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北俗(上)
《紅樓夢》一書中所描寫的衣、食、住、行,以及語言、稱謂、家庭禮俗等等瑣事,是我們研究民俗學、歷史學的絕好資料。這些資料值得我們深人地研究、探索,所得成果對於「紅學」既是貢獻,對於民俗、歷史也可參考,確實能夠一舉兩得。
歷來研究《紅樓夢》的學者,對書中描寫的是南俗還是北俗,看法不同,本文擬就《紅樓夢》中反映的北俗,提出管見,以就正於這方面的專家和喜愛紅學的廣大同志。本文所說的北俗,狹義來說指的是滿洲風俗,因著者曹雪芹世代隸屬滿洲八旗,改易滿俗,是非常自然的事。然《紅樓夢》所反映的風俗,仔細研究,實非滿洲所獨有,它還包括蒙古、達斡爾等各北方民族習俗在內,故嚴格來說,以用「北俗」二字較為恰當,這是本文文題採用「北俗」二字的原因。這裡必須說明的是:歷來紅學專家主南俗說的佔多數,主北俗說的比較晚近才有專家提出。1其實這兩種說法都是正確的,原因是著者既為北方漢族且久已滿化,但又長期居住江南,自然南、北風俗對著者都有影響,既不可偏執一說,也不應主觀臆斷。本文雖專論北俗,但決沒有否定南俗影響之意。卻有一點值得提出,即《紅樓夢》除真實的南、北風俗反映之外,對服裝、稱謂等尚有虛構的成分在內,這一點似乎過去提到的人,還不多。
大凡文學作品都要經過藝術加工,往往著者的文學修養越高,書中藝術加工的比重越大。文學修養較低、甚至很低的著者,雖想進行素材的藝術加工而力不從心,只好就真實背景如實地筆錄下來。例如《再生緣》中描寫兩個姑娘逃跑,本是不相干的兩回事,但作者描寫她們逃跑的行動、動作完全一樣,這就說明所據背景本是一個,著者沒有能力虛構出另外一種逃跑方式,結果給讀者造成藝術加工不高的印象。又如我看過一本抄本《施公案》,書中把黃天霸描寫成八旗人裝束,與通行本《施公案》不同,與舞台上黃天霸頭戴英雄帽、身穿花戰袍,相去更加遙遠。以上二例便是最初著者不善作藝術加工的結果,因而難於吸引讀者,其書的文學價值也就不高。但就我們從事民俗學、歷史學研究的人來看,這種藝術加工較少、甚至很少的作品,反而是極其可貴的研究材料。因為它們反映當時社會現象是較為真實的。
《紅樓夢》與此恰好相反,由於著者曹雪芹文學修養很高,總的來說他雖然不能脫離當時的客觀存在來進行描寫,但由於文學藝術加工較多,有的地方甚至令人感到他要迴避某些東西,也進行了藝術加工。這就令讀者墜入五里霧中,分不清客觀的真實和藝術的虛構。這種混淆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使後人難於分辨。目前下手進行分析,已有時間已晚的感覺,也只好就今夭尚能分辨的進行而已。
最後應該說明的是本文的引文,全以《庚辰本》為據。舉例自然也以前八十回為限。因為程高本不止後四十回,即前八十回也有各種不同的改動,與雪芹原書有一定的差距,故暫且擱置,以侯他日另題專論。尚望讀者見諒。是為前言。
一、發 式
《紅樓夢》中因藝術加工的關係,特別是繡像帶圖的《紅樓夢》大量流行以後,書中人物品概變成了古裝,幾乎成了公認的事實。這種錯覺相沿已久,我們應該實事求是的還它本來面貌。先從髮式說起:
《紅樓夢》中描寫男人髮式,主要集中在賈寶玉身上。,如第三回中,描寫林黛玉眼中的寶玉的髮式是:
「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紅絛結束,共攢牽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如漆黑亮。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
又如二十一回,史湘雲與寶玉梳頭,寫寶玉的髮式是:
「在家不戴冠,並不總角,只將四圍短髮編成小辮,往頂心發上歸了總編成一根大辮,紅絛結住,自發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有金墜腳。」
男子梳辮,本是自拓跋魏以來北方民族的髮式,經契丹、女真、蒙古大同小異,到清代男子都梳辮,垂於腦後。四圍梳小辮,歸至頂心編成大辮,這是清代滿洲世家子弟幼年時的髮式。這種髮式直保存到清末光緒年間還存在著,不過已不普遍而已。至於寶玉所戴的「冠子」、「勒子」,又是什麼「束髮嵌寶紫金冠」,「二龍搶珠余抹額」全屬虛構,實際上是沒有的。
寶玉既梳辮子,且那種辮子的髮型直到清末還有保留,那麼賈赦、賈政、賈珍、賈璉等不問可知,都是梳辮子的了。不過樣式與寶玉的不同,是成年人的髮式。清代前期成年人的辮子,留的底盤很小,其餘地方一概剃去、六十三回寫寶玉令芳官改換男裝,有下列一段文字:
「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來,帶了些花翠。忙命他改裝,命將周圍的短髮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
芳宮的改裝,正是模擬上述成年男子的髮式,所以才剃得露出碧青的頭皮。
清代滿族少女也梳辮子,幼女也梳上述寶玉式的小辮。如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時的芳官:「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拖在腦後。」
和寶玉梳的完全根同。同一回中說襲人等年紀較大的都已「將正裝卸去,頭上只隨便挽著?兒」。「正裝」什麼樣?書中有意避去。平時髮式,滿蒙女子髻在頭頂上,漢族女子髻在腦後,這是非常清楚的。襲人等:「頭上只隨便挽著?兒」。當然是滿蒙女子之髻,所以才在頭上。又如四十四回:「鳳姐……回頭向平兒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可證平兒髮髻梳在頂上。再如第三回寫鳳姐:「頭上帶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也是證明髻在頂上(這一條材料有虛構成分在內)。所有上述一切,都證明曹雪芹所描寫的是當時包括曹家在內的滿洲男女、長幼的髮式。雖有虛構成分在內,極易區別開來。
當時的正裝髮式,著者一再躲避直接描寫,對賈母、王夫人等入宮時,一概用「按品大妝」字樣帶過。不肯如實描寫。男的更是這樣。如第十五回寫北靜王水溶:「頭上戴著淨白簪纓銀翅王帽」。這是從戲台上搬下來的,毫無當時現實生活的反映。
二、服裝
和髮式密切相關的便是服裝。在研究《紅樓夢》中人物的服裝之前,必須先弄清清代前期中國服裝的時代特點。清代前期男人的服裝,滿漢一致,都穿滿裝。只有和尚、道士、尼姑可以沿用長裙廣袖的明服。女人服裝滿、漢卻有所不同,滿族女裝與男裝相似,也穿袍、褂,足上著靴或鞋。漢族女裝上衣較短,下面穿裙,足下弓鞋。睡眠時還要穿睡鞋。先明瞭當時滿、漢服裝大體上區別所在,才好就書中實例進行探討。
1、袍子
《紅樓夢》中男人都穿袍子,這種袍子是滿洲袍,與蒙古袍雖有歷史上的淵源,但樣式不同。滿洲袍是後來男人所穿「長袍馬褂」的長袍的前身。女袍又是後來極普遍的女人所穿旗袍的前身。《紅樓夢》中單寫男人所穿袍子,即有袍子、箭袖、紗衫、皮襖之別,例如七十二回中:「賈璉道:『我才要找姐姐去,因為穿著棉袍子熱,先來換了夾袍子再過去找姐姐,。」(按有△字系後加)。又如寫寶玉出門時穿的衣裳,可以舉出下列四例:
「(寶玉)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第三回)
「(寶玉)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腋箭袖」(第八回)
「寶玉穿著大紅金蟒狐腋箭袖」(第十九回)
「賈母見寶玉身上穿著荔色哆羅呢的天馬箭袖」(第五十二回)
「箭袖」是滿洲服裝袍子袖口帶馬蹄袖,原為射箭時遮蓋手背之用,後來凡正式禮服的袍子都帶箭袖。這與當時滿洲禮服基本相合。又如寫寶玉在家中的日常服裝,如:
「(寶玉)身上穿著銀紅撇花半舊大襖。」(第三回)
「林黛玉……見他(寶玉)穿著簇新藕合紗衫」(第三十回)
「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第三十六回)
「(寶玉)只穿一件茄色哆羅呢狐皮襖子」(第三十六回)
以上這些都是袍子,不過是出門穿的和家常便服之別。便服與後來的紗大褂、棉襖、皮袍等並沒有區別。
2、褂子
褂子也是一種清代服裝,罩在袍子外面,對襟,比袍子略短。如:
「(寶玉)外罩石青起花八團俊緞排穗褂。」(第三回)
「當下寶玉……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第十九回)
女人也穿褂子,如:
「(鳳姐)」……外罩石青銀鼠褂」(第三回)
「賈母穿著青縐釉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第四十二回)
「獨李執穿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第四十九回)
「史湘雲來了,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同上回)
所有這些都是當時的滿、蒙裝束,特別是史湘雲的褂子,被林黛玉一見就指她像個蒙古人。袍、褂都是北裝無疑。』
8、裙子
裙子本是漢族女子的服裝,《紅樓夢》中描寫許多女子都穿裙子。如;「(鳳姐)穿翡翠撒花洋縐裙」(第三回)
「(鳳姐家常穿)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第六回)
「(襲人)穿著銀紅襖兒,青緞背心,白綾細摺裙」。(第二十六回)
「(襲人身上穿著)蔥綠盤金彩繡綿裙」(第五十一回)
「(劉姥姥說)一個小姑娘梳著溜油光的頭,穿著大紅襖兒、白綾裙子。」(第三十九回)
「寶玉……說:『可惜這石榴紅綾子,最不禁染』。香菱道:『這是前兒琴姑娘帶了來的,姑娘做了一條,我做了一條。』」(第六十二回)
這些穿裙子的例子,上面所描寫的襖都是短襖。即六十三回所說的「長裙短襖」。這分明是漢裝。襲人、香菱等穿漢裝不足奇怪。唯獨鳳姐穿裙和襲人的「蔥綠盤金彩繡綿裙」是王夫人年青時穿的給了襲人。這二例實在費解。曹家儘管久官江南,主婦亦應滿裝決不會改為漢裝。這或許是著者的藝術加工,因為女子滿裝確實沒有漢裝鮮艷漂亮。我們認為可能是藝術加工的證據,有下列數例:
「寶玉……見他(紫鵑)穿著彈墨絞薄綿襖,外面只穿著青緞夾背心。」(第五十七回)
「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芍葯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第六十二回)
以上二例都沒有說穿裙子。又有一例似可反駁鳳姐穿裙。
「說話之間,已來到了天香樓的後門,……鳳姐款步提衣上了樓。」這是旗裝貴婦人升階、上樓的生動姿態,非曾經目賭者不能體會著作描寫的入微:《紅樓夢》著者雖然進行了大量的藝術加工,但常常不自覺地露出了背景的真象,這裡便是一例。
以上雖是我的結論,但學術研究忌帶主觀性,應將已見到的反證也列出來,供大家探討。清初昊梅村《偶見》詩第二首云:
「惜解雙纏只為君,豐趺羞澀出羅裙,可憐鴉色新盤髻,抹作巫山兩道雲。」2
吳梅村的詩號稱詩史,是最可靠的寫實作品。他這首詩是說漢裝女子改換滿裝後,放了腳,可是還穿裙子。頭上的漢髻,已改成了滿族髮式兩把頭(兩道雲)。3也許清初真有這樣一個階段(特別是在江南):上面梳旗頭,下面天足,卻穿著羅裙。若真有,那麼《紅樓夢》的著者仍是寫實的。姑並存,留待研究、討論。4
4、靴子和鞋
《紅樓夢》中人物穿靴子的描寫很多。例如:
「賈珍吃過飯,盥漱畢,換了靴、帽,命賈蓉捧著銀子跟了來,回過賈母、王夫人。」(第五十三回)又如:
「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的工夫。」 (第二十四回)
「寶玉……便命人除了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到王夫人懷裡。」(第二十五回)
以上三例說明過年和出門是要穿靴子的。其時成年人在家中平日也是穿靴子的,例如:
「賈璉見問,向靴桶內取『靴掖』內裝的一個紙摺略節來,看了一看回道……」(第十七回)
「靴掖」是靴桶內存放東西的地方,北京人直到解放前還有老年人管裝錢的皮夾叫做「靴掖」的。
從以上四例,說明男人不但出門換靴子,在家中年、節自不必說,平日也是穿靴子的。
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不但男.人穿靴,姑娘有時也是穿靴的。例如:
「史湘雲……腳下穿著鹿皮小靴。」5(第四十九回)
「黛玉換上描金掐雲紅香羊皮小靴。」(同上)(庚辰本「靴」作「鞋」,誤)
雖是寫下雪時的裝束,卻完全流露出滿、蒙風俗女子穿靴的真實。對照吳梅村《偶見》詩中所寫的滿裝「窣地長衣抹錦靴」7,我們便會想像出史湘雲、林黛玉的真實打扮的樣子來了。更何況「紅香羊皮」和「紅香牛皮」一樣,是清代蒙古地方出產的一種細揉皮,是常常列人貢品中的東西。《紅樓夢》中描寫男、女都穿靴,這是服裝穿戴上以北俗為主的好證。
其次,《紅樓夢》中寫穿鞋的例子也很多,姑擇要舉例如下:
「探春道:『……你多多的替我帶了來,我還像上回的鞋做一雙你穿,比那一雙更加工夫如何呢? 寶玉笑道:『你提起鞋來,「……那一回我穿著可巧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綾羅,做這樣的東西。」(二十七回)
「又見芳官……腳上穿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或散著褲腿,只用淨靴厚底廂鞋。」8(六十三回)
清代滿裝鞋頭上都要繡花,最普通的是繡「雲頭」。以上二例都明說鞋上「加工夫」「虛耗人力」以及「虎頭盤雲」花樣,正相吻合。芳官穿的「厚底廂鞋」更是旗裝的明證。
另外,我在前面說過我們主張《紅樓夢》所描寫的多是北俗,但並不排除其中有南俗的存在。例如:
「這日清晨方醒,……被褥尚未疊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蔥綠苑紬小襖,紅小衣,紅睡鞋。」
只有纏足女子才穿睡鞋,這分明是南俗,是晴雯纏足之證。曹家長期為宦江南,丫環自當多有南人,其裝束在當時也是照舊不改的。雪芹據以為模特兒寫入書中自有可能。
最後,在這裡提出一個問題,即《紅樓夢》中女子多喜仿男裝。如:王熙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第三回)
史湘云:把寶玉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賈母笑說「到扮上男人,好看了。」(第三十一回)
又「湘雲素習憨戲異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鑾帶,穿摺袖。」(第六十三回)
芳官:「寶玉……忙命他改妝,……竟改了男名才別緻,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第六十三回)
葵官:「他(湘雲)已將葵官也扮了個小子。」(同上)
荳官:「也就命他扮了一個小童」(同上)
這卻極值得注意。因滿、蒙二族男女裝束差異不大,女效男裝極其容易。從這一點上看,也可以斷定《紅樓夢》中人物概為滿裝,也就是以北俗為主了。
三、飲食
《紅樓夢》中賈母等人是很講究吃喝的,我們從他們吃的東西上也可以看出書中的北俗來。現舉數例於下:
1、牛乳蒸羊羔
四十九回寫寶玉等著吃飯時,說:「擺上來的頭一樣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賈母便說:『這是我們有年紀人的(藥)〔菜〕。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們吃不得。」
沒見天日的羊羔,必在羊多的地方才容易得,在口外自然易得,在內地也起碼象北京等有羊市的地方,才不困難。這是《紅樓夢》『中飲食北俗之一證。
2、烤鹿肉
同在四十九回中,書中寫吃鹿肉,吃法是燒烤。吳振臣《寧古塔紀略》記他過窩稽的經過時說:
「予則同護送諸人由側路打獵,所獲頗多。……拾枯枝炊飯,並日間所得獐、鹿,燒割而啖,其餘火至曉不絕。」
烤肉原系北方民族在狩獵宿營中的吃法。「燒割而啖」和《紅樓夢》中的「割腥啖膻」本是一種吃法,不過在城市中已用鐵爐、鐵叉、鐵絲?等燒烤工具了。所以才到北方的李嬸娘便問:「他倆個在那裡商議吃生肉呢!……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同由南方才來的寶琴,也認為烤肉「怪髒的!」而史湘雲卻說:「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四十九回)充分反映出北方女兒的豪邁氣魄來。
鹿原多產於東北和內蒙,而《紅樓夢》中寫吃鹿肉卻不僅這一次。如在秋爽齋起海棠詩社大家起號時,有這樣一段文字:
「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吧。』眾人都道:『別緻有趣』。黛玉笑道:『你們快牽了他去頓了脯子吃酒。』眾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了。快做了鹿脯來。『」(三十七回)
這雖是說笑,但對鹿的反映這樣快,並且具體提到「鹿脯下酒」,不是常吃鹿肉的人不會這樣快地聯想起來。滿族作家吃鹿肉常常聯想到自己的家鄉,如西林春《食鹿尾》詩:
「海上仙山鹿食蘋,也隨方貢入神京,晚餐共飽一條尾,即有鄉心逐物生。」9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恐怕難免也有這種感想吧。這是飲食上北俗之二證。
3、野雞除鹿之外,_野雞是東北最多的飛禽。西清《黑龍江外紀》卷八云:「都人稱關東云:『棒打獐子、瓢舀魚,野雞飛在飯鍋裡。』余嘗見野雞盛時,往往飛集門窗,一握而得。」
《紅樓夢》寫吃野雞是不只一次的。例如,第二十回李嬤嬤罵襲人,鳳姐趕來勸:
「鳳姐……拉了李姥臉笑道:「……我家裡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
這還指的是正月裡。平常也吃野雞,如第四十三回:
「賈母道:『……方纔你們送來的野雞崽子湯,我嘗了一嘗倒有味,又吃了兩塊肉,心裡很受用。』」
這是《紅樓夢》飲食上北俗之三證。
4、鱘鰉魚最後我們再檢查一下過年時黑山村莊頭烏進孝的進物單。其中有:
「大鹿三十隻,獐子五十隻,狍子五十隻,……鱘鰉魚二個,……鹿筋二十斤,……鹿舌五十條,……活鹿兩對。……」
豬、羊類姑且不算,只上列各物就非東北不能辦到。楊賓《柳邊紀略》卷三:
「柳條邊外山野江河產珠、人參、貂、獺、猞猁猻、雕、鹿、狍、鱘鰉魚諸物,設官督丁,每歲以時采捕,俱有定所、定額。
又對鱘蝗魚更有詳細的記載如下:
「牛魚,鱘魚也。頭略似牛,……重數百斤或千斤,混同、黑龍兩江,虎兒哈河皆有之。最不易得。」
可見烏進孝之黑山村,其背景必在關外,所以他在路上要走一個月零兩天,若在近畿,雖路上泥濘難行,也用不了這麼多日子。此為飲食上北俗之四證。
總起來說,有以上四證,足以說明飲食上之遵從北俗了。
四、車馬
《紅樓夢》中所寫的車、馬、轎,多是清代實有的,是否北俗頗難分辨。但也有虛構部分,如:
「寶釵、黛玉二人共坐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
「迎春、探春、借春三人共坐一輛朱輪翠蓋車」。
以上二例均見二十九回赴清虛觀事中。實際上卻是一種車,即綠蓋、珠輪車,在品級上未免有所誇大,但作為說部,我們不必深究。
清代官、民於城中也多乘馬,因為當時還沒有較快的交通工具。這不能說是北俗。唯婦女乘馬則是清代的北俗,如納蘭性德《院溪紗》詞中所寫:
「有個盈盈騎馬過,薄妝淺黛亦風流,見人羞澀卻回頭。」
但《紅樓夢》中並沒有寫鳳姐或湘雲等騎馬的事。只六十三回:
「芳官十分稱心,又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只說我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
寶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來』。」我們知道寶玉每次出去都是騎馬的。茗煙等也是騎馬踉隨的。在這一段芳官和寶玉的對話中,沒有提到對騎馬一事的畏難,畏難的卻是怕人看出來。那麼似乎芳官騎馬不成問題了。不過究未明寫,只可存疑。
轎,特別是馱轎,雖未必是少數民族的東西,卻為我國北方所獨有。史書中稱之為「馬輿」。《十六國春秋輯補·後燕錄三·慕容垂》敘慕容垂伐拓跋魏事云:
「垂至參合,……寢疾,乘馬輿而進,過平城北三十里,疾篤,築燕昌城而還。」
可見馱轎在晉朝時北方已有,大概是為走山路之用。五十九回說賈母等因老太妃薨逝,赴孝慈縣送靈時說:
「賈母帶著賈蓉妻坐一乘馱轎,王夫人在後亦坐一乘馱轎,賈珍騎馬率了眾家丁圍護。」
賈母、王夫人所坐的馱轎,也就是《十六國春秋》中慕容垂所乘的『馬輿』。現在已經見不到了。但在光緒末年還存在。《王文韶日記》記庚子兩官西狩途中事云:「七月二十一日,皇太后、皇上均坐車出京。行至貫市地方,始由向光峪駝行,孝敬駝轎三乘。皇上與倫貝子同坐一乘。」云云。十按「駝轎」即「馱轎」,王書恐有誤。因此事並非王目親睹,遂寫成「駝轎」。但更可證明系北方山區之交通工具。(11)「馱轎」又稱「騾馱轎」,後多用騾,亦兼用馬,所以史籍上稱為「馬輿」也。(未完待續)
1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上冊,第三章第二節P .129,「但看雪芹筆下反映的那種家庭,飲食衣著,禮數家法,多系滿俗,斷非漢人可以冒充」。
2清。吳偉業《吳梅村詩集》卷十七,有《偶見》七絕二首,此為第二首。
3所謂「兩把頭」,即京劇「四郎探母」中公主所戴之頭。最初是用髮梳成,一邊一把發,故稱「兩把」,咸豐以後始用以鐵條為骨架、黑緞為面的假頭『戴在頭頂髮髻上,然甚小。光、宣以後,日漸加大,最後和戲台上所飾一模一樣,假頭變大後,遂有「大梁頭」、「梁板頭」之稱。
41979年末我在瀋陽開會,瀋陽故宮正有服裝展覽,因往參觀,見展出清故宮裝中確有一裙子,裙上繡花,唯上衣仍甚長,裙與衣之配搭,不知是原來的,還是展出時搭配的,因時間倉促,末能請教展出負責同志。這個問題非常重要,頗值得研究。因與估計《紅樓夢》服裝的藝術加工大有關係。.
5此句戚序本作「腳下也穿著綠皮小靴」。
6此句戚序本作「黛玉換上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疑「金」字前落「描」字。
7此為《吳梅村詩集》卷十七《偶見》第一首中之句。全詩是:「新更梳裹簇雙蛾,窣地長衣抹錦靴,總把珍珠渾裝郤,奈他明鏡淚痕多。」
8此兩句,戚序本作「腳上虎頭?雲五彩小絨鞋,或散著褲腿,只用淨襪厚底鑲鞋。」
9西林春:《天游閣集》詩二。
十王文韶日記,見英人濮蘭德、白克好司著,陳冷汰、陳詒先譯《慈禧外記》第二十_章中,雲再客韶日記乃其隨駕酉行寄信與其友人述路中情形者。一九00年七月二十九日在宣化縣所發。按王系自京後追兩宮西行者,追及之地點在懷來,故貫市之事並非親見。
(11)上引王文韶日記中對向光峪曾有詳細記述。原文云:「兩宮行至貫市,離京七十里,宿一回回教堂中。此地有一向光峪。為回回商務聚集之所,平日北行商隊,於此取給駝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