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羽毛貼花絹」到《紅樓夢》中...
《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發掘簡報》說到內棺蓋板上有「羽毛貼花絹」(第四頁,圖版肆:3.圖版拾貳)。並且說:「這種用鋪絨和羽毛貼花絹裝飾的木棺,迄今還是第一次發現。」這一發現,其重要性不僅在於用這種絲織品裝飾的木棺,尤其重要的,這是用鳥類毳毛結合絹綢織物而成的一種手工藝品最早的實物證據。
中國古代很早就利用鳥類羽毛以製成衣服。這方面的生活史料雖然還沒有系統的記述,但散見於各種文獻的零星材料也還不少。我以前曾因《紅樓夢》中說到晴雯補雀金裘的故事,留意清初人著作中有關羽毛織物的記載,連類及於晉、唐和更早的文獻材料。恰好這次長沙漢墓中發現的實物,正可證明古代勞動人民早就知道利用羽毛製成織物的技藝。雖然據《發掘簡報》,漢墓中所見者是「貼花」而不是織,但恐怕在貼之前也要經過編理剪裁的功夫。從漢墓的羽毛貼花絹到日本正倉院藏唐代貼羽毛立女屏風,正可以看出中國古代貼羽工藝一脈相承的技術傳統。而在其他資料中,則更有編織羽毛的製成品。現在我姑且以長沙漢墓羽毛貼花絹為上限,以《紅樓夢》裡的雀金裘為下限,把自西漢到清初這一段時間內所見到的有關材料,概述於後,也許可以供研究中國紡織和服裝史料者的參考。
《周禮》這部書一般認為是漢人據較早材料編述的,其中已經說到有專管收集鳥羽的官吏。《地官·羽人》說:「羽人〔1〕掌以時征羽翮之政於山澤之農,以當邦賦之政令。」《天官·司裘》說,「掌為大裘以供王祀天之服。仲秋獻良裘,王乃行羽物。」「羽物」是什麼呢?據《地官·大司徒》:「以土會之法,辨五地之物生:一日山林……三日丘陵,其動物宜羽物。」鄭註:「羽物,翟雉之屬。」按常理說,羽物應指一切鳥類。但鄭玄在注中專以「翟雉」指羽物,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它與當時一種特殊的社會風尚有關,下面要說到。 《漢舊儀》是東漢衛宏所記,用的卻是西漢的材料:「上林苑中廣長三百里,置令,丞,左、右尉……飲飛具贈繳以射鳧、雁,應給祭祀置酒。每射收得萬頭以上,給太官。」〔2〕這和上文《周禮》的記載可以互相印證,證明古代——至少西漢——確有專管鳥羽之官。至於上林苑中為什麼養的是鳧雁,而不是別的羽物,也是一個可注意的問題。原來古代貴族在苑囿中養鳧、雁是由來已久的傳統。春秋時代的鄒國是一個小國,也有專人飼養,而且數量不小:「鄒穆公有令:『食(飼)鳧、雁必以秕,無得以粟』。於是倉無秕而求易於民,二石粟而得一石秕。」(劉向《新序》卷六)由此可見飼料需求之大與鳧、雁數量之多。至於衛宏所記,著眼於作為副食品的鳥肉,但是一次射得萬頭以上的鳧、雁,其羽毛的數量也可觀,當然也不會隨便扔了,自會有人加以利用;這可以從西漢的一次經濟會議的記錄《鹽鐵論》中的一段文字加以證明:『今富者鼲、貂、狐白、鳧翁〔3〕,中者閡衣、金縷、燕zy鼠各、代黃。」(《散不足篇》二十九)這裡講的都是裘:
「狐白」是狐腋下的白毛部分〔4〕,「鳧翁」是用鳧雁頸毛製成的裘〔5〕。上文引《漢舊儀》說「射鳧雁」,正是這裡說到的富人所衣「鳧翁裘」的材料來源。此外,《西京雜記》說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在成都窮愁潦倒,「以所著鷸鎢裘就市人陽昌貰酒,與文君為歡。」據《爾雅翼·釋鳥》:「鷫鷞水鳥,蓋雁屬也。」高誘注《淮南子》,也說它「長頸綠色,其形似雁。」鳧、雁、鷸鵪都是一類的水鳥,而其可以制裘的材料以頸毛(翁)為貴。這是西漢以鳥毛制裘的概況。
西漢還有一條關於鳥毛製衣的記載,但卻似乎與鳧裘無關。《漢書·郊祀志》:「五利將軍(欒大)亦衣羽衣,立白茅上受印,以視(示)不臣也。」顏註:「羽衣,以鳥羽為衣,取其神仙飛翔之意也。」這裡所說的「羽衣」,既要表示飛翔之意,似乎僅僅是編綴些鳥翅上的羽翮而成(像羽扇那樣),表示可成仙飛翔;而不是以水鳥毳毛製成的織物,因為那樣反而不能顯出飛翔之意了。欒大的服裝,似乎正是《楚辭·遠遊》裡那個「羽人」的一類〔6〕。
綜上所述,西漢鳥毛製品似只限於用鳧雁的頸毛制裘這一類。 東漢末年的鄭玄為什麼在《周禮》的注文中說「羽物」是「翟雉之屬」呢?我想這大概與當時射雉之風逐漸流行有關。例如吳大帝的兒子孫休以帝王之尊,也「好射雉,至其時則晨去夕反(返)」。群臣諫止,他也不聽(《世說新語·規箴》)。可知鄭玄的注是根據當時客觀的社會現象說的。當然,射雉之風,古已有之。《左傳》即記錄賈大夫惡「御以如皋,射雉獲之,其妻始笑而言」的故事(昭二十八年,公元前514年)。但因劉邦之妻姓呂名雉,所以西漢諱言射雉。自東漢至南朝射雉之風特甚〔7〕。劉宋元徽中(473—477年),甚至設專官「射雉典事」(見《南齊書·呂文度傳》),射獲的雉除了「尾飾鑣而在服,肉登俎而永御」〔8〕以外,雉頭之翁可以制裘,稱為「雉頭裘」,簡稱「雉頭」。這裡只舉幾條有代表性的記載:
(一)《晉書·武帝紀>):「咸寧四年(278年)……十一月辛巳,太醫司馬程據獻雉頭裘。帝以奇技異服,典禮所禁,焚之於殿前。甲申,敕內外敢有犯者罪之。」〔9〕但晉武帝的禁令似乎並不能嚴格執行,因為當時射雉之風既很盛行〔10〕,則雉毛當然要加以利用,不能白白丟了。
(二)「雉頭」的流行成為當時貴族誇耀奢侈的風氣,甚至傳到北朝,使那裡的王公也艷羨不止。《洛陽伽藍記》(卷四:開善寺)記後魏河間王琛對別人說:「晉世石崇,乃是庶姓,猶能雉頭,狐腋,畫卵、雕薪。況我大魏天王,不為華侈?」元琛心目中最羨慕的第一件講究的衣服是「雉頭」,這是當時南北貴族表示豪富的標幟。較後的徐陵《在北齊與宗室書》說到「熊衣雉制,青組朱旗。」「雉制」是用雉毛製成之衣,亦即雉裘,在北齊也是歆羨的對象。
(三)南齊東昏侯蕭寶卷既多設「射雉場」,「又訂出雉頭、鶴氅、白鷺縗\。」這些都是用鳥毛製成的衣物,但三者都不是他的發明。
「雉頭」已見前引晉代程據的故事;據後魏元琛說,石崇家裡也有。「鶴氅」已見《晉書·王恭傳》,說他「嘗被鶴氅裘涉雪而行,孟昶窺見之,歎曰:『此真神仙中人也』。」〔11〕至於所謂「白鷺縗\」則不是衣服而是一種頭巾。即是接籬,又名睫zy木〔12〕。
「雉頭」流行了一時之後,被更為奢侈、更為漂亮的雀金裘所超過。《南齊書·文惠太子傳》說:「〔太子〕善制珍玩之物,織孔雀毛為裘,光彩金翠,過於雉頭遠矣。」〔13〕這裡應該特別注意的是「織孔雀毛為裘」的「織」字。因為過去關於這類記載都不夠明確,無法知道鳥毛製衣是怎麼搞的。是僅僅如孫詒讓所謂裝飾品,「與繒帛文(紋)同」呢,還是像現在湖南的鴨絨背心那樣,只把鳥毛作填絮用?是象漢墓裡的「貼絹」呢,還是象五利將軍欒大那樣只是把鳥羽編綴起來掛在身上作為「羽化」成仙的騙人招牌?由《南齊書·文惠太子傳》這條記載,證明至少孔雀裘(可能包括雉頭)是把鳥毛織成呢絨一類東西,可見在第五世紀我國紡織工藝技術已達到相當水平〔14〕。
但孔雀毛裘又何嘗是文惠太子所發明製造的呢?封建時代的御用文人,為了討好他們的主子,往往把勞動人民的智慧和功績記在統治階級的賬上,這就是一個例子。難道身為太子的蕭長懋,會自己跑到織室裡親自動手製造這些東西嗎〔15〕?即以這些服裝在文獻上出現的時代而論,也遠遠在文惠太子之前。如果宋玉《諷賦》所謂「主人之女,翳承日之華,披翠雲之裘」〔16〕,不能確定為翡翠或孔雀之裘,則至少從傅玄的樂府《豫章行》:「輕裘綴了乙翠,明珂曜珊瑚」,可以認為西晉已有孔雀毛制裘。至於制孔雀裘的原料,則來自東南亞各地。例如《南齊書》卷五八說,「交州……永明三年……獻十二隊純銀兜鍪及孔雀毦。」(《說文》:「毦,羽毛飾也。」)至於外商遠來交易的,則不必見於記載。後來連北朝也有了。《北齊書·祖埏傳》:「諸人嘗就珽宿,出山東大文綾並連珠孔雀平等百餘匹,令諸嫗擲樗蒲賭之,以為戲樂」。孔雀羅是織有孔雀花紋的羅,還是用孔雀毛織的羅,尚無一致意見,不過孔雀毛既然可以織為厚實的裘,似應也可以織為較薄的羅。長沙漢墓中既有薄似尼龍的素紗禪衣(《發掘簡報》圖版陸1),可以證明後世織工也一定能織孔雀羅。但北朝不產孔雀,如果從交趾、印度等地進口,又為南朝所隔絕,因此,北朝能否自製「孔雀羅」是很可致疑的。祖埏家裡的這些珍品,大概是從南朝弄去的。
晉朝還有所謂鵠氅裘的,亦見《世說新語》:「謝萬與安詣簡文,著白綸巾、鵠氅。」〔17〕鵠,近世以為即是天鵝,在古書中則鶴、鵲二字音近通假;這個「鵠氅」疑與王恭所著的「鶴氅」為一類的服裝〔18〕。自晉至六朝鳥毛製品雖有鶴氅、雀金裘、雉頭等多種,但雉頭似乎最流行。梁簡文帝《謝東宮賜裘啟》說:「物華雉毳, 名高燕羽。」可見作為豪華的服裝,雉頭裘有代表性,最為當時人所喜愛。這也由於雉較易得,製品較多之故。
用鳥獸羽毛制服飾,自六朝經隋至唐不絕。隋代雖享國不久,但當時的珍禽,並未因此而免於浩劫,織羽之術也未失傳。《隋書》卷三《煬帝紀》:「大業二年三月庚午,……課州縣送羽毛。百姓求捕之,網羅被水陸,禽獸有堪氅毦之用者,殆無遺類。」「耗」除作「毛羽飾」解外,據《博雅》說:「zy婁毛毼,罽〔19〕也。一曰績羽為衣。」則《隋書》所謂「氅毦之用」,正是用毛羽織衣料。
南朝用鳥毛織造之風,至唐更甚。《舊唐書·五行志》:「中宗女安樂公主有尚方織成毛裙,合百鳥毛。正看為一色,旁看為一色,日中為一色,影中為一色。百鳥之狀,並見裙中。凡造兩腰:一獻韋氏,計價百萬。又令尚方取百獸毛為韉面,視之各見本獸形。韋後又集鳥毛為韉面……安樂公主作毛裙,百官之家多效之,江嶺奇禽異獸毛羽采之殆盡。」〔20〕唐代又有集翠裘,「則天時南海郡獻,珍麗異常。張昌宗侍側,則天因以賜之。」後來狄仁傑與張昌宗打雙陸,賭此裘,狄勝,以裘付其家奴〔21〕。上文所說的孔雀羅,唐代婦女繼續服用。張祜《感王將軍柘枝妓歿》:「鴛鴦鈿帶拋何處?孔雀羅衫付阿誰?」這和下文的「畫鼓」、「錦靴」都是當時柘枝舞所用的具體實物。張祜在同類的詩中還說到「卷簷虛帽」、「碧排方褲」,都可與實物相印證。「孔雀羅」當然也是張祜所曾見的衣料。唐代其他羽毛織物,見於記載者,有米黻《唐文德皇后遺履圖跋》:「以丹羽織成,前後金葉裁雲飾,長尺,底向上三寸許。」〔22〕
上文引傅玄詩中所謂「孔翠」是合指孔雀與翡翠〔23〕。用翡翠毛製衣六朝尚不多見,但安樂公主的毛裙中則肯定有它。宋代南方用翠毛織成錦緞。周去非的《嶺外代答》〔24〕卷九「翡翠」條說:「邕州右江產一等翡翠,其背毛悉是翠茸。窮侈者用以拈織。」稍後的趙汝適著《諸蕃志》〔25〕,卷下「翠毛」條抄自周書,但說得比較詳細:「邕州右江亦產一種翡翠,其背毛悉是翠茸。窮侈者多以拈織,如毛段(緞)然。」可知織鳥毛之風至南宋不減,而且織成綢緞一般,不再作為保暖的「裘」用,似乎更為細緻。趙汝適接著說:「比年官雖歷禁,貴人家服用不廢;故番商冒法販鬻,多置布襦褲中。」趙在南宋時提舉福建路市舶,相當於海關監督的官職,負責檢查商貨,所以連番商偷運的方法,他也知道。
明代又有鵝罽,也是一種鳥毛織物。《明史》卷二二二殷正茂傳:「萬曆三年(1575)召為南京戶部尚書。……而張居正以正茂所饋鵝罽轉奉慈寧太后為坐褥。李幼孜與爭寵,嗾言官詹沂等劾之。」「罽」是什麼東西呢?《漢書·高帝紀)顏註:「罽,織毛,若今既及氍毹之類也。」又《東方朔傳》:「狗馬被繢罽」,顏註:「罽,織毛也」。罽又稱zy婁毛毼。《後漢書·烏桓傳》:「婦人能刺韋(皮革)作文繡,織zy婁毛毼。」李賢註:「zy婁毛毼,罽也。」罽又可制裘,杜牧《黃州偶見作》:「朔風高緊掠河樓。白鼻zy馬咼郎白罽裘」。可知廁肯定是織物,則鵝罽是用鵝的細毛織成如毛毯(氍毹)一類的東西,而不是現在的「鴨絨被」似的,只用鴨毛作為填絮而已。
《紅樓夢》〔26〕中說到鳥毛制裘有兩處:一處是賈母給寶琴的鳧靨裘,即湘雲所謂「野鴨子頭上的毛作的」(四十九回)。這個鳧靨裘,其祖先可以一直追溯到司馬相如在成都賣掉的鷫鷞裘。另一處即賈母給寶玉的雀金裘〔27〕。賈母還說:「這叫作『雀金呢』,這是哦囉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五十二回)賈母對於各種絲織品,如「慧紋」、「軟煙羅」等,確是見過世面的行家,但她說雀金呢是「哦囉斯國」織的,卻是傅會之談。孔雀是熱帶飛禽,俄羅斯那裡會有?並且俄國的紡織業素不發達,織繡工藝也不高明,即使有孔雀毛這種原料,也織不出「雀金呢」來的。
但雀金呢這種織物清初確實是有的。明末詩人吳梅村的《望江南》十八首之十一云:「江南好,機杼奪天工。孔翠裝花雲錦爛,冰蠶吐鳳霧綃空。新樣小團龍。」這是說把孔雀毛或翡翠毛織進錦緞中去作為各種龍鳳花紋。據說,這種用孔雀羽毛織成雲錦的花紋,在定陵(明神宗)出土的妝花緞中也有。可見梅村詞中說的孔翠錦也是從明代傳下來的。他又有一首《浣溪沙》說:「一斛明珠孔雀羅,湘裙率地錦文zy革華。」孔雀羅」已見上引《北齊書·祖珽傳》,吳梅村在詞中說清初女子以孔雀羅作為裙料,而〔一匹?〕孔雀羅的價格相當於「一斛明珠」。這當然是詩人誇張的說法,但也可見其原料之貴與工價之巨。監造江南織錦原是曹家歷代祖傳的本行專業,雪芹幼時一定自己見過孔雀毛線織成的珍品。晴雯在補裘時說:。這是孔雀金線織成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了,只怕還可以混得過去。」麝月道:「孔雀線現成的。」這無疑也是當時真實生活中的情形。正因為曹家監造過梅村詞中所謂「孔翠裝花錦」和「孔雀羅」,所以家中才有「現成的」「孔雀線」。否則作者造不出這樣的故事來。
用鳥毛織造既然是中國勞動人民早已掌握了的工藝技術,而且據吳梅村詞,江南織工就能以「孔翠裝花」織成「雲錦」,為什麼曹雪芹要把雀金裘歸之於「哦囉斯國」呢〔28〕?這在一方面,寫小說固不妨引些海外奇談以故神其說;另一方面,也因為清初確有從外國輸入的鳥毛織物。《茶香室叢鈔》引王士禎《香祖筆記》云:「羽紗、羽緞出海外荷蘭、暹羅諸國,康熙初入貢,止一二匹,蓋緝百鳥氄毛織成。」俞樾接著說:「按近世所謂羽紗、羽緞者,襲其名而非復是物矣。」曹雪芹知道清初有從海外輸入的鳥羽織物,所以他在寫到雀金裘的故事時,就隨手安上一個外國名稱,以引起讀者的趣味和好奇心。
總結上文所引自漢至清初的材料,中國古代勞動人民利用鳥毛製成服裝,有十多種,大都製成裘以御寒,也有織成羅、緞、錦等奢侈品,供上層統治階級婦女做衣裙之用。採用的鳥類,漢代以水禽(鳧、雁、鷫鷞)為主。鳧取其翁(頸毛),即以「鳧翁」名其裘。自漢末至六朝,射雉之風特盛,雉頭裘大為流行。晉代貴族冬日衣鶴氅(或鵠氅),但似不普遍。晉代所謂「白鷺縗\」,據郭璞說,即是白接日,是用鷺羽製成的頭巾。比較珍貴的孔雀、翡翠羽毛製品,可能早在戰國即已有之(據《諷賦》),但彼時或許不是織成,而只是「貼絹」。晉人詩中也說到「孔翠裘」,亦不知其製作方法。所謂南齊文惠太子織孔雀毛為裘,大概是當時織工在流行已久的雉頭裘的技術基礎上加以改進,使之完善。這是鳥毛織品的一個大進步。以後隋代所網羅的水陸禽獸「有堪氅毦之用者」,大概仍舊沿用南朝工匠的技術,以羽毛織衣料。唐代的集翠裘和百鳥裙,宋代「拈織」的翠茸緞,明代用鵝毛織成的罽褥和「裝花」的孔翠錦,乃至《紅樓夢》裡的「雀金呢」,都是繼承前代的技巧,在這個「織孔雀毛」的基本功上發展出來的。
至於用鳥羽編成「羽衣」來假裝神仙〔1〕,用鳥的毳毛當填絮用作棉襖或被褥,雖然也是利用鳥毛為服裝,但不屬於紡織範圍,不必多說了。
(原載《文物》一九七三年九月號,收入本書吋經過作者補充修改)
〔1〕 這個「羽人」和《楚辭‧遠遊》所謂「仍羽人於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的「羽人」不同。《周禮》所說是官職名,《楚辭》所指是仙客道入之流,參看下引《漢書‧郊祀志》條。又張華《博物誌》卷九說:「羽民國:民有翼,飛不遠。多鸞鳥,民食其卵。去九疑四刀三千里。」即從《楚辭》「羽人」的神話中演變出來的。
〔2〕據孫星衍平津館輯本,卷下。
〔3〕「鳧翁」原作「鳧翥」,據孫詒讓《札適》校改。孫引《急就篇》「春草雞翹鳧翁濯」,顏註:「鳧者水中之鳥;翁,頸上毛也。」其說精確。按末人尚有此稱。葉夢得《鷓鴣天》云:「天末殘霞卷暮紅,波問時見沒鳧翁。」謂浴鳧以頸沒入水中也。(參看《一切經音義》十六,「鳥頭上毛曰翁」。)
〔4〕「狐白」見《淮南子‧精神訓》:「文繡狐白,人之所好也;而堯布衣擤形,鹿裘御寒。」又《史記.孟嘗君列傳》裴駟《集解》引韋昭註:「以狐之白毛為裘,謂集狐腋之毛。」《漢書‧匡衡傳》:「是有狐白之裘,而反衣之也。」顏註:「狐白,謂狐腋下之皮,其毛純白。」《周生烈子》:「居堯舜之位,而不行堯舜之政者,猶反衣狐白,步牽騄耳。」劉祥《連珠》第三首:「重炎灼體,不念狐白之溫。」
〔5〕孫詒讓解釋「鳧翁」說:「此鳧翁蓋謂裘飾,與繒帛文同」,則緣顏注而誤。顏指《急就》文,故曰「言織黥此象,以成錦繡繒帛之文也。」在《鹽鐵論》中「鳧翁」順沿。解、貂、狐白」而言,與前三者等列,不應前三者皆裘名而鳧翁獨為裘飾。王佩諍謂孫「考文是而釋義非。」(見《華東師大學報》第三期《鹽鐵論散不足篇札樸百一錄》,參看王著《鹽鐵論札記》第一一九——一二○頁)。孫云「蓋謂」,可見他自己對此說也不十分確信。
〔6〕參看王褒《九懷‧通路》:「舒佩兮綝zy麗」洪興祖補註:「綝zy麗,衣裳毛羽垂貌。」
〔7〕南齊諸帝亦好射雉,見《南齊書.蕭景先傳、竟陵文宣王傳、袁彖傳、王奐傳附王繢傳、張欣泰傳》。
〔8〕見《文選》潘岳《射雉賦》。
〔9〕《初學記》卷二十六引晉《咸寧起居注》稍有不同:「大司馬程據上雉頭裘一領。詔曰:『據此裘非常服,消費功用,宜於殿前燒之。』」按《武帝紀》作「太醫司馬」,《惠賈皇后傳》作「太醫令」。《初學記》的「大司馬」乃緣「太醫司馬」脫「醫」字,作「太司馬」。後人以為不辭,遂改為「大司馬」。程據是醫生當無可疑。似當時以雉肉為醫藥材料,故程據利用其毛羽制裘。
〔10〕參看潘岳《射雉賦》及《南齊書‧東昏侯紀》:「置射雉場二百九十六處」之多。又張華《博物誌》卷二講「胎教之法」,說「婦人妊身,不欲令見……射雉。」可見當時射雉之風之盛,連婦女都可以隨時看到。又《陳書‧新安王伯固傳》也說他「性好射雉」。
〔11〕《世說新語》卷下之上「企羨」記此事略異:「孟昶未達時,家在京口,嘗見王恭乘高輿,服鶴氅裘。於時微雪,昶於籬間窺之,歎曰:『此真神仙中人』。」
〔12〕據《爾雅‧釋鳥》:「鷺舂鉏」。郭註:「白鷺也。頭、翅、背上皆有長翰毛。今江東人取以為睫zy木,名之曰『白鷺縗\』。」按睫zy木一作接sx日。《晉書‧山簡傳》記簡醉後倒著接sx日,則為頭巾。依郭說則「白鷺縗\」不是衣服而是以鷺羽作帽飾而已。且遠較東昏侯為早。
〔13〕「遠」字原缺,據《南史》卷四四本傳,《太平御覽》卷六九四、九二四引文校補。
〔14〕王嘉《拾遺記》說周昭王時即能「以青鳳之毛為二裘:一曰燠質,一曰暄肌,常以御寒」,則以後世主事附會前代。全不可信。王嘉生當苻秦時(351—384),正是晉人流行雉頭、鶴氅等裘之時。
〔15〕古代織工都是婦女,《南齊書》卷五九《芮芮傳》:「芮芮王求醫工等物(人),世祖報曰:『南方治疾,與北上不同。織成錦工並女人,不堪遠涉。』」此風自漢已然。漢文帝的母親薄太后,就是織室的女工出身。文帝生活比較儉樸,可能與他母親的出身有關。
〔16〕章樵注云:「輯翠羽為裘。」見《古文苑》卷二。
〔17〕此條據《初學記》卷二六引,今本《世說新語》無此條,可知今本不全,唐以來有脫文。
〔18〕按《晉書」卷七九《謝安傳‧附萬傳》作。著白綸巾、鶴氅裝。」 則謝安兄弟與王恭所服為同類之衣。參看吳玉措《別雅訂》卷五「鵠,鶴也」條。《爾推翼》雲,鵠即鶴音之轉。淳於髡獻鵠於楚,舊注即鶴。《莊子‧天運》:「鵠不日浴而白」。疏云:「鵠,古鶴字。」又顏之推《觀我生賦》:「王凝坐而對寇,……莫不變蝯而化鵠」。此用《抱朴子》:「周穆王南征久而不歸,一軍盡化,君子為猿為鶴,小人為沙為蟲。暖與猿同,鵲與鶴同。」宋鄭菊山《清雋集》鄂州南樓(即黃鶴樓)詩:「費禕霞珮跨黃鵠」,可知古人以鵲為鶴之簡筆字。
〔19〕罽字解釋詳下文。
〔20〕此條亦見張鷟《朝野僉載》卷三,所記文字稍異。
〔21〕《太平廣記》卷四零五,引《集異記》。
〔22〕見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一三《唐書‧輿服志》條,引明姚士磷《見只編》,刊於《鹽邑志林》中。
〔23〕左思《蜀都賦》:「孔翠群翔,犀象競馳。」選臣註:「孔,孔雀也;翠,翠鳥也。」李商隱《題鵝》:「豈解將心憐孔翠」。
〔24〕此書自序作於淳熙戊戌(1178)。
〔25〕此書自序作於寶慶元年(1225)。
〔26〕以下引《紅樓夢》均據曹雪芹原文,即脂評本《石頭記》。
〔27〕第四十九回黛玉穿的「大紅羽紗面白狐皮裡的鶴氅」和寶釵的「洋線番耙絲的鶴氅」,似乎只是用此舊名,並非用鶴毛製成的東西。關於羽紗,另詳下文。
〔28〕曹雪芹對當時西洋事物特別有興趣。如第六回在劉姥姥眼中描寫鳳姐房中自鳴鐘。第四十回說:「鳳姐手裡拿著西洋布手巾。」(西洋布之名見《明史》卷三二五滿剌加傳:「所貢物有……白苾布、西洋布……之屬。」)第四十一回劉姥姥在怡紅院中發現:「原來畫兒有這樣活凸出來的。」這便是用透視法繪的西洋畫。又見「鏡子原是西洋機括」,裝有「消息」(暗扣)。第五十一回又說到自鳴鐘。第五十二回晴雯病了嗅鼻煙,盒於「裡面有西洋琺琅的黃發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軍面盛著些真正『汪恰』洋煙。」寶玉又向鳳姐要西洋貼頭痛的膏子,叫「依弗哪」,給晴雯貼。第五十七回說到「西洋自行船」。第七十回放風箏時用「西洋小銀剪子。(高本刪此段)。又有什麼真真國的女子會做五言詩等等。因此他把雀金呢歸之於「哦噦斯國」了。但上引《舊唐書‧五行志》的材料說「江嶺奇禽毛羽采之殆盡」。江指長江,嶺指庾嶺,皆在南方溫濕地帶。《朝野僉載》記此條作「江南奇禽」,亦指華南,尚不及華北,則像俄羅斯這樣寒冷地帶,只有狗熊,更無珍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