。先跪右腿,後跪左腿,則曰「跪安」或「打千兒請安」。「打千兒請安」實即包括「打千兒」和「請安」兩個動作。

「請安」和「作揖」兼「唱喏」一樣,也是要出聲的。如:

(3)「鳳姐正自看園中的景致,……猛然從山石後走過一個人向前對鳳姐兒說道:『請嫂子安』。」(十一回)

(4)「(寶玉)剛欲上馬,只見賈璉請安回來了,正下馬。二人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只見傍邊轉出一個人來,請寶叔安。」

(「請」字前疑有落字)(二十四回)

但是「請安」和「作揖」一樣,後來只有行動沒有相伴的語言了。但是又產生另外一種情況,即是說「請某某人安」時,只有語言而沒有行動。鳳姐和賈瑞是平輩,且年齒相近。賈芸雖系寶玉之侄,卻年長四五歲之多。在這種具體情況下常常應該請安的一方,只說一句「請嫂子安」,或「請寶叔安」就算了,並不真的跪在地下請安。

    問安要請安、定省要請安、相遇要請安,《紅樓夢》中寫請安之多,不勝枚舉。那麼這種禮節到底是那一朝或那一個民族的風俗習慣,必須弄清。一般有一種錯覺,認為這是滿洲禮節,這樣認為當然也可以,因為清代只有滿洲人才行這種禮。漢人雖也行,其方式與滿洲並不完全一致。但嚴格說來,這種禮節清朝是沿之明朝,明朝沿之元朝的。其證據見《明太祖實錄》卷七十三:

    「洪武五年三月辛亥,命禮部重定官、民相見禮。先是元俗官僚相見,輒跪一足以為禮。拜,則以叩頭為致敬,既拜復跪一足。屬下官見上司官長與為禮,即引手於後,退卻若避之然。上甚厭之,自即位之初,即加禁止。然舊習不能盡革,至是復定為儀,即令頒示之。」

那麼「請安」之禮,是從元朝蒙古貴族那裡流傳下來的,也是北俗,但不應單算做滿洲

風俗。

結論

《紅樓夢》一書是歷史、文學、語言、民俗各方面專家學者都可以各取所需的豐富寶庫。庫中的寶藏,只要會取,可以說是取之不盡的。本文只就書中的滿、蒙風俗一一概稱之為北俗一一擇其顯而易見者,引出為例,溯其原始,以為讀《紅樓夢》的同志們作為參考。所旨例子,又悉依《庚辰本》,以其最接近雪芹原稿之故也。但《庚辰本》中凡點去正文,又傍改之字,如第五十一回。說麝月披了寶玉披著起夜的一件「貂鼠下頦子襟暖襖」,「襟暖襖」三字點去改為「訥爾庫」,這是否後來讀者的點鼠原鈔,不敢肯定,必不敢否定,姑且不取,以示慎重。又一百二十回本的坊間石印本有在七十一回中王夫人稱尤氏為「珍哥兒媳婦」處,作「珍阿哥媳婦」。這些看來實為滿俗,但因《庚辰本》原文不符,似非出於雪芹原稿,一概不錄。以防誤將後人篡改混入雪芹與稿原著。

又本稿寫成後,聽有的同志說日本學術界也在研究這方面的問題,但始終未能寓目。本稿僅為拋磚引玉之用,希望我國學者將來會有更多的這方面的論文,這是我非常盼望的。

(12)《三朝北盟會編》卷九十九所引范仲熊《北記》有下列記載:

「丙午歲(宋靖康元年、金天會四年)十一月,粘罕(宗翰)陷懷州,殺霍安國.范仲熊貸命令往鄭州養濟,途中與燕人同行。因問:『此中來者是幾國人?共有多少兵馬?』其番人答言:『此中隨國相(粘罕)來者,有達靼家、有奚家、有黑水家、有小葫蔖家、有契丹家、有黨項家、有黠蔓斯家、有大石家、有回鶻家、有室韋家、有漢兒家,共不見得數目。……』」

(13)滿洲進關後也還在北京郊區打圍一事,可以吳偉葉《吳梅村詩集》卷六「雪中遇獵」七言古詩證之,詩中有云:

「將軍射獵城南隅,軟裘快馬紅氍毹。秋翎垂頭西鼠暖,鴉青徑寸裝明珠。……少年家住賀蘭山,嘖裡擒生夜往還,鐵嶺草枯燒堠靃人居住白如請過賈母安。曰馬法「,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火,黑河冰滿渡征鞍。十載功成過高柳,閒卻平生射鵰手,……今朝彷彿李陵台,將軍喜甚圍場開,黃羊突過笑追射,鼻端出火聲如雷。……」

我們很可以拿昊梅村筆下的這位將軍和《紅樓夢》中馮紫英的父親神武將軍馮唐,比較一下,就可以明瞭馮唐父子的打圍情況。

(14)楊賓《柳邊紀略》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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