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是怎麼煉成的
絕大多數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題材、內容跟作者自己的情況是沒有直接關係的,因此大家對作者的情況也不注意,很多到現在甚至於誰著的都弄不清楚,《三國演義》作者是羅貫中,對羅貫中的情況諸位瞭解多少呢?研究者也講不清楚多少,因為羅貫中跟諸葛亮「借東風」沒有關係的,跟劉關張也沒有什麼多大關係。《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蘭陵笑笑生是誰呢?這個也爭論來爭論去。
《紅樓夢》在流傳過程中實際上情況也差不多,知道《紅樓夢》作者是誰的也不是很多。有些人說搞不清楚,有人說據說是曹雪芹。但是曹雪芹是怎麼樣一個人呢?沒有什麼人瞭解。這個瞭解還是上一個世紀初,胡適他們一代新紅學派開始對它的作者的家庭情況做了一些歷史考證,才知道一些他的家庭情況,特別是他的祖輩的情況。所以我講呢,新紅學派把小說跟作者、作者的家庭聯繫起來,這是對紅學的重大的貢獻。當然新紅學派也有它嚴重的不足之處,我下面要提到。但是即使是如此,直接的關於曹雪芹的資料也還是極少極少,到現在為止還弄不清楚他究竟是誰的兒子。也不是說大家都不清楚,整個紅學界還意見不一致。有些說是曹顒的兒子,有些說是曹頫\的兒子,甚至於還有提出《紅樓夢》不是曹雪芹寫的。還有,曹雪芹生在什麼時候,他活了多大,這些問題說法上也都不統一。在這種情況下,產生了一些依據不足、證據不足、在我看來是錯誤的一些成見,還是很重要的一些成見。如果我們研究這個問題不拋開這些成見,我認為很難接近於事實的真相,不可能作為科學的研究。你在研究當中有了成見以後,也很難用冷靜的、客觀的、分析的態度來看待這些問題。
哪些成見呢?我這裡舉些例子。
第一種,認為曹雪芹一定是經過了像賈寶玉那樣的風月繁華生活,沒有經過這種生活,他哪裡寫得出來呀?這個是最普通的一個成見。所以,賈寶玉就是曹雪芹的影子或者化身,就是說賈寶玉這個人物基本上跟曹雪芹差不多,跟作者差不多,那麼小說描寫的故事呢,雖然說將真事隱去了,但是基本上是曹家的一個家史,他們家庭的歷史構成。這是一種成見。
第二種,認為一部內容這麼豐富、百科全書式的巨著,如果作者太年輕了,生活經歷、生活閱歷不夠,是寫不出來的。先有這樣一個觀念,就是要寫《紅樓夢》的人,你比如幾歲寫,那你寫得出來嗎?二十幾歲人家認為還不夠,至少要在三十歲、三十多歲以後來寫,才有可能。在我看來這也是一種成見。
第三種,曹雪芹寫《紅樓夢》是在北京的西郊某一個山村裡面,所謂「著書黃葉村」,這是一句詩裡面的,敦誠的詩裡面「不如著書黃葉村」。所以都以為《紅樓夢》是在西郊的黃葉村裡寫的,結果寫到後來沒寫完,天不假年,忽然死掉了,所以《紅樓夢》沒有寫完。從這一個觀點出發,我們看到的抄本裡面,最接近於曹雪芹死的時候的本子,譬如說庚辰本,庚辰年是1760年,距曹死還有三年到四年時間吧,這是最後整理的,認為這個是曹雪芹最後的定本。我覺得這也是一種成見。
最後第四點還有,小說後四十回雖然是後來的人給它續成的,但其中必定有曹雪芹的殘稿,多多少少還寫了一點,或者大綱,或者再退一步講,有一些回目加以啟發,在這個基礎上才能夠把這四十回補寫完,這個在我看來也是成見。
如此等等,都是我們很熟悉的一些說法,如果要成為一種確認,的確是如此,那就必須建立在可靠的材料基礎上,可是在我看來呢,事實上這些說法是經不起嚴格的檢驗的。
第二個問題,我講確定曹雪芹的生卒年,就是他什麼時候生、什麼時候死,是他能否過上曹家好日子的一個關鍵。這個問題實際上非常關鍵,有些人對生卒年的問題沒興趣,你們這些紅學家去爭論吧,早一年死,晚一年死,早幾年生、晚幾年生這有什麼關係,跟《紅樓夢》有什麼關係呢?這關係實在太大了,因為看法不同,曹雪芹出生的年月相差有十年之久,早的要早十年,晚的要晚十年,但是在曹雪芹出生以後發生的一件事情,就是曹家最大的事情,就是曹頫\——他的父親被抄家了,全部財產抄沒,從此以後就敗落了,搬到北京來住。如果這個時候曹雪芹是三四歲——就像幼兒園時候,和這個時候曹雪芹是十三四歲,能一樣嗎?這就太不一樣了,如果曹雪芹是十三四歲,那他還有回憶,特別像他是很聰明的人;如果三四歲的時候就抄家了,他就根本沒有可能過上風月繁華的生活。你說這關係大不大?我覺得很大,他出生在哪一年是沒有史料記載的,這是根據他死的那一年,跟他活了多少歲,倒推出來的,你死在哪一年,那你活了多少歲,這麼往上一推,就知道生在那一年,它是這樣推出來。
那麼記他歲數的資料呢,只有兩條,一條是曹雪芹的朋友敦誠——這個敦誠比曹雪芹小十歲,年紀很小——在甲申年寫的,也就是1764年2月2號以後,這一年最初的詩,是挽曹雪芹的,裡面寫到曹雪芹活了幾年。他寫的輓詩曾經改過,因此有兩個稿子,一個稿子說「四十蕭然太瘦生」。四十歲呀,這麼淒涼的,人又那麼的瘦,死的時候、他入殮的時候一定是看到了,說是「太瘦生」;第二稿裡面講「四十年華付杳冥」,四十年華,活了四十歲的時候就去見上帝了,「付杳冥」,就到陰間裡去了。這兩次的改稿裡面,文字調動很大,只有四十兩個字沒有動。那麼曹雪芹應該是活了四十歲。
第二個材料呢,也是曹雪芹的朋友叫張宜泉寫的。張宜泉沒有參加曹雪芹的葬禮,大概他不知道消息,曹雪芹又不是名人,又不是什麼大官,他死在西郊的時候,張宜泉是住在東南面,相隔還很遠,他大概是後來知道的,所以寫了一首詩叫《仿芹溪居士》,「芹溪」就是曹雪芹的號,哀傷他、悼念他,在這個詩的前面他加了一個小序,小序裡面講「年未五旬而卒」,他的年紀沒有活到五十歲就死了。
這兩個材料本來並不矛盾,四十歲也是沒有到五十歲就死了。不過一個講得很具體,很確鑿,四十,一個講得很籠統,不大確定,這兩個材料照例來說前面這個材料是可靠的,應該做依據。為什麼呢?因為,敦誠、敦敏的關係跟曹雪芹的關係還比較早,在西郊之前他們就有交往,這是一個。更重要的是他寫輓詩的時候,應該是知道死者年齡最確切的時候。我們平常朋友之間可能對年齡也不是瞭解得很多,但是死的時候要寫公告,享年多少,本來不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所以從這一點來講,他這個材料是確切的。
第二,有人說,虛構嘛,有時候湊齊整數嘛,四十不一定就是四十,也可以是四十幾嘛。這個話寫在別的詩歌裡面也可能,獨有寫輓詩的時候,人家明明活了四十三四歲,或者四十五六歲,甚至四十八九歲,你一定要給人家減掉多少歲,說是活到四十歲,而且兩次都不改,這種可能性沒有,講四十年華就是四十年華。但是現在有相當多的人都贊成、都運用、都看重張宜泉的說法,說「年未五旬」。他說他這個是一句散文的話,沒有到五十,既然沒有活到五十,你猜他四十二三也可以,猜他四十八九也可以,而且大多數的人都是猜他活到四十八九,總希望曹雪芹活得長一點,這樣的話才好解釋抄家的時候他已經十幾歲了,那個時候他有這樣的一段生活。這都是從這個觀念出發的,這一點我說不對,我們要從事實出發,我們每一個材料都要推定它的可信程度。到雍正五年年底下旨抄家,就算雍正六年開始抄家,曹雪芹虛歲才四歲,實足還在三歲左右,這能懂得什麼,這既無回憶,也談不到風月繁華生活,何況曹頫\到後來生活已經很差很差了,就是天天買菜的錢都要靠當東西去買。何以見得?抄家的時候抄到什麼東西有帳單,都有公文在那裡,就在雍正十三年底,乾隆元年的時候——因為皇帝改了,這個時候所有犯罪的人都是要寬免、寬赦的,這是不錯的——有一個公文裡面提到,曹頫\,就是曹雪芹的父親,因為「少老抑棧」——這是他被抄家的直接的理由,直接的原因——而應該賠出來多少銀子,至於他的公款欠款那當然不要說了,那多少萬兩了。家抄了,東西全部充公了就拉倒了,獨有這個東西要賠出來,賠出來的數目是多少呢?四百三十三兩二錢。這也不算多嘛,《紅樓夢》裡寫到王熙鳳一下子從老尼姑那裡就要了兩三千兩銀子,說是打發打發,所以四百多兩銀子這不算太多,而且這個銀子你有錢不敢不還,但是沒錢也就還不出。這樣的話,從曹頫\被抄家,到雍正末年、乾隆初年的時候,七八年時間裡面,他還了一些。還了多少呢?還了一百四十一兩,還欠三百零二兩二錢,就是說這些非要還不可的錢,他每年還個一兩、二兩、十兩,這樣的話才還到三分之一還不到,還有三分之二的錢還不出來,這個時候剛剛做皇帝的乾隆給免了。但是,曹雪芹家裡是非常困難的,如果這個時候開始寫的《紅樓夢》,那怎麼是現在的《紅樓夢》呢,這根本不可能。所以我的結論是曹雪芹不可能有風月繁華的經歷。這一點可能聽的人會覺得這樣來講你太大膽了,是不是還能再想想辦法,讓他經歷經歷。就沒有這個經歷,這是我講的第二點。我這個說法跟現在流行的,或者是很多權威的說法不一樣的話,你們可以研究,也可以提出批評,我只能把我自己的看法說出來。
第三點我要講,他神遊於失去的樂園,他經常夢想失去的樂園,而且他說出來就像身臨其境一樣,他很會講。曹雪芹隨著家人回到北京的時候還是幼年,就是三、四歲吧,發還給他崇文門外十七間半房子,過去叫蒜市口,現在是大馬路了,廣安大街。所以他不可能有對於南京的種種回憶。但在他這個年齡,剛剛會講話,是什麼都想問的時候,而他家裡那些人真正是經過了家庭這樣一個大的對比、沒有地方訴說的時候,那個小孩子很聰明,已經會講話了,就跟他說說吧。他們家裡有什麼人呢,有兩代的寡婦,一個是他爺爺曹寅的妻子李氏,就是李旭的妹妹,一個是他的伯母,就是他的伯父曹顒妻子馬氏,祖母、伯母,還有他的雙親、父母,可能還有幾個老家人。後來因為照顧他爺爺的關係,養他們的遺孀,所以發還給他們這十七間半房子,還發還給他三對僕人——三對嘛,我想是三男三女,三個女的丫鬟或者三個老嬤子,三個老家人,僕人,這樣有六個人在這兒。這些人都可能給曹雪芹講,從前你爺爺的時候是怎麼樣怎麼樣,你爸爸的時候是怎麼怎麼樣,我們家裡以前是怎麼樣怎麼樣,可能講得是繪聲繪色,而且是很動感情,而小孩子的時候容易接受。他看到的是非常窮困沒落的生活,但想到的是在他出生初甚至出生前,他曹家是非常顯赫的,這形成了他的一種從小的夢想,他家裡是這樣的。有時候想像比現實感受更活躍,如果你們有過創作經驗的人就知道,不要低估了想像的能力。能寫出一個金粉世家的家庭的人不一定是富家子弟,何況曹雪芹有家裡這麼些情況給他講,那麼他直接的感受沒有,光是聽這個故事還不行?
曹雪芹到了北京以後,他比誰都有機會進那些王府、侯門、深宅大院,為什麼呢?因為他們上代的關係,他的曾祖父的妻子孫氏是康熙皇帝的保姆,所以康熙皇帝封她為一品夫人,這就是曹雪芹的曾祖母。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皇帝的奶兄弟,從小一起長大的,很小的時候他就是康熙皇帝的近侍。後來他做的職務雖然是江寧職造等職,但是實際上他擔負的責任比誰都大,他還兼江南的情報局長一樣,可以寫秘奏直接報告康熙皇帝:吏治鄉情,當時的官吏怎麼樣,我看上去某個人老是撈錢,某個人不錯,老百姓哪個地方受災害了,有什麼怨恨,等等,他都直接寫秘密奏章給康熙。他還兼今天講的「統戰部長」這個職務,聯絡江南漢人裡邊有地位的知識分子,廣交斯文朋友。所以他們這一家上代跟京城裡的關係是很密切的。曹寅有兩個女兒嫁給了親王,其中一個叫納魯蘇,所以他們在北京的親戚、故交、舊時候有來往的人一定很多。但曹頫\既然犯了罪,作為一位罪犯到了北京,當然大人之間來往可能顧忌多一點,但是像四五歲的小孩子誰領著都可以走,到這個王府去到那個王府去,都可以走走。所以曹雪芹到了北京以後他所走過的深院大宅是很多很多的。
所以我有一次跟我們紅學界的朋友講,我說你別看《紅樓夢》裡寫的劉姥姥進大觀園,進榮國府裡面很驚奇的樣子,看到自鳴鐘是什麼什麼,我說這很可能就是曹雪芹的看到的。他說你講得精采,誇獎我。我覺得曹雪芹跟劉姥姥不一樣,劉姥姥從來不知道這些,而他看到這些東西,看到人家深宅大院的時候,他的想法就會不一樣,就想到我祖母講過了,我們家裡過去比你還闊呢,譬如說我祖父在做江寧織造的時候就親自接駕四次,他的織造府作為行宮,這誰有這麼闊?所以他那時候看到人家的豪富,他的心情是複雜的。再說他交往的這些宗室子弟當中,家族在政治鬥爭中敗落的很多,比如說敦誠、敦敏,他們的上代就是努爾哈赤的第十二子阿濟格,很有名的親王,後來也是在政治鬥爭裡敗落了,所以他的子孫說是宗室,其實就和普通老百姓一樣。
曹雪芹到北京以後,聽到以前是玉堂金馬、後來是陋室蓬窗這種事情不知道有多少,而且曹雪芹這個人又會講,如果平時不講的話,喝了幾杯後他一定講,不但講還得哭。我這個話不是憑空想像的,敦誠敦敏的詩裡頭多次提到「燕市哭歌悲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燕市」嘛就是北京,一面哭著一面唱歌,悲歎自己的身世的不幸,秦淮河的風月他還在回憶著。當然敦誠敦敏弄不清楚這是回憶還是他聽來的夢遊。我說是他聽來的,他夢想自己本來家庭是怎麼怎麼好。因為敦誠比曹雪芹小十歲,敦敏比曹雪芹小五歲,比曹雪芹年紀還輕呢,看到他喝酒的時候在講這些、發這些牢騷的時候頭頭是道,講得如身臨其境,特別是講曹寅那個最繁華時代,所以敦誠敦敏的詩裡面已經可以看出他們有一些誤會,以為曹雪芹有過風月繁華的經歷,現在在回憶,在夢想。這些詩句有一句我可以確定敦誠敦敏的確是在曹雪芹的生動描繪下產生了誤解,就是「揚州舊夢久已覺」,揚州古代在東吳時代的直屬就是建業,是金陵,就是南京,所以指的就是南京,南京的夢早就醒了。這句下敦誠有一個註解:雪芹曾隨先祖寅織造之任,所以我講他夢已經醒了。這個顯然是誤解。你敦誠、敦敏說他活了四十歲,如果他要隨著他祖父而且有記憶的話,那起碼再多活二十年、三十年,因為他祖父在他出生前12年就死掉了,而且12年前生的話也沒有記憶,那還要大,所以實際上是趕不上了,要趕得上的話曹雪芹要活到六七十歲了,這正如《紅樓夢》裡面王熙鳳有一次談到省親的時候給人家講,以前這個皇帝南巡,這個熱鬧,可惜我們遲生了二三十年,沒有趕得上看那個熱鬧。這才是真的,沒有趕得上。所以我說這些都說明曹雪芹的這個《紅樓夢》裡寫的東西主要是他想像出來的,他在不斷地把這些生活素材——自己家裡當然為主,還有他看到的現在的富家,還有他看到的沒落的那些宗室子弟——在思想上醞釀起來,要寫一部書,一個風月繁華的大家庭,最後一敗塗地,沒落,這樣一種構思,逐漸地形成。
第四點,我想講一講的,就是他的窮困倒霉的命運造就了偉大的文學家,曹雪芹不幸的遭遇造就了他這個的偉大文學。乾嘉的時候有一個人,他的筆名或者外號叫二知道人,他說「蒲聊齋之孤憤」——蒲聊齋就是蒲松齡——「假鬼狐以發之」,藉著鬼狐來發洩出來,「施耐庵之孤憤,假盜賊以發之」,施耐庵借寫梁山好漢來發洩他內心的激憤,「曹雪芹之孤憤,假兒女以發之」,借兒女故事發洩出來,「同是一把辛酸淚」,心裡都有不平,都有激憤,才寫出這麼一部小說。我覺得這個話也講得很深刻。
曹雪芹最大的恨,最大的遺憾是什麼呢,我覺得不僅僅是生活上面,過去能夠吃大魚大肉,紅樓宴裡面的那種菜,現在呢只能吃粗茶淡飯,不是這個,最重要的是他覺得他的環境、他的路給堵住了,就是他這一生能夠發揮作用、做大事業的路給堵了。小說開頭寫了一個「女媧補天」的補天石,列了三萬六千零一塊,大家都去補天了,這一塊不用,「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以後」,就是補天石經過一番鍛煉以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補天」就是安邦治國,在古人看來這是男子漢的大事業,探春講但凡我是一個男人,我早就做一番大事業去,安邦治國,做大事業,實際上就是做官了,為國家做些事情。「入選」實際上就是參加科舉考試,為朝廷選中,被它錄用,這樣你才能安邦治國。在這一點上,瞭解他的脂硯齋曾經批道「無材補天,幻形入世」,這八個字就是作者一生的慚恨、慚愧、遺憾。脂硯齋還有一條批我覺得特別有趣,他說「剩下這一塊」,沒有用了,「便生出這許多故事來」,就寫出《紅樓夢》故事來,「使當日雖不以此補天,就該學去補地之坑陷」,就該去種田、做功,做些實實在在的事,補地之坑陷,使地能夠平坦,使這個地能夠平坦一點,「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話」,就不會寫出這麼一部鬼話來,把《紅樓夢》很戲謔地稱之為一個鬼話,鬼話嘛,你可以解釋為荒唐言,胡說八道,實際上他這個也是故事,也是很多已經成為鬼的前代人的故事。
可見,曹雪芹補天的路不通,這是他的很大的遺憾。過去是科舉制度,今天有人也許想曹雪芹文章寫得那麼好,為什麼不去考呢,難道他考不取嗎?這個《紅樓夢》裡講賈寶玉的時候就講過,這是兩個路子,他沒有經過系統的訓練,這個系統訓練就是符合科舉考試的訓練,封建正統的文字訓練是把《四書》、《五經》背得非常熟,把經義讀得爛透,能寫八股文章,這才能考中,胡適也說曹雪芹沒有經過很好的文字訓練,雖然他是個天才,但看得出他沒有經過訓練,是自學成才,這給他增加了雜學的知識,特別是他的哲學,他什麼都懂點,醫學也懂得一點,建築也懂得一點,紡織也懂得一點,飲食也懂得,這對寫小說來講正是一個非常有利的條件。另外根本的一點是,他的家庭環境政治條件是不合格的,這個大家今天也能理解,我們今天考大學已經不強調這個了,但也還沒有聽說過父親幾年前剛剛犯了重罪,他兒子去考試能夠考一個狀元的,這怎麼行呢,這都要調查的,父親是做什麼的。所以這條路,從他準備的條件講,他沒有經過嚴師教督的嚴格訓練,從他客觀上講,他也沒有考試被錄取的希望,所以這條路對他來講是斷的,他不能去安邦興國、治理國家,做其他大事。但是要讓他做工務農,曹雪芹還不甘心呢,所以只好寫文章,想讓大家知道他的才能,選擇了走寫小說這條路。
在《紅樓夢》的時代,還不可能把自己的事情或者自己家庭的事情遭遇原封不動地或者基本上如實地寫到一個小說裡,而小說在當時是供給人家適趣、解悶用的一個「閒書」,小說還沒有今天的地位,一種嚴肅的文學創作的觀念當時還沒有形成,誰願意把家裡的事情、把自己的事情寫到小說裡去讓人家看?我們今天講寫小說者很偉大,小說是不朽的事業的反映,但那個時候政治方面的環境,使得思想言論上受到很大的禁錮,他的家庭的興衰都跟朝廷、跟皇帝密切聯繫,而且從封建倫理道德來講也是根本不允許的,誰允許揭家裡事情之短,揭家裡之丑,你如實地寫的話,你得罪了某個長輩怎麼辦,不可以隨便褒貶自己家裡的人。如果《紅樓夢》這個小說的內容可以跟曹家或者某一個家庭是完全對上號的話,那簡直是不可想像的,某人和某人發生不正當關係了,某人和某人心裡還想著她,你敢那樣寫?曹雪芹覺得這樣寫也不對,所以他就要虛構一個東西,要跟他原來的家裡完全不一樣,但又要反映他對家裡的真實的感受,這是一個很大的矛盾。所以我講《紅樓夢》是移假成真,拿虛構的東西來把真實的東西保存下來,這一點,小說在開頭的時候就通過人名在第一回裡開宗明義地點明了。
第一回是什麼?「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它是個諧音,甄士隱就是真的事情隱去,賈雨春就是用假語保存下來了,「假語存焉」,而且不斷反覆強調這小說裡真假、有無,跟太虛幻景的對立,「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先是甄士隱做夢看到,後來賈寶玉做夢也看到,這都是反覆地強調真假,還有作者自題絕句,「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一把辛酸淚」就是現實基礎,就是他真實的感受,但寫出來是「滿紙荒唐言」,不是真的故事,你千萬不要去對號。所以《紅樓夢》的人物故事,包括大觀園的環境等,都是藝術的虛構,大觀園現在大家找不到,因為這是他自己看了多少中國庭院以後想像出來的,在滿清三百多年裡,任何貴族家,哪怕是親王,私人的花園都不可能達到這個規模,可以相比的只有圓明園,只有頤和園。他所取的現實的大量素材是經過重新鍛鑄變形以後用到這個小說裡面去的,脂硯齋很多評語都指出他的小說素材的來源,但從來沒有講過大觀園的素材來源。他這個都是點滴的素材,有時候是口頭禪,「樹倒猢猻散」是他爺爺經常講的,這個筆記裡面都記載了,還有作者自己小孩子時候的經歷,批書人知道的也給他指出來,這種細節的運用都是很真實的,人物的言行細節、命運也是符合於性格發展的邏輯,這也是它的真實的一面,更重要的是大家庭由盛到衰這一個敘事,這一個沒落,完全是現實的,是真實的,用作者自己在小說開頭講的話來說就是「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以失其真傳者,徒為供人之目反失其真傳者」。這些都是他的。這是他真實的美學理想。他的創作非常像我們近代創作的一些理論,他當初沒有很明確的這樣的理論,但它實際上是這樣的。小說的基本故事是虛構的,這一點脂硯齋也明確指出,你們去看第十二回的有一條評語,就是賈瑞生了病以後,有一個跛足道人拿了一面風月鏡來照他們,他講這個風月鏡是從太虛幻景、寶靈殿裡面出來的,在這裡脂硯齋講,因為這面鏡子就象徵著這本書,可以正反兩面照。
再看人物,賈寶玉現在都被人家看做是曹雪芹自我寫照。所以現在寫曹雪芹小說的人,也按照賈寶玉的基本性格和特點來塑造曹雪芹,有的小說裡面我看到好像曹雪芹年紀輕的時候跟賈寶玉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甚至我還看到一種電視劇的稿本,這本子拍出來沒有?還不一定拍出來,因為我們給他提意見了,他完全根據賈寶玉的性格特點來寫曹雪芹,說曹雪芹小的時候也是喜歡弄脂粉、畫畫、釵環這些東西,也有扎咎,還喜歡吃女孩子嘴巴上面的胭脂,甚至還有同性戀傾向,都寫進去了,哎,這是賈寶玉,這不是曹雪芹,曹雪芹哪會是這樣的?你這樣塑造曹雪芹的話,那就把賈寶玉跟曹雪芹搞混了,這實在是很大的誤會。
曹雪芹說小說不是他自己寫的,說是石頭寫的,我拿來看看改改。石頭不會寫書,所以虛擬作者是石頭,後來就是通靈寶玉,掛在賈寶玉的脖子上,一直跟著賈寶玉走,就像一個隨軍記者一樣,他通靈的,什麼都知道,所以賈寶玉看到的、接觸到的人的事情,哪怕一個人關在房間裡賈寶玉沒有看到,他也能知道,因為他通靈的嘛,就像《聊齋》裡面寫的狐狸精一樣。曹雪芹這樣的一種構思,這樣的結構,無非想說我這個東西是通過賈寶玉來寫這個故事,而這些故事都是我親自聽到的,經歷到的,特別是後來曹家沒落的時候是他經歷到的,繁華的時候沒經歷,它是這樣的一個設計,後來把它改成石頭就是通靈寶玉,就是賈寶玉的前身,這樣就弄不清楚了,作者嘛是石頭,那麼作者就是賈寶玉了,賈寶玉就是曹雪芹,就這樣子劃等號,這實在是很大的錯誤。
賈寶玉是曹雪芹提煉生活素材以後成功地重新創造出來的一個全新的藝術形象,就好像魯迅寫的阿q一樣,阿q是魯迅嗎?當然不是,是他創造的。這一點由最熟悉曹雪芹的批書人脂評明確地指出:「按此書中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曾親目睹者,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之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脂硯齋對曹雪芹很熟悉,如果賈寶玉是按照曹雪芹寫的,他怎麼說從來沒見過?而且移到第二個人不行,這個話實在講得太好了,這個話就是黑格爾講的典型,黑格爾講典型就是「這一個」,就是「這一個」典型,阿q就是阿q,沒有第二個人,他綜合了中國民族性的某些特點。賈寶玉也是這樣,他移到第二個人是萬萬不可的,你說,這是不是很明確地告訴你,賈寶玉這個形象是曹雪芹創造的。
其實不但是賈寶玉這個人物是如此,就像林黛玉、薛寶釵這些人物也是這樣。有一條脂評這樣講:「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使二人合而為一。」這個話曾經在50年代遭到批判,說是階級挑撥論。薛寶釵同林黛玉完全是對立的嘛,怎麼兩個人把她合二為一,這不是調和還是什麼!意思沒有弄懂,先別馬上進入批判。其實脂硯齋的意思是說本來是一個人,他現在把她寫成兩個人,譬如說曹雪芹理想的人,把她的重感情聰明靈巧很直率的一面寫到林黛玉身上,把博學多才很冷靜很機智的一面寫到薛寶釵身上,這兩個人看上去是對立的,到這一回的時候,兩個人互相交心,兩個人作為好朋友了,這在脂硯齋看來是合二為一。這個觀點我們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脂硯齋認為這兩個人是「幻筆」,可見他脂硯齋也不知道曹雪芹是不是真有個女朋友,像今天有些人在找來找去找到蘇州某某人,說是林黛玉的原形,好像本領比脂硯齋還要大,脂硯齋都不曉得。還有一條,說「將薛、林作真玉假玉看書,則不失執筆人本旨意」,就是講把薛寶釵和林黛玉當作真寶玉和假寶玉來看這部書的話,就不會失去這個作者原來的意思。真寶玉、假寶玉當然是幻筆,你以為真的有兩個人,名字也一樣,相貌也一樣,就是姓屬不一樣,一個姓真一個姓假?這當然是個幻筆了,這樣容易。你寫的是假,有必要的時候拿點真的點,真是在南京,假是在都中。譬如說元妃省親,這個事情寫得很熱鬧,這是可以寫的,女兒看父親嘛,但康熙南巡,爺爺接駕,這是萬萬寫不得的,這一寫大家都知道了,這個事情太出名了。那怎麼辦呢?在省親之前有一段談話,說當年宋皇帝南巡的時候怎麼怎麼樣,說明講的是康熙南巡的時候獨獨是他們甄家最氣派,獨獨他家裡接駕四次,脂硯齋馬上在這旁邊批:這是大關鍵。這裡用真假來點一點,這是一個。真玉假玉,就是黛玉、寶釵,這還是他原來「幻筆」的意思嘛,可見在脂硯齋的心目中,這兩個人並不是有現實的人作為依據的。
還有一條更有趣,是在二十六回批的,就是有一次賈芸把那些小說偷偷地拿給賈寶玉看,或者賈芸去看賈寶玉的時候,走過窗前看到他在裡面好像在唸書,後來一進去的時候見他果然弄本書在那裡看。這裡脂硯齋有批語說寶玉裝樣子看書,「這是等芸哥看,作款式,如果真看書,在隔紗窗子說話時已放下了,「玉兄若見此批」——玉兄就是賈寶玉——「必云:老貨,他處處不放我,可恨可恨」。下面講「回思將余比作釵、顰,乃一知己等何幸也!一笑」。回想作者把我比作薛寶釵,比作林黛玉的話,這是我的一個知己,我多麼幸運啊,一笑。有的人根據這個東西就推出脂硯齋這人可能是女的。但女的也不能老得那個樣子吧,曹雪芹寫小說是從他十幾歲開始,寫到二三十歲,那時候那女的年齡還要更輕一點,怎麼就變成老朽、老貨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這說明男的某些體會也可以移到女的身上,這完全是魯迅先生所謂創造典型的話,移來移去的,嘴巴在浙江,眉毛在江西都可以的,你生活體驗了以後,經過自己的重新的藝術創造,可以寫得出來。
我舉這些東西來說明《紅樓夢》裡面這些人物故事都是虛構的,有很大的虛構成分,千萬不要和實際生活中的人去對來對去,這是對不好的。再下面一點,我講講給《紅樓夢》批書的。剛才講脂評,這是籠統講,凡是脂硯齋重評在《石頭記》上面的批語,我們都叫它脂評,實際上有的是脂硯齋,有些不是脂硯齋。到底批書的都是哪些人?我就講這個。這個我只能講得比較籠統一點,不能講得太詳,因為否則的話要引的材料太多,實在不合適。
我可以說裡面分為四類人,第一類人是所謂「諸公」,就是譬如是像裡面講到梅溪、松齋等人,可能還有沒有署名的別的人,這是一批人,這批人是曹雪芹的初稿寫出來後,為徵求意見拿給他們看,這請你看看,你有什麼感想,你有什麼意見,你就批在上面,這樣的一些人,這是最早的一批。當初也沒有想到《紅樓夢》要用帶評語的形式來流行,就是寫好了以後請人看,這些人有很多可能是他的上一輩人,也有可能他同一輩的親友在上面提意見,所以這些人在上面寫什麼都可以,感想什麼都可以,而且批語可能不多,每一個人可能批了幾條,看過了算是我提過意見,但是總起來也有一定數量,這叫「諸公」。這是第一類。
第二類就是一個人,就是脂硯齋,這個人是有意與曹雪芹合作的,就是他想把他的評語跟小說正文一起流傳到外面,流傳到後世。因為當時點批小說的風氣很盛,而且實際證明很受到人家歡迎,比如說在他們面前有個金聖歎,他批小說批戲曲都受到大家歡迎。脂硯齋也想批了以後隨著正文一起流傳,所以他在把自己的批語整理的時候,就整理成正文下面的三行夾批。這個人的年齡我想跟曹雪芹相仿,或者大一點,或者小一點,相差不多,很年輕的。他是在諸公之後批的,所以他曾經在自己的批語上提到:諸公批有諸公的樂趣,我批有我的看法。前面雖然有諸公批過了,但他們不想流傳,而他的目的不一樣,他要準備流傳。他的批語叫重評,「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因為前面很多他的親友都已經在上面批了不少了,我重新來評,這叫重評,這「重評」兩個字在我的理解是對諸公而言的,不是像現在許多研究家說重評是他脂硯齋第二次評。既然有重評一定有初評,那麼脂硯齋初評是什麼時候?然後重評是什麼時候?三評、四評,到己卯、庚辰年間,脂硯齋已經四次評閱《石頭記》了,但是書名不叫「脂硯齋四評《石頭記》」,而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所以他這個重評是脂硯齋對前人已經評過的不去管它,我自己重新來評,是這個意思。這一點也是很關鍵的一個問題。
第三類人就是「畸笏叟」,他是書稿的保存者,曹雪芹寫好的書稿由他負責保存或者管理。我以為絕大可能畸笏叟就是他父親曹頫\,這一點如果要詳細講的話,那要寫一篇文章,我這裡只舉最明顯的幾點。曹雪芹死了以後,他留下來的手稿、書稿沒有別的人批,只有畸笏叟批,死了以後繼續在那裡批,說明這個書稿在他手裡,是他保存的,而且批了好多年。你說人死了以後能夠把死者的這麼重要的遺物書稿拿來保存的,那是誰呢?這是你們可以考慮的一個。第二個大家知道,《紅樓夢》的第十二三回這個地方,寫原稿時寫「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就是秦可卿和她的公公之間有些曖昧關係,最後被人家撞見以後她自殺了。但是這個畸笏叟看到秦可卿托夢給王熙鳳的事情,講了家裡幾大弊病,後世怎麼安排,他覺得很有眼光,我們家裡本來也是這個樣子,就是沒有考慮到這些後世安排,比如說在自己的墳地旁邊多造些義學或者是祠堂,將來退了以後子孫可以在這裡種田,他覺得這些都是很有遠見的,所以建議把她在男女問題上犯的錯誤捨掉,別寫出來了,「故捨之,因命芹棄」,命曹雪芹把這些刪去,曹雪芹就聽了這個意見刪去了,刪掉也不可能全刪掉,還保留了很多痕跡。你說誰能「因命芹棄」,命作者把它刪去,有這麼大權威?還有,這個畸笏叟的批裡面有幾次稱「余二人」,我開始都弄不明白,很長時間都弄錯,有時候覺得「余二人」一個大概是畸笏叟,一個是杏齋、松齋,猜來猜去。現在也想通了,「余二人」就是他的雙親,如果這個是他的兒子的話,他完全可以這樣講,我兩個人也可以寬慰了,因為兒子是兩個人的,是父母親的,等等。這裡我不再做多考證。
第四種,我們叫「圈外人」,圈子外面的人,但也比較早,有一些可能瞭解曹雪芹原稿八十回以後寫的大體內容,有些不瞭解,但是都是早期的抄本裡的。這個也有一批人。大體就是這麼四類。
第七點,成書的時間同書當中的破綻。在甲戌本裡面,多出一句話是其他抄本裡所沒有的,就是說到「至脂硯齋甲戌」,甲戌是什麼年份呢?是1754年,曹雪芹1764年死的,1754年剛好還有十年,三十歲的時候,1754年「抄閱再評」,我把它抄閱過來了,人家諸公評過了,我再評仍用《石頭記》,我寧可堅持用《石頭記》,所以他的署名叫《石頭記》,有這麼句話。由此可見,在1754年之前曹雪芹已經有了全書的初稿,儘管有些要散的,有些要分的,還沒弄清楚,他這裡還沒整理出來,只有十六回,但是初稿都是有的,因為後來其他本子還是整理出來了,而且在這個書的楔子上面已經說了,曹雪芹在稻香村裡「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如果沒有弄好的話不會講這個話,實際上就是創作改改寫寫,改了五次了,哪怕第五次沒有完成,改了一半,這麼也算第五次了,反正初稿是有的,《凡例》詩裡面——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前面多了一個《凡例》——最後一條,就是此書開卷第一回,也就是後來被抄到現在很多流行本子前面的第一段話裡面有一首題詩,這首題詩裡面最後一句話講「十年辛苦不尋常」,就是改來改去,改五次的稿子,前後改了五年,這樣來算,我們如果沒有成見的話,《紅樓夢》從開始寫到寫成用了十年,應該是二十歲之前開始寫,在三十歲之前寫完。
很多人講好像年齡不大一點寫不出來,但是我想這是完全可能的,對於曹雪芹這樣一個天才來講,十八九歲開始寫,寫到二十八九歲,十年,他初稿都已經寫完了。《紅樓夢》是寫完了的,最後一回都有,這個大家稍微研究過脂硯齋的都知道,它最後叫「金鑾情榜」,一個榜貼出來,裡面對每一個人還有幾個字的評語,賈寶玉出家也寫了,「懸崖撒手」都寫了,林黛玉死都寫了,寫完了最後一回末尾他都講到了。有人說這個太早,有人說十八九歲寫到二十八九歲,這麼偉大的小說能寫出來嗎?不相信也合乎情理。比如前蘇聯有個作家叫肖洛赫夫,他寫了《靜靜的頓河》,這麼厚四本,你如果看電影的話可能一晚上看不完,要看好幾個晚上,場面也蠻大的。你知道他什麼時候寫出來的嗎?《靜靜的頓河》出版的時候肖洛赫夫二十二歲,就因為這一點有人懷疑他寫不出來,是剽竊人家的成果。他為此打了一場官司。到後來肖洛赫夫的手稿找到了,這種謠言就破滅了,他確實就是二十二歲之前寫的《靜靜的頓河》。曹雪芹從二十歲到三十歲,或者是二十歲之前開始寫,就寫不出來?我覺得這是根本不成其為理由的。
總體來講,《紅樓夢》的結構很嚴密、很合理,描寫很精細,但是也不要否認裡面破綻不少,這些破綻從小說描寫來看根本連缺點都算不上,可以略去不計,但是有些研究者就非常認真,就是要找這個破綻,而且得出些結論。是哪些破綻呢?一個是說小說人物年齡前後不一致,或者有矛盾,譬如說賈寶玉到底是十三歲?十四歲,還是到十五歲到十六歲,前後寫的不一致,現在舉的最多的比如說巧姐,還有元春到底比寶玉早幾年生的,還是第二年就生了賈寶玉,那等於差不多年齡,還是過了若干年以後再生的,即使後來有些人補,補來補去,補了這裡那裡有矛盾,補了那裡這裡有矛盾,年齡大小不一致的地方有很多,嚴格說來是破綻。但是我們總的來看,曹雪芹在寫的時候如果不把寶玉寫得小一點的話,他跟姐妹們怎麼能同住到大觀園去?那姑娘小伙子也不大合適。所以要給他寫得小一點。但太小也不行,一開始就要讓他有愛情的可能性,寫他的生理過程,得寫第五回,要寫太虛幻景的夢,要寫他跟襲人的超過一般的關係,這表示他不但是個孩子,好像應是個男人了,所以他在這個地方五次修改,改來改去,一會兒大,一會兒小,有一些矛盾,差一年兩年我說一點都不奇怪,我們看《紅樓夢》裡面並沒有覺得這是破綻。還有地點,大觀園這個地點有時候也有前後不一致的。比如梨香苑,本來說是在大觀園的西北角,西面,但是寫到後來他又說從東門走了,到東面去了。小的破綻這都是有的,這些都是一稿多改,改了四五次才產生的不統一,但是現在有些人太認真了,就得出相反的結論,說《紅樓夢》這部書不是曹雪芹一個人寫成的,是原來有一個人寫了一部書稿曹雪芹拿來改的,這個還是受到小說前面的開頭虛構的影響,有二書合成說,有三書合成說,還有個日本的作者說是六書合成說,哎,小說不是理論文章,理論文章你這篇文章哪幾個觀點,我這篇文章幾個觀點,各有好處,我可以把兩篇文章合在一起。小說怎麼個合法?有人物的,都有不同的個性,我還沒有看見過,特別是長篇小說,能夠有兩個原來不同的小說合在一起,就由曹雪芹最後把它合在一起,這能成嗎,所以我們說這個問題就是這樣的。
第八點,我就講曹雪芹最後十年沒有在寫也沒有在改《紅樓夢》,這一點提出來的話,很多人都很疑惑。有一段話,就是敦誠的詩,寫給曹雪芹的,說「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我把它翻譯出來,就是你不要因為生活困頓就老是發牢騷,也不要整天去找這個有錢人家那個有錢人家解決你的生活問題,那些殘杯冷炙吃剩的東西就是給你的話,他們還要有了不起的臉色給你看,我看你還不如在黃葉村好好地寫書吧。這是勸勉他的話,勸戒他的話,並不是描述他的話,因為敦誠敦敏知道曹雪芹在搬西郊之前是寫過小說的,也一直在寫小說,所以他到西郊以後勸他還不如寫書。這正好證明曹雪芹在那個時候沒有寫書,他在為生活奔忙,這是外證。最重要的是內證,就是從1754年甲戌年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十六回的本子出來以後,後面所有的本子都沒有曹雪芹改動一個字的痕跡。甲戌年這個本子我認為是最後的定本,不管是作者定的也好,是脂硯齋定的也好,他覺得可以,基本上沒有什麼問題,他把它抄出來,只抄了16回,當然不是說16回之外沒有稿子,還是有,但是這個本子是不是只有16回,我們也不知道,可能它整理的還要多,這個我們不去管它。這個本子上面說,這個石頭在青梗峰下,看見一僧一道過來,在那裡高談闊論,在那裡談天說地,後來就說到了人間的繁華富貴,這一來這個石頭心就動了,就求一僧一道把它帶到人間也去享受享受,一僧一道馬上說那不可以,這個你要後悔的,說人世間的事情往往是好事多磨,樂極悲生,倒頭一夢,萬境歸空,我看你還是不去的好。但這個石頭思想工作做不通,一僧一道覺得沒有辦法,你既然如此的話,那麼讓你去體驗體驗,不過到時候你還得回到這裡來。不過現在你這麼塊大石頭怎麼去呢,我把你變成一個小小的通靈寶玉,上面刻上幾個字。這一大段四百多字的文章在其他所有本子裡都沒有,其他本子就是一僧一道到了青梗峰下,看到那個石頭又變成那麼小的一塊,這裡缺掉四百多個字,只看到這個石頭什麼時候會變成一塊小的美玉,所有的這些文字後來所有版本裡都沒有補上來。再譬如說周瑞家的送宮花,送到王熙鳳家裡,看到奶媽正在拍巧姐睡覺,周瑞家的就問了:奶奶還在睡中覺嗎?也該請醒了。「請醒了」就是請她醒來。後來所有的本子覺得前面拍大姐,就把「奶奶」兩個字改掉了,改成「姐兒」,「姐兒睡中覺嗎?也該請醒了。」吃奶的小孩子什麼叫睡中覺?她一天到晚睡覺。她還要把她弄醒,弄醒幹什麼?它實際上講的是王熙鳳在裡面睡覺,而且在那裡有風月之事,是寫這個,所以這個奶媽拚命搖手不要講這些話!你們細細去看,這個本子這是明顯改錯的,後來所有的本子都錯,曹雪芹如果看過的話還不說你們怎麼胡改?把我這個東西怎麼改成這個樣子?這樣的地方多了。所以我們說從1754年以後,沒有任何的跡象看出曹雪芹在改《紅樓夢》或者在寫《紅樓夢》,因為《紅樓夢》他寫好交給你,你給我加批語,你給我去謄清,最後你全部弄好了我還可以看一遍。但是為什麼老是沒有看一遍,拖了十年之久呢?
這就關係到第九個問題:這個書怎麼會變成殘稿的。我覺得就是一個原因,就是畸笏叟在曹雪芹死了兩三年以後才把這個問題提出來。有一次在借閱過程中,在書稿謄清過程中,被借閱者遺失了五六稿,哪個馬大哈,可能還是長輩,借去了,就說我還給你了,他說沒有還,找不到了,五六稿,這五六稿全在八十回以後的,不是八十回以前的,其中有些什麼呢,有《衛若蘭射圃》文字,《獄神廟慰寶玉》、《花襲人有始有終》,還有《懸崖撒手》等五六稿。其中有些稿子緊接著第八十回的,講第八十回還不對,應該講第七十九回,因為《紅樓夢》曹雪芹留下的只有七十九回,這個你看列寧格勒藏本就知道,現在的八十回是後人把七十九回分開成的,因為七十九回不大好,流傳的時候還不如給它分成八十回,硬給它分開的,在列寧格勒藏本的影印本中華書局本出的時候還是七十九回,這個七十九回包括現在七十九回八十回的內容。不上不下到七十九回,沒有了,因為第八十回在我看來就是《衛若蘭射圃》文字,這個文字丟了,而且它丟的五六稿,這個人借去的時候不是連著的五六本,而是這裡借一稿、那裡借一稿,一直到《懸崖撒手》,那是很後來做和尚去,《獄神廟慰寶玉》也比較靠後,不是連著的,這個沒有辦法抄出來了。很簡單的,就是這麼一個原因。如果說真的是什麼皇帝覺得他八十回以後寫的好像有礙於他的政治,請一個人把它篡改篡改,那也不會請到高鄂,他當時才是一個舉人,皇帝要請人做什麼事情的話根本輪不到他的。所以整個散失的原因就是這樣。而後來的殘稿除了這五六稿以外,稿子並沒有丟掉,這一點在曹雪芹死後的畸笏叟的批語還提到,你看到後面那一回裡還提到,就是抄不出來了,他也不肯再借給人家了,再借給人家那更加丟掉了,那麼就是個人保存著。個人保存的東西,保存兩百多年,畸笏叟是誰現在都不知道,老頭死掉了,在這個世界上煙消雲散了,曹雪芹的原稿也就隨著一起去了,沒有了,這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大的遺憾。明明寫完的一部小說,最後就變成殘稿了,原因是一種簡單的原因,枯燥的原因,傳抄出來的只有八十回。
最後一點,我就講後來的四十回是誰續寫的。這個問題我就不展開講了,後來四十回寫的人,我覺得程偉元、高鶚講的話還是基本可信的,就是原來有一個人現在他不肯講出名字來,他寫了四十回,這個稿子沒有廣泛流傳,可能就是抄了個一兩部,或者三四部,少量的抄出來,所以大家都不知道,被程偉元收藏到,他就約了高鶚一起分擔整理工作,這個從現有的《紅樓夢》稿本的情況完全可以看出,原來有個很簡單的本子,這裡高鶚也好,程偉元也好,應該說整理這個東西是有功勞,特別是高鶚,因為後面四十回不齊,有些過於簡單,有些還有矛盾,所以他要補寫好多回,補寫好多情節,而且修改了很多情節,這樣變成了現在的一百二十回。我覺得它這個基本上是可信的。
還有別的材料,因為在這個書整理出來之前已經有人提到一百二十回本,有些在序言裡已經提到,而且特別是在甲戌本裡面對上面八十回的修改,都可以看出它是在湊合後面的情景,後面有矛盾的地方它都刪掉了,這都是在程偉元要高鶚來做這件事之前。
還有從文章本身來看,這個文章裡面沒有曹雪芹寫的一個字,而這裡面寫的脂硯齋評語裡提到的後面的八十回以後的情節,沒有一處能夠完全合得起來,可見這個是另外一個人寫的。寫得最大的不同,我今天只用一句話來講,原來的構思是一個大悲劇,它的結尾就是《紅樓夢》曲子的最後「飛裊骨頭嶺」,各種各樣不同的悲慘命運,所以叫薄命司,寶黛悲劇當然是其中的中心,這樣組成一個大悲劇,最後落得一片茫茫大地真乾淨,這是原來的構思。現在把這個悲劇的性質很大程度上轉化為婚姻不自由的悲劇,寶黛悲劇,寶黛拆散了。這個悲劇的範圍縮小了,性質也有改變,實際上婚姻問題不一定同家庭的沒落有關係。但是沒有後四十回,這個書現在也流傳不了那麼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