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藏本《石頭記》

靖藏本《石頭記》

靖藏本《石頭記》

紅樓文化

靖應鶤藏本《石頭記》八十回,缺失第二十八和二十九兩回,第三十回末殘失三頁。竹紙抄寫,抄手不止一人,字跡不及有正本工整。未標書名,也沒有序文,中縫並無頁碼。每頁行數和每行字數未察。全書有三十九回為白文本,餘者有朱墨兩色批語。此書本來每四回一冊,藍紙封面,鈐有「明遠堂」及「拙生藏書」篆文圖記。已被合裝成十冊。很是敝舊,多處遭蛀蝕。書頁黃脆,每頁騎縫大多斷裂。據目驗者毛國瑤同志追憶,「抄本大小約在20×28厘米左右,就書品及抄寫情況判斷,當不晚於乾隆年代」。

    「明遠堂」是靖氏堂名,「拙生」則不詳為何許人。靖應鷗祖籍遼陽,祖上立有軍功,賜姓「靖」。後因故南遷江都,乾嘉間再移揚州。清末,家敗落,約在1910年其父來南京浦口。靖氏所居街巷即稱「明遠裡」。靖應鶤解放前在浦口火車站工作,1986年病故。《石頭記》舊抄本是靖氏的先人所藏,後由揚州帶來南京。

    1959年夏毛國瑤同志在靖家看到這部書,借閱抄錄了有正本所無的批語一百五十條,秋末歸還靖應鶤。1964年毛國瑤抄寄給在京的幾位紅學家,這時再查閱此書,靖家已經找不到了。同年夏,靖應鶤在一次曬書時,於《袁中郎集》中,發現一張墨抄夕葵書屋《石頭記》批語殘頁,系從靖本散出。而靖藏本,時至今日,卻杳無蹤影。1965年周汝昌先生在香港大公報「藝林」上公佈了夕葵書屋批語,並且發表了談靖本的文章《紅樓夢版本的新發現》。1973年周汝昌先生又在《文物》第二期上刊登《(紅樓夢)及曹雪芹有關文物敘錄一束》,「板本」一節,介紹了靖本及其批語。靖本全部批語最初載於南京師範學院中文系《文教資料簡報》1974年第八、九期合刊上,後來又收入該校編印的《紅樓夢版本論叢》。

    毛國瑤同志摘錄靖本批語,用藍墨水抄寫在藍格筆記本上。1964年4月俞平伯先生用硃筆校讀一過。然而,迄今已發表者,皆為原抄,訛奪顛倒,不可卒讀。原抄一百五十條,經與他本對校,亦非此數。筆者在此不準備校正全部批語,只對條目不清者作出分疏。靖本批語據《紅樓夢研究集刊》第十二輯重刊者,為便於查閱,有關條文即採用原抄者編號。其後列舉甲戌本或庚辰本批語。

    3.佛法亦須賞還況世人之債乎遊戲筆墨。(側)

    4.賴債者來看此句。(側)

    甲:妙。佛法亦須償還,況世人之償[債]乎。近之賴債者來看此句。所謂遊戲筆墨也。(側)

    按:靖本析為兩條,有刪節。

    6.事則實事然亦得敘有曲折有隱現有帶架有逆間有正辟空谷以至草蛇灰線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兩山霧雨雲龍對峙托月烘雲背面傳粉萬染千皺諸奇秘法亦復不少予以逐回搜剔剎破明白以待高明批示開卷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果臼閱其筆則是莊子離騷之亞。(眉)

    甲: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哄[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嗚,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雲龍霧雨,兩山對峙,烘雲托月,背面傅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不復少。余亦於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註釋,以待高明,再批示誤謬。(眉)

       開卷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窠臼。閱其筆則是《莊子》、《離騷》之亞。(眉)

       斯亦太過。(眉)

       按:靖本合併兩條為一條,無甲戌本末條他人之批。甲戌本「亦不復少」,當作「亦復不少」。

         9.走罷二字如見如聞真懸崖撒手非過來人若個能行。(眉)

          甲:「走罷」二字真懸崖撒手,若個能行。(眉)

          如聞如見。(「走罷」之側批)

        按:靖本合眉批、側批為一條。又此條應在第八條「無是兒女之情,始有夫人之分」前。毛氏錯簡。

        25.絳芝軒諸事由此而生。(朱眉)多大膽量敢作此文。(墨眉)

         甲:絳芸軒中諸事情景由此而生。(眉)

         多大膽量敢作如此之文。(側)

        按:此顯為兩條,墨色不一,豈能混合。

        35.五笑寫鳳姐活躍紙上。(與劉姥姥對話眉批)

        甲:又一笑,凡五。(「鳳姐笑道:『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句側批)

        傳神之筆,寫阿鳳躍躍紙上。(「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喫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處眉批)

       按:這也是兩條批語。都是批鳳姐和賈蓉對話的。

        37.窮親戚來是好意思余又自石頭記中見了歎歎數語令我欲哭。(眉)

        甲:「窮親戚來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頭記》中見了。歎歎。(側)

        王夫人數語,令余幾口哭出。(眉)

    按:「歎歎」是前一條的結語。靖本奪「看」字,甲戌本空白處當為「欲」,因抄手不辨草書之故。

    45.沾光善騙人無星戥皆隨事生情調侃世人余亦受過此騙閱此一笑三十年前作此語之人觀其形已皓首駝腰矣使彼亦細聽此語彼則潸然泣下余亦為之敗興。(眉)

    甲:余亦受過此騙,今閱至此,赧然一笑。此時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語之人在側,觀其形,已皓首駝腰矣。乃使彼亦細聽此數語,彼則潛[潸]然泣下,余亦為之敗興。(眉)

    按:  「調侃世人」前自成一條,甲戌本無之。  「潛」當作「潸」。

    50.前回中總用灰線草蛇細細寫法至此方寫出是大關節處奇之至。(眉)

    甲:余亦想見其物矣。前回中總用草蛇灰線寫法,至此方細細寫出,正是大關節處。(雙行批)可謂真奇之至。(側)

    按:靖本後三字宜為一條。

    68.此回可卿夢阿鳳作者大有深意惜已為末世奈何奈何賈珍雖奢淫豈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後恣意足為世家之戒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故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一步行來錯回頭已百年請觀風月鑒多少泣黃泉。(回前長批)

    甲:賈珍尚奢,豈有不請父命之理。因敬……要緊,不問家事,故得姿[恣]意放為。……(回前總批殘文)

    今秦可卿托……理寧府亦……(回前總批殘文)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故赦之,因命芹溪刪去。(回後朱批)

    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 (眉批)

        庚:此回可卿夢阿鳳,蓋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時,奈何奈何。然必寫出自可卿之意也,則又有他意寓焉。(回前朱批)

        榮寧世家未有不尊[遵]家訓者,雖賈珍當[尚]奢,豈明逆父哉!故寫敬老不管,然後姿[恣]意,方見筆筆周到。(回前朱批)

          詩曰:一步行來錯,回頭已百年。古今風月鑒,多少泣黃泉。(繼前二批後,朱書)

    按:靖本至「奈何」為一條,至「足為世家之戒」為一條,「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及《風月鑒》詩各為一條。

    87.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聊聊矣不怨夫(朱眉)前批知者聊聊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前批稍後墨筆)

    庚: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聊[寥]聊[寥]矣,不怨夫!(朱眉)

        前批「書[知]者聊[寥]聊[寥]」,今丁亥夏只剩朽

    物一枚,寧不痛乎!(朱眉)

    按:靖本朱為脂硯批,墨為畸笏批。

    92.醉金剛一回文字伏芸哥仗義探庵余卅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不及金剛者亦復不少惜不便一一註明耳壬午孟夏(回首批)

    庚:余卅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不及金剛者亦不少,惜書上不便歷歷注上芳諱,是余不是[足]心事也。壬午孟夏。(眉)

    按:從庚辰本看,靖本宜作兩條。

    115.至情小妹回方出湘蓮文字真真神化之筆(眉)

     庚:至「情小妹」回中[中]方寫湘蓮文字,真神化之筆。(回前總批)

    按:此系第四十八回回前總批,毛氏誤植於第四十七回。

    149.開生面立新場是不止紅樓夢一回惟此回更生新讀去非阿顰無是佳吟非石兄斷無是情聆賞難為了作者且愧殺也古今小說故留數語以慰之餘不見落花玉何由至涅香家如何寫葬花吟不至石頭記埋香無閒字閒文口正如此丁亥夏畸笏叟(回後長批,文義亦不太可解)

    甲:「開生面」、「立新場」是書多多矣,惟此回處[更]生更新。非顰兒斷無是佳吟,非石兄斷無是情聆。難為了作者了,故留數字以慰之。(眉)

        不因見落花,寶玉如何突至埋香塚;不至埋香塚,如何寫《葬花吟》。(回末總批)

    庚:不因見落花,寶玉如何突至埋香塚;不至埋香塚,如何寫《葬花吟》。  《石頭記》無閒文閒字正此。丁亥夏,畸笏叟。(眉)

    「開生面」、「立新場」,是書不止《紅樓夢》一回,惟是回更生更新。且讀去,非阿顰無是且[佳]吟,非石兄斷無是章法行文。愧殺古今小說家也。畸笏。(眉)

    按:此二條本在第二十七回,靖本抄在第八十回之後。

    150.玉兄生性之一天真顰又之知己外無一玉兄人思阻葬花吟之客確是寶玉之化身余幸甚幾咋作口為針之人幸甚西暗於襲人腰亦系伏之文累又忘情之引口口是。(上批稍隔)

    甲:不言煉句煉字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覆追求,悲傷感慨,乃玉兄一生天性,真顰兒不[之]知己,則實無再有者。昨阻余批《葬花吟》之客,嫡是玉兄之化身無疑。余幾(作)點金成鐵之人,笨甚笨甚。(眉)

    寶玉忘情露於寶釵,是後回纍纍忘情之引。茜香羅暗繫於襲人腰中,系伏線之文。(回末總批)

    庚:不言煉句煉字辭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覆推求悲感,乃玉兄一生之天性,真顰兒之知己,玉兄外實無一人。想昨阻批《葬花吟》之客,嫡是寶玉之化身無移[疑]。余幾作點金為鐵之人,幸甚幸甚。(眉)

    按:靖本混兩條批語為一條。又此兩條批語本在第二十八回,靖本缺此回,因抄於第八十回之末。

    靖本上述十五條批語,有一句析為兩句者,絕大多數則合併兩條為一條。又有個別條目前後順序顛倒者,更有誤植於他回者。其中大半原本即如此,即為原批者改寫或抄手誤抄。如第四回側批「寡母孤兒畢有[肖](畢)真」誤抄在第五回,已經毛氏注出;亦有毛氏未加分疏者,及編排標號之類技術問題。去掉誤植,增減條數相抵消,則多出十二條。如果我們仍承認三、四為兩條,九、卅五、五十為一條,仍多十條。在這一百六十條批語中,靖本獨有者不過四十八條。

    筆者的《紅樓夢》文章是從批語考辨開手的,所做的都是「脂批」的清理工作,即側重非「脂批」的考析。不久,由於立松軒手抄本的發現,多年埋頭版本領域。因此,對於真正的「脂批」,反而缺少研究。目前,版本考察已告一段落,又急於從事此書的匯校,未必再深入地去研究批語。前文,關於甲戌本,已經談了它的批語。所以,靖本也就不單純講它的獨出批語了。

    靖本有棠村的署名批語,前文已經談及。所謂「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可見是寫在刪去天香樓故事之後了。刪這段故事既然始於甲戌本,那麼,就是棠村給甲戌本寫的批語了(在甲戌本為無名眉批,靖本中此批語已系名,寫入正文之下)。其人雖逝,為時不久。

    靖本批語和其他任何一本的批語一樣,大部分都是脂硯齋的。但是也跟多數抄本那樣,全部刪去了他的名字。批語中僅有兩條包含有脂硯齋的名字,其一是:「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聊[寥]聊[寥]矣,不怨夫!」抱怨者即脂硯自己。此外,第四十八回關於香菱入園一段眉批,第四十九回香菱夢中作詩一段眉批,品評寶琴的眉批(「四字道盡,不犯寶釵」,靖本訛「釵」為「琴」),庚辰本都有脂硯齋的署名,靖本全刪去了。例如第四十八回的一條:

        一部書,起是夢中,寶玉情是夢中,賈瑞淫又是夢中,可卿家計長(策)又是夢中,今作詩也是夢中,是故,《紅樓夢》也。今余亦在夢中,特為批評夢中之人,而特作此一大夢也。(靖本)

        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併風月鑒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余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一大夢也。脂硯齋。(庚辰本)。

    靖本文字頗早而有刪節,庚辰本完全而有改動。靖本沒有脂硯齋系年的批語。

    畸笏的批語則保留了署名和系年。靖本中他有四個年份的批語。

        尚記丁巳春日謝園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

這是畸笏紀年最早的批語。丁丑在丙子的後一年,脂硯齋剛三閱評過。丁巳則在乾隆二年。人們有曹家在乾隆初年有所恢復之說,從這條批語還看不出來。如果有其事,也不外乎甄別平反之類,那還須到乾隆年間的檔案材料中去查找。此批「展」、「轉」不分,正是江南人的語音。畸笏丁丑年的批語,系年者就這一條;未紀年的看來還有,如第十三回末的兩條批語:

        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余家更甚。卅年間[前]事見知[書]於卅年後,令余悲痛血淚盈面。(墨眉)(《江蘇紅學論文選》則作朱眉)

         讀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聲大哭。卅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朱眉)

    按:此回共有九條批語。除了一條回前長批和一條雙行批注,餘者全為硃筆眉批。注墨眉者當為誤書。前條亦見於甲戌本,即以之校改;後條則見於庚辰本。丁醜的前三十年為丁未,正是雍正五年,曹家被籍產。鳳姐所言世家五弊,對畸笏來說,當然是抄家以前的事。至於作書人,無論是雪芹與否,三十年前都在南京。如果是雪芹,似乎不發生今在何處的問題。

    畸笏紀年壬午的批語有六條。比如前面所舉第九十二條,即壬午孟夏之批。不過這裡所謂「余卅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不及金剛者亦復不少」,已經是敗落之後,對炎涼世態的感受了。

    紀年丁亥的批語也有六條。

        丁亥春日偶識一浙省客余意甚合真神品白描美人物所緣彼無暇宦緣奈不能留都下久且來幾南行矣至今耳火又余悵然之至阿顰墨緣之難恨與一結若此書歎歎丁亥口奇笏叟。(墨眉。一字被蛀去,畸字殘半)(靖本)

         丁亥春間,偶識一浙省發[客]。其白描關人,真神品物,甚合余意。奈彼因宦緣所纏,無暇,且不能久留都下,未幾南行矣。余至今耿耿,悵然之至,恨與阿顰結一筆墨緣之難若此。歎歎!丁亥夏,畸笏叟。(庚辰本)

    按:靖本蛀去「夏」字。可見畸笏居都下,且與浙江官員有過從。畸笏最晚的批語寫在辛卯:

        應了這話固好,批書人焉能不心傷。獄廟相逢之日,始知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實伏線於千里。哀哉!傷哉!此後文字不忍卒讀。辛卯冬日。(墨眉)

這是劉姥姥給鳳姐女兒取名巧姐處的批語。後來劉姥姥去獄神廟看鳳姐,救出巧姐,應了她「遇難成祥,逢凶化吉」的話,故有是批。辛卯距雪芹、脂硯去世已有八年之久。靖本出現畸笏最早和最晚的批語,有特殊意義。其批語來源,有可能是畸笏抄閱評點之自藏本,猶如脂硯齋之於甲戌本。

    王府本和戚序本有立松軒的批語,靖本也有他的批語。靖本與府、戚二本重出的批語證實了這一點。

        祭宗祠開夜宴一番鋪敘隱後回無限文字亙古浩蕩宏恩無所母孀兄先無依變故屢遭不逢辰心摧人令斷腸積德子孫到於今旺族都中吾首門堪悲英立業雄輩遺脈孰知祖父恩。(回前長批。在「祖父恩」之後稍隔數字尚有「知回首」三字。查「積德」以後是七言絕句,有正石印本在五十四回前,較此通順。)

這是第五十三回前的總批。王府本此七絕亦在第五十四回前。與有正本相同。絕句前之散文批語,則為靖本所獨有。茲校讀如下:

        祭宗祠開夜宴一番鋪敘,隱後回無限文字。浩蕩宏恩。 亙古所無。母孀兄先[死]無依。變故屢遭,(生)不逢辰,令人心摧腸斷。

         積德於今到子孫,都中旺族首吾門。

堪悲立業英雄輩,遺脈孰知祖父恩。    知回首

這首七言詩和府、戚二本上的其他韻文評語,都是立松軒所作。這段散文與詩評意義關合,格調相近,也可能是松批。松批也有大量散文。但所敘家世和遭遇,亦與曹頻相合,尤其是「母孀兄死」一事。    .

    立松軒的批語在靖本裡非止一條。第十八回,在抄錄了庾信《哀江南賦序》之後,批道:

       大族之敗不致[至]如此之速。特以子孫不肖,招接匪類,不知創業之艱難。當知瞬息繁華,暫時歡樂,無異於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豈得久乎!戊子孟夏,讀《虞[庾]子山文集》,因將數語系此。後世子孫其毋慢忽之。(書眉墨筆書寫)

這段批語之歸諸立松軒,也是在與府本、戚本第四回護官符前雙行批,第十六回回後總批,第二十二回回後總批比較之後才下斷言的。雖在其他文章中有所論述,為便於參照,復錄一則於此:

        此等人家,豈必欺霸方始成名耶!總因子孫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則百計營求,父為子隱,群小迎合,雖暫時不罹禍網,而從此放膽,非破家滅族不已。哀哉!(有正本第四回雙行批注)

從慣用「匪類」一詞看,第五十三回的一條眉批,也可能出於此批者之手:

招匪類賭錢,養紅小婆子,即是敗家的根本。

庚辰本的正文及批注是:「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這一回文字斷不可少),養老婆小子。」據此,第二句似也可以校讀為「養老婆小子」。

    立松軒的批語作於戊子,在丁亥後一年,辛卯前三年。他雖然只寫了三條批語,並附錄了他的一首詩,而此本的底本倒有可能是他的收藏本。畸笏的批語,是他後過錄上去的。

    立松軒給《石頭記》寫了八百三十條批語,有很高的鑒賞能力。他自然深知脂批、畸批的寶貴。從他的批語看,他雖然無緣見到曹雪芹,但知道雪芹、脂硯相繼謝世的消息,所謂「作者已逝,聖歎雲亡」。他所見到的本子竟是百十回本。所以,他很可能和畸笏很熟。不然,是難以得到畸笏晚年的批語的。

    然而,今日之靖本不是立松軒的原藏本,而是此本的過錄本。由他的三條批語都有錯亂可知。

    毛國瑤同志沒有抄錄與戚本重出的批語,但靖本也有戚本批語無疑。第五十三回的七言絕句就是戚本、府本一系版本所獨有的。可是靖本批語與戚本也不盡相同。例如第五回的一條批語:「此句定評。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寶釵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纖柳,各極其妙者,皆性分甘苦不同世人之故耳。」甲戌本末句作「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又「按」字前後各為一批。有正本自「想世人目中」起誤作正文。  「者皆」作「此乃」。靖本文字正確,且早於有正本。

    靖本除了獨有的批語,所餘一百一十二條,皆見於甲戌本和庚辰本,然而有異同。語言文字全同的批語,甲戌五,庚辰四.不足十條。我把衍奪訛蛀全算作異文。靖本跟甲戌本、庚辰本的文字異同,以前舉第一百四十九條第一則為最典型。這則是甲戌再評的批語,因為所謂「開生面、立新場」的回目僅為甲戌本所有,批語又寫在書眉。看來是畸笏到雪芹家,因故未能見面,臨行時的留言。因有「故留數語以慰之」的話。靖本的這番話,與甲戌本重出詞語四處,與庚辰本重出詞語三處,異常鮮明地反映了與此二本的關係。從相同的方面而言,靖本批語和甲戌、庚辰二本都接近,而更親近於甲戌本;從相異的方面而言,三本文字各不相同,三者不存在互為底本的關係。

    三本文字之所以互異,是因為它們都有修改。而從總體上看來,靖本的文字較早。最突出的例子是前舉第六十八條的三則批語。關於「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批語,靖本文字最早而又最完全。甲戌本既沒有「遺簪更衣諸文」之重要情節,也沒有「請觀風月鑒」那首詩,又把書頁數目減少三批移作眉批。庚辰本根本沒有這段散文批,抄存的《風月鑒》詩,還把「請觀」改成「古今」了,明顯是後出之文。至於前兩則,三本皆有修改,不獨甲戌、庚辰。

    靖本批語文字雖早,然經過整理,有刪改分合,尤以刪削和刪並為甚。先舉兩個文字早於甲戌、庚辰而有刪節的例子。

        向只見集古集唐(等)句,未見集俗語者。(靖)

         從來只見集古集唐等句,未見集俗語者。此又更奇之至。(甲)

        調戲尚有故乎?(靖)

調戲還有故?一笑。(庚)

靖本用「向」、「尚」,甲戌本、庚辰本用「從來」、「還」,孰早孰晚是一目瞭然的。再看幾個刪改的例子。

        雨村聿意[畢竟]還是俗眼,只識得雙玉等未覺之先,卻不曉既證之後。(靖)

         畢竟雨村還是俗眼,只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後。(甲)

靖本刪去「阿鳳」,簡化了二玉之名。

       了結胡蘆廟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線。

         起「胡蘆」字樣,結(胡蘆)字樣,蓋一部書皆系胡(蘆)提之意也。知乎?(靖)

        至此了結葫蘆廟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線。起用「葫蘆」字樣。收用「葫蘆」字樣,蓋雲一部書皆系葫蘆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處。(甲)

靖本系筆者校文。

        試問此一托,比在青埂下啼嘯聲何如?(朱眉)

         余代答云:遂心如意。(墨眉)(靖)

         試問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猿啼虎嘯之聲何如? (雙行批注)

         余代答曰:遂心如意。(朱眉)(甲)

         試問石兄,此一托此[比]在清[青]埂峰下何如?(雙行批注)(晉)

靖本刪去「石兄」,可見此整理者不會是原批者。晉本雖是夢覺主人所刪,但保留了「石兄」。這裡並錄了問答,是為了看朱墨批與底本的關係。晉本有問無答。從甲戌本看,問早答晚,靖本遂有朱墨之分,不僅因為是兩個人的批語。

    靖本刪並批語的情況已見條目分疏部分。此本大段刪汰的有五條。第七條,「若雲雪芹披閱增刪」云云,只留下最後兩句,還有刪節。第百十條,寶玉祭金釧,茗煙代祝,計二百零七字,僅剩五十五字。第百十六條,香菱入大觀園,二百廿八字,保存百零二字。第百五十條,表阻批《葬花吟》之客確是寶玉之化身,亦刪去前半。下面,看一下第百零七條。庚辰本:「尤氏亦可謂有才矣。論有德,比阿鳳高十倍。惜乎不能諫夫治家,所謂人各有當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中,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靖本:「人各有當方是至情。」只有一句,顯系提要。總覽全部靖本批語,一言以蔽之,提要式的刪改整理是其基本特色。這一工作雖有損原批,但就所提是不是要點來看,都比較得當,非一般抄手所能勝任,這需要眼光和筆力。任其事者,仍有可能是立松軒。因為松軒本的「脂批」就是這樣刪改的。

    毛國瑤在介紹靖本批語時說:

       所附批語有句下雙行小注、行側批、眉批、回前回後批,朱墨相雜。雙行小注多同有正本,眉批、行側批比較訛亂。總的看來,句下雙行批都很清整,眉批間有錯亂,行側批訛亂尤多,有些甚至無法校讀。由於地位所限,大多擠在一起,前後誤連的情形自是相當的多,這樣的現象當然是出於輾轉過錄的結果。(《對脂靖本紅樓夢批語的幾點看法》1976年5月《紅樓夢版本論叢》)

在已見到的《石頭記》抄本中,還只有甲戌本、庚辰本和靖藏本才有硃筆批語。

    靖本眉批有朱墨之分,二者是否有早晚之別,值得研究。前面,我們已經比較一處問答式朱墨批,說明朱、墨非出一手,而墨批晚出。這種出於不同作者而文義有關聯的批語,還有前引第八十七條:「脂硯執筆事」云云,為朱眉;「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云云,為墨眉;有脂硯生前死後之別。丁亥距脂硯生前即有四五年之久。

    朱批早出,最明顯的例子是批設壇於西帆樓上的批語:「何必定用『西』字,讀之令人酸筆[鼻]。」而畸笏丁丑、壬午、丁亥、辛卯各年的批語幾乎全是墨書。只有第十三回第七十條是例外:「可從此批。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余大發慈悲也。歎歎!壬午季春,畸笏叟。…『此批」是棠村之批。畸笏又是針對前人之作。「歎歎」是畸笏的習用語。第八回第四十四條:「本意正傳,實是曩時苦惱,歎歎!」該也是他的批語。是「再或可巧遇見他父親」句朱眉。這三條朱批又宜為其底本所原有。墨批晚出,立松軒的批語就都是墨筆書寫。然而也是寫在靖本的底本上。這是靖本朱墨批早晚的大勢。

    靖本的雙行批注,抄下來的極少,只有四條。這是因為有正本只有雙行批注和總批,靖本與其重出的緣故。前引評黛玉、寶釵纖柳、姣花條本來是兩條,與有正本重出。有正本混入正文,靖本為早。平兒在副冊內條,有刪削,甲戌本也是雙行批注。惟有棠村的批語,甲戌本是眉批,又刪去署名,也還是靖本早。

    靖本抄錄了八回總批,共十四條,獨出五條。其餘五條眉批誤作總評的不計。第四十條注「回後批,墨筆寫」,該都是與正文一起墨筆書寫的。從總批看,靖本近於甲戌,或稍早。第六回,回前批語二條,回後批語一條,與甲戌本特有批語重出(甲戌本此回前後比靖本各多出一條)。第十四回,參加秦可卿葬禮的官員,人名寓十二支。庚辰本為眉批,甲戌本誤作回前總批,靖本則誤植回後。這都是靖本與甲戌本相同或相近的標誌。然而,第七回,第三十回,第六十七回等三回回前總批,甲戌、庚辰皆無,有早於此二本之可能。而第十三回的回前長批,即「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及有關批語,甲戌本有摘作眉批者,庚辰本則誤植於第十一回前,都是明顯地晚於靖本。

    第二十四回的回首批,應是兩條。第二條系年壬午,看來都是畸笏所作。紀年者在庚辰本為眉批,靖本誤作總批。前一條,「芸哥仗義探庵」云云,不見於他本,或即為總批。第五十三回立松軒的詩文,被有正本抄在第五十四回前,又刪去了那段散文,是晚於靖本的跡象。第八十回末的五條長批,有三條並見於甲戌、庚辰,有二條僅見諸甲戌。然而,前兩條原在第二十七回,後三條原在第二十八回。此本第二十七回無批,第二十八回書缺。應是此本發生散佚之後,從原底本以外的本子抄錄。

    靖本第六十四回有獨出的側批,府本、戚本、列本有總批,府本、戚本、晉本有批注。第六十七回各本無評。惟獨靖本有總批、側批、眉批。靖本批語進一步證明了第六十四回和第六十七回作者是有原稿的。

    靖本批語的價值可比甲戌、庚辰。

    在作者、批者的資料十分缺乏而且有爭議的情況下,它提供了重要材料。關於曹雪芹,裕瑞說他:「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當小說描寫一僧一道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時,靖本批語說這是「作者自己形容」。晉本也批著:「這是真像,非幻像也。」可見並非好事者臆造。這傳神的一筆,為仰慕並想像曹雪芹的人勾畫了基本輪廓,從而生出無限的遐想。

    靖本保留了棠村的名字,證實了他曾為《風月寶鑒》寫序的話。

    脂硯齋是賈寶玉的模特兒之一,靖本也有例證。當小說寫銀庫房的總領,倉上的頭目與買辦等人讚揚寶玉「寫的斗方,字法越發好了」,遂有前引第四十五條批語。寶玉受了虛譽,批者說「余亦受過此騙」,以寶玉自居。或者此人騙過作者、批者二人,則證明兩人年歲正相當。此事自在雍正五年以前,雪芹、天祐十歲左右。若是曹頻,則年歲不相符。三十年後,作此語之人仍在身邊,或邂逅相遇,「其形亦皓首駝腰矣」。則顯示批者尚不老。如果此批作於甲戌,天祐四十歲。三十年前為雍正二年,雪芹、天祐皆十歲。如果說是丁丑畸笏之批,則不相合,過了五年,壬年作批即稱「叟」。

    看庚辰本,容易把行側批語都看成是脂硯齋的。其實不盡然。《論甲戌本》所引「俺先姊仙逝太早」一批,就是畸笏所作。

    研究批者,最有價值的是前引第二十二回第八十七條批語。畸笏說:「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別去」即死去,諱言也。有人作別解,以為「分別」之別。那麼,再看本回末眉批:「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夏,畸笏。」仍然是丁亥夏,「朽物」原來就是畸笏。這次,他直言不諱地說:「芹逝矣!」芹溪卒於壬午或癸未,脂硯卒於甲申,杏齋或繼其後,果然不數年皆相繼別去。畸笏辛卯冬還在作批,丁亥夏當然健在。脂硯、畸笏是一是二的爭論,應該結束了。又畸笏老人稱芹溪、脂硯和杏齋為「諸  子」,蓋因三人年相若,惟他自己輩長位尊。  「寧不痛殺」之「寧」,當作「能」;「寧」、「能」不分,因畸笏操南音。

    靖本立松軒批語不多,但保存了作批年時。戊子孟夏或立松軒本成書時間。此本是王府、戚序一系抄本的母本,至為重要。同時,立松軒本人又可能是靖本底本的收藏者和批語的整理者,意義自非一般。因刪並批語,勢必重抄。

    靖本批語還反映了小說使用的素材。賈珠有其人,金魁星有其物,妙玉泡茶——謝園送茶,有其事。「觀湘雲作海棠詩,如見其嬌憨之態。其事是乃實有,非作者杜撰也。」但是寫進作品,有所改造。如:

          玉兄獨至,豈無真喫茶。作書人又弄狡猾,只瞞不過老朽。然不知落筆時作者如何想。丁亥夏。

前篇談甲戌本,說「無」字為南音。畸笏用此字,是為確證。

          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書,則不失執筆(人)本旨矣。丁亥夏,畸笏叟。

賈寶玉是甄寶玉的影子,名為二人,其實一也。寶釵、黛玉亦復如此,故有是批。庚辰本第四十二回前總批有云:

        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

這裡說得更加分明。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是曹雪芹《風月寶鑒》中的故事,已為人們所熟知。但是,具體情節知道不多。靖本批語揭示出有「遺簪、更衣諸文」,可供構想。「請觀《風月鑒》」一語,則證實了「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說。凡此種種,對於探討小說原稿及創作過程,都是極其寶貴的。

    更加珍貴的是批語保存的佚稿情節。畸笏辛卯之批,「獄廟相逢之日,始知遇難成祥,逢凶化吉」,言劉姥姥在獄神廟與鳳姐、巧姐等人相逢,這時諸人轉危為安。榮府抄沒,眾人入獄。獄神廟相逢是一大轉機,在後部書中,是十分重要的故事。此節牽涉人物很多,有關批語也最多。再看庚辰本的兩段批語:

        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日「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譽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寶玉與鳳姐同命運。前有被趙姨娘所害,後有被拘禁落難。——看來後部書稿亦曾外傳。立松軒說他所見即百十回書稿,也是實情,可惜在丁亥前即遭迷失,人間早已不復有完稿矣。

紅玉和賈芸是兩個小人物,然而,卻聰明能幹。他們都與寶玉、鳳姐有關,在後部書中起了很大作用。「醉金剛一回文字,伏芸哥仗義探庵。」「探庵」也是重要佚稿。此庵是否饅頭庵,所探是否鳳姐,都不甚了然了。「孝子可敬。(此人)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所評也是賈芸。看來他是起了救助遭難者的作用,包括探庵之義舉。

    寶玉的結局即全書的結束。靖本有一條很重要的批語:

         四撒手乃已悟是雖眷戀卻破此迷關是必何削髮埂峰時緣了證情仍出士不隱夢而前引即秋三中姐試校讀如下:

        (末)四[回]撒手,乃是已悟;此雖眷戀,卻破迷關。是何必削髮?時[晴一青]埂峰緣了證情,仍不出士隱夢中;而前引即(湘蓮)三姐。

書至末回,寶玉懸崖撒手,削髮為僧;石歸青埂峰下,了結前緣。而「前引即湘蓮、三姐」云云,正指「柳湘蓮見尤三姐身亡,迷性不悟,尚有癡情眷戀;被道人數句偈言,打破迷關,竟自削髮出家,跟隨瘋道,飄然而去,不知何往」。

        觀此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試觀「證前緣」回、黛玉逝後諸文便知。

所謂證前緣,蓋指黛玉還淚,以報灌溉之恩。此必待寶玉復還本質,黛玉仍為絳珠仙草,以證木石前緣。與前批合而觀之,懸崖撒手與證前緣當為一回,必在全書之末。復列一榜,仿《水滸傳》英雄排座次和《儒林外史》幽榜故事。脂硯齋和畸笏都談到「警幻情榜」。

    要緊人。雖未見有名,想亦在副冊內者也。  (甲戌本:「著眼,這也是書中一要緊人。《紅樓夢》內雖未見有名,想亦在副冊內者也。」)

    觀「警幻情榜」,方知余言不謬。

    

前須[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是慢[漫]終[擬]也。至來[末]回「警幻情榜」,始知正、副、又副乃[及]三、四副芳諱。壬午季春。

警幻仙子把諸女子分數等而排列一名單。

寶釵雖與寶玉成婚,而家敗之後,金玉無光,故有「好知運敗金無彩,堪歎時乖玉不光」的話。批語點明「金」為寶釵:「伏下文。又夾人寶釵,不是虛圖對的工。」

    鳳姐短命:「此語不假,伏下後文短命。尤氏可謂亦能於事矣。惜乎不能勤[勸]夫治家。惜哉!痛哉!」    

妙玉則在瓜州渡口屈從一行將就墓之人。

    妙玉偏辟[僻]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紅顏屈從枯骨,固不能各示勸懲,(豈)不哀哉!

靖本的價值當然不僅在於它的批語,然而,在此本尚未重見天日之前,有實際意義的主要也就是它的批語了。

批語所附正文及反映的全書概況,也有可供探討者,然而,那是非常有限的了。

甲戌本有獨出的「凡例」,靖本未聞有此「凡例」。據此,它也是屬於丙子一系抄本了。

然而,在僧道與石頭對話部分,甲戌本有七條批語,靖本有兩條批語(在甲戌本為一條)。靖本不缺這番談話,這是它同於甲戌而早於各本之所在。

第十七、十八回,己卯本和庚辰本尚未分回。列藏本雖已分回,而猶無回目。靖本此兩回已經分開。第十七回無批語,第十八回有三條批語。第二條:「妙玉,世外人也。筆筆帶寫,故妙極妥極。畸笏。」庚辰本亦有此批,寫在「法名妙玉」書眉之上。由此可以推知,靖本可能也在寶玉出大觀園後即分斷,與府、戚、楊、列等本相同。

第二十二回末,庚辰本、列藏本因破失而殘缺。庚辰本和靖藏本都有「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的批語(庚辰本無「補」字)。似靖本亦付闕如。

己卯本和庚辰本缺第六十四和第六十七回,回前題記說明原缺。靖本有此兩回。第六十四回有一條側批,其中有「玉兄」稱呼。「玉兄」是「脂批」對寶玉的專用語。第六十七回有四條批語,言及寶玉懸崖撒手和副冊中人,亦非脂硯、畸笏莫屬。因此,不但靖本這兩回的批語很可信賴,而且這兩回的正文也是較早的稿子。

第七十九回和八十回,列藏本沒有分回,庚辰本雖已分斷,卻沒有回目。靖本這兩回也已分開。第八十回第一條批語「是乃不及全兒」云云,原注在「菱角誰聞見香來著」一段,其分回與庚辰等本相同。

這種早晚歧出的現象也反映在靖本的具體文字之中。《紅樓夢研究集刊》重新發表時,略去了批語所附正文。這裡仍然採用《紅樓夢版本論叢》的。

從甲戌本和靖本都有石頭變美玉的故事看,兩本相同。但從其他文字看,它們又並不相同。

    丰神迥別(甲戌)

     丰神迥異(他本)

    

士隱便笑一聲:走罷(甲戌)

     士隱便說一聲:走罷(他本)

    

懞懂頑劣之童(甲戌)

     懞懂頑童(他本)

    

已得無名之症(甲戌)

     已得無名之病(他本)

「懞」,靖本作「蒙」。由此看來,它也與丙子以下諸本為一個系統。    

靖本與己卯本有異同。

  

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他本)

    不知是怎生一個憊懶人物(舒)

    怎生個憊懶人物(己、楊)

  

這四家皆連絡有親(甲、庚、府、戚、列、晉)

    這四家皆聯絡有親(舒、靖)

    這幾家皆連,都是親戚(己)

    這幾家皆連,多是親戚(楊)

    

人多謂黛玉所不及(他本)

    人多謂黛玉之所不及(己、楊)

    

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他本)

    我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已卯)

  

先找著了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的(甲、

    夢、程)  

先找著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己、庚、

    楊、靖)

    先找著了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府、正)

    先找著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的大丫頭名喚平兒的(舒)

「懶」,靖本作「賴」。據毛國瑤的回憶,《紅樓夢》曲子中有「箕裘頹墮皆榮玉」之文。按:「榮玉」,己卯本作「榮王」,楊本作「瑩玉」,其他各本皆作「從敬」。只有最後一條從己、庚。

    也不同於庚辰本。

    正經社日可別忘了(他本)

    正緊社日可別忘了(庚辰)

    

菱角誰聞見香來者(府、戚)

    菱角誰聞見香來著(靖)

    菱角誰聞香來者(楊)

    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著(列)

    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者(庚)

    菱角花開誰見香來(晉)

楊本奪「見」。然第二十二回末,庚辰本與靖本都有殘闕。

    靖本與楊、舒、列、晉等本也有差異。

    骨格不凡(他本)

     氣(宇)不凡(楊本)

     氣骨不凡(列本)

    

那一位是銜寶而誕者(甲、己、庚、府、戚、靖)

     那一位是銜玉而誕者(楊、舒、列、晉)

    

男人滿腹文章去做賊(庚)

     那男子文章滿腹卻去作賊(靖)

     男子滿腹文章去作賊(府、戚)

     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楊)

     男人滿腹文章去作犯法的事(列)

    男人滿腹的文章去做賊(晉)

楊本「宇」字系旁補。楊本第十九回以後據程乙本校補。程乙本「氣宇」作「骨格」,因前十八回為臆改。

    在現存諸本中,靖本跟府本、戚本相近。

    多大碗吃多大的飯(甲)

    守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己、庚)

     守多大碗兒吃多大碗的飯(靖)

     守著多大碗兒吃多大碗的飯(府、戚)

     守多大碗兒吃多大飯兒(楊)

     守多大的碗兒吃多大飯(舒)

     守著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晉)

    

手內拿著小銅火炷兒(他本)

    手內拿著小銅火莇兒(戚、靖)

    

寶玉終是不安本分之人(己、庚)

    寶玉終是不能安分守己的人(府、戚、靖)

    寶玉總是不守分的人(列)

    寶玉終是一個不能安分守理之人(舒)

    寶玉終是個不能安分守理的人(楊、晉)

    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庚、列、晉)

    年輕心熱,本性聰明(府、戚、靖)

據毛國瑤的回憶,第三回「西江月」詞,「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靖本第二句作「貧時那耐淒涼」。府本、戚本作「貧時難耐淒涼」,楊本作「貧窮那耐淒涼」。這樣看來,靖本與戚本更接近。毛國瑤同志也說:「當時對抄本的正文未加校對,今天回憶,兩本文字比較接近,似無很大差異。」(《靖應鷗藏鈔本(紅樓夢)發現的經過——兼論靖本批語的特點和重要性》見《紅樓夢研究集刊》第十二輯)

    但是,此本也有獨異之文。

    不知賜了弟子那幾件奇處(他本)

      不知賜了弟子那幾段奇處(靖本)

    

追蹤攝跡(他本)

      追蹤躡跡(府、戚、楊、舒)

      按跡尋蹤(靖本)

    

閤家皆知(他本,舒本無「皆知」,列本無「知」)

      闔家皆知(靖本)

      

無不納罕(他本)

      無不讚歎(蒙)

      無不納歎(戚)

      無不讚歎(府)

      無不納悶(夢、程、靖本)

    

(另)設(一)壇於西帆樓上(靖本)

      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他本)

      

面若春花,目如點漆(他本)

      面若春花,目似點漆(靖本)

    

我看著你主子這麼細緻(庚、蒙、正、夢、程)

      我看看你主子這麼細緻(列)

      我看你主子這麼細緻(靖)

    

惟有望著西北上大哭了一場(列、正)

      惟有望著西北哭了一場(夢)

      向西北大哭一場(靖)

我想,除了第四條,都是靖本的修改。在所有這些獨異之文中,最重要者莫過於「西帆樓」。其上有眉批:「何必定用『西』字,讀之令人酸筆[鼻]。」甲戌本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說到「後一帶花園子裡」,有側批:  「『後』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墮淚,故不敢用『西』字。」可證靖本批語是「脂批」。曹家有堂名「西堂」。庚辰本有批語:「大海飲酒,西堂產九台靈芝日也。批書至此,寧不悲乎!壬午重陽日。」曹寅又自號「西堂掃花行者」。如今人去堂空,而且易主,見「西」字而酸鼻者以此。長江在石頭城西,登樓西望,可見帆影。樓之以「西帆」名,恐與此有關。甲戌本易名「天香樓」,已經與北京的名勝有關了。靖本顯然有早期書稿的遺跡。但是,同回書中的其他文字並不早,已在刪改秦可卿淫喪之後了。

「西帆樓」的正文和「遺簪、更衣諸文」的批語,曾引起人們對於早期手稿的無限遐想。然而,對校全部殘存文字,所顯示出來的不過是一部近乎戚序本的抄本。其早於戚本的部分,則出於抄配。

靖藏本原附粘夕葵書屋《石頭記》批語殘頁一紙。原件已佚,存俞平伯先生手書附記之殘頁照片。承靖寬榮和王惠萍同志惠贈複印件,一併錄存於此。

       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一

      此是第一首標題詩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賴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願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書有幸余二人亦大快遂的於九原矣甲申八月淚筆

        卷二

     應鶤先生留念一九六四年平伯於北京

     此脂硯齋評殘頁也靖應鶤先生倩其友毛國瑤先生遠道郵贈按脂硯齋卒於丁亥以前甲申淚筆蓋即其絕筆也抄寫精審一字不訛所謂夕葵書屋本者人間恐只剩此片羽矣靖毛二君之惠尤足感也甲辰大署節俞平伯記(鈐「平伯」朱文圖章)

甲戌本亦有此批,然已被肢解,復有訛誤。脂硯齋既然卒於甲申,所言雪芹逝於壬午,當不至有誤。

此本第一冊封面下復粘一長方形字條,長五寸,寬約三寸半,左下方撕缺,然「丙申三月口錄」字樣,依稀可辨。所錄為曹寅題「楝亭夜話圖」七言長詩。經與此詩題圖手跡和《楝亭詩抄》對照,靖本粘條所錄文字竟是曹寅的一次改稿。所據底稿出於曹家無疑。丙申為乾隆四十一年(1776),是立松軒作戊子批語的後八年,是畸笏辛卯作批之後五年。蓋靖本成書於戊子、丙申之間。

             1988年11月5日至11月22日小雪草稿

          1989年8月10日至8月12日修改、

           1989年8月22日至9月5日謄改白露前二日

              1999年11月8日陰曆十月一日立冬校閱

校閱附記

    關於靖本批語的刊載情況,魏紹昌先生在《文匯讀書週報》(1998年4月4日)《關於俞平老佚文》中有說明:「至於靖本的一百五十條批語,初次正式  發表於南京師範學院的《文教資料簡報》1974年8—9月合刊號,那是由於唐圭璋教授的推薦。隨後該刊1976年編印的《紅樓夢版本論叢》、江蘇紅學會1982年編印的《江蘇紅學論文選》,以及1985年10月出版的《紅樓夢研究集  刊》第十二輯又都曾前後發表,共計刊出過四次。不過第二次由編者附加了  周汝昌的校文,第三次由毛國瑤將逐條用括號註明了批語所繫的正文,只有第一次與第四次發表的才是完全依照當初抄錄下來的原狀。」本文所用靖批,據《紅樓夢研究集刊》,而正文卻據《紅樓夢版本論叢》。今特將《集刊》所有者,加「*」號以別之。經核對,所引正文與有正本也不盡相同,不知毛氏所據  何本。至於批語條數,經一再辨析,當為一百六十八條,獨出四十五條。第五十三回「母孀兄死」條,應為畸笏之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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