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抄本和「脂硯齋」評語(下)
(三)「脂評」在「紅學」中的價值
脂硯齋和畸笏叟,尤其脂硯齋,是《紅樓夢》最早的「閱」者和「評」者。所以,抄本多題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有的抄本在每十回一冊的總目上標明「脂硯齋凡四閱評過」,有的抄本寫有「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宇樣。
什麼叫「閱評」呢?翻開明末以來刊行的書籍,大都署有某人「囗」(撰)、某人「評」、某人「閱」,例如明末沈泰編的明代雜劇總集《盛明雜劇》一、二兩集,共收六十個雜劇,篇篇有「囗」者、「評」者、「閱」者名姓,第一種《高唐夢》卷首標明:「新都伯玉汪道昆囗,瑯玡敬美王世懋評,西湖長吉黃嘉惠、林宗沈泰閱。」「囗」,就是著;「評」,指批評、評點;「閱」,即閱讀、審閱。一部著作,可以由不同的人「閱」、「評』,也可以由一人兼任。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就是沿用了明末以來流行的評論戲曲、小說、詩文的這種文藝評論形式。脂硯齋和畸笏叟既「評」又「閱」,都是「雙肩挑」。從評語中所記年時推斷,這「叔」、「舅」二人至少十次「閱評」:甲戌(一七五四),已是「再評」;「丁丑仲春」,即一七五七年春季,畸笏叟在閱評中心有所感,批曰:「尚記丁巳春日謝園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這該是第三次評閱;已卯(一七五九)重評,寫下大量批語,僅「庚辰本」標明為此年所寫的評語計二十四條,曹雪芹於此年「冬月」「定本」的「己卯本」,其殘存三冊的總目上寫有「脂硯齋凡四閱評過」,這是第四次;次年,即庚辰(一七六○),曹雪芹於「秋月」再次修改「定本」,脂硯齋、畸笏叟未予評閱。此後,在壬午(一七六二)、乙酉(一七六五)、丁亥(一七六七)、戊子(一七六八)、辛卯(一七七一)、甲午(一七七四),至少又評閱六次。
曹雪芹的《紅樓夢》在「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創作過程中,脂硯齋、畸笏叟也花費了不少心血。「甲戌本」第一回有一句疑為將評語抄成正文的話:「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說明其不僅「閱」和「評」,而且代為「抄」。「脂本」上還有這樣一些記錄:
此回宜分二回方妥。[39]
此回可卿夢阿鳳作者大有深意,惜已為末世。奈何!奈何!賈珍雖奢淫豈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後恣意,足為世家之戒。「秦可卿淫喪天香摟」,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一步行來錯,回頭已百年,請觀風月鑒,多少泣黃
泉![40]
此後破失俟再補。[41]
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42]
這是脂硯齋、畸笏叟提出建議、參與修改、提示作者的說明。正因為《紅樓夢》裡澆灌著他們的心血,所以曹雪芹死後他們面對著《紅樓夢》這部「未成」的巨著,「哭芹,淚亦待盡」;想芹,「寧不痛殺」!
對於「脂評」,用歷史的、階級的觀點批判其陳腐的、沒落的觀點是理所當然的,但抓住隻言片語無限上「綱」,危言聳聽地把脂硯齋和曹雪芹的關係說成「只能是封建頑固派與封建叛逆者的對立關係,而他們之間的矛盾,最終也必然曲折地反映了貴族與市民、地主與農民的階級鬥爭」[43],以達到對「脂評」全盤否定的目的,則是很不嚴肅的。這樣做,「綱」雖直上九霄,但也就失去了帶「目」的功用。這種脫「目」之「綱」,縱然從天上掉到地下也是不堪入「目」的,最終也必然直接同喪根失葉的「棍子」相依為命,緊緊拴在一起變成專事打人的「鞭子」。
不可否認,「脂評」在《紅樓夢》研究中有著珍貴的史料價值。通過「脂評」,我們可以看到曹雪芹的一些生平事跡,幫助我們認識曹雪芹是怎樣一位作家;窺見曹雪芹在創作中如何運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對生活素材進行提煉和概括,可以考察不同年代《紅樓夢》稿本的情況,約略看出曹雪芹寫作和修改的過程;可以瞭解曹雪芹給八十回以後設計的一些情節和全書的結局,對比出續書的缺陷,等等。
「脂評」明示《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對歷來想剝奪曹雪芹著作權的人,「脂評」給予不容置疑的答覆: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44]
若雲雪芹披閱增刪,然後亡則)開捲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45]
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何不遇獺[癩]頭和尚何?悵悵!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日[月]淚筆。[46]
余謂雪芹撰此書,亦為傳詩之意。[47]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夏,畸笏。[48]
……
如果置這些「鐵證」於不顧,或加以隨心所欲的解釋,都不是實事求是的態度。戴不凡為了論證「《風月寶鑒》舊稿作者另有其人」,在《石頭記》抄本中找了一大堆「內證」,諸如書中用了「大量吳語詞彙」、「雪芹將賈府從南京『搬家』北京」、「時序倒流」、寶玉時「大」時「小」[49],正好說明曹雪芹是在曹家敗落後由南京移居北京,「實因鶺鴒之悲,棠棣之威[戚]」,「撰此閨閣庭幃之傳」,「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50]。曹雪芹南居北遷,遣詞造句,難免「南腔北調」;寫景狀物,難免「從南京『搬家』北京」;因「書未成」,難免有「時序倒流」、人物或「大」或「小」的疏漏。這類現象也早有人反覆指出。
脂硯齋、畸笏叟同我國其它古典文學的評注者不同的是:他們與作者有著一段相似的生活經歷,與作者關係極為密切,而且他們開始評注時,《紅樓夢》還在創作過程中。因此,他們對曹雪芹的創作意圖最為瞭解。「例如書中第一回寫英蓮一出場,就被癩頭和尚叫做『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這裡脂銓本眉批說:「看他所寫開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訂終身,則知託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於一「情」字耶?!』接著又寫道:『家國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運、其數則略無差異。知運知數者,則必驚而後歎也!』這就是說,曹雪芹寫英蓮(應憐)『有命無運』,實際上隱寓著四大家族乃至整個封建國家都『有命無運』,因而《紅樓夢》決不是獨寄興於一個『情』字的愛情小說。脂硯齋的這種見解,是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和《紅樓夢》的主題的。」[51]再如本回的其它幾條評注,同樣揭示了作者的創作意圖:在石頭「無材補天,幻形人世」這八個字旁批曰:「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在「無材可去補蒼天」句旁批曰:「書之本旨」;在「枉入紅塵若許年」句旁批曰:「慚恨之言,嗚咽如聞。」評者特別注意小說中描述「石頭」的這些話,點明曹雪芹是以「石頭」自擬,借「石頭」的遭際來抒發自己憤世嫉俗的不平之氣和無材補天的不過之感。的確,曹雪芹的主觀願望是「補天」,不是「翻天」,但他已經感受到這個「天」崩潰之勢已成,不可補綴,所以就忍心讓它更加殘破下去,並讓在它蔭蔽下的人都不配有好的命運。這種思想反映在《紅樓夢》裡就表現為既有無情的詛咒,又有深情的惋惜。「脂評」說作者「秉刀斧之筆,具菩薩之心」[52],是對曹雪芹的思想情緒的形象概括。
在那個文網密佈、文字獄嚴酷的時代,曹雪芹的「刀斧之筆」是不能鋒芒畢露的。於是,只能「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來敷演故事,而不能引述真人真事寫政論,直接「干涉朝廷」。有一條評語說:「一部書全是老婆舌頭,全是諷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謂癡子弟正照風月寶鑒也。單看了家常老婆舌頭,豈非癡子弟乎?。[53]因此,看《紅樓夢》萬萬不可被太虛幻境、頑石通靈、春花秋月、家常瑣事這類「老婆舌頭」搞糊塗了。明乎此,才能把握全書的旨義。
有些評語,可以幫助讀者理解書中人物的性格特徵。第九回寫到「寶玉終是不能安分守己的人」時批道:「安分守己也不是寶玉了」。叉批道:「寫寶玉總作如此筆」。第十九回,襲人責怪寶玉:「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做『祿蠹』。」批道:「二字從古未見,新奇之至,難怨世人謂之可殺,余卻最喜。」襲人勸他日後再不可「調脂弄粉」,批道:「若不如此,亦非寶玉。」這類評語,充分肯定了寶玉的叛逆性格。對書中的「反面人物」,如賈雨村、王熙鳳等,在評語中一再指斥其兩面派行為「全是假,全是詐」,「口是心非」,「奸雄欺人」,「欺人太甚」,等等。這類評語,揭示了賈雨村、王熙鳳這些人物虛偽狡詐的思想性格。
還有,《紅樓夢》人物命名的一個原則是以人名暗隱具有特殊含義的字,隨著人物的出現,對其寓意略加評點,也有助於讀者對人物遭際和作者態度的理解。如英蓮,「設雲應憐也」;馮淵,「真真是冤孽相逢」;賈府小姐四春,元者「原也」、迎者「應也』、探者「歎也」,惜者「息也」,元迎探惜者,即「原應歎息」;甄士隱,「託言將真事隱去也」;賈雨村,姓賈名化即「假話」,表字時飛即「實非」,別號雨村即「村言粗語也,言以村粗之言敷出假話也」,原系胡州人氏即「胡謅也」;清客相公詹光即「沾光』,單聘仁即「善於騙人」,卜固修即「不顧羞」,香料鋪掌櫃卜世仁即「不是人」,庫房總領吳新登即「無星戥」,買辦錢華即「錢開花」……書中人物命名的另一個原則是把配角人物如丫環書僮等的名字整齊排列,配成一套,如賈府小姐的大丫頭:元春帶進宮去的抱琴、迎春的司棋、探春的待書、惜春的入畫,評語點明這是「暗以琴棋書畫列名」,「琴棋書畫四字最俗,上添一虛字則覺新雅」[53]。但後來或因修改,或在八十回後另派用場,或因抄誤,有的「失蹤」,有的改名,不少人名不配套了。抓住這種現象認真分析,也可以幫助我們瞭解小說的創作過程和版本的流傳過程。
「脂評」讚揚《紅樓夢》刻畫人物「打破歷來小說窠臼」,並結合具體情節時時點出,對於讀者認識《紅樓夢》的藝術成就是大為有益的。
脂硯齋說:「畫神鬼易,畫人物難。」[54]因為「描神畫鬼,毫無對證」十;畫人則須如實描摹,因為人人熟識「人」,絲毫不可失真。人,較之山水花鳥之類,不僅有形貌,而且有心神,所以「(為人)寫照非畫物比:蓋寫形不難,寫心維難也」[55]。《紅樓夢》寫人,不惟「形似」,真正達到了「神似」。
首先,曹雪芹繪「形」也不落俗套,不搞臉譜化。如描繪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三個人的外貌描寫都各與其性格年齡相合,惜春渾寫一筆也恰到好處,且不板滯。這種平淡樸實的筆墨,確如「脂評」所說,比歷來的俗套小說「滿紙羞花閉月」、「如花似玉」、「天下無二,古今無雙」,恰似「班昭、蔡琰、文君、道韞」等,得自然之理,合自然之情。更可歎者,寫好人不是什麼都好,寫壞人不是什麼都壞。為人物畫像亦然,如寫美人,也不是一無陋處,湘雲是個天真無邪、才貌兼備的貴族少女,卻寫她有咬舌之病,「愛」、「二」不分,更使人嬌音如聞,正如「脂評」所說:「今見咬舌二字加以湘雲……更覺輕俏嬌媚,儼然一嬌憨湘雲立於紙上。掩卷合目思之,其愛厄嬌音如入耳內,然後將滿紙鶯啼燕語之字樣填糞窖可也。」[58]就是寫「壞蛋」也寫得自然得體,並非天生的壞蛋模樣,如寫賈雨村,「生得腰寬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十分「雄壯」。這和俗套小說中凡寫奸人必然是「鼠眼鷹腮」,「一副臉面」,全然不同。這些藝術處理很值得借鑒。因為生活中的人是活生生的,外貌描寫的臉譜化,必然使文藝作品中的人物公式化、概念化。
繪「形」傳真已難,最難的是活畫出入的眼睛。據說晉代名畫家顧愷之畫人,遲遲不畫眼睛,人問其故,曰:「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59]歷來俗套小說為其人物「點睛」不外「眼送秋波』一類套語。《紅樓夢》則能以極省儉的筆墨活畫出人物的眼睛,如寫寶玉的眼睛是「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用「脂評」的話說,已是「真真寫殺」。再如寫黛玉的眼睛是「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此等「眉目」,即使高明的畫家來畫,恐怕也會擲筆躊躇,三思不能下筆,難怪脂硯齋連連贊曰:「奇眉妙眉,奇想妙想。奇目妙目,奇想妙想。」[60]
寫人應著力於「傳神」,是我國古代文論中衡量一部文學作品是否成功的一個重要標準。《紅樓夢》在傳抄中就得到了「傳神文筆足千秋」[61]的嘉許。如第十四回寫風姐協理寧國府,剛上任就有一個遲到:
即命傳到,那人已慌張愧懼。鳳姐冷笑道:「我說是誰誤了,原來是你。你原比他們有體面,所以才不聽我的話。」那人道:「小的天天都來的早,只有今兒醒了,覺得早些,因又睡迷了,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這次。」……鳳姐便說道:「明兒他也睡迷了,後兒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開發的好。」登時放下臉來,喝命帶出,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來,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眾人聽說,又見鳳姐眉立,知是惱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執牌傳諭的忙去傳諭。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還要進來叩謝。這段描寫,有聲——「冷笑」、「喝命」,有色——「登時放下臉來」,有動作——「擲下寧國府對牌」,三者一氣而下,活畫出風姐的神態。脂硯齋在「風姐冷笑道」處批曰:「凡鳳姐惱時,偏偏用笑字,是章法」;在「原來是你」處批曰:「四字有神」;在「明兒他也睡迷了,後兒我也睡迷了」處批曰:「接上文一點痕跡俱無,且是仍與方才諸人說話神色口角」;在「又見鳳姐眉立」處批曰:「(眉立)二字如神」……再如第八十回,當金桂聽說香菱的名字是寶釵起的,便說是不通,香菱無心,誇獎了一通寶釵的學問,金桂聽了:
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孔裡哧哧兩聲,拍著掌冷笑道:「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著?若說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那裡?可是不同之極!」
這一連串的聲態動作,誠如「脂評」所讚:「畫出一個悍婦來」,「真真追魂攝魄之筆」。可見,「脂評」中對《紅樓夢》的「傳神之筆」是不乏一些點睛之筆的。
從「脂評」看,全書初稿基本完成,只是某些缺處「未補成」。原稿為一百十回,在「謄清」中部分手稿就「被借閱者迷失」。曹雪芹死後竟全部「迷失」。不少人對佚稿的回目、內容作過認真的探索。據考,「後三十回」有這樣一些回目:「獄神廟」茜雪「慰寶玉」、林黛玉憤作「十獨吟」、「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衛若蘭射圃」識麒麟、甄英蓮「香魂返故鄉」、青埂峰下重「證前緣」、警幻仙姑歸「揭情榜」,等等。部分情節是:
黛玉「淚盡」夭亡,有「證前緣」及寶玉「對境悼顰兒」的重要文字。寶釵嫁寶玉後曾共話舊事,「薛寶釵藉詞含諷諫」,寶玉還是聽不進去,不改其「偏僻」性情,據說這段文字跟「賢襲人嬌嗔箴寶玉」遙相呼應。元春死後,賈府失卻靠山,「事敗,抄沒」,獲罪坐牢。寶玉、鳳姐也被捕入獄,賈芸、小紅、醉金剛倪二等仗義探監,並設法營救。早年被逐的小丫環茜雪也曾「至獄神廟「慰寶玉」。風姐出獄後,執帚「掃雪」,身微運蹇,可能又被賈璉休棄,終至「回首慘痛」,「短命」而死。她的女兒巧姐「流落在煙花巷」,被劉老老救出「火坑」。寶玉、寶釵夫妻身居「破廟」,飢寒交迫,過著「寒冬噎酸薤,雪夜圍破氈」的淒苦生活。花襲人在寶玉困頓前嫁給蔣玉菌,只有麝月留在身邊。寶玉貧困後,衣食無著,蔣、花夫婦曾盡力「供養」。寶玉「貧窮難耐」,勘破「紅塵」,「懸崖撒手」,飄然出家為僧。其它人,史湘雲嫁給衛若蘭,婚後不久即勞燕雙飛,落得個猶如牽牛織女「雙星」不能團聚的結局;妙玉流落「瓜洲渡口」,被迫屈從「枯骨」;探春遠嫁不歸;惜春入庵為尼,過著「緇衣乞食」的生活。最後,四大家族運終數盡,家亡人散,「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這些,僅僅是脂硯齋、畸笏叟在「閱評」前八十回中談「千里伏線」時信筆所及。儘管是一鱗半爪,而且曹雪芹在「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中也可能有所改動,但對於我們探討作者的藝術構思和作品的思想內容、人物的性格特徵等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四)「脂本」評者的局限性
脂硯齋、畸笏叟等同曹雪芹一樣,畢竟是封建「末世」的人,頭腦裡有封建傳統觀念,言談中流露出沒落階級的頹喪情緒,是十分自然的。曹雪芹雖然被貴族權勢集團拋棄在郊野荒村,舉起叛逆的旗幟,但「怎麼辦」的問題他還不能解決。因為解決社會問題的辦法還隱藏在舊的經濟關係之中,只有在新興生產力由幼芽長成禾苗,開出新花,才能結出新的思想之果。脂硯齋和畸笏叟等又怎麼能超脫這條歷史的規律呢?
曹雪芹的《紅樓夢》是暴露宿弊、針砭時事的,也嚮往著「飛到天盡頭」、「幻入華胥境」,但那「天盡頭」的「華胥境」是「君主立憲制」,還是「民主共和制」?他沒有說也說不出,當時的社會生產力限制著他,使他不能從現存的、頑固的封建君主專制的圈子裡跳出來。這就是曹雪芹既對現實「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62],卻又用一些傳統的陳腐觀念「解釋世界」的根源所在。脂硯齋和畸笏叟又怎麼能擺脫這種歷史的和階級的局限呢?
從「脂評」看,「脂本」評者對「忠孝節義」的傳統觀念、「長幼有序」的封建道統和「風月繁華」的貴族生活,無不虔誠信仰、因循墨守和癡心留戀。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其實是把青春鎖閉在滿嵌著珠寶的囚籠裡,「脂評」說這是「潑天喜事」。皇宮「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賈母不知禍福,「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佇立」,這本來是揭示皇室淫威,「脂評」卻從「母慈子孝」的觀點著眼,認為這個情節把「慈母愛子寫盡」,感動得「掩卷而泣」[63]。皇室批准元春省親,賈府特意營造了一座大觀園。工程初就,賈政喚取寶玉「試才題對額」,內心也為寶玉的才氣歡喜,令寶玉離去時卻叱罵一通。讀者從這裡看到的是封建家長的專橫,「脂評」卻說此乃「大家嚴父風範,無家法者不知。」[64]元春省親時,因朝廷有令,「無職外眷,不便擅入」,使至親骨肉不能一享天倫之樂,「脂評」卻認為理應如此,吹捧道:「所謂詩書世家,守禮如此。」[65]
李紈其人,「青春喪偶,且居處於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脂評」說:「(李紈)此時處此境,最能越禮生事,彼竟不然,實罕見者」[66],對其操守「貞節」非常讚賞。對李紈這個恪守「三從四德」的節婦、賢妻的典型,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五回《紅樓夢曲·晚韶華》中悲歎道:「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風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也只是虛名兒後人欽敬。」看來,「節」並非道德。「據時下道德家的意見,來定界說,大約節是丈夫死了,決不再嫁,也不私奔,丈夫死得愈早,家裡愈窮,也便節得愈好」;與「節」相連的「烈」,則有兩種:「一種是無論已嫁未嫁,只要丈夫死了,她跟著自盡;一種是有強暴來污辱她的時候,設法自戕,或者抗拒被殺,都無不可」,這種東西「所以決不能認為道德,當作法式」,是因為「道德這事,必須普遍,人人應做,人人能行,又於自他兩利,才有存在的價值。現在所謂節烈,不特除開男子,絕不相干;就是女子,也不能全體都遇著這名譽的機會」[67]。李紈「節」而未「烈」,要是她在賈珠死時「跟著自盡」,「脂本」評者將會因其更加「罕見」而倍加讚賞了!
醉金剛倪二是書中的一個次要人物,「脂評」卻把他看得至關重要,簡直是「義」的化身。書中有這樣一個情節:賈芸從舅家出來,撞見倪二,攀談中說出他剛才向舅父借錢碰釘子的事,「倪二聽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罵不出好話來!』」批曰:「仗義人豈有不知禮者乎,何嘗是破落戶,冤殺金剛了」。接著又寫倪二解囊相助,慷慨陳言,更是讚賞不已:「難得難得」,「爽快人,爽快話」[68]!
《紅樓夢》第十三回本來有賈珍、秦可卿公媳私通,因丫環撞見「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情節,意在暴露貴族之家的荒淫無恥和逼使丫環自殺「殉主」的罪惡,畸笏叟認為這種筆墨有損於高門府第的尊嚴,便「命」曹雪芹刪去。脂硯齋和畸笏叟在批注中每每觸景而生情,回憶起一些燈紅酒綠的往事,就情不自禁,「放聲大哭」一通。基於維護貴族社會的尊嚴和統序,「脂本」評者對不守禮節家規的書僮戲子們更是深惡痛絕。焙茗擔著風險把《西廂記》、《牡丹亭》這些反映爭取婚姻自主的優秀作品偷運到大觀園,為寶黛反叛封建婚姻制度提供了精神武器,值得肯定。然而,脂硯齋卻表示:「書房伴讀,纍纍如是。余至此痛恨。」[69]痛恨焙茗給寶玉找來「正人君子」厭棄的「邪書」。齡官是個具有反抗性格的女戲子,她不甘被當作玩物供太太小姐們取樂,當著賈府少爺賈薔的面簡捷了當地忿怒控訴:「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個牢坑裡學這個勞什子!」齡官竟敢把「詩書世家」斥為囚人的「牢坑」,這就不能不惹得脂硯齋等人惱火了,他們在批語中說:「能養千軍,不養一戲,蓋甚言優伶之難養也。」[70]還給齡官加上「拿腔作勢,轄眾恃能」、「恃能壓眾,喬酸姣妒」種種可惡的罪名,並告誡說:「大家蓄戲,不免姦淫之陋,可不慎哉!」[71]
在不少評語中,還透露了評者是以沒落階級對世界的悲觀看法和虛無主義的「夢」、「幻」觀念來曲解《紅樓夢》的思想內容的。說什麼,「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這「四句乃一部之總綱」[72],「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併風月寶鑒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夢也。余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一大夢也」[73]。在「脂評」中,諸如「全用幻」、「此是幻象」、「點幻字」、「又點幻字」、「已入幻境」之類的字眼比比皆是。不可否認,《紅樓夢》中確實有這種宿命論的虛無主義觀點。但是,作為現實主義偉大作家的曹雪芹,其思想的主導方面是進步的,貫串在《紅樓夢》中的基調不是對人生的否定,而是在揭露現實和現實人生悲劇中洋溢著對美好人生的熱烈追求。對曹雪芹在書中表現出來的這種大膽揭露現實而又宣揚宿命論觀點、描繪現實人生悲劇而又渲染虛無夢幻境界、追求美好入生而又圖解色空的矛盾,「脂本」評者們是解釋不了的。他們不懂得反映社會生活和對社會生活現狀的來龍去脈加以解釋,並不是完全一致的。當時的社會現實是清王朝的所謂「乾隆盛世」,古老的中國封建社會正處於日落西山之際。「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一方面,封建的物質的和精神的財富聚集著,霉爛著,一方面,新的生產方式和思想因素孳生著,發展著。封建統治者為衛護其舊傳統和舊習慣,施展著最後的也是最暴虐的餘威,製造著一幕幕人生悲劇。《紅樓夢》的價值,「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74],把社會上的一切都呈現出來,以「令世人換新眼目」。這當然是唯物主義的,或者說是現實主義的偉大勝利。曹雪芹還看到,社會衰落,人生的悲劇,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這無疑是對的。為什麼是這樣,他卻不能回答。於是,他的唯物史觀在這裡止步了,唯心主義出來說話了:「運終數盡,不可挽回」,「冤冤相報自非輕,生離聚合皆前定」;在命運的擺佈下,「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這就給全書籠罩了一種虛無主義色彩和宿命論氣氛。這種虛無宿命的東西,也不是曹雪芹頭腦裡固有的,而是當時流行的、統治階級提倡的佛教禪宗思想[75]留在這部作品上的痕跡。
「一分為二」地看,在理學獨尊,找不到也沒有嶄新的理論武器的情況下,禪宗的由擺脫煩瑣經義而轉向「頓悟成佛」、由反對唸經拜佛而達到「訶佛罵祖」的反「傳統」精神,也不失為一種批判武器。使用這個武器的不只是曹雪芹,是當時殘酷思想統治下一般不得志而具有反抗精神的知識分子的一種時髦風尚。但是,這畢竟是一種破舊武器,因而也就不能不降低《紅樓夢》積極的批判意義,不能不貶損它作為一部完美的現實主義傑作的價值。同時,《紅樓夢》畢竟是時代的產物,曹雪芹感染著時代的氣息,也必然會反映出隨著資本主義萌芽而滋長起來的啟蒙思想,蘊藏著一股熱情奔放地追求個性解放和自由民主思想的潛流。情況如此複雜,是因為曹雪芹是社會中的一員,社會生活中的各種事物和思潮都會在他的頭腦中有所反映,並反映在他的創作中。「脂本」評者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把《紅樓夢》裡的宿命論的虛無主義觀點和色空觀念誇大為籠括全書的基本觀點,並為後來的「夢幻」、「色空」說開了先河。
對於書中的人物形象,「脂評」是用抽像的人性來看待的,突出地表現在談「情」上。如對寶黛的叛逆性格雖亦欣賞,但並不理解,把他們看成是一對超然的、異乎常人的「情癡」。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中心情節是:寶玉聽說賈雨村來了,父親叫他去陪坐,「心中好不自在」:
寶玉一面登著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情性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單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髒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襲人道:「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
……林黛玉(在門外)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歎……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
回前總評說:「前明顯祖湯先生有懷人詩一絕,讀之堪合此回,故錄之以待知音:「無情無盡卻情多,情到無多得盡麼。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水無波。」[76]回後總評說:「世上無情空大地,人間少愛景何窮。其中世界其中了,含笑同歸造化功。襲人、湘雲、黛玉、寶釵等之愛之哭,各具一心,各具一見;而寶玉、黛玉之癡情癡性,行文如繪,真是現身說法,豈三家村老學究之可能夢見者,不禁炷香再拜。」這是針對佛家宣揚的只有遁入空空無有的精神世界才能超脫,靈魂才能得救,才能進入「天國」、「樂園」、「西方極樂世界」而發的一種人生觀見解,是值得肯定的一面。這豈不是同其所謂人生「到頭一夢,萬境歸空」是全書「總綱」的說法自相矛盾嗎?細加考察,是既矛盾而又統一的。其統一性就在於:把寶黛的叛逆性格和建立在叛逆思想基礎上的愛情,歸結為「多情」和「癡情癡性」,把具體的、具有鮮明傾向的思想感情裝在一個包羅萬象而又抽像不可捉摸的「情」字當中。這樣,「情」也就成了「幻」,正如「脂評」所說,一部《石頭記》是「借幻說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筆,而情裡偏成夢幻」[77]。這樣,又把「情」和「幻」完全劃上了等號。這與曹雪芹「情種」、「幻情」之類的主觀說教雖然並不大相悖逆,但作為指導人們閱讀的「文學批評」來說,無疑是擴散迷霧,是對寶黛形象的客觀意義的一種極大歪曲。尤其荒謬的是,把貴族老爺和浮浪子弟的淫濫勾當與青年男女的正當愛情生活和純貞情誼混為一談。如把下流無恥的賈璉和「生性輕浮,最喜拈花惹草」的「多混蟲」之妻「多姑娘」的鬼混也視為「情」,不過是「情之瘕疵」而已;而這種「瘕疵」竟是為「(夭)風流寶玉悄看晴雯回作引,伏線千里外之筆也」[78]。
至於「脂評」的文學批評觀點,就是跟他同時代的一些人比,也是陳腐落後的。在當時「文字獄」盛行社會、考據風囊括文壇的形勢下,先後出現的「格調說」、「肌理說」和「性靈說」以及桐城派古文的「義法論」,儘管都很玄妙,都是為封建統治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但他們都想總結出文學反映生活的特殊規律來,在文學批評史上應給予一定地位。「脂評」似乎認為文學的職責僅僅是寫生而已,因而常常把書中的人物、情節同實際的生活素材相對照,大批「有是事,大有是事」,「曾歷其境」,「余舊日目睹親問[聞],作者身歷之成文字,非搜造而成者」,等等。
「一分為二」地看,這類評語也是有價值的,它們說明小說中的不少人物和事件有生活原型。比如第十八回寫元春歸省,補敘寶玉「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旁批:「批書人領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聲大哭。俺先姊先[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據考,曹家並無這樣一位當妃子的「先姊」,曹寅長女只不過嫁給鑲紅旗王子納爾蘇,並未入宮;曹家為皇室器重,同曹寅之母孫氏入宮作玄燁奶媽關係至為重大,小說把這條線索完全捨棄。賈元春很可能是對曹寅之母及其長女的典型概括,即「隱去」這些「真事」,敷演成「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可惜他們不能用「模特兒」、「典型化」、「集中概括」這類詞語加以陳述。也難怪,他們不可能學到當今的「文藝理論」、「文學原理」,大概連清以前中國的「文論」也沒有系統一讀。他們所熟悉的是金聖歎對《西廂記》、《水滸傳》的批點之類。但是,也不能認為他們的頭腦冬烘到連曹雪芹寫《紅樓夢》不是給曹氏男女樹碑立傳都不懂。也有「脂評」為證:
小說第十七回,寫寶玉進大觀園來戲耍,忽聽說賈政就來,於是「帶著奶娘小廝們一溜煙就出園來」,結果還是頂頭撞見,只得一邊站了。「庚辰本」上在這段描寫旁邊批曰:
不肖子弟來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覺怒焉,蓋謂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寫其照,何獨余哉?信筆書之,供諸大眾同一發笑。
第十九回,在寶玉對茗煙說「可見她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之後,「庚辰本」、「戚序本」都有雙行夾批說:
按此書申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不獨於世上親見這樣的人不曾,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
這類批語清楚地透露了寶玉這個形象既有著作者的生活經歷,也有著批者的生活經歷,是一個經過綜合、概括的藝術典型,而且「這個」人物十分獨特,在「今古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亦未見」。
誠然,在某些問題上,他們的頭腦也冬烘得可以,如對「文章作法」一、二、三,就很迷信,看不透那是「騙人」的把戲。所以,在分析小說的藝術手法時就一味地從形式主義的觀點出發,大談筆法、章法,說什麼「《石頭記》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線法、由近及遠法、將繁改簡法、重作輕抹法、虛敲實應法,種種諸法」,「花樣周全之極」,還有什麼「一擊兩鳴法」、「層巒迭翠法」、「金針暗度法」、「山斷雲連法」、「倒捲簾法」、「柳藏鸚鵡語方知法」,等等,總計不下數十種,似乎作者是個魔術師,專門在搞文字遊戲。當然不是說「脂評」所指出的這「種種諸法」毫無根據,而是以此概括作品的藝術成就,勢必貶低作品的藝術價值。第十七回的一條評語就說,《紅樓夢》「所謂集小說之大成,遊戲筆墨,彫蟲之技,無所不備,可謂善戲者矣」。這豈不是把作者「研淚為墨,滴血成字」的文學巨著說成是講手工技藝的《廢藝齋集稿》之類的書了嗎?果如其言,「石頭」所「記」的「文章作法」還不如「廢藝齋」所「集」的「手工技藝」的價值。實踐證明,專學「文章作法」並不能使入學會「作文」;學了「手工技藝」在實際生活中倒真有「實用」價值。同時,「伏線」、「伏筆」的字樣隨處可見。此處「伏」某人,彼處「伏」某事;此處「草蛇灰線」,彼處「伏線千里」,甚至是「一樹幹枝,一源萬派,無意隨手,伏脈千里」。「伏線」、「伏筆」是有的,但無處不「伏」,也就無所謂「伏」了。因而這種評語只能起到拆散作品結構、曲解思想內容和轉移讀者視線的作用。這種形式主義的評點法,是有其歷史淵源的。魯迅指出,金聖歎「拾了袁宏道輩的唾余」,「抬起小說傳奇來」加以評點,「經他一批,原作的誠實之處,往往化為笑談,佈局行文,也都被硬拖到八股的作法上。這餘蔭,就使有一批人,墮入了對於《紅樓夢》之類,總在尋求伏線,批剔破綻的泥塘。[79]。「脂評」對金聖歎佩服得五體投地:「噫,作者已逝,聖歎雲亡,愚不自諒,輒擬數語,知我罪我,其聽之矣」[80],「假使聖歎見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處」[81]。「脂評」在這一點上,是繼承金聖歎的衣缽,把《紅樓夢》「拖到八股的作法上」和「總在尋求伏線」的典型。
「脂評」的內容是相當龐雜的,必須堅持「一分為二」的觀點和方法,對其有價值的東西予以足夠的重視和充分的研究,對其陳腐的觀點和形式主義的評點必須批判和揚棄。像對待一切文化遺產一樣,把有用的「拿來」,把無用的「棄去」,既不能核桃栗子一起數,也不能污水嬰兒一起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