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甲本源流辨略

程甲本源流辨略

程甲本源流辨略

紅樓文化

 清乾隆末辛亥(1791年)和壬子(1792年),程偉元和高鶚兩次用木活字擺印百廿回本《紅樓夢》,世稱程甲本和程乙本。程乙本是在程甲本的基礎上加以修改訂正而成書的,這兩個本子的關係是很清楚的。但是,程甲本的前身卻不很清楚。1953年在山西發現了一部乾隆甲辰夢覺主人作序的《紅樓夢》八十回抄本,因稱晉本、甲辰本,也稱夢覺主人序本。俞平伯先生校點《紅樓夢八十回校本》,以晉本做參校本,曾指出它是抄本跟刻本間的連鎖,「前八十回今本的規模,在甲辰本上已大體有了」;又說程高是否看到這甲辰本雖不得而知,但至少他們看見過這一類的本子。但是,關於晉本的本身,他卻僅說是從脂本出來而已(以上意見均見俞撰(《(紅樓夢八十回校本)序言》)。而且他的上述重要意見,還被有的研究者所忽略。他們稱楊繼振收藏過的百廿回《紅樓夢》為全抄本,以為此本才是程高據以排印的底稿。雖然他們在楊本底本構成的研究方面有重要進展,然而在程高本底本的確認上卻存在著偏頗。

    由此可見,程、晉、楊三本關係密切,而其源流到底如何卻存在著分歧,值得進一步辨別清楚。筆者的某些版本考據文章失之於煩瑣,難以和讀者見面。一則因為這些本子的底本太多,如立松軒本(王府、戚序二本的底本)、舒序本和列藏本。二則例證太多。這是考慮單文孤證不足以說明問題,只有充分的證據,才會有較強的說服力。況且,《紅樓夢》版本的異同文字極其複雜,任何個別的文字,稍微不慎,都會把人引上歧途。但是,研究問題是一個過程,論證問題則是另一個過程。在單篇論文裡.我們不可能也沒有必要把研究過程全部展示出來。只要研究的結論無誤,那麼,在論述時,只須舉出確鑿有力的證據也就可以了。本文考察三個有關版本的源流,要克服考證過煩之弊,當然只有示例了。故云「辨略」。這樣,也只能寫成報告性質,難免粗略了。    

    筆者所見程甲本,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藏本。題名「繡像紅樓夢」。一粟《紅樓夢書錄》記程甲本:「封面題:繡像紅樓夢,扉頁題: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萃文書屋。」有異同。一百二十回,分裝二十四冊。第一冊,第一回至第三回。第二冊,第四回至第八回。第三冊,第九回至第十五回。第四冊以下,每冊五回。其每冊回數與日本古城貞吉舊藏巾箱本《繡像紅樓夢全傳》相同。第一冊首印程偉元序和高鶚敘。程序第一行右下角有陽文「遊戲三昧」閒章一方。落款:小泉程偉元識,有陽文「小泉」和陰文「程偉元印」各一方。高敘第一行右下角有陽文「月小山房」閒章一方。落款:「時乾隆辛亥冬至後五日鐵嶺高鶚敘並書」,其左下有陰文「臣鶚印」和陽文「高氏蘭墅」章二方。程序亦程氏手書,與高書皆為行草。其次為木刻版畫圖詠廿四幅。再次為「紅樓夢目錄」。最後是小說正文。雙邊豎欄。每半頁十行,行二十四字。回首題「紅樓夢第×回」,回末題「紅樓夢第×回終」,版心亦題名「紅樓夢」。全書尾頁末行之右下角刻印「萃文書屋藏板」六字。第十六回結尾「且聽下回分解」之「且」字倒置,可證確係活字排版。書頁無殘缺,是一部完整可靠的善本。

    關於程甲本的成書過程,程高序言講得很清楚。程小泉說他先得百廿卷之目及前八十回,後歷數年,陸續得後四十回之漶漫舊稿,經與友人高蘭墅「細加厘剔,截長補短」,合前八十回,「抄成全部,復為鐫板」,——實乃集活字刷印。因此,他們所採取的底本由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兩部分構成。從高氏敘言看,二人經營此事,自辛亥春到冬至後始竣工。

    程甲本前八十回的底本與晉本相近而和楊本不同。晉本和楊本在抄本系統中都是晚期抄本,它們不僅刪削批語,而且從回目到正文都有了大規模的修改。在這些改動的文字中,程甲本與晉本相同而異於楊本。晉本保存了很多批語,不能說它是一個白文本。正文一色清抄而幾無改抹。楊本殘存批語不過十幾條,可以說是一個白文本。正文又經過普遍地大量地刪改,又用程乙本校改一過。我們說程甲本文字與楊本不同,系指楊本未經校改的原抄正文。在原抄文字中,第二十二回、第五十三回和第六十七回是據程乙本抄補,當然與程甲本相近。除此三回以外,跟程甲本都是不相同的。其中,第一回至第十八回乃經人臆改,與是否出於高鶚之手無涉(除去第一回的第一、二兩頁)。因此,我們便從這幾回當中選取數例,來看晉、程、楊三本的文字關係。

    第五回的回目,甲戌本是:「開生面夢演紅樓夢,立新場情傳幻境情」;己卯本、庚辰本、楊藏本是:「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王府本、戚序本、舒序本是:「靈石迷性難解仙機,警幻多情秘垂淫訓」;晉本、程甲本是:「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列藏本此回闕。楊本從己卯本,晉本據己、庚一系改,程甲本從晉本。第九回甲戌本闕。其餘各本的回目只有兩種,一是:「戀風流情友人家塾,起嫌疑頑童鬧學堂」;一是:「訓劣子李貴承申飭,嗔頑童茗煙鬧書房」。舒序本略有不同,它把「家塾」、「學堂」互換。這後一種回目,只有晉本和程甲本是如此。第十七回和第十八回,己卯本和庚辰本原未分回,故只有一個回目:「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列藏本雖分了回,回目仍舊。其餘各本分回不盡相同,而都為第十八回擬定了回目。府、戚、楊、列四本在賈寶玉退出大觀園與林黛玉誤剪香囊袋之間分回;晉、程二本於準備接妙玉處分開;舒本卻直至元春歸省,「上輿進園」與「下輿登舟」之時才斷開。我倒有一個與眾不同的想法,以為很可以在黛玉剪香袋與賈薔從姑蘇採買回十二個女孩子之間分回,因為前者是寶玉題額的「尾聲」,後者為元春歸省的「序曲」。至於這兩回的回目楊本的是:「會芳園試才題對額,賈寶玉機敏動諸賓」;「林黛玉誤剪香囊袋,賈元春歸省慶元宵」。晉本前回仍用原題,後回是:「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才藻。」程甲本同晉本而異於楊本。從分回的長短和題目的參差,可見己卯、庚辰以下諸本。其祖本原也是未分回的,題目皆抄藏者所擬。有的學者以為楊本用「會芳園」人題,反映了它是早期抄本,是未必如此的。第七十九回和第八十回的回目有三種。庚辰本和列藏本:「薛文龍悔娶河東獅,賈迎春誤嫁中山狼。」王府本、戚序本和楊藏本第七十九回同庚列,第八十回:「懦弱迎春腸回九曲,姣怯香菱病人膏肓。」(楊本無「弱」、「怯」)晉本和程甲本第七十九回,「獅」作「吼」,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貪夫棒,丑道士胡謅妒婦方。」(程甲本「丑」作「王」)另外,舒序本偶存第八十回之總目:「夏金桂計用奪寵餌,王道士戲述療妒羹。」即使僅從回目看,程本與晉本、楊本的親疏,也是一目瞭然的。

    楊本和晉本對原文的刪改都很厲害,又都有增加的文字。這裡只舉那些較大的改動。第一回,賈雨村的那首五言律詩,獨楊本把它刪改成五絕。  「月下儔」作「月下愁」,  「時斂額」之「額」,訛成「頗」。晉本則把「先上玉人樓」改為「先上玉人頭」。程甲本從晉本。同回寫天災人禍,社會動亂,甲戌本有這樣一段:

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糧奪食。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

水旱不收,小民無食,首先「搶糧奪食」,乃自然之理。茅盾的小說《秋收》,就是這樣描寫的。丙子以後則作「搶田奪地」,楊本又改成「搶奪田地」,列本意改為「搶錢奪米」,晉、程二本則刪改了整段文字:「偏值近年水旱不收,盜賊蜂起,官兵剿捕,田莊上又難以安身。」文字壓縮到最低限度,降低了動亂程度。第二回,有賈雨村因得嬌杏而「又謝甄家娘子許多物事」的敘述。此「物事」為吳語,獨晉、程二本改作「禮物」,似北方人所改。這一回,晉、程對賈赦、賈政的描寫,文字有增添。諸本「長子賈赦襲著官」;晉本「長子賈赦襲了官,為人平靜中和,也不管家務」,程甲本「管家務」作「管理家」,余同晉本。楊本寫賈政:「次子賈政自幼酷好讀書,祖父最疼。」甲戌本「好」作「喜」。晉、程二本的是:「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為人端方正直,祖父鍾愛。」第五回,諸本「把這韶華打滅」,晉、程「這」作「只」。語音的混用,則說明晉本的抄寫者系南方人。第九回的結尾,賈瑞勸金榮說:「殺人不過頭點地。」楊本即用此原文。列本說:「在他門下過,怎敢不低頭。」舒本說:「光棍不吃眼前虧。」晉本、程本說:「忍得一時忿,終身無惱悶。」第十五回,諸本:「只有幾個親戚是至近的。」晉本:「這有幾個近親本族等。」程本「這」仍作「只」,余同晉本。高鶚是鐵嶺人,程偉元是蘇州人,而這晉本的抄寫者則確是江南人。晉本有隨意亂改而不成文理者。如第十七回,描寫大觀園圍牆:「左右一望皆雪白粉牆,下面虎皮石隨勢砌去。」「隨勢砌去」,因其自然。晉本卻是:「隨意亂砌,自成紋理。」程本一如晉本,並沒有改。

    這些實例充分說明程甲本與晉本是一個系統,而楊本則屬於另一系統。但是晉本並不是程甲本的底本或母本,因為晉本還存  在異於程甲本的文字。首先,晉本錯了,而程甲本沒有錯。如適才所舉晉本訛「只」為「這」。再如第十七回,程甲本:「只有兩個老嬤嬤。」晉本「只」作「自」,亦因南人方音相近致訛。其次,晉本改了,程甲本未改。同回,程甲本「天氣和晴」,晉本「天氣晴和」;程甲本「隔岸花分一脈香」,晉本「隔岸花分萬縷香」;都是程本為原文,晉本是改筆。這樣的例子還可舉第一回和第二回的。程甲本:「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晉本:「雖不敢將他們去比前代書中所載之才女名媛。」程甲本:「恃才侮上。」晉本:「恃才慢上。」這種文字上的差異,說明程甲本不會是從晉本抄出來的。綜合此二本文字的異同而觀之,它們只能有共同的底本或母本,二者是姊妹本。

    前八十回程甲本跟晉本還有另兩種差異。一是程甲本捨棄了晉本的第六十七回,而採取了另外一種稿子。程小泉和高蘭墅在程乙本《引言》中說:「是書沿傳既久,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秘稿,繁簡歧出,前後錯見。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燕石莫辨。茲惟擇其情理較協者,取為定本。」按己卯本和庚辰本原闕第六十七回,後出各本亦多為補配。列本、戚本、晉本一系,程甲、王府、程乙、己卯、楊藏一系,前繁後簡。前一系之中,列、晉母本相同。後一系當中,府本從程甲改,己卯、楊藏從程乙改。因此,在後一系中,以程甲本為最早。二是程甲本又修改了它的底本。這在程高的《引言》中,也有說明:「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准情酌理,補遺訂訛。其間或有增損數字,意在便於披閱,非敢爭勝前人也。」程高刪改八十回原著,近人有很多批評,故不擬繁述,僅舉一段以示例。先看晉本的:

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富者又懷不足之心;即一時稍閒,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那裡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書。所以,我這一段事,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

這一段似涉傷時罵世,被程高刪落。

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

到了程甲本,只剩以下幾句:

       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大旨不過談情,亦只實錄其事,絕無傷時淫穢之病,方從頭至尾抄寫回來,問世傳奇。

真是諱莫如深,掩盡「石頭」鋒芒。

    然而,楊本畢竟是存在旁補旁改文字的,國內外都有專家認為它們是出之於高鶚筆下,因襲清代收藏者楊繼振的說法,論定它是高氏手定《紅樓夢》稿本。

    其實,這補改文字,一經與程本核對,便發現它們是程乙本的文字而不是程甲本的文字。筆者檢核過全書,除了第五十三回校以脂本,其他皆為程乙本。

    先看第一回:

        雖今日茆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衿懷筆墨。

這是楊本原抄正文。

        雖今日茆椽蓬牖,瓦灶繩床,並不足妨我襟懷,況那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得潤人筆墨。這是楊本改後文字。

        故當此蓬牖茅椽,繩床瓦灶,未足妨我襟懷,況對著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潤人筆墨。

這是程甲本的文字。

        所以蓬牖茅椽,繩床瓦灶,並不足妨我襟懷,況那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得潤人筆墨。

這是程乙本的文字。楊本改文近於程乙本。

    再看第十九回。楊本:

滿街之人都讚好熱鬧戲,別人家斷不能看。

程甲本:

滿街上個個都讚好熱鬧戲,別人家斷不能有的。

程乙本:

弟兄子侄,互為獻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語。

楊本刪改文字全同程乙本。

    最後看第八十回的。楊本:

       看見王一貼進來,都笑道:「來的好,來的好。王師傅,你極會古詞的,說個與我們小爺聽聽。」

程甲本:

      看見王一貼進來,笑道:「來得好。王師父,你極會說笑話兒的,說一個與我們大家聽聽。」

程乙本:

       看見王一貼進來,便笑道:「來的好。我聽見說你極會說笑話兒的,說一個給我們大家聽聽。」

楊本刪改全同程乙本。

    既然改稿接近程乙本,那麼,它當然有可能是程乙本的底稿。可是,問題就出在這個「接近」上。修改後的文字並不全同程乙本,這是楊本的一大特色。比如說除了第八十回的回目在原有回目之右又寫上了程本回目,因而兩目並存外,其他楊本原有回目並未改動,而楊本的回目與程本的回目差別是頗大的。特別是第一回(除第一、二頁)至第十八回,乃他人臆改,仍屬脂本文字。於是,有人說這個抄本是程偉元、高鶚修改過程中的一次稿子,而不是定稿。這種說法單從版本角度似乎是說得通的,但是聯繫程高排印出版過程,就說不過去了。因為從程甲本竣工的辛亥冬至後五日,到程乙本《引言》寫畢的壬子花朝後一日,其間才七十天,在程乙本這個改定付印稿之前,又曾修訂出一個未定稿,無論是否有此必要,而在時間上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重要的是楊本改補文字版本性質的考定。如果這些改文不是程乙本而是程甲本,那麼,未定稿之說尚可圓通。而今,既然辨明此本只是接近程乙本,那它就既與程甲本稿本無關,又和程乙本底本無關。因此,關於楊本的形成,就不能不回到另一論題,即楊本只能是某一個收藏者用程乙本校改他所得到的一部手抄舊稿的結果。至於此公又沒有全部照改,看來不合情理,但其實他也是有一些取捨標準的。標準之一便是取其簡潔通順,因為楊本的原抄者任意刪改,原稿確實被他搞得混亂脫節抵牾難通,而程本又有迂曲繁瑣之病。其次還有落筆的便利易行與紙張地步的可能性。

    但是,這樣說來程本的後四十回便無所附麗。因為晉本無後四十回。就是為此本作序的夢覺主人,也說「書之傳述未終,余帙杳不可得」。這就使得我們不能不再來考察楊藏本,看它的後四十回是不是程甲本的底稿。

    楊本的後四十回與它的前八十回一樣,也有原抄正文和後人旁補兩部分。經過用程甲本和程乙本校勘,原來無論是正文還是旁補文字,一律全屬程乙本系統。

  我們先來看它的正文:

       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時候(甲)

        你前年那一次得病的時候(乙、楊)

  

         堂屋裡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裡來(甲)

         堂屋裡一片金光,直照到我床上來(乙、楊)

    

你前年害了邪病,你還記得怎麼樣(甲)

         你那年中了邪的時候兒,你還記得麼(乙)

         你那年中了邪的時候,你還記得麼(楊)

    

我也全不記得(甲)

         我也不很記得了(乙)

         我也不狠記得了(楊)

  

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甲)

         倒像有什麼人拉拉扯扯(乙、楊)

  

好的時候還記得麼(甲)

         好的時候兒呢(乙)

好的時候呢(楊)

以上是第八十一回的例子。其中第四例,程乙本的「很」字,也許是鉛印本所改。——筆者所用程乙本,乃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七四年版校點本。下面再看第九十三回和第一百二十回各一例:

         賈芹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未知是誰,下回分解。(甲)

          賈芹想了一會子,並無不對的人,只得無精打采,跟著賴大走回。未知如何抵賴且聽下回分解。(乙、楊)

         後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為作者類起之言更轉一竿頭雲(甲)

         後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偈語,為作者緣起之言更進一竿雲(乙)

         後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偈語,為作緣起之言更進一竿雲(楊)

程甲本和楊本有訛奪文字。既然楊本的文字是程乙本文字,那麼,它當然不會是程甲本的底稿。而且,僅從上面數例,已顯露出它還後於程乙本。

    在楊本後四十回書稿中,有十九回的故事情節和語言文字比程本為簡(八十一一八十五,八十八一九十,九十六一九十八一百零六一一百零七,一百一十三,一百一十六一一百二十)。因此,有人說它是程高改定程本之前的一部不知名作者的手稿,而不是程本的刪節本。筆者多年以來也相信這種說法,但是近日用程本比勘之後,立即改變了看法。原來它不過是程乙本的刪改本,正文原改文字破綻百出。限於篇幅,亦僅舉數例,以供參考。

    原著第二十五回,有趙姨娘與馬道婆合謀陷害寶玉、鳳姐一事。第八十一回寫馬道婆的魔術敗露,賈母、王夫人叫來寶玉、鳳姐問他們當年病中情形。末了鳳姐說起此事與趙姨娘有關,賈母說她自己也有責任。程本有鳳姐懷疑趙姨娘的話,並說:「但只我在這裡當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別人治我;寶玉可合人有什麼仇呢?忍得下這麼毒手!」於是賈母說:「焉知不因我疼寶玉,不疼環兒,竟給你們種了毒了呢。」程本寫得順理成章,而且前後兩個「毒」字互相呼應。楊本沒有鳳姐懷疑冰釋的話,賈母說她給他們種的毒的話與抄馬道婆家翻出小賬相接,遂使賈母自責的話突兀費解。

    隨後,王夫人被賈政令人喚回。二人閒談,由迎春嫁人不遇,說到寶玉的學習。程本的文字是:「賈政便問道:『迎兒已經回去了?他在孫家怎麼樣?』王夫人道:『迎丫頭一肚子眼淚,說孫姑爺凶橫的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話述了一遍。賈政歎道:『我原知不是對頭。無奈大老爺已說定了,叫我也沒法。不過迎丫頭受些委屈罷了。』王夫人道:『這還是新媳婦,只指望他以後好了好。』說著,嗤的一笑。賈政道:『笑什麼?』王夫人道:『我笑寶玉兒,早起特特的到這屋裡來,說的都是些小孩子話。』賈政道:『他說什麼?』王夫人把寶玉的言語笑述了一遍。賈政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說道:『你提寶玉,我正想起一件事來了。……』」楊本刪去他們談迎春和寶玉的話,逕書:「賈政便問道,我想起一件事來。……」既然發問,未等對方回答,便說自己想起什麼來,顯然不通。實在要說這是原文,中間就只好加破折號。    

    第八十二回有秋紋到瀟湘館找寶玉的事。楊本刪去紫鵑暗襲人的話:「秋紋未及答言,只見紫鵑道:『你快喝了茶去罷,人家都想了一天了。』」「人家」即指襲人。後來,襲人來到瀟湘館。

「紫鵑拿茶來。襲人忙站起來道:『妹妹坐著罷。』因又笑道:『妹妹,我前日聽見秋紋說,妹妹背地裡說我們什麼來。』」楊本卻沒有刪,因而使人莫名其妙,不知襲人所指何事。後語搭不上前言,明顯脫節。

    楊本正文是程乙本的刪改本,當然它既不是程甲本的底本,也不是程乙本的底本。當然也就不是某個佚名人物的手稿。

    我們再來看它的改補文字:

  

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裡難受起來(甲)

         故此.越想不由的人心裡難受起來(乙)

        (由不得)(故此越想不由的人)心裡難受(起來)(楊)

    

不覺滴下淚來,忽又想到自己終身(甲)

        不覺歎起氣來,忽又想到自己終身(乙)

不覺(歎起氣來,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楊)

第一例在八十一回,第二例在八十二回。尖括號內的是刪文,圓括號內的是補文。既然補改文字是程乙本的,那它自然不是程甲本的底本。

    我們還是多來看幾個未完全照程乙本補改的例子:

        要想我的話時,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兒罷(乙)

         身子要緊,歇歇兒罷(楊)

  

叫人家的內人便得了邪病(乙)

         叫人家的內眷得了邪病(楊)

  

比如應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為主。你這上頭倒沒有一點兒工夫。我可囑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許做詩做對的了(乙)

  

比如應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為主。自今日為始,不許(再)做詩做對的了(楊)

  

寶玉把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說這章書是聖人勉勵後生(乙)

  

寶玉道:「這章書是聖人勉勵後生。」(楊)

  

黛玉拚命放聲大哭(乙)

         代玉放聲大哭(楊)

    

賈政道:「第二句倒難為你。」「夫墨,非欲歸也者,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乙)

        賈政道:「第二句倒難為你。」又念道:「夫墨,非欲歸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楊)

前三例是第八十一回的,中二例是第八十二回的,最後一例是第八十四回的。一、三、四、五條是楊本的正文,未照程乙本修改。其中只有第三條的「再」字是旁補,位置跟程乙本還不同。其餘兩條是楊本補文。第二條補文跟程乙本有異文,第六條補者意增「又念道」三字。此補者不但意增,而且意改,如在第八十一回的補文中,改「錦衣府」為「錦衣衛」。至於未照程乙本改補的故事情節,還可舉第八十一回王夫人贊同賈政叫寶玉到家學溫習功課的話和塾師代儒所見寶玉花梨小桌及書籍文稿等物的描寫。為節省篇幅,不再照錄了。

    既然正文和補文都跟程乙本有異文,它當然也不是程乙本的底本。由此可見,楊本校補者對於程本文字是有選擇的,主要是求其妥善和通順,而且從內容到語言均力求簡潔。就這個意義上看,他只不過把程本作為一種有用的材料來使用,跟一般的校補有所不同。而且在必要時,他自己還動手添補和修改,完全出乎程本之外了。從超出程本的範圍來看,它根本不會是程高的改筆。

    要找程高本未定稿,須搜索類似程甲本的書稿,從正文到改筆都只不過是接近程乙本的楊本是不中用的。據我所知,百廿回抄本當中,王府本是接近這個條件的。然而從初步考察看,它又只不過是程甲本的抄配本——它的前八十回與戚序本是一個系統(第五十七回至六十二回以程甲本補配),後四十回用程甲本抄配。就其回目看,從程甲本。如第八十七回,程甲、王府:「感秋深撫琴悲往事」,程乙、楊藏:「感秋聲撫琴悲往事」。第百零一回,程甲、王府:「大觀園月夜感幽魂」,程乙、楊藏:「大觀園月夜警幽魂」(程甲本的總目卻同於程乙本)。然而,有舛訛文字,也有修改。王府本的後四十回,也不是程甲本的底稿。

    程甲本後四十回的正文回目與王府本相同,而其總目卻與程乙本一致,還可以再舉兩例。第九十二回,程甲、王府:「評女傳巧姐慕從良」,程乙、程甲:「評女傳巧姐慕賢良」。第百十二回,程甲、王府:「活冤孽妙尼遭大劫」,程乙、程甲:「活冤孽妙姑遭大劫」。這樣看來,此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本又系程乙本的總目與程甲本的正文合印版;或本為程甲本活字版,付印時據程乙本更改抽換了總目的活字。

    程小泉和高蘭墅在程乙本《引言》中說:「書中後四十回系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為釐定,且不欲盡掩其本來面目也。」《紅樓夢》後四十回只有程偉元所得一種稿本。他們兩次修訂出版此書,如果每次最低有一種定本,也還有兩個本子。現在看,這幾種本子也許都不存在了。本來,早在程本之前,百廿回本已經出現了。周春《閱紅樓夢隨筆》記載:「乾隆庚戌秋,楊畹耕語余云:『雁隅以重價購鈔本兩部:一為《石頭記》,八十回;一為《紅樓夢》,一百廿回,微有異同。愛不釋手,監臨省試,必攜帶人闈,閩中傳為佳話。』時始聞『紅樓夢』之名,而未得見也。壬子冬,知吳門坊間已開雕矣。茲苕估以新刻本來,方閱其全。」此條寫在甲寅,即程乙本版行的第二年。庚戌為1790年,是程甲本鐫梓的前一年。乾隆五十四年己酉(1789),舒元煒為玉楝八十回抄本《紅樓夢》撰序,已有「數尚缺夫秦關」的說法。那又是庚戌的前一年。三者言之鑿鑿,續書其來有自。從現有的資料來看,續書出於高鶚之手的可能性比較大。

    程甲本之後,程高又改出一個程乙本,近年來研究者們又有程丙本的發現,是其流。

1988年8月14日至9月5日草稿

1989年8月6日至8月9日修改

    1989年8月16日至8月22日謄改

                                                       1999年12月25日校閱

    註釋

    [1]題解:本文原題《(紅樓夢)程晉楊三本源流辨略》,今分三篇,分別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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