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師大藏《石頭記》 庚辰抄本的幾點思考
今年一月二十三日,我因病在海南療養,那天是舊歷庚辰年的除夕(十二月二十九日,本月無三十日),忽然接到杜春耕同志的電話,告知我北京師範大學新發現了一部《石頭記》庚辰本的抄本,什麼時候由什麼人抄的等等都不清楚。當時我在海南,雖然是一個非常動人的消息,也只能聽聽而已。
二月九日,我回到了北京,身體仍不大好,當時正值學校放假,北師大的本子也無法去看,直到二月二十七日,接到北師大的邀請,去聽他們對這個抄本的調查研究報告,並可以看到抄本,我當然高興地應邀而去。當時去的人很多,大家都認真地聽了張俊教授的報告和曹立波博士對本書發現過程的介紹,同時也看到了原書。但因為這是個報告會,看書的時間只有幾分鐘,我當時只看到了一兩處與北大庚辰本共同的特徵,實在沒有時間再仔細地翻閱了。直到五月二十九日,我得到機會再去重看,我帶了有關北大藏庚辰本的種種特徵資料,趕早地到了北師大圖書館,經張俊先生和楊健先生的熱情安排,我順利地看到本書,並逐條地核實北大本的特徵與本書是否符合,初次核實的結果,兩本的特徵完全一致,由此斷定這是據北大本的復抄本是可以確定的了。但核對完有關的資料,也已到午飯時了,我就匆匆告別出來,算是明確了此本與北大本的關係,但其他的問題,就無暇思索了。
最近我得到機會,可以比較從容地檢看此書的複印本,因此我就採用最原始而笨拙的辦法,把北師大本與北大本從頭至尾逐字核校。在仔細逐字核校的過程中,有一種感覺始終纏繞著我,不斷在我的腦子中出現,這就是我總覺得這書從第一回到第三十回和第七十一回到八十回是同一個抄手,而這個人的筆跡,我似乎比較熟悉,分明是在什麼地方見過的。我越往前校對,這種感覺越加強烈,終於迫使我停下手中的工作,先來查證這個抄手究竟是誰。經過一段時間的查證,終於我弄清楚了這個抄手,所以我在這篇文章裡,把它作為本文所敘述的問題之一,連同其他幾個讀者所最關心的問題,一併向大家奉報,以徵求大家的意見和指正。
一、北師大庚辰本是據北大庚辰本抄的
在探索新發現的這個北師大藏《石頭記》庚辰本的時候,首先想要弄明白的是這個本子的淵源,它是據哪一個本子抄的?我在二月二十七日和五月二十九日兩次看到了這個本子,尤其是第二次,我是帶著北大庚辰本的一些特徵資料去逐條核對的,經過這次的核對基本上確認了這個本子確是據北大庚辰本抄的。最近我對兩書又作了一次查檢,更加確認了北師大庚辰本確是據北大庚辰本抄的這個認識。我所檢核的兩書共同的特徵現分述如下:
(一)兩書抄寫的款式相同
北大庚辰本抄寫的款式每面十行,每行三十字。第一行頂格書「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之」,以下即空白。第二行頂格書「第一回」三字,以下即空白。第三行低三格寫回目上聯「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下面空三格再寫下聯「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以下即空白。第四行頂格寫正文「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以上這個書寫格式,北師大本與它完全相同。在抄寫過程中,每行三十個字,有時會多抄一個字,有時會少抄一個字,但總的格局就是這個固定的格局,自始至終是一致的。這裡有一個原因,過去抄書,如果是長篇巨著,尤其是小說,往往不可能一人抄到底,為了求速度,必須幾個人同時抄寫,然後合成。抄寫中按原行款原格式抄寫,則合起來就自然接榫,不會造成兩個抄手銜接處出現空白。北師大庚辰本是三個人抄的,所以必須按原行款抄寫,才能自然合一。當然這種保持原行款的抄寫,另一個原因是藏書家為了保持原本的面目,這種情況,多半是私家抄藏的書,不是拿到廟市上去賣的。而《石頭記》則不同,除了私家抄藏如怡親王府外,到後來更多的是抄成後到廟市上去賣的。北師大本情況更不同,它抄成的時間已經很晚了,而且它還不僅僅是抄,還帶有一定的編校性質,這就需要進一步去研究。
(二)兩書的回目完全相同
北大庚辰本共八十回,每十回一個總目,共八個總目。其中第二個十回、第七個十回都只有八個回目,第八個十回只有九個回目。全書八十個回目共缺五個回目。加上原缺六十四、六十七兩回,共缺七個回目。北師大本與北大本完全一樣。北大庚辰本從第五個十回起,總目上都寫有「庚辰秋月定本」字樣,共四條。北師大本也與此完全一樣。北大本第六十一回至七十回總目標明「內(上六十四,下六十七)回」,其「(上六十四,下六十七)」是雙行小字並列書寫,北師大本書寫格式也完全一樣。
北大庚辰本第四十一回至五十回總目之最後一聯「蘆雪廠爭聯即景詩,暖香塢創製春燈謎」,其中上聯的「廠」字和下聯的「春」字都是旁添,北師大本即將旁添文字依勾線抄入正文,特別是蘆雪廣的「廣」字,庚辰本旁添文字作「廠」,這是一個錯字,正確的書寫應作「廣」,庚辰本的正文均作「廣」,計第四十九回有七處,第五十回有一處,均作「廣」,無一處錯誤。惟獨總目上的這個旁加「廠」字,是一個錯字。北師大本與它完全一樣,總目上是一個錯字作「廠」,其餘四十九回七處,五十回一處,都作「廣」,一點也不錯。
北大庚辰本第五十一至六十回總目,「石頭記」三字寫在總目的最後兩聯,即五十九、六十兩聯的上面,然後轉頁寫「第五十一回至六十回」,再另行並行寫「脂硯齋凡四閱評過」,然後空四個字的位置寫「庚辰秋月定本」。這種書寫格式,在北大庚辰本上,也只有這一處,而北師大本竟也完全照抄,一絲不差。
(三)北大庚辰本上的另一些特徵,北師大本也同樣具備
1、 北大本第七回末轉頁有附記云:「七回捲末有對一付:不因俊俏難為友 正為風流始讀書」。北師大本即將此回末對直接寫在正文「正是」之後,「七回捲末有對一付」這幾個字因為是提示性的,所以就沒有再抄。
2、 北大本前十一回都無脂評,北師大本也完全一樣是白文。北大本十二回前的脂評錯抄在十一回前,北師大本也同樣抄在十一回前。
3、 北大本十七、十八回前有一段文字:
此回宜分二回方妥
寶玉系諸艷之貫,故大觀園對額必得玉兄題跋,且暫題燈匾聯上再請賜題,此千妥萬當之章法。
詩 豪華雖足羨 離別卻難堪 博得虛名在 誰人識
好詩全是諷刺 近之諺云:又要馬兒好,
曰 苦甘
又要馬兒不吃草,真罵盡無厭貪癡之輩。
以上這三段文字,北師大本完全依原格式照抄,只是把「貫」字改正為「冠」字,「博」字改正為「博」字。「詩曰」兩字是橫寫,其餘都是豎寫,北師大本也完全一樣。惟一不同的是北大本這三段文字是寫在十七、十八回前,而北師大本卻寫在十七、十八回後。本來這三段題記是針對十七、十八回的,因為十七、十八回雖標為兩回,卻只有一個回目,中間無分回處,所以才有第一段題記。第二段是指題對額題燈匾,歸省慶元宵;第三段是指賈妃回宮。以上這些都在十七、十八回內,所以題在十七、十八回前是對的,北師大本題在十七、十八回末,實質上是在十九回前,這就有點錯位了,可能是抄錯的。但就這三段特殊的文字來說,北師大本仍然不缺。
4、 北大本第十七、十八回第三九八頁「少時太監出來只點了四出戲」下的第四出戲是這樣寫的:
伏黛玉死,所點之戲劇伏
第四出離魂
四事乃牡丹亭中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
這段雙行小字批根本無法讀通。細查北大庚辰本的底本己卯本,原來是兩段文字被錯連在一起,而且錯接了文字。按己卯本兩段原文,各自應為:「伏黛玉死,牡丹亭中」。「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這樣分開後,文字才能通暢。至於第一段「伏黛玉死,牡丹亭中」似也有點彆扭,但從四出戲的書寫格式來看,確是如此。現將這四出戲的書寫格式,一併列舉於後(見圖一)。從圖一所列四出戲目的書寫格式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伏黛玉死,牡丹亭中」與其他三出戲目的寫法是一致的,小有差異的是「伏黛玉死」這四個字與「牡丹亭中」更換了左右的位置。由此也可以明白,「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是自成一段的批語。現在己卯本上這兩段批語之間有一墨圈隔開,並有一朱色橫線把上下分界,但這些標誌,可能都是在北大庚辰本抄成以後加上去的,故北大庚辰本的抄手竟沒有能注意這兩段文字之間的區別,竟先把右邊一行上下一起連抄,然後又接連左邊一行上下一起連抄,以至形成這段上下不通的文字,而北師大本的抄手,竟也以訛傳訛地照樣抄下來了。這就恰好成了北師大本是照北大庚辰本抄的一個有力證據。
5、
北大本第十九回第三面第三行「小書房名」下有五個字的空格,北師大本還保留了三個字的空格,第四行北大本有大半行的空白,北師大本把北大本上點掉的「自然」兩字和第五行點掉的一個「也」字一齊刪去,然後就直抄下來,從表面看來好像北師大本與北大本這裡不一樣了,實際上是北師大本遵照北大本的點改抄下來的,並不是另有所據。
十九回末,北大本有「此回宜分作三回方妙,系抄錄之人遺漏。玉藍坡」。這段題記,北師大本也照抄,一字不遺。
6、 北大本第二十二回末「暫記寶釵詩謎雲」下面的八句詩及「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夏畸笏叟」等題記,北師大本亦完全相同。
7、
北大本第五十六回末正文下雙行小字云:「此下緊接慧紫鵑試忙玉」。按此行小字,是本回抄手指示下回抄手的文字,並非《石頭記》文字,但後來的抄手不管,連同這句話也一起抄下來了,而北師大本也一樣照抄不誤。這裡還要指出這行誤文,始見於己卯本五十六回末,北大庚辰本照己卯本抄錄時一併照錄,現今北師大本又照樣抄錄,這一句誤文,卻聯繫著三個本子的血肉,成為三個本子內在聯繫的一個特殊標誌,亦可以說是《石頭記》抄本史上的一段趣話。
8、
北大本第六十六回第一頁右下角有兩行小字:「以後小字刪去」,一九五五年的影印本上有此兩行小字,一九七五年的影印本上卻沒有了這兩行字,當時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到北京大學圖書館驗看了此書,方才發現這原來是貼在上面的一個指甲大的小紙片,因為重新整修裝訂庚辰本,這個小紙片移動了位置,移到裝訂線的外邊,被壓在書脊邊上看不見了,我初看空無所有,大為驚奇,覺得不可思議,經細看,發現裝訂線裡邊露出一小紙角,我將這小紙角拉出來,才發現原來是個小紙片,上面赫然寫著這兩行字,因而也隨之而解開了這忽有忽無的謎底。現在這個北師大庚辰本上在第六十六回第一頁右下角的原位置上,也照樣抄上了這兩行字,所不同的它不是貼的小紙片,而是直接寫在紙上的了。雖然只是兩行小字,而且與《石頭記》正文無關,但卻是北大庚辰本上特有的一個標誌,在庚辰本的底本己卯本上是沒有的。幸好己卯本還保存著這個六十六回,未曾散失,可以驗看,確是己卯本六十六回原位置並無貼條也更無墨書此兩行小字。所以北師大本在六十六回第一頁右下角原位置上有此兩行小字,這就證明它絕對是照北大庚辰本轉抄無疑。
9、 北大本七十五回前有單頁題:
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
缺中秋詩俟雪芹
口口口 開夜宴 發悲音
口口口 賞中秋 得佳讖
北師大本完全按此格式抄寫,位置也是在七十五回前一頁。
10、北大本六十八回末尾(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七五年影印本第四冊一六七----一六七四頁)有二頁左右(四面不到一點)殘缺,中間無標誌,稍不注意便看不出來,缺文上面的最後一字是「才」字,
以下便是大段殘缺,缺文下存的第一個字是「得」字,全句是「得錢再娶」,與上面的「才」字接起來,便成為「才得錢再娶」,成為一個完整的句子。如果不認真讀上下文的情節,一時是不容易看出中間有大段缺文的,而北師大本的抄手也正是沒有看出這中間的大段殘缺,竟照北大庚辰本上下頁連在一起抄成「才得錢再娶」了。
按這段文字,戚序、蒙府、楊本、列藏、程甲各本均不缺,所以這段缺文,也是北大庚辰本獨有的特徵,而北師大本卻與它完全一樣。
11、北大庚辰本的雙行小字批共七一六條,比己卯本只少一條,己卯本是七一七條。庚辰本這七一六條的雙條小字批,從批語的位置到文句,在各回分佈的情況,與己卯本一絲不差。庚辰本比己卯本短的一條批,只有一個字,就是一九七五年影印本第一冊四三○頁第八行「黛玉道:『再不敢了。』一面理𩬆」句的「𩬆」字下右側,己卯本有一個一字評,即「畫」字。庚辰本把這一個「畫」字的評語給抄漏了。現在檢查北師大本,在「一面理𩬆」下,
也同樣漏掉了一個一字評的「畫」字,這當然不是北師大本抄手的疏忽,而是他依據的北大庚辰本上此處也沒有這個「畫」字。
12、北大本第二十八回第三面八、九、十三行書眉上,有硃筆批語云:「一節頗似說辭,在兄口中卻是衷腸之語。己卯冬夜」。但在此眉批之前,還有一段墨筆長批,從二十八回第二面第十行上面寫起,其批語云:
撂開手句起,至後節得托生句止,
此一段作者能替寶玉細訴受委曲後之衷腸,使黛玉竟不能回答一語,其心思何如!真令人歎服。予曾親歷其境,竟至有相逢半句無之事。予固深悔之,閱此慌(恍)惚將予所歷委曲細陳,心身一暢。作者如此用心,得能不叫絕乎?
綺園
這段墨書眉批,寫到最後一行,正好緊挨「己卯冬夜」這段朱批,而「綺園」二字墨書,只好壓在朱批的第一行上,把朱批首行的「頗似說」三字壓掉。而北師大本這兩段批語的抄寫格式竟與北大本一模一樣,墨批的最後兩行,也壓在朱批之上,具體情況是「綺園」兩字完全壓在朱批上面,墨批最後一行的半個字,則壓在朱批首行的右邊。這種抄寫的方式,要不是照抄北大庚辰本,就不可能出現。
13、北大本第五十回正文第一行最末第三字起至第三行第七字止,用墨筆勾出(只勾第一行末三字及第三行頭七字,表示勾線的起迄)。眉上有墨筆批示云:「勾出者似是批語,不宜混入。」這段被勾出的文字是:
起首恰是李氏,一定要按次序恰又不按次序,似脫落處而不脫落。文章岐(歧)路如此,然後按次各各開出。
北師大本一絲不苟地先勾起首三字,第三行再勾開頭七字,然後在書眉上也照抄上述批語,其格式完全與北大本一樣。
北大本第五十三回在「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一聯上,眉批云:「此聯宜掉轉」。北師大本照抄北大本正文對聯後,亦照樣在書眉上抄此批語,與北大本一模一樣。
北大本五十八回正文第六行,在「地名孝慈縣」下,有「隨事命名」四字,此四字用墨線圈出,書眉上又有「命名句似批語」的一條批。北師大本也原樣照抄。
以上所列各點,皆是兩本完全相同處,由此來確認北師大本是據北大本抄的這個結論,我認為是符合北師大本的實際的。
二、北師大本與北大本的文字差異
上面已經列舉了很多例子,證明北師大本確是據北大本抄的,既是據北大本抄的,為什麼還會有異文,這就令人難解。但只要仔細檢核,也就明白了出現異文的原因,概括說來,這些異文,大致分四類,一類是北師大本轉抄北大本時抄漏的,這就出現了北師大本與北大本的文字不一樣的情況;二是北大本漏抄而北師大本又據別本增補上去的文字,這樣也就出現了異文;三是北大本上原來就沒有,也即是說連北大本的底本己卯本上也沒有的,北師大本也據別本予以校補了,這同樣也出現了異文;四是北大本上某些文字(包括正文和批語)有錯誤或斷缺,北師大本予以校正或訂補了,這也就出現了異文。以下就分類各舉數例,以資說明。
(一)北師大本抄漏的文字
1、 北大本第三回一九七五年影印本六十六頁第六行「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北師大本抄漏「色如春曉之花」六字。
2、
北大本第三回第七十一頁第十行「他(襲人)見裡面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息,他自卸了粧,悄悄進來。」北師大本抄漏「他自卸了粧」五字,又在「悄悄」下增一「的」字。
3、 北大本第五回九十七頁第五行「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北師大本從「迎春」起,以下全部脫漏。
4、
北大本第六回一三四頁第九行「你老是貴人多忘事,那裡還記得我們呢,說著來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頭倒上茶來吃著。」北師大本從「來至房中」開始,以下全部脫漏。
5、
北大本第七回第一六八頁第七行「縱的家裡人這樣,還了得了。尤氏歎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北師大本從「尤氏歎道」開始,直至「不理他的」,全部脫漏。
6、
北大本第五十一回第一一九九面最末一句是「婆子接了」,轉頁是「銀子,自去料理,……」。兩句接連起來是「婆子接了銀子,自去料理。」今北師大本抄到「婆子接了」,以下文字全部斷缺,整整缺了北大本的一二○○面到一二○一面共兩面,約六百字左右,在北師大本上是本面抄第一行和第二行的開頭四字,下面就全部空出,這就是說本面只抄了一行又四個字,其餘全是空白面。然後又轉頁據北大庚辰本第一二○二面第一行開頭從「管房裡支去……」抄起,造成這種大段脫落的原因,我分析當是抄者臨時有事停抄,故留下以下半面的空白,直接從北大庚辰本的1202面開頭抄起了。因為當時抄書,基本上都是依原行款對頁對行抄的,雖偶或小有差錯,也只有幾個字的出入,所以這個抄手重抄時,又從新的一面開頭一行抄起。不管這個抄手是如何脫落的,總之是造成了北師大本此處的大段脫落。
(二)北師大本增補的文字
1、
北大本第三回第五十三頁第三行到第四行「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北師大本刪去「當地放著」的「著」字,在「大理石」三字前增一個「的」字,又在「大插屏」三字下增加「轉過插屏」四字。按甲戌、己卯、列藏、楊本等均有「轉過插屏」四字,原系漏抄。北師大本據甲戌、己卯等本校補。
2、
北大本第三回第五十八頁第八行「賈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此句文字脫漏,北師大本於「起身笑道」下校補入「我帶了外孫女過去,倒也便宜,賈母笑道:」十六個字。按此十六字甲戌、己卯各本都有,是北大本抄手抄漏,北師大本抄手據各本校補。
3、
北大本第四回第七十七頁第四行「卻說黛玉同姊妹們至王夫人與兄嫂處來便計議家務」。此句有脫漏,北師大本於「至王夫人」下增「處,王夫人正」五字。按此五字甲戌、己卯都有,北師大本據以上各本校補。
4、 北大本第四回第九十頁第二行「那日將入都時,卻又聞得母舅管轄著不能任意揮霍」。此句有脫漏,北師大本校補為以下文字:
那日已將入都時,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想進京去有個嫡親母舅]管轄著,不能任意揮霍。
按上面[]號裡的文字,是北師大本抄者據己卯本增補的,這段文字是北大庚辰本的漏抄。但北師大本在校補這段漏文時,把「我正愁」誤寫為「我正想」。顯然「愁」字是正確的,「想」字就不切了。
5、 北大本第七回第一五七頁第五行「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丫鬟放在匣子裡」。
此句有脫漏,北師大本校補為「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丫頭入畫來收了,放在匣子裡。」按「入畫來收了」五字,甲戌本有,己卯本無,己卯本是庚辰本的底本,可見北大庚辰本漏此五字,是源於己卯本。北師大本則據甲戌本校補。
6、
北大本第二十八回第六四六頁第五行「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麼鑽」以下全缺。直到「薛蟠瞪了一瞪眼」開始,才有下邊的文字。但北師大本卻將這段缺文補上了,所補的文字如下:
唱畢飲了門杯,便拈起一個桃來,說道:「桃之夭夭。」
令完,下該薛蟠。薛蟠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麼,快說來!」薛蟠頓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瞪了半日,才說道:「女兒悲」。
又咳嗽兩聲,說道:「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薛蟠道:「笑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當忘八,怎麼不傷心呢?」眾人笑的灣腰說道:「你說的很是,快說底下的。
以上這段文字,北大本的底本己卯本二十一回至三十回缺,甲戌本有這段文字,但略有差別,戚序本卻與北師大的補文一字不差,可見這段文字是據戚序本補的。
(三)北師大本上出現的庚辰本以外別本的文字
1、 北師大本除上面兩種異文外,還有一種是不屬於庚辰本的文字,連庚辰本的底本己卯本上也沒有的文字。但北師大本上也校補進去了。
最明顯的例子,是第四回「護官符」下的小字注。這個小字注,北大庚辰本上是沒有的,只有四句護官符的句子。己卯本上雖有,但並不是抄在護官符下的,正文的護官符,與庚辰本一樣是沒有小注的。己卯本上有的是另抄的一張紙條,貼在卷首,看來是後來從別本抄錄下來後貼在卷首的,還加了一個標題:「護官符下小注」。就這個後貼的紙條上的小注來說,與北師大本上小注的文字也不一樣。甲戌本上,有"護官符下小注」,是用硃筆抄錄在護官符正文行間的。但文字與北師大本也不一樣。經查核小注的文字與戚序本的文字完全一樣。則可見北師大抄本還參照了庚辰本以外的本子作校補。
2、 北師大本第六回第七面第五行「劉姥姥只得偵上來問。」這個「偵」字很特殊,按北師大本是據北大庚辰本抄的,
可北大庚辰本用的是「蹭」字而不是「偵」字,連庚辰本的底本己卯本也是「蹭」字,其他如蒙府、戚序、甲辰等本也都作「蹭」,楊本則作「走」,列藏本缺五、六兩回,程甲本則是作「挨上前來」,舒序本倒是作「偵」,但這個「偵」字又是單立人,成為偵察隊的「偵」,顯然與「偵」字有別,
只有甲戌本是作「偵」,原句是「劉姥姥只得偵上來問」。 甲戌本「偵」字兩見,還有一處是在此前兩行「然後偵到角門前」,
「偵」字旁還有硃筆旁批「偵字神理」。按這個「偵」字,
《王力古漢語辭典》不收,張湧泉《漢語俗字叢考》也未收,《辭源》《辭海》都未收,只有《康熙辭典》和《中華大辭典》收。《康熙辭典》:「偵,[集韻]恥孟切,檉,去聲。偵,走也。」
《中華大辭典》:「偵,恥孟切,音檉,敬韻。走也。見《集韻》」。可見這個「偵」字是有根據的,不是胡造的字。也可見,北師大本不用底本上的「蹭」字而改用甲戌本上的「偵」字,不是隨意的,而是一種校訂。
又上面所舉「入畫來收了」及二十八回所缺大段文字,前者是據甲戌本,後者是據戚序本,這也都是庚辰本以外的文字,這都是屬於北師大本抄者對庚辰本的一種校補。
(四)北師大本對北大本某些文字的校改
1、 北大本第十二回二六三頁第十行雙行小字批云:
然便有二兩獨參湯,賈瑞固亦不能微好,又豈能望好,但鳳姐之毒何如是[耶!終是]瑞之自失也。
北大本此條雙行小字批漏字,北師大本據己卯等本補正。[ ]內的三個字,就是北師大本校補的文字。
2、
北大本第十九回第四○六頁末行正文「奇文」上有墨框,書眉上有批:「奇文句似應作注。」北師大本即據眉批將「奇文,竟是寫不出來的」九個字的正文改為正文下雙行小字批。與下句雙行小字批連寫在一起,成為:
奇文,竟是寫不出來的。若都寫的出來,
何以見此書中之妙
脂硯
北師大本將北大本誤寫入正文的頭兩句改成雙行小字的批語,這是對的,是對北大本的訂正。但下句脂硯的批是對上句的回答,不宜連寫成一長句,應該空開另作一段。從語氣上也可看出,上下兩句是兩個人寫的,下句又是對上句的評批。《石頭記》中此類例子尚有多處。
3、 北大本第二十回第六行四三七頁下,有大段雙行小字批,其最後兩句是:
寶玉之情癡,十六乎?假乎?看官細評。
這句裡面的「十六乎」三字,真是莫名其妙,查檢北大庚辰本的底本己卯本,此處原抄也是「十六乎」三字,後來又用粗筆把「十六」兩字改為一個「真」字。現在仔細看己卯本,改前的「十六」兩字和改寫的「真」字都還看得清楚。猜想己卯本所據的底本(或可能是雪芹的原稿)上,這個「真」字是一個草寫的「真」字,「真」字豎行草寫,看起來很像「十六」兩個字豎行連寫,所以才被己卯本的抄者誤認為是「十六」兩字,而北大庚辰本據己卯本寫的時候,還未改正,故也抄成了「十六乎」。現北師大本已將此句校正為:
寶玉之情癡,真乎?假乎?看官細評。
這也是北師大本對北大本校正的一例。
4、
北大本第十五回三○四頁硃筆眉批:「八字道盡玉兄,如此等,方是玉兄正文寫照。王文季春。」這個「王文季春」當然無法理解,但庚辰本上署「壬午季春」「壬午春」「壬午春畸笏」等有好多條,這個「王文季春」研究家們一致認為是「壬午季春」之誤抄,北師大本則直接將這條校正為「壬午季春」。
北師大本校正北大本的還有多處,這裡不一一列敘。
以上各條是北師大本與北大本文字差異的舉例,由於時間匆促,不能把全書校完後再寫這篇文章,舉例未必盡當,要之能幫助讀者瞭解此北師大抄本的大概面貌而已。
三、北師大本的抄者及抄成時代的推測
在現存十多種《石頭記》或《紅樓夢》的早期抄本中,還沒有哪一部能弄清楚究竟是誰抄寫的,七十年代,我與吳恩裕先生一起研究己卯本的抄主(請注意不是指抄手),吳恩裕先生首先提出新發現的三回又兩個半回的《石頭記》可能是己卯本的散失部份,這個三回又兩個半回的抄本上,有「曉」字缺末筆寫作「」字的避諱現象,
開始我們懷疑是紀曉嵐家的抄本,當我們到北京圖書館檢查己卯本的時候,在第十七、十八回發現了「華日祥雲籠罩奇」裡「祥」字避諱寫作「 」字,這樣我們才循此線索,考出了現存己卯本是怡親王府的抄本,抄主是第二代怡親王弘曉,他的父親是第一代怡親王允祥。弘曉主持命人抄《石頭記》,所以抄手避弘曉和老怡親王允祥的諱,這個考證有大量的證據,所以已為學界所公認。但這只是考明瞭己卯本的抄主,即該書抄寫的主人和收藏者,並不曾考明具體的抄手是誰?雖然吳恩裕先生曾提出弘曉是該書抄者之一,但弘曉是王爺,能否親自來抄書,想用他的詩集《明善堂集》的筆跡來對證,但《明善堂集》是寫刻本,一般刻書,都是職業的書手書寫,不大會是詩人自己來書寫的。所以《明善堂集》的筆跡也難以為證。因此,在現存十多種《石頭記》抄本中,只有己卯本考明瞭抄主是怡親王弘曉,而具體的抄書人是誰,則這十多種抄本一種也未能考出它的抄手,所以要考出這些無抄手名字的抄本的抄者來,是一件困難的事。但在研究一種手抄本的時候,抄手、抄藏主人、抄成年代,這一系列問題都是至關重要的,不可迴避的。所以我對新發現的北師大藏《石頭記》庚辰本的抄手和抄成時代,來試作一次海底撈針式的探索。
(一)北師大本抄手的探測
我在用北師大本的複印本逐字逐回的校核過程中,始終有一個感覺纏繞著我,我總覺得這部抄本的第一回到三十回,第七十一回到八十回這四十回的抄手的筆跡非常眼熟,但始終想不起來是在哪一個抄本上見到的。當我愈往下校時,這種感覺愈來愈強烈。我終於坐不住了,我把我手頭所有的《石頭記》抄本統統拿出來核對,一時都沒有對上,我也把我藏的其他抄本如戲曲筆記之類的抄本拿出來核對,也沒有對上,所以我只好繼續做我的兩本核校的工作。但過了幾天,忽然靈光一閃,記得七十年代我與吳恩裕先生一起研究己卯本時,曾反覆看過北圖藏的己卯本原抄本,後來為了反覆研究,還把己卯本複印了下來,記得上面有大量補抄的文字,而這個筆跡可能與北師大本一至三十回,七十一回至八十回的這個抄手的筆跡相近。但事隔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記憶不一定準確了。我急忙翻尋我曾用了很久很久的那部複印本,總算這個本子從書堆裡被找出來了,我急不及待地拿出來與北師大本一對照,頓時真相大白,真是同一個人的筆跡。現在我將兩本同一內容的書跡並舉於後,大家可以仔細核對驗證。我現在舉出兩組的書頁,第一組是己卯本第一回第一面的抄者筆跡。第二組是第二十八回薛蟠唱曲的一頁,北師大本是二十八回第二十二頁,北圖藏己卯本二十八回的第十八面1(參見圖二、圖三)。從圖二、圖三兩組照片的對照來看,可以很明顯地看出抄寫北師大本前三十回及最後十回的人,就是抄配校補己卯本的人,這個人就是陶洙,字心如,號憶園,江蘇武進人,五十年代初去世。我曾聽吳恩裕先生說過,他與陶洙有交往。我是一九五四年到北京的,那時陶洙是否還在,不清楚,總之我沒有見過他。但從研究己卯本時就知道他,因為他是己卯本的收藏者和抄補者,他自己在己卯本卷首有題記,說「己卯本,即敝藏,缺四十回,存一至二十回,三十一回至四十回,六十一回至七十回」。所以根據這些筆跡和他的題記確定北師大本的前三十回和後十回確是陶洙所抄,這是可以肯定無疑的。既然弄清楚了北師大本有四十回是陶洙所抄,那末其餘部份是何人所抄也就無關緊要了。
(二)北師大本抄成的年代探測
既然確定了此書的前三十回和後十回是陶洙抄的,那末要大致弄清他抄成的年代也是可能的了。他在這個己卯本上,留下了不少題記,這些題記,大都有紀年,這就十分有利於我們弄清他收藏己卯本予以校補和抄校庚辰本的年代。現在我們先將這些有紀年的題記順次列舉於下:
1、 庚辰本校訖 丙子三月
此段題記寫在己卯本第二十回末
2、 此本照庚辰本校訖 廿五年丙子三月
此段題記寫在己卯本第三十一回至四十回總目右下角
3、 三十六回至四十回庚辰本校訖 廿五年丙子三月
此段題記寫在己卯本第四十回末頁
4、 庚辰本八十回,內缺六十四、六十七兩回。
此己卯本封面亦書(內缺六十四、六十七回)而卷中有此兩回,並不缺。細審非一手所寫,但可確定同時在別本鈔補者,與通行本相近,可知即高鶚所據之本也。嘗以戚本對校,則六十回一回,異同雖多,大體無差。六十七一回,則大不相同,直是另一結構,無法可校,祗得鈔附於後,以存初稿時面目。
丁亥春記於滬上憶園,時年七十。
5、
此己卯本缺第三冊(二十一回至三十回),第五冊(四十一回至五十回),第六冊(五十一回至六十回),第八冊(七十一回至八十回)。又第一回首殘(三頁半),第十回殘(一頁半)均用庚辰本鈔補,因庚辰每頁字數款式均相同也。
凡庚本所有之評批注語悉用硃筆依樣過錄甲戌殘本祗十六回,計(一至八)(十三至十六)(廿五至廿八)。
胡適之君藏,周汝昌君鈔有副本,曾假互校,所有異同處及眉評旁批夾注,祗得寫於旁而於某句下作~式符號記之,與庚本同者,以○為別,遇有字數過多,無隙可寫者,則另紙照錄,附裝於前,以清眉目。
己醜人日燈下於安平裡憶園
根據上面所列五條署年題記,可知最早的記年是一九三六年丙子,共三條,都是記載他用庚辰本校己卯本。其次是一九四七年丁亥,這是一條長題,專記己卯本六十四、六十七兩回的情況。這條題記寫明寫於上海安平裡憶園,這年他七十歲。
最後一條署年的題記是一九四九年舊歷正月初七日。這已經是上海解放的前夕了。
己卯本在陶洙之前的收藏者是董康,董康字授經,著有《書舶庸譚》,好刻書,卒於一九四六年。陶洙於何時得到己卯本,不能確知,我原以為是在董康去世後,恰好書上有一九四七年的題記,現在又發現了書上有一九三六年丙子三月的三條題記(參見圖四),而且都是用庚辰本來校己卯本的,則陶洙得到己卯本當在一九三六年三月或之前。董康是武進人,陶洙也是武進人,與董康是同鄉,或者是董康直接將此書轉給陶洙的。重要的是一九三六年陶洙已用庚辰本校己卯本了。按胡適得見庚辰本並寫跋文是一九三三年,陶洙借到庚辰本比胡適只晚三年,這在《石頭記》抄本研究史上也是夠早的了。
陶洙最後一條題記是一九四九年正月,那末他抄北師大藏本《石頭記》的時間,上限不能早於一九三六年,下限不能晚於五十年代初。據朋友見告,他當時手裡有一部藍印的庚辰本,那末他要抄校這部庚辰本就從容得多了。又知他借到甲戌過錄本已在四十年代末,而他是五十年代初去世的,所以這部書抄成的時間,最晚也不能晚於五十年代初。因此,從傳統的抄本的意義上來說,這可以說是庚辰本的最晚的一個抄本了。
不僅如此,它還是一個校補本。一九七五年我從事《紅樓夢》的校注工作的時候,是用庚辰本為底本進行校注的,當時我以為是庚辰本的第一次校訂。現在看來,三十年代中到五十年代初之間,陶洙的這個校訂本,才是庚辰本的第一次校訂。儘管他的校訂有許多不足之處,但畢竟是庚辰本校訂的先驅,是蓽路藍縷的第一步,在傳統的《石頭記》抄本的發展史上,或可能是最後的一筆。2
二○○一年十月四日於京東且住草堂
1現影印己卯本已將後人抄補的部分刪掉,北圖藏己卯本仍保留後人抄補部分,可以核查。
2在文革以後,出現了各種方式的《石頭記》抄寫熱,但這與陶洙的抄校庚辰本不是一個歷史背景,陶洙的抄校,仍是傳統抄校的一種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