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卯本《紅樓夢》新探
一 《石頭記》殘抄本的發現和現存己卯本是弘曉過錄本的證實
一、北京圖書館藏已卯本《石頭記》的殘缺狀況
一九五四年陶心如(即陶洙)告訴我,由他原藏、當時已歸北京圖書館藏的己卯本《石頭記》雖已殘缺多回,卻是一個很值得注意的本子。他說, 已卯本的抄寫格式很像庚辰本,正文中有一些缺筆字,他都用硃筆給填上了。原書經他據甲戌、庚辰兩本抄補了若干回。書中原有的批語不多。現在書上的眉批、行間批都是他根據甲戌、庚辰兩個本子的批語過錄上去的。
二十年來,我一直沒有看過這個本子。這個很重要的抄本,除了陳仲篪同志的《談己卯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見《文物》一九六三年第六期)一文外,還沒有人系統地向讀者介紹過。我在發現中國歷史博物館的殘抄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過程中,才到北京圖書館去看了己卯本《石頭記》。這個抄本殘缺的情況大致如下。
(一)原己卯本共有八十回。現僅存三十八回,即一至二十回,三十一至四十回,六十一至六十三回,六十五至六十六回.六十八至七十回。此外.有早期抄補的兩回,其中六十七回是武裕庵「按乾隆年間抄本」抄補的。武裕庵不知何時人,看口氣像是嘉、道之際人。六十四回也是早期抄補的,但未註明抄者,也無從知其抄錄的確切年代。陶洙補抄的是二十一至三十回,另第一回三頁半,第十回一頁半。
(二)十七、七叢兩回未分回;十九回還沒有回目。
(三)現在看到的批語,無論是眉批或是旁批.百分之九十以上是陶洙據甲戌、庚辰兩本過錄的。原抄本的批語.只有兩種:一是雙行夾批,二是行間旁批,數目都很少。
(四)三十四回回末有「紅摟夢第三十四回終」九個字,這說明曹雪芹生前可能用過「紅樓夢」為書名;但也有可能是他的合作者脂硯齋加上去的。
以下談談把新發現的殘抄本同這個現存己卯本核對之後所發現和初步解決了的一些問題。
二、最近發現的中國歷史博物館藏《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一冊殘抄本一九五九年冬,中國歷史博物館的王宏鈞同志,在北京琉璃廠中國書店買到一些抄本古書, 《石頭記》的殘抄本就是其中之一。博物館的圖書部門收到該書後,作為普通書籍編目入庫,十五、六年來,一直沒有人借閱過。 「評紅」以來,王同志想到這個抄本可能有些用處,遂於一九七四年十二月把它借給我看。我草草翻閱一下,認為它確是一個早期抄本,很可能還是乾隆時的抄本。因為它所用的紙張同我過去發現的《延芬室集》殘稿本、《懋齋詩鈔》手稿《四松堂詩抄》、《鷦鷯庵雜詩》等稿本和抄本所用的紙張一樣.都是乾隆時的竹紙,儘管紙的顏色因各本保存的情況不同而有些差別。
王宏鈞同志把殘抄本留在我家,要我作進一步考查。我細讀後,發現這個原來認為包括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這四回的殘本,只有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是三個整回,而五十九回實際上是由兩個半回拼揍起來的,即五十九回從開始到「難道把我劈成八辦子不成!鶯兒笑」為止的前半回,和五十五回從該回中間的「話二則恐這裡人不方便,原是叫我幫助妹妹們服侍奶奶姑娘的」起,到回末為止的後半回。這一拼湊的情況,可能是王洪鈞同志買來時就這樣,而該館裝訂時未細審閱,故誤以為是四個整回。
殘抄本紙面長二十七點八公分,闊十七公分。抄寫版心長二十一點八公分.闊十二點八公分。每頁十行,每行二十八、二十九到三十一字不等。
殘抄本沒有原來的封面,只在每回回目的前面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之」十個字。在整個抄本中,無一印記。各回原批有:雙行夾批十五條,計:五十六回五條,五十八回八條,五十五半回兩條。此本沒有陶洙過錄的批語.這可證明陶洙沒有看到過這一冊殘抄本。
據我所見,殘抄本的抄者有七個不同的筆跡,姑按他們抄寫殘本時的次序給他們命名為甲、乙、丙、丁、戊、已、庚。他們所寫的字各有可以識別的特點。甲、丙兩人的字寫得較好,丙較工整些。已也比較熟練,但寫得不怎麼好。其餘乙、丁、戊、庚都較差。
三、殘抄本不是另一個早期抄本.而是現存己卯本散失的幾回有人認為這個殘抄本是和過去已知的早期各抄本不同的另外一個抄本。最初我也曾這樣想過。但是.經過一段時間的探究後,才知道它並不是一個新的本子,而是北京圖書館藏現存己卯本《石頭記》裡面散失了的幾回。
在翻閱過程中,我發現五十七回中的一個「曉」字缺最後一筆,作「????」。原文云:
「目今是薛姨媽的生日, 自賈母起諸人皆有祝賀之禮。黛玉亦早備了兩色針線送去。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戲,請賈母、王夫人等。獨有寶玉、黛玉二人不曾去得。至??散時,賈母等順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他本或無「曉」字,作「至散時」,或作「至晚散時」。 )
當時我想:這個殘抄本可能與弘曉家有關;但因對弘曉的情況不太熟悉,所以不敢肯定。後來在《佳夢軒叢著》中的《王公封號》一書裡查到「怡親王:允祥、弘曉、永琅……」一條,這就大致可以斷定缺筆的「曉」字是避弘曉的諱.而殘抄本可能是怡親王弘曉家的抄本了。為了進一步證實,還得查一下殘本裡除「曉」字外,有沒有「祥」字和「玄」字缺筆。
在發現「曉」字缺筆的同時,我又進行了不同筆跡的考查。這時,我聯想到陳仲屜同志那篇介紹己卯本的文章中,附印了一頁書影,覺得書影抄者的筆跡有些和殘本中的丙的筆跡相像。於是我就邀了馮其庸同志一同去北京圖書館查對。
在北圖翻閱己卯本時,馮其庸同志首先發現在第十七、十八回(原未分回)薛寶釵的詩「華日祥雲籠罩奇」句中的「祥」字寫作「 」。接著我們又發現第十三回「你如何連這兩句俗語也不曉得」,第二回「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諸句中。兩三個「曉」字缺筆.都寫作「 」。
我們核對兩本的筆跡的結果是:殘抄本中甲、乙、丙、丁、戊、己六個人的筆跡,都在己卯本中發現了。殘抄本中第七個人的筆跡,己卯本中也有。經過仔細鑒別,我們才一致認為那是另外一個人的筆跡,並名之為「庚」。己卯本的抄者除了上述七個人外,可能還有一個辛,這個人的筆跡在殘抄本中尚未發現。
在己卯本裡發現「祥」字缺筆以後,我們又在殘抄本五十七回發現了「小丫頭子小吉祥」的「祥」字缺筆寫作「 」。至是.我遂邀馮其庸同志合作寫了那篇《己卯本〈石頭記〉散失部分的發現及其意義》一文,刊於一九七五年三月二十四日《光明日報》。
我們查考的結果.有以下幾點發現;
(一)殘抄本的抄者與已卯本的抄者基本相同。
(二)殘抄本避「曉」、「祥」、「玄」諸字諱,也和己卯本相同。
(三)殘抄本與己卯本的紙張都是乾隆時的竹紙,只是前者的顏色稍黃暗些,這是因為它流散在外,沒有得到很好保存之故。
(四)殘抄本和己卯本的尺寸大小、抄寫版心大小,以及每頁十行、每行二十七字到三十一字等等.也都相同。
(五)殘抄本每回之前有頂格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之」十個宇,也和已卯本相同。
根據以上情況,再結合本文第一節中所談己卯本散失諸回的情況,可以斷定:新發現的這個殘抄本正是北京圖書館善本室所藏己卯本《石頭記》散失在外的一部分。
估計怡親王家原抄己卯本是八十回。它離開弘曉家後,不知經過幾個收藏者才到了武裕庵手裡,那時己卯本已非完物。嘉、道之際,武裕庵抄補第六十七回時,應該是為了補全八十回,當時殘抄本大概還沒有散失在外。在從武裕庵到董康收藏這段時間裡, 己卯本散失的可能性很大。董康死後,現存己卯本才到了陶洙之手,並由他加以裝裱。因此,也不能排除董康死後到陶洙收藏之前,己卯本仍有部分散失的可能性。
四、己卯本《石頭記》(包括新發現的殘抄本)是乾隆時怡親王弘曉家的原抄本我們斷定己卯本《石頭記》是乾隆時的怡親王弘曉家的抄本,有三方面的根據:
(一)現存己卯本中避「曉」、「祥」、「玄」等字諱。
(二)在北京圖書館藏的怡親王府原抄本的《怡府書目》中,也避這三個字的諱。
(三)在《怡府書目》中.發現了己卯本的抄寫者之中的三個人的筆跡。
以下對此再略加說明。
第一,避諱,是考察古書年代的一個比較可靠的依據。避諱有兩種,一種是避皇帝名字的諱,即避君諱,因為這是當時全國都必須避的,我們姑名之為「國諱」。另一種是家諱,即子孫避父祖輩的諱。
在己卯本中「曉」字、 「祥」字缺筆,這就表明抄者是雍正、乾隆時怡親王允祥、弘曉的子孫。因為允祥是弘曉的父親,他是避「曉」字諱的抄者的祖父。書中還發現好幾處「玄」字缺筆,玄是玄燁(康熙的名字),是允祥的父親。避「玄」字諱,本是國諱;可是在避「曉」字「祥」字諱的書裡,發現避「玄」字諱,那就有國諱、家諱雙重意義。避「曉」、 「祥」、 「玄」恰恰是避祖上三代的諱。但是, 己卯本中不避「永」字諱,而「永」字輩是弘曉的子侄輩,由此可見,抄者中有弘曉的子侄輩,而不是弘曉的孫輩。
第二, 《怡府書目》的發現加強了上述論據。北京圖書館所藏的這個《書目》,共有四冊,即元、亨、利和正(把「貞」字寫成「正」字,顯然是避雍正的諱),蓋有《怡親王寶》篆書陽文方章和「訥齋珍賞」、 「怡王訥齋覽書畫印記」等篆書陰文圖章。據《嘯亭續錄》卷二「張雲汀」條,知「訥齋主人」就是弘曉,故知《書目》是弘曉時怡親王府的書目原抄本。
在《書目》中,我們發現了「玄」、「祥」、「弘」、「曉」四字缺筆和「永」字不缺筆。如《赤水玄珠》的「玄」寫作「𤣥」.《弘明集》的「弘」寫作「𢎞」,《曉亭詩鈔》的「曉」寫作「??」等;我們最初很以未能在《書目》中發現「祥」字為憾。直到旬日以後,我重查這個《書目》,才發現《寶元天人祥異書》一書中的「祥」字缺一橫.作「 」。但《永寧通書》的「永」字卻不缺筆。這說明《書目》的抄者與己卯本的抄者相同.也是弘曉的子侄一輩。
第三,在這個《書目》裡,我們發現了現存己卯本《石頭記》的七個抄者中的兩個至三個人的筆跡。這就是說,抄《石頭記》的人中.也有兩三個人參加抄寫《書目》。
《怡府書目》的抄者筆跡和避諱情況,同現存己卯本《石頭記》一致,這充分證明;己卯本《石頭記》的確是乾隆時怡親王弘曉家人的原抄本。
在所有乾隆時的早期抄本中,如庚辰、甲戌、甲辰等本,我們都不知道它們的抄者是何家何人,只有己卯本是目前可知其抄寫年代及何家何人所抄的唯一抄本。這在《石頭記》早期抄本的歷史上,是一件具有重要意義的事情。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初稿,七五年二月改定於北京沙灘
二 《石頭記》被視為「謗書」在弘曉過錄己卯本時的反映
《紅樓夢》是一部反封建的偉大的政治歷史小說。它通過四大家族的衰亡,反映了整個封建制度和封建統治的必然沒落。這種認識,當時的統治階級當然是不可能有的,但是,他們由於對本階級利益的敏感,總會感覺到《紅樓夢》一書,對他們是不利的。因此,《紅樓夢》有了刻本後不久,就遭到焚燬刻板、禁止流傳的厄運,不過這已是乾隆晚期的事了。
甲戌本《石頭記》開頭那幾段「聲明」,應該是最早反映這部書有「謗書」之目的材料,因為它們表明作者有顧慮——而他的顧慮一定是有所根據的。但是,此項材料終嫌不夠具體。
弘晤在批永忠《吊曹雪芹》的三首詩時說,他因為怕《紅樓夢》裡有所謂「礙語」,而不敢去讀它,這已是乾隆三十三年的事。即使根據他說的「余聞之久矣」(意謂:早就聽說過《紅樓夢》這部小說了),再提前三、四年,也不過上溯到乾隆二十九、三十年,也還不能說弘晤的話是反映《紅樓夢》有「謗書」之目的最早材料。
由於中國歷史博物館的殘抄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發現,使我們知道: 《石頭記》被視為「謗書」,在弘曉過錄己卯本《石頭記》時,就已經有了反映。原己卯本「定」於己卯(乾隆二十四年,一七五九)「冬月」,那就是說,在乾隆二十三、四年間,《紅樓夢》已經有「謗書」之目了。
以下試從三個方面來說明這個問題。
一、弘曉家當時是怎樣過錄「己卯本」的?如上文所述,參加抄錄現存己卯本的有七、八個人。就書法言,有一至三人寫的較好,如丙、甲、己。另外的四、五個人中,如乙、戊,寫得幼稚,似乎出諸弘曉的兒子、當時(乾隆二十四年)還只十五歲和十三歲的永杭、永琅(此人後來襲怡親王)之手。甲和己也避「曉」字諱,但字寫得比較成熟,估計當是他的侄輩所寫——弘曉那時有好幾個二十到三十歲的侄兒。
丙特別值得注意。根據種種跡象.我認為丙就是弘曉本人。在殘抄本和北京圖書館現存己卯本中.丙抄寫的數量很多。原抄本的《怡府書目》中.也有丙不少筆跡。
為什麼說這個丙是弘曉本人呢?
第一,這個丙避「祥」字諱,也避「玄」字諱。但不避「曉」字諱。己卯本三十六回六頁右面三行「曉風不散」,就是丙寫的,曉字不缺筆。而他所抄的六十三回十四頁右面二行二十四字「系玄教中吞金服砂」句子中的「玄」字卻寫作「𤣥」,他抄的三十三回五頁一行七字「門客見打得不祥了」的「祥」字也寫作「 」。
在《怡府書目》中,這個抄者丙,也不避「曉」字諱,但避「玄」字「祥」字諱。如他所寫的《素問玄珠密語》中的「玄」即寫作「??」, 《寶元天人祥異書》一書中的「祥」寫作「 」。
第二,用筆跡和個別字的書寫特徵來證明,這個丙並不是弘曉同輩的其他人,而是弘曉自己。
據說弘曉善書.他的墨跡現在還流傳著一些,可惜我沒有看到。僅就他在《明善堂集》前面序言的字跡來看,就可以證明丙是弘曉自己。 《明善堂集》有兩篇自序,都是弘曉親筆寫後付刻的。一篇末題:「乾隆元年季夏下浣書」,另一篇題:「乾隆五年庚申二月下浣冰玉主人自序」。這兩篇自序雖然寫的年代早,但從筆跡上看,同丙完全是一個人的筆跡。特別是自序中的「為」字,同丙抄己卯本時所寫的「為」字,具有完全相同的特徵。丙在抄己卯本時所寫的「為」字,十之八九都作「 」,其特徵是,第二筆一撇較短,末稍不超過第五筆的開頭處;又最後之四點,幾乎經常寫成一橫。他在《明善堂集》自序中,也是這樣寫的。這可以證明:丙就是弘曉本人。
從以上所述,我們得知:怡親王府過錄己卯本是家人父子抄,弘曉自己也參加抄;而且是每人分抄一頁,輪流地分抄到底。為什麼用這樣抄法呢?我認為,這是因為弘曉不願意讓旁人知道他家抄錄了一部《石頭記》!
二、《怡府書目》中為什麼不著錄《石頭記》?怡親王家是雍正、乾隆時著名的藏書家。乾隆時開四庫全書館,各處進呈圖書,惟怡府圖書並未進呈,故未受影響。
我們今天細檢《書目》,凡經、史、子、集、佛經、道書、醫書、方技、數學之屬都有。特別是其中還有大量的小說、戲曲類書籍,如《西遊》、《東遊》、《五才子》、《艷史》、《警世通言》、《醒世恆言》、《牡丹亭》、《桃花扇》、《今古奇觀》、《一夕話》、《豆棚閒話》、《水滸後傳》等等,不下百餘科,。甚至連《繡谷春容》之類書,也登錄到《書目》中去。弘曉還曾批點《平山冷燕》小說,署名「冰玉主人」,有靜寄山房刻本。然而,他動員全家、自己也參加抄錄的《石頭記》,卻不見於《書目》。這是什麼緣故呢?
當然,這裡首先要解決一個問題:如果《怡府書目》的編定在時間上早於乾隆二十四、五年的話,則晚抄的《石頭記》當然不能收進《書目》裡去。《書目》無年月標誌,編定時間不易確考。但這個問題.必須解決。
經過細檢《書目》的內容,發現其中著錄了《似村吟稿》一書。按慶似村,是尹繼善之第六子,年紀與明義相近,或略小些。兩人有唱和之作,時間至早當在乾隆二十七、八年許。《似村吟稿》的編定不會早於此時。《書目》中又有《敬亭文鈔》。這本《文鈔》現已失傳,但敦誠的重要文章必然收集在內。按敦誠向以詩見長,文章不多,而且重要文章大都寫在乾隆三十年以後,如《雀林遊記》(乾隆三十七年,壬辰.一七七二)、《西山遊記》(乾隆三十九年. 甲午,一七七四),因此.估計《敬亭文鈔》的編定也必很晚,即早也須在乾隆三十年以後。既然如《似村吟稿》和《敬亭文鈔》這樣晚的書已見於《書目》,而《石頭記》獨不見著錄,顯然表明; 《書目》的主人是有意不把它著錄在裡面的。
為什麼弘曉怕別人知道他有一部《石頭記》.故意把它排除在《書目》之外呢?我認為.比較合理的解釋是。它當時已經被視為「謗書」,弘曉怕引起麻煩。
三、過錄時為什麼把「成則王侯敗則賊」改為「成則公侯敗則賊」?弘曉抄《石頭記》時把第二回的「成則王侯敗則賊」一句給竄改了。原文是:
「雨村道: 『……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卓文君、紅拂、薛濤……之流,此皆易(或作「異」)地相同之人也。』子興道:『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了?』雨村道: 『正是這意。』」(甲戌本)
但是在這個己卯奉中,「成則王侯敗則賊」這句話中的「王」字。卻被竄改為「公」字,而作; 「成則公侯敗則賊」。
這是什麼緣故呢?難道雪芹在甲戌本,庚辰本中都寫作「王侯」,而在「己卯冬月定本」中卻改為「公侯」了麼?絕對不會。因為「成則王侯敗則賊」乃是一句由來已久的成語。而且有證據表明,庚辰本與現存己卯本是來自相同的底本(如書的行款、所缺回數、錯字及個別怪字等)。庚辰本又不可能是直接從怡府抄本過錄的,因為怡府抄本當時是秘密傳抄的,他們決不敢再借與別人去傳抄。如果這一推論能成立,就可以說:怡府抄本所據的底本肯定是作「王侯」,是到了弘曉抄書時,才給改為「公侯」的。從筆跡看,抄第二回這一頁的,恰恰是那個字寫得比較老練的抄寫者甲。他之改「王侯」為「公侯」,當然不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是執行弘曉的意見和指示的。尤其是,他並非塗改、跨改,而是改寫為一個「公」字來代替「王」字。 (在現存己卯本中,「公」字又被跨改為「王」字,這是陶洙改的。 )
我認為,弘曉家之所以這樣改,可能有以下原因;一則,弘曉本人就是怡親「王」,他不願聽「成則王侯敗則賊」這種話。
二則,這句話中的「王」字,一般的理解是指封建最高統治者的皇帝。如果說出「成則王侯敗則賊」這種話, 豈非大有輕侮那「受命於天」的最高統治者「天子」之嫌?為了這,弘曉就有意把「王侯」改為「公侯」。因為「公侯」就是皇帝以下角色的問題了。
三則,更現實的是,誰都知道雍正是靠殺害他的手足才做了皇帝的。他們弟兄間難免有「成則王侯敗則賊」的感想。弘曉如何敢把這話保留在他家抄的《石頭記》裡!
我們知道,怡親王允祥是雍正最看重的一個弟弟,他的地位爵祿之高也是冠於當時其他諸弟兄的;允祥本人也「忠心耿耿"地侍奉著雍正。到了弘曉一代,最初也還受到雍正和乾隆的殊遇。但是,到乾隆四年弘皙的案子發生,弘曉一家也受到了影響。
弘皙是康熙時廢太子允礽的兒子。根據《東華錄》的記載:弘皙「仿照國制,設立會計、掌儀等司」,又與莊親王允祿以及弘昇、弘昌、弘皎等「結黨營私,往來詭密」;又有人首告:弘皙聽信邪術並問「祖師」: 「天下太平與否?」「皇上壽算如何?」 「將來我還能升騰與否?」因此,乾隆認為:弘皙「胸中自以為舊日東宮之嫡子,居心甚不可問!」「以前阿其那、塞思黑居心大逆,干犯國法,然尚未如弘皙之擅敢仿照國制,設立會計、掌儀等司。是弘皙罪惡較之阿其那輩.尤為重大。」弘曉的哥哥弘昌、弘皎也捲入了這場「案情重大」的事件之內。
雖然在最後處理上,弘皙免死,而「於東果園.永遠圈禁」,但據乾隆自己說, 「是亦與身死無異」了。莊親王允祿罰親王俸五年, 「以示懲儆」。對弘曉的哥哥弘皎,乾隆說:「弘皎本應革退王爵,但此王爵系皇考特旨令其永遠承襲者。著從寬仍留王號,伊之終身永遠住俸,以觀後效。」
在這樣緊張的氣氛下,弘曉怎能不感到危懼?到乾隆八年,弘曉因與宦官交結而受到處分,他就更加小心謹慎了。
在上述情況下,弘曉抄錄己卯本《石頭記》時.把「成則王侯敗則賊」改為「成則公侯敗則賊」,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麼?
結 語我過去寫《永忠吊曹雪芹的三首詩》一文時,曾據弘晤所批:「紅樓夢小說余聞之久矣,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推測《石頭記》在乾隆二十九年至三十年,即由弘晤寫此批的乾隆三十三年向上溯三、四年就有「謗書」之目。現在看來,有了本文所提供的資料,早在乾隆二十三、四年,清朝貴族已經感到此書中「有礙語」了。
還有一點,即曹家同怡親王家是有舊關係的。關於這一點,我在下面《現存己卯本〈石頭記〉底本來源的推測》一文中,考出一些事實,這裡不再說。正由於他們兩家有這些關係,而曹雪芹的家又是被雍正抄沒的,乾隆時候正是這個家庭急劇敗落受到政治上「處分」的時候,所以.當時因弘皙事件及與宦官交結之事受到處分而「謹慎」行事的弘曉,才不敢暴露他竟然抄錄了一部出自曹家人之手的《石頭記》。
此外,我們今天所知道的,當時同曹雪芹交往的士大夫有題小象的錢大昕、錢載、倪承寬、觀保、蔡以台、謝墉、那穆齊禮、陳兆侖、秦大士,又如王岡、董邦達等。但在這些人的著作中,絕找不到他們同曹雪芹酬答的文字。其原因大概是他們也同弘曉一樣,可能有種種顧慮。
一九七五年三月初稿,七月十五日深夜改定於沙灘三 現存己卯本《石頭記》底本來源的推測
——弘曉和《石頭記》作者及早期抄本收藏者的關係
弘曉家過錄的現存己卯本《石頭記》的底本可能是脂硯齋「己卯冬月定本」的原己卯本;也可能是原已卯本的一個過錄本。如果是前者,弘曉的抄本就是直接過錄本;倘是後者,則他的抄本就是過錄本的再過錄了。
這個現存己卯本的底本究竟來自何處?以下根據一些有關的材料,略加推測。
由於材料的限制,這篇文章不可能對於現存己卯本底本的來源,作出確切的論斷,而是希望通過對這個問題的探究,把怡親王允祥、弘曉同曹家、敦誠、墨香、明義這些人的關係作一番考查,從而多知道一些曹雪芹的社會關係,使我們對他有進一步的瞭解。
一、從允祥、弘曉與曹家的關係,看現存己卯本底本來自曹煩或曹雪芹的可能性曹家和怡親王允祥有一些舊關係。請看下面的記載:
(一)雍正二年曹順請安折云:
江寧織造奴才曹頫\跪奏:恭請萬歲聖安。
雍正在折上批道:
朕安。你是奉旨交與怡親王傳奏你的事的。諸事聽王子教導而行。你若自己不為非,諸事王子照看得你來,你若作不法,憑誰不能與你作福。不要亂跑門路.瞎費心思力量買禍受。除怡王之外,竟可不用再求一人托累自己。為什麼不揀省事有益的做,做費事有害的事?因你們向來混帳風俗貫[慣]了,恐人指稱朕意撞你,若不懂不解,錯會朕意,故特諭你。若有人恐嚇詐你,不妨你就求問怡親王。況王子甚疼憐你,所以朕將你交與王子。主意要拿定,少亂一點,壞朕聲名,朕就要重重處分,王子也救你不下了。特諭。
這個朱批值得仔細推敲。批語的背景是曹頫\為了織造任上的虧空,曾於雍正二年正月初七日請求皇帝允許他在三年之內把虧空補完。雍正答應了。曹頫\遂在謝恩折上說:
今蒙天恩如此保全,實出望外。奴才實系再生之人,惟有感泣待罪,只知清補錢糧為重,其餘家口妻孥,雖至饑寒迫切,奴才一切置之度外.在所不顧。凡有可以省得一分,即補一分虧欠,務期於三年之內,清補全完,以無負萬歲開恩矜全之至意。
雍正在這個折上批道:
只要心口相應,若果能如此,大造化人了。
雍正批准了曹頫\的請求後,就派怡親王允祥「傳奏」曹頫\的事。
從雍正批曹頫\請安折的內容來看, 「王子甚疼憐你」不是一句平常的話,它暗示曹家同允祥有些舊關係。雍正明知允祥有「甚疼憐真」曹頫\之意,卻又將他交與允祥負責「傳奏」他的事,這說明雍正對允祥十分信任。我們現在要問的是:曹家和允祥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這關係就是,康熙四十四年第五次南巡時,允祥曾經隨行。他可能在江寧織造府裡見過並很喜歡當時才只七、八歲的曹頫\。
據不知作者姓名的清代著作《聖駕五幸江南恭錄》(收入《振綺堂叢書》中)一書所記,康熙五次南巡時,曾偕太子(即後來被廢的太子胤礽)和十三阿哥同行。康熙朝的《實錄》也有同樣的記載。這個十三阿哥當時剛剛二十歲,他就是後來的怡親王允祥。
以曹寅與康熙的關係之密,而康熙南巡又是住在江寧織造府裡,則曹顒、曹頫\等完全有機會見到十三阿哥。
我們先舉康熙這次南巡接見幾個幼童的例子。據《聖駕五幸江南恭錄》,二月二十二日康熙曾在蘇州的行宮(即李煦的蘇州織造府)召見了原任總兵嚴弘的幼子十三歲的嚴文照和八歲的嚴文烈;並告訴江南總督、撫院、織造們說:「此系功臣之子,著好生照看,俟長成報部錄用。」他又於三月初八日在淮安召見漕院桑格的八歲兒子,並賞賜銀錁、果品、波螺壽星等物。太子也賜了玉結、金錢各一枚。十三阿哥和「皇妃宮眷」也各給綢緞、玩物、小銀壺、銀杯等物。
按康熙此行對一般「功臣」之子都能這樣照顧接見,何況那素來就親信而這次南巡又因「預備行宮.勤勞誠敬」而「加授通政使司」的曹寅的子侄?十三阿哥又哪有見不到他們的道理?
據故宮博物院最近編印的《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我們得知曹頫\是曹荃的第四個兒子(見康熙五十四年正月十二的內務府奏)。他一向住在江寧織造府由曹寅「撫養長大」(見康熙五十四年七月十六日曹頫\的奏折)。故康熙五十四年曹顒死後,曹頫\即以十七、八歲的少年繼任江寧織造。可見康熙對曹家之親厚。
康熙對曹寅親生兒子曹顒,是頗為期許的。曹顒與康熙接觸的機會更多,這裡不詳細敘述了。需要說明的是,康熙本人都同曹寅的兒子、侄兒有這樣親近的關係,隨行的十三阿哥哪有不接近曹顒和曹頫\的道理?所以,十三阿哥在康熙第五次南巡時同他們兩人見過面,是沒有問題的。根據記載,曹顒穩重,曹頫\乖巧,很可能博得了十三阿哥的歡心。這就是後來做了怡親王的十三阿哥允祥同曹頫\的舊關係。
這一情況,我們推測.雍正是會知道的。因為康熙三十八年第三次南巡和四十二年第四次南巡,當時作為「四貝勒」的胤禛(即後來的雍正)是同十三阿哥一起去的(參看宋犖《西陂類稿》中的《漫堂年譜》和《迎鑾日記》、《迎鑾二記》)。到了四十四年五次南巡,胤稹才沒有去(看上引《恭錄》和宋犖的《迎鑾三記》)。因為有這樣關係,所以雍正才在上引朱批中說:「況王子甚疼憐你,所以朕將你交與王子」等話;他知道允祥對曹頫\有「顧全」之意,而他也似乎默許允祥這樣做。否則他就不會把曹頫\交與允祥照管了。
有人認為曹家被抄時,曹頫\並未受到貶謫的處分,在北京的房屋也還留給他一部分.以便他家回北京時居住,也是由於怡親王允祥的維護。這個說法,雖無直接文字材料的證明,卻也有些道理。
根據上述允祥與曹頫\的關係,允祥於雍正八年死後,新怡親王弘曉同曹家似乎也還有些聯繫。到乾隆二十五年(乾隆二十四年「冬月」是己卯本定本的時間。估計弘曉過錄己卯本的時間很可能是在二十五年的春夏之際。因為到了二十五年秋,就有了「庚辰秋月定本」了).曹頫\尚在,年約六十多歲;曹雪芹四十六歲;弘曉則是三十一歲。弘曉從曹頫\或曹雪芹手裡借到己卯本《石頭記》,都有可能。《石頭記》原稿或清抄本屢被借閱,是脂硯齋和畸笏叟在批語中一再提過的。
如果這一設想能成立.那麼怡親王府的過錄本《石頭記》就是一個從原己卯本直接過錄的本子了。
二、現存已卯本底本來自脂硯齋的可能性弘曉所據以過錄的現存己卯本的底本,也不能排除來自脂硯齋的可能性。
脂硯齋是誰?現在仍難確說。裕瑞在《棗窗閒筆》裡說他是曹雪芹的叔父。由於我們對曹雪芹出身何房、父親是誰等問題仍不能確知,所以就無法知道他這個叔父是誰。
如前文所述,敦敏的《瓶湖懋齋記盛》載,曹雪芹告訴敦敏說他有個、「寄寓寺宇」的叔父。我認為這個人很可能是脂硯齋。從《石頭記》的批語看來,如庚辰本第十八回批:「俺先姐先[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先姐」當是曹寅長女,亦即嫁給平郡王訥爾蘇的福晉曹佳氏,福彭的生母。批者則是她的弟弟,也就是《石頭記》作者的叔父。如果是這樣,則看口氣這個批者是做過事的.只是由於他的王妃姐姐死後,少了依靠,才成為「廢人」了的。
我們姑且不管脂硯齋是誰,橫豎有這麼一個人,他是曹雪芹的叔父,他批注了《石頭記》。不論是「己卯冬月定本」,還是「庚辰秋月定本」,都是由他「謄清」原稿,「批注」 「定本」才出手的。他的「定本」常常被人借閱,有時候其中的某些回、頁還被借閱者「迷失」過。他對此也曾不勝惋惜地發出「歎!歎!」的感慨。
把這一情況和弘曉抄書時的具體措施聯繫起來看.我認為,弘曉也有可能是從脂硯齋手裡借到「己卯冬月定本」《石頭記》作為過錄底本的。
由於弘曉抄錄的是「己卯冬月定本」《石頭記》,而庚辰年(乾隆二十五年)脂硯齋又有了「庚辰秋月定本」《石頭記》,所以我認為弘曉抄書的時間大概當在庚辰年的春天。由於時間的迫促,弘曉抄書的時間不大可能即在己卯冬,也不大可能在庚辰夏。因為脂硯齋庚辰秋月又一次定本,總得需要從庚辰年的夏天,甚至春天開始的一段時間才行。
如果以上的推測能夠成立,則以下的情況就可以理解了。即庚辰年春天或夏初,脂硯齋把書借出後,因為等著要整理「庚辰定本」,故他出借的限期必短,要書必急。在弘曉方面.則相應地抄書也一定很急,以致同時用七、八個人來抄錄。
新發現的中國歷史博物館殘抄本的抄者共有甲、乙、丙、丁、戊、己、庚七人。他們抄書時,每人各分抄一頁,抄的次序是:
第五十六回:甲、乙、丙、丁、甲、戊、己、庚、乙、甲、丙、丁、戊,共十三人次。
第五十七回:甲、戊、丙、乙、丁、庚、己、丁、乙、己、甲、戊、丙、戊、丙、丁、己、戊,共十八人次。
第五十八回:乙、甲、丙、丁、己、戊、丙、已、丙、己、甲,共十一人次。
第五十九回前半回:丁、戊、甲、丙,共四人次。
第五十五回後半回:已、丙、庚、戊、丁,共五人次。
殘抄本抄時是這樣;北圖現存己卯本,雖有時一人連抄多頁,但總的抄法基本上也是一樣。
對於這一情況的解釋,不外兩種可能:一個是抄者著急要趕快抄完;另一個是出借底本的人急於索回原底本。比較起來,我認為第二個可能性較大,因為當時正是脂硯齋在庚辰年春夏之際,急待就己卯本再加改定的時候。
這裡順便說一下有關的兩個問題。
在以上一、二兩節,我們通過對怡親王府過錄己卯本《石頭記》的探索,可以更多瞭解一些曹雪芹的社會關係。其實裕瑞早就說過,曹雪芹寫《石頭記》「所托諸邸(裕案:指諸王府)甚多」,又說他與平郡王府有「姻戚往來」。張宜泉《題芹溪居士》詩中的「羹調未羨青蓮寵」句,也是說曹雪芹也有皇子、王公之類人物請他宴聚。由此可見,在曹家徹底敗落之後.他們仍然與王公貴族有一定的聯繫。胡適卻說,曹雪芹到了「瓦灶繩床」的地步,不可能有當時的皇子師傅、當朝的顯貴們來給他題像云云,顯然是謬見。
雖然如此,這並不意味著曹雪芹經常同「高門」來往。誠如鄂比贈他那一聯中所說,他是「遠富近貧」的。這由他遷至香山健銳營,再遷至白家疃以後所交往和救助的儘是些有廢疾而無告的人們這些事實.可以證明。我們絕不能因他與怡親王府有舊關係,甚至有某些接觸(例如借《石頭記》清抄本之類),即認為曹雪芹是一個投靠權門的人。
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們不能同意下面的看法:有人認為,乾隆二十三年曹雪芹由香山遷往白家瞳一事與怡親王家有關。此說的主張者認為:雍正命允祥興修水利,他常到白家疃去游賞鄉村風光。他喜歡該地「泉甘木茂」,於是「誅茅築館,置為別業,以為憩息之所」(見白家疃賢王祠即允祥的祠堂的碑記)。因此,他們認為後來曹雪芹結廬白家疃乃與怡親王家有關。
我認為這一看法是錯的,理由如下:
第一,老怡親王允祥死於雍正八年,上述的別墅在允祥死後,雍正就下令改建為賢王祠,其時去雪芹於白家疃建屋的乾隆二十三年,尚有二十八年之久。在時間上曹雪芹決沒有往依這個死了的「王」的可能。
第二,曹雪芹遷居白家疃時,已經是第二代怡親王弘曉了。即使弘曉據以抄錄《石頭記》的底本來自曹家.但這是弘曉向曹家求借.這並不說明:曹雪芹會為了在白家疃蓋幾間茅屋,去求助於弘曉。
況且,據敦敏的《瓶湖懋齋記盛》所載,雪芹蓋這四間茅屋時,得到的是那位白媼的幫助,她把她祖瑩之側的幾株樹木送給了雪芹。正如《記盛》中所說,曹雪芹那所茅屋是「垣堵不齊,戶牖不全」,如果他得到弘曉的幫助,以怡親王當時的勢力和財富,雪芹的新居能蓋得這樣「寒傖」麼?
所以我認為:曹雪芹之從香山遷居白家疃與怡親王家無關。
三、現存己卯本底本來自敦誠的可能性這裡要解決幾個問題:敦誠、墨香手裡有沒有《石頭記》?什麼時候有的了他們和弘曉有沒有過從?
先說敦誠。他的《挽曹雪芹》詩初稿的第二首,開頭一句就是「開篋猶存冰雪文」。這裡的「冰雪文」,顯然不能拘泥地只解為「文」或「詩」。在該詩的定稿中的「牛鬼遺文悲李賀」的「遺文」,也不能單純理解為「文」或「詩」。這兩句詩中的「文」,應該包括曹雪芹所有給敦誠的信札、詩、文,特別是《石頭記》。
早在乾隆二十二年(丁丑,一七五七),敦誠就在從喜峰口《寄懷曹雪芹(霑)》一詩中勸雪芹:「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著什麼書?是寫詩麼?當然不是。是寫《廢藝齋集稿》麼?也不是。因為敦誠直到乾隆二十三年臘月二十四日還滯留松亭,未能參加瓶湖懋齋之會.無由得知《廢藝齋集稿》;連他的哥哥敦敏也還是在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才在於叔度那裡初次看到《南鷂北鳶考工志》的。所以敦誠詩裡所說「著書」,當然不可能指這些,只能是指當時脂硯齋已經三批過了的《石頭記》。
那麼,敦誠肯定讀過而且手裡可能有《石頭記》了。由於他早在乾隆九年(甲子,一七四四)就在北京西單牌樓北石虎胡同的右翼宗學結識了雪芹,所以他之有《石頭記》的抄本是會很早的。估計至遲當在乾隆二十二年他寫《寄懷曹雪芹(霑)》一詩之前。
然而,弘曉同敦誠是否認識,有沒有來往呢?
敦誠是努爾哈赤第十二子阿濟格的五世孫,弘曉是努爾哈赤第八子皇太極的四世孫,他們是同宗。他們之間交往的材料,在兩人的詩文集裡,都可以看到。
弘曉的《明善堂詩集》裡有三首與敦誠有關的詩,即:《題敬亭春遊詩稿後》、《中秋後次敬亭韻索易堂和》、《九日小雨次敬亭韻兼索易堂和》。敦誠的《四松堂集》裡也有一首《上冰玉主人(怡親王)用少陵贈汝陽王韻》一詩, 「冰玉主人」是弘曉的別號。
我們且看敦誠以下的詩句,可知他對弘曉是很瞭解的:
……只解搜芸蠹,何嘗歌野鷹。牙籤通四部,眼藏徹三乘。……染翰蒙君寵,揮毫對客能。文心流浩瀚,書腕急奔騰。……蜀箋題每遍, 巴句和難勝。體為吟詩瘦,懷因道觀澄。……
這幾句詩當然不免有些「應酬」的因素在內,但弘曉「能」什麼,喜歡什麼,今以《明善堂詩集》中的詩來印證,大致是不錯的。如集中有參禪、禮佛以及一些和道士接觸的詩。另據《怡府書目》,弘曉家的藏書有四千五百多種,可以說,不但「四部」而且三教九流的書,無所不包。據清葉昌熾的《藏書記事詩》卷四「怡親王」條及潘景鄭《著硯樓書跋》「怡府書目」條引陸心源《宋槧婺州九經跋》,說他藏書極富,且多宋元精本,為世所罕見。弘曉的字也寫得不錯,從他的詩集的自書序言以及他參加抄錄現存己卯本《石頭記》的字跡,可以看出。
弘曉也很賞識敦誠,他的《題敬亭春遊詩稿後》云:
秋菊春蘭各不同,酒杯放浪墨初融。牧之白也風流甚,想見吟懷氣象雄。
敦誠的詩在宗室詩人中是較特出的.頗得紀昀的稱道。弘曉看重他,並非無故。
但這裡有個問題,即敦誠的詩寫於乾隆二十九年,弘曉兩首詩都寫於二十八年。如果他們直到寫詩時才有過從,那麼,我們說弘曉在乾隆二十四、五年所抄《石頭記》的底本來自敦誠家.豈非笑話?
我們從敦誠的《四松堂集》中得知,他同弘曉的接觸,最早是在丁丑年,即乾隆二十二年(一七五七)。他有一封《寄汪易堂書》,其中有云:
易堂足下,人生幾何?一別輒十餘年耶!去冬接手翰,如聆塵談於松風泉石間。遙想昔日風致,為之惘然!記丁丑春漁陽道中,並轡聯吟,探幽弔古,以洎西院賞花.東軒鬥酒;冰玉山莊看舞鶴,吞公亭下泛輕舠,皆惝怳若隔世事。居常亦頗憶及否?京華舊雨,零落殆盡。寅圃、貽謀,化為異物,以寧遠宦滇南.墨翁東守遼左,芑塘諸君,音問杳然。……僕已於癸巳春臥病閒居,今又八年矣。甚頑健,讀書飲酒如曩時…… (《四松堂集》卷三)
癸已是乾隆三十八年(一七七三),則此信當寫於辛丑,即乾隆四十六年(一七八一)。上溯十餘年,則汪易堂南歸當在三十三、四年左右。敦誠在乾隆四十六年回憶二十二年春天(據《鷦鷯庵筆麈》所記,當在「三月」)在弘曉的冰玉山莊(在北京西郊)「看舞鶴」的往事,可見敦誠同弘曉開始有往還,還應該在乾隆二十二年以前。 (「吞公亭」,據敦誠《東皋同子明兄作二首》詩中「醉中已過水南莊」句下注,即「吞公別墅」。)
弘曉很欣賞敦誠的詩,而敦誠也似乎願意同弘曉接觸。從敦誠《怡王繪予香奩十二首因跋其後》一文,我們可以看出這種情況:
竹堂漫興,偶賦《香奩》十二首,粉毫脂墨,亦少年綺語過耳!易堂過我,乃攜以去。無何,為冰玉主人所鑒賞,爰命工繪之於冊,以為芸廚清玩。嗟乎,以僕之疏緩無成,久為物議所鄙.間為擁鼻生活以自解嘲。見者不笑則怒;寧有見「野火、春風」詡為斯文復得者!予何以得此於冰玉主人哉!雖然,刻翠剪紅,彫蟲小技,固不足以辱主人之青目,而文字相知,不無感激。況坡翁在門內,又何慮片長薄技之莫見耶!質之汪子.以為何如?(《四松堂集》卷三)
此跋和《香奩詩》均不著寫作年份,姑試考其大致年代。
第一, 《香奩》十二首不見於《四松堂集》,也不見於《熙朝雅頌集》所選敦誠的詩中。但其中有「少年綺語」一語.當是少年時所作,大約作於他在右翼宗學讀書的晚期,即乾隆十六年到十九年左右,敦誠當時年十八到二十一歲。
第二,跋中有「疏緩無成,久為物議所鄙」,從這個「久」字,可見此跋約寫於他在乾隆二十年參加宗學考試(這次考試,他和敦敏俱列優等,但未補官)之後.即在乾隆二十五、六年之間,不可能再晚。因為倘使再晚,敦誠就變得比較消極,而不會再有「況坡翁在門內,又何慮片長薄技之莫見耶!」這種滿懷希望的想法了。
弘曉由於欣賞敦誠寫的十二首《香奩》詩,竟命畫工根據詩意畫成冊子。敦誠則認為弘曉此舉是見「野火、春風」譽為「斯文復得」,亦即像白居易初到長安謁見顧況投詩見知那種心情,可見他們以「文字相知」的關係是頗深的。弘曉要是向敦誠借抄《石頭記》,不是很有可能麼?
四、底本有無可能借自墨香?墨香沒有詩文雜著留下來。從弘曉的《明善堂詩集》中,只能找到一首與墨香有關的詩。《詩集》中癸未年(乾隆二十八年,一七六四)《游古梁園》詩題下注云:「即墨公別墅」,詩云:
燕南名地古城𡇽.澄碧洲邊更少塵。客醉夭桃花作錦,蝶迷芳草縟如茵。春光駘宕留征轡,風景晴和自可人。一徑支筇立高阜,輕舠誰系綠楊津。
詩並不高明,題注則有些用處。按「墨公」即墨香,是敦誠之叔,名額爾赫宜。此詩說明弘曉於乾隆二十八年曾去墨香在北京南城的別墅玩過。墨香這個別墅叫做「抱甕山莊」,可能即古「梁園」舊址。
弘曉同墨香不論從家族關係,從他們和敦誠的關係,從墨香職位的關係,都可以有接觸往來。他們的接觸,當然不會是從乾隆二十八年才開始,而應該早些。但墨香年齡小,故他們的接觸不會太早。
墨香生於乾隆八年(癸亥,一七四三),大約二十四年左右任侍衛,四十三年任頭等侍衛,四十四年授鳳凰城守尉,五十一年調補頭等侍衛,五十五年卒。乾隆二十八年弘曉去他的別墅時,他是二十一歲。
永忠在乾隆三十三年看到的《紅樓夢》就是由於墨香才看到的。永忠的詩題是《因墨香得觀小說〈紅樓夢〉吊雪芹》。對於這個「因」字,可以有不同的解釋。一個是,書是曹雪芹、脂硯齋的,由墨香借來讀又轉借給永忠。但這實際上不可能。因為曹雪芹死於乾隆二十八年,脂硯齋也在丁亥(三十二年)前某年死了(據靖本第二十二回批語),墨香不可能從他們那裡借書。另一個是,書是敦誠或明義的,墨香借讀後又轉借給永忠。這雖然有可能,但我總認為這個「少年風流」、 「愛讀情詩」(均永忠語)的墨香自己是會有一部《紅樓夢》抄本的。
因此,弘曉過錄《石頭記》的底本,也有借自墨香的可能。
五、底本還有可能借自明義明義在他的《綠煙瑣窗集》裡,有二十首《題紅樓夢》詩。詩題下有小序云: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
首先我們要問,明義這二十首詩是什麼時候寫的?按明義大約生於乾隆五年(庚申,一七四○),乾隆二十四、五年時,他是十九至二十歲。論年齡,他早巳可能是個《紅樓夢》的愛好者了。儘管在並非編年的《綠煙瑣窗集》中找不出《題紅樓夢》詩的寫作年代,但就年齡來說,十八、九歲的明義是完全可能寫出這二十首詩的。所以我在《明義及其〈綠煙瑣窗集詩選〉》(見《有關曹雪芹十種》四二——四九頁)一文中,推定這二十首詩寫於乾隆二十三、四年。
明義說:「余見其鈔本焉」,好像這部《紅樓夢》抄本並非他自己的。否則,他就會說:「余有其抄本」了。但是.我們還須考慮到《紅樓夢》早就有「謗書」之目,說自己看過它猶可,說自己竟然收藏一部《紅樓夢》,他是會有顧慮的。因此,我認為明義所看到的《紅樓夢》很可能是他們自己的一個抄本。再看「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這樣的口氣,他似很可能認識曹雪芹。
明琳是敦敏的朋友。乾隆二十五年敦敏就是因為去養石軒看明琳,才巧遇曹雪芹的。而明琳卻是明義的哥哥(大概是堂兄)。又明益庵(即明仁)同敦誠、永森、永忠等,都是朋友。敦誠《憶昔詩挽嵩山兄五首》中的第二首《神清室(嵩山居處)》注中說:
一夕集神清室.主人與明益庵、仁怡齋(裕案:敦誠的內弟)諸子,談兵說劍,至燭再燦不輟。(見《四松堂集》一三四頁)
永㥣的《神清室詩稿》和永忠的《延芬室集》裡.也都有關於明益庵的詩。這個明益庵正是明義的哥哥明仁。根據敦誠《寄大兄》中云:「每思及故人,如立翁、復齋、雪芹、寅圃,貽謀、汝猷、益庵、紫樹,不數年間,皆蕩為寒煙冷霧,曩日歡笑,那可復得!」可知雪芹和明仁也是相識的。
明琳、明仁既和敦氏弟兄認識,則他們的弟弟明義當然有和敦氏弟兄認識的機會。果然在敦誠《四松堂集》中《答念園即次原韻》詩中說:
無波舫(原註:念園齋名)裡得相逢.又聽環溪萬壑松(原註:我齋園)。……
這說明:敦誠同明義(即明我齋)認識而且去過他的「環溪別墅」(即今天的北京西直門外動物園)。此詩寫於乾隆四十六年,為時很晚,時明義已四十一歲。
以上說明明義通過明琳、明仁、敦誠等的關係,很早就可能認識了曹雪芹。這樣,我們才可以理解他所說:「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這樣的稱呼和口氣。
明義家裡如果有一部《紅樓夢》抄本,也可能是弘曉過錄底本的一個來源。
按明仁(即明益庵)是弘曉的姐丈。在《明善堂詩集》中有三首與明益庵有關。在乾隆十八年(癸酉),弘曉有一首《和益庵青城韻》。二十三年(戊寅)又有《複寫臨水梅枝戲題一絕、贈益庵姐丈之江寧將軍任》一詩,詩云:
之官吳會風流地,品格梅花好共論;
驛使若來鈴閣下,江南先報一枝春。
弘曉和明瑞(即筠庭,明義呼之為「二家兄」,見《綠煙瑣窗集》中《贈程文起》一詩詩注)也有唱和之作。乾隆二十七年有《題筠庭詞後兼步星巖韻》,同年又有《仲春送筠庭往鎮伊犁用以志別》一詩。在此詩稍前,又有《和汪易堂西郊道中雨晴之韻》詩,注中說:「易堂路經海澱筠庭別墅。」
由於弘曉與明義的哥哥明仁、明琳、明瑞等有密切關係,明義家裡如有《紅樓夢》抄本.則弘曉借來過錄一下,當然是可能的事。
這裡需要說明一下:明義為什麼用「紅樓夢」一名而不用「石頭記」?
明義似乎看到過或掌握過兩種本子。一種是早期抄本的《石頭記》,是八十回本。他見到或得到這種本子,估計當在乾隆二十三到二十五年間。至於他把這種本子叫作「紅樓夢」,這也並不足怪。一則,甲戌本開頭即有「紅樓夢旨義」,並說: 「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再則,現存己卯本第三十四回回末就題有「紅樓夢第三十四回終」九個字。這說明曹雪芹生前曾用過「紅樓夢」一名名書。
雖然明義的詩題是《題紅樓夢》,但這個《紅樓夢》抄本卻尾有八十回。且看其中的第十九首:
莫問金姻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
這兩句詩顯然反映他所看到的本子是八十回本.其中還沒有談到寶玉和黛玉、寶釵的最後結局,故曰: 「讀者不必再問金姻、玉緣的究竟了,也不過是聚如春夢散如煙罷了。」
但是,明義後來在祝袁枚八十壽一詩詩注中卻談到了百二十回的《紅樓夢》,這顯然是另一種本子,那已是很晚的事了。
六、結 語在《石頭記》的早期抄本流傳史上,發現現存己卯本是清怡親王弘曉家的原抄本.其意義不限於它是我們目前唯一已經考知其抄者是誰的早期抄本。我們還因此較多地知道了曹家同新老怡親王家的關係;並由於探究弘曉所據底本的來源,連類而及地把弘曉、曹雪芹、敦誠、墨香、明義,明仁,明瑞、明琳等人之間的相互關係,作了進一步的考查。這對於瞭解曹雪芹的生平,是有用處的。
一九七五年四月初稿,七月改定於沙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