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後四十回的幾個問題

《紅樓夢》後四十回的幾個問題

《紅樓夢》後四十回的幾個問題

紅樓文化

曹雪芹原作《石頭記》僅存前八十回,以手抄本流傳下來。高鶚續寫後四十回,並對前八十回做了不少改動,合為百二十回,於一七九一、一七九二年由程偉元先後兩次以活版印行,定名為《紅樓夢》。一七九二年印本(即程乙本)就成為此後通行的《紅樓夢》的底本。因此,如何評價高續四十回,就成為《紅樓夢》研究中無可迴避的一個問題。

毛主席指出:「無產階級對於過去時代的文學藝術作品,也必須首先檢查它們對待人民的態度如何,在歷史上有無進步意義,而分別採取不同態度。」1這是馬克思主義對待一切文化遺產的最根本的原則。《紅樓夢》後四十回,作為二百年前的封建文人的作品,我們要對它作出評價,也必須遵循馬克思主義的這一原則。資產階級「紅學」家,僅以前八十回為標準,「用八十回攻四十回」,2這種觀點和方法,都具有極大的片面性。

(一)關於「……書未成,……」

從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脂硯齋評本前八十回的原文和批語,可以肯定的說,曹雪芹對他這部巨著不僅有著完整的構思,而且八十回後的文稿也已經寫出。脂硯齋等人是親眼看到過這些八十回以後的原稿的,他們在前八十回的評語中多次提到了「後數十回」問題:

略有些瓜葛。是後數十回之正脈也。真千里伏線。(第六回)

以此一句留與下部數十回「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等處對看。(第十九回)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之三十回,猶不見此之妙。(第二十一回)

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第三十一回)

此外還有很多評語具體的提到後數十回中的人物和情節。這都有力地說明曹雪芹確實寫出了八十回以後的書稿。

但在甲戌本第一回中卻又分明保留了一條眉批語說:

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

這裡的「書未成」,顯然不是說僅僅寫了八十回,沒有寫完全書,而是指全書的修改、潤色、增刪還沒有全部最後完成。請看下面幾條脂批: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眷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歎歎!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回)

此後破失,俟再補。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二回)

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 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六回)

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l

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第七十五回)

所有這些批語,記錄了在曹雪芹創作、修改、眷清的過程中,書稿不斷發生「破失」、「迷失」、「暫缺」租某一回沒有寫完的實際情況,這就是「書未成」的真正含義。正是因為不斷發生「破失」、「迷失」的情況,所以在當時人們就很難看到原作的全貌了。戚蓼生是乾隆三十四年進士,卒於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比曹雪芹晚去世不到三十年,他在《石頭記·序》中所說的「乃或者以未窺全貌為恨」,又說明了在戚蓼生的時代社會上巳經看不到八十回後的原作了。晚於戚蓼生的高鶚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續寫了後四十回。

後四十回的思想性藝術性如何,姑且不論,就續寫這種作法的本身,就是很不高明的。它不禁使我們想起了世界馳名的古希臘雕像「梅羅的維娜絲」(一八二○年在希臘梅羅島上出土的維娜絲雕像),這件珍貴的藝術品出土時就失去了雙臂,成為「斷臂的美神」。後來,人們總想復原她的雙臂,設計過很多方案和模型,但結果卻都不理想;至今依然是一個「斷臂的美神」。3而高鶚,卻終於給曹雪芹的「維娜絲」補上了「兩條胳膊」,使之成為一個『完品」,然而遺憾的是,補的結果,卻使這件藝術品發生了嚴重的變型。因此,嚴格的說來,對一件具有獨創性的藝術品實行補或續,這本身是不符合藝術創作的規律的,是很難成功的。有趣的是,高鶚似乎十分明了這個道理,知道續作很難討好,因此,他就與程偉元一起,不惜製造謊言,以自己的續作冒充曹雪芹的原作,他們說:

原本目錄一百二十卷,今所藏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有稱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不俊以是書既有百二十卷之目,豈無全壁?愛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揚,截長補短,鈔成全部,復為鐫極,以公同好。《石頭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4

是書前八十回,藏書家鈔錄傳閱,幾三十年矣。今得後四十回,合成完壁。5書中後四十回系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改,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6

然而這個小小的騙局,早已被史料揭穿了。續作已屬不智,騙人更其可卑,高鶚這種以假混真的作法,是很不體面的。

如果說高鶚續後四十回,是有意閹割雪芹原作的主題,篡改原作的思想,似為過分,正如魯迅先生所指出的,續作與原作尚有「頗符」的一面7;但是,由於高鶚的思想,經歷,情趣,藝術修養都遠遠不能與曹雪芹相比,所以後四十回無論其思想性與藝術性都不能與雪芹原作同日而語。

(二)被歪曲了的人物形象

小說的主題思想,總是要通過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來表現的。《紅樓夢》。後四十回中的賈寶玉,基本上有兩種狀態:第九十三回以前,處於正常狀態;第九十四回以後,處於呆癡狀態我們這裡主要來看看正常狀態下的賈寶玉。

從第八十一回開始,賈寶玉的形象就變了。請看寶玉為迎春的不幸而悲痛,說了幾句「呆話」之後——

瞥著一肚子悶氣,無處可洩,走進園中,一徑往瀟湘館來。剛進了門,便放聲大哭起來。黛玉正在梳洗才畢,見寶玉這個光景,倒嚇了一跳,問「是怎麼了?合誰慪了氣了?」連問幾聲。寶玉低著頭,伏在桌子上,嗚嗚咽咽,哭的說不出話來。

請問,這還是賈寶玉嗎?在林黛玉面前,寶玉從來只有安慰、關懷、勸解,怎麼可能跑到她面前來莫名其妙地大哭起來呢?這究竟要表現什麼呢?是表現他同情、懷念迎春嗎?如果他對迎春同情、懷念到這種程度,那麼他又怎麼可能絲毫不考慮黛玉的心情而在她面前放肆地大哭起來?這哪裡還有一點賈寶玉的影子?這是胡鬧!

當天下午,在襲人的勸說下,寶玉又在園中遊逛,正好碰上所謂「四美釣遊魚」。俞平伯先牛曾認為「四美釣魚」一節是後四十回中「較有精彩,可以彷彿原作的」;因為他評論後四十回的方法是「用八十回攻四十回」,所以凡是他認為「彷彿原作」之處,就略加讚揚。然而事實上,正是在這「較有精彩」的「四美釣魚」一節中寶玉的形象被進一步歪曲了:寶玉輕輕的走在假山背後……忍不住,拾了一塊小磚頭兒,往那水裡一撂,「咕咚」一聲,四個人都嚇了一眺,驚訝道:「這是誰這麼促狹?唬了我們一跳!」寶玉笑著從山子石後直跳出來,……

這難道也是賈寶玉幹得出來的嗎?當然這裡寫的是開玩笑,是嬉戲,但這種近於惡作劇的勾當,賈寶玉是絕對不會做的。我們可以設想,如果寶玉看到「小廝」如培茗者流在丫頭們中間開這樣的玩笑,他是一定要加以制止的。寶玉對於「女兒」總是無限關懷和愛護的,既使在生活小事言談遊戲之間,他也決無粗魯的行為,這是賈寶玉性格的主要特徵之一,反映了作品具有反對男尊女卑的進步思想。而高鶚讓賈寶玉在這裡幹這樣的惡作劇、事情雖小,對人物形象卻是很大的歪曲。在前八十回中,賈寶玉似乎也有類似的行動,例如第四十六回中,鴛鴦正與平兒訴說拒絕賈赦的決心,襲人突然走出來,於是三人共訴衷腸;不料賈寶玉又突然從山子石後走了出來,把她們三個人「唬了一跳」。這與八十一回裡上述的情況似乎相類,但仔細考究起來,卻很不同。第四十六回主要是寫鴛鴦抗婚的堅定意志,為了使寶玉能夠親自聽到鴛鴦的心聲,而又不可能設想由鴛鴦對寶玉作正面的直接的敘述,於是,曹雪芹構思了這樣一個「偷聽」與「突然出現」的小插曲,好像順手捎帶,寫出寶玉,使鴛鴦抗婚這一事件與賈寶玉聯繫起來。正如脂硯在這裡所批:「通部情案皆必從不兄掛號。」所以寶玉在這裡的突然出現,是有著明顯的積極意義的;而完全不同於第八十一回中的純屬惡作劇。由此可見,俞平伯「彷彿原作」便「較有精彩」的觀點,是不符合實際的。這兩個相「彷彿」的情節,恰恰存在著深刻的差異。

後四十回中對寶玉的更嚴重的歪曲,是完全取消了他的反對仕途紐濟的性格特徵,而著力描寫他為賈政陞官欣喜若狂。第八十五回中,賈寶玉給北靜王拜壽時聽到了巡撫吳大人保舉賈政的消息,回家後馬上回了賈政;嗣後,果然有人來報喜,他「知道是賈政升了郎中,人來報喜的,心中自是甚喜」;接著又是「喜的無話可說,忙給賈母道了喜,又給刑王二夫人道了喜」。總之,賈政升了個郎中,竟把寶玉喜得不亦樂乎。在前八十回中,賈府發生過那麼多光耀門庭的大喜事,如元妃晉封,省親等等,而寶玉卻是「置若周聞」,「雖有元春晉封之事,哪解得他的愁悶?」(第十六回)前後相比,同一個人物的性格竟發生了如此顯著的變化,此外,在「老學究講學」,「試文字提親」,為巧姐評女傳等等情節中,可以看出,賈寶玉已經完全接受了孔孟之道。請看,後四十回中的賈寶玉哪裡還有一點「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的影子呢?賈寶玉這一光彩奪目的文學形象在後四十回中被高鶚嚴重地纂改、歪曲了,成了一個變型的人物形象。

同樣的,林黛玉在後四十回中也遭到了嚴重的歪曲。且看第八十七回有這樣一件小事;林黛玉在室內聽到外面的風聲雨聲—

黛玉便問道:「天氣冷了,。我前日叫你們把那些小毛兒衣裳晾晾,可曾晾過沒有?」

雪雁道:「都晾過了,」黛玉道:「你拿一件來我披披」。雪雁走去,將一包小毛衣裳抱來,打開氈包,給黛玉自揀。

事情雖小,一葉知秋,林黛玉已從一個盡脫俗務的貴族叛逆者變成了要為晾衣服,煮稀飯,五香大頭菜須拌點麻油和酸(均見同回)等等瑣事操心的小家女子。寫出這樣的文字,固然是因為高鶚畢竟不瞭解象林黛玉這樣的貴族小姐的生活,但更重要的是高鶚終於把林黛玉寫成一個俗人,以改變她的形象。這樣的人物,難道還能是封建階級叛逆者賈寶玉的知已嗎?

果然,在八十二回中林黛玉與賈寶玉議論八股文的時侯,就公開表態了。她說:「我們女兒家雖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唸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寶玉聽到這裡,覺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人,怎麼也這樣勢欲熏心起來?」

顯然、這裡的稱黛玉的形象,是被高鶚硬扭歪了的。林黛玉發表的這段議論,其實不過是高鶚先生的夫子自道。八股文中也有近情近理,清微淡遠的,這是事實,八股文中也確實可以找到可讀之作。高鶚有此看法,由黛玉說出,也不為怪,因為林黛玉這一人物形象完全可以具有這樣的看法。但「我們女兒家雖不要這個」、「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這就完全是高鶚硬塞給黛玉的私貨,籍以改變這一人物形象了。高鶚本人就是走著這樣一條既要「取功名」廠又要「清貴些」的道路的,因此他也就在作品中自然的也是頑強的表現出這種人生哲學。然而林黛玉在前八十回中畢竟是曹雪芹筆下一個具有強烈叛逆性格的人物形象,因此,高鶚借黛玉之口宣揚了自己的觀點,歪曲了這一形象之後,又不得不讓寶玉出來抹一筆,即所謂「勢欲熏心起來」,以便使黛玉的一段議論帶有偶然性,掩蓋對黛玉形象的歪曲。那麼林黛玉究竟是為什麼「勢欲熏心起來」了呢?就作品本身而論,是無法作出解釋的,因為這不是這一人物形象固有性格的合乎邏輯的發展,而是續作者高鶚硬塞給她的東西,所以,惟有與高鶚的思想聯繫起來,才能得到說明。

就在這許許多多細微末節之間,賈寶玉林黛玉的形象被歪曲了。如果說賈寶玉的模特兒就是曹霑自己,那麼,後四十回中的賈寶玉的身上,卻分明地附著著高鶚的影子,這就是後四十回人物形象發生變型的根木原因。

然而應該指出的是,後四十回中有些人物卻寫得很生動、很逼真,例如第百零四回裡的賈芸,倪二被賈雨村抓走後,其妻女來求賈芸托賈府去一說情,賈芸當時滿口應承道:「這算不得什麼,我到西府裡說一聲就放了。那賈大人全仗著西府裡才得做了這麼大官,只要打發個人去一說就完了。」結果,他連賈府的門都未得進去;當倪家又來催問時,他還說「硬話」:「昨兒我們家裡有事,沒打發人說去,少不得今兒說了就放。什麼大不了的事!」其實這一次他連後門都進不去的,只好回來對倪家的人撒謊;「西府裡已經打發人說了,只言賈大人不依。你還求我們家的奴才周瑞的親戚冷子興去才中用。」倪家母女也回答得妙:「二爺這樣體面爺們還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賈芸說:「你不知道,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強多著呢!」通過人物的語言,巧妙的、充分的表現了人物的性格,把賈芸這個十分「不得臉」而在外面又冒充主子身份的人物的確寫得入木三分;對那種依仗權門,抬高身價,招謠撞騙的社會風氣,無疑是一個辛辣的諷刺,諷刺得好!這種筆法,當然應予肯定。

高鶚把賈寶玉寫「死」了,把賈芸卻寫「活」了,這是什麼原因?很簡單:對於曹雪芹塑造的那個複雜而深刻的典型賈寶玉,高鶚在思想上是不接受的,因而,後四十回中的賈寶玉是被他歪曲了的形象;而對於賈芸,則不存在這個問題,高鶚同樣以諷刺的態度來寫這個人物,所以在後四十回中賈芸依然是個「活人」。這就說明,後四十回中人物形象的優劣,首先是由高鶚的思想立場所決定的,藝術手法倒是第二位的問題,

(三)「掉包計」及其它

很多關於紅樓夢的評論都指出,。後四十回基本上是按照曹雪芹的原意,完成了寶玉、黛玉的悲劇結局的,這正是高鶚的續作比其它更不堪的續貂高明的地方。這個評價應該說是符合實際情況的。正因如此,「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苦絳珠魂歸離恨夭,病神瑛淚灑相思地」也就成了後四十回中最引人注意的情節;在一些《紅樓夢》的戲劇中,這一情節都佔著十分重要的地位,並使不少觀眾為之落淚。

但我們這裡說的是「基本上」,是「原意」,就是說,決非原作,因為曹雪芹的這部分稿子已迷失,包括高鶚在內,大家都沒有看到過。而高鶚的具體的續作,卻是一個「掉包計」。必須指出,作為《紅樓夢》的一個情節,這個「掉包計」是十分拙劣的!我們這樣說,並非僅僅以是否完全符合曹雪芹原作作為評價優劣的唯一標準,如果曹雪芹的原作也確是這樣一個「掉包計」(這是不可能的),那麼也同樣應該指出,這是一處敗筆。

何其芳同志在他們的《論紅樓夢》一文中說:「雖然文學藝術作品都是人工創造出來的,但它們應該像生活和自然界一樣天然」;「偉大的作品正是這樣的:它像生活和自然本身那樣豐富、複雜,而且天然渾成」;「紅樓夢正是這種藝術見解的卓越的實踐」,它把生活現象作了大規模的改造,「卻又幾乎看不出人工的痕跡。」這就是何其芳同志提出的《紅樓夢》在藝術上的「總的特點」,(何文主要根據庚辰本立論)。這一見解無疑是十分深刻的。如果我們用這個「總的特點」來衡量一下後四十回的「掉包計」,就可以看出,它完全違背了《紅樓夢》固有的總的藝術風格。它是這樣鑿痕畢露,「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石頭記第十七回)為了構成「掉包計」這個情節,需要有很多前提條件:第一,寶玉必須呆癡;第二,薛寶釵必須甘願冒充林黛玉;第三,薛姨媽必鬚根本不顧及自己女兒這種可辱的處境;第四……,第五……,否則就不能完全成功。而所有這些條件的本身,也決非完全合情合理,必然如此。請看,如此一個重大的事件,其「保險係數」卻是這樣低,這哪裡還有一點「天然渾成」的意味呢?這種完全靠杜撰和編織尋出來的情節,自然顯得單薄、虛偽而又離奇得可以因而也就決不能給人以深刻的藝術感染。

寶玉與寶釵成婚而黛玉病死,這是一個多麼冷酷、嚴峻的「現實」!它所揭示的思想是十分深刻的。但是由於這個「掉包計」的捉弄,使這樣一個深刻的悲劇卻幾乎變成一場鬧劇。從賈母、王夫人、王熙鳳商量這件婚事,鳳姐獻「掉包計」開始,上上下下的人就不斷在發笑,甚至象花襲人這樣的忠實的奴才,也「笑的說不出話來」。因為這實在是一場可笑的鬧劇。結果,思想與形式,主題與情節,處於完全不諧調的狀態;悲劇性的主題與鬧劇式的情節處於矛盾之中。高鶚的「掉包計」很容易使我們想起《醒世恆言》中的《喬太守亂點鴛鴦譜》的某些情節:劉家急切要娶親,也是為了他家兒子劉璞病重,「得喜事一衝就好了」。而女方的母親孫寡婦「欲待允了,恐怕女婿真個病重,變出些不好來,害了女兒。將欲不允,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癒,誤了吉期。」於是想了一個辦法,由兒子玉郎男扮女裝,代女兒出嫁,相機行事,如果女婿病重,則「竟自走回」,不至吃虧。照計而行的結果,鬧出一場大笑話,促成「喬太守亂點鴛鴦譜」。這個故事很似高鶚的「掉包計」。但是,由於《亂點》整個作品充滿了喜劇的情調,因此這裡的「掉包計」恰恰是絕妙好文,成為整個作品的中心環節,它與整個作品的色彩是完全諧合一致的。沒有這個「掉包計」就沒有最後的皆大歡喜的喜劇結局。而高鶚筆下的「掉包計」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曹雪芹的《紅樓夢》的藝術手法,貴在獨創,不用舊套,它的藝術成就是遠遠高過《亂點》之類的。而高鶚智窮技竭,公開套用舊小說的手法,結果把《紅樓夢》的藝術降低到明人短篇小說的水平以下,這當然是很不體面的。總之,高鶚的「掉包計」,雖然完成了寶玉寶釵成婚與黛玉病死,但作為一個情節,其藝術性是很低的。

在前八十回中,曹雪芹為我們寫下了無數精彩的生活畫面,特別是一些短暫的生活小景,無不筆下生輝,自然流暢,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到了後四十回,我們就很難再找到那樣的文字了。高鶚讓我們讀到的,卻是些呆板的、累贅的、毫無生活氣息的過程。例如第八十九回寫寶玉來到瀟湘館——

寶玉到了瀟湘館裡,在院裡問道:「林妹妹在家裡呢麼?」紫鵑接應道:「是誰?」掀簾看時,笑道:「原來是寶二爺。姑娘在屋裡呢,請二爺到屋裡坐著。」寶玉同著紫鵑走進來。黛玉卻在裡間呢,說道:「紫鵑,請二爺屋裡坐吧。「……

請看,這樣一個極其簡單的過程,高鶚卻寫得如此吃力:然而俞平伯先生把這一節文字也列為「較有精彩」「彷彿原作」的一例〔9〕。在我們看來,這是很不妥當的。在前八十回中,寶玉到瀟湘館來,紫鵑單憑著敲門的聲音就確知是寶玉來了;這裡,寶玉高喊一聲「林妹妹在家裡呢?」而紫鵑卻還不知是誰來了,必要「掀簾看時」,才知道「原來是寶二爺」。接著,紫鵑說了「請二爺到屋裡坐著」,黛玉在裡面又說「請二爺屋裡坐吧」,為此一事,三個人都要大喊大叫地說上兩句話才算完事。這是何等呆板、累贅!寶玉進到屋裡之後,對牆上掛的字、畫竟然完全不懂,全靠黛玉講解而後才恍然大悟,最後又是在屋裡「東瞧瞧,西走走」,直到黛玉寫完了字。這個「東瞧瞧,西走走,」把寶玉也糟踏得不成樣子。寶玉的綽號原是「無事忙」,但在這裡卻成了閒散無聊而又故裝風雅的淺薄兒。這是一幅多麼不自然的、呆板的、莫名其妙的畫面!類似這樣的筆墨,在後四十回中比比皆是,實在不是好文章。

(四)「收緣結果」與「蘭桂齊芳」

第一百二十回有這樣一段文字,不可不注意:

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梗峰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裡,上面字跡依然如舊,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後面偈文後又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便點頭歎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問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來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復有此段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圓覺。也可謂無復遺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一番……」,想畢,便又抄了……。

這裡所說「見後面偈文後……」的「偈文,」就是指全書第一回中空空道人所著到的「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四句話。從第一回來看,這四句話是寫在全部石頭記文字之後的,也就是說,這四句話之前的文字,應該就是全部《紅樓夢》;第一回中所謂「曹雪芹在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指的就是全部石頭記文字。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第一回中空空道人所看到的石頭上的文字,就是「石頭」在人世間「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全部記錄,即所謂「此系身前身後事」。因此,各種版本第一回都是在敘述了石頭記緣起之後,由「按那石上書雲」開始《紅樓夢》故事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全部《紅樓夢》是來取倒敘的形式展開的。即然如此那麼高鶚所說的在「偈文」後面又「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是從何談起呢?「偈文」前的文字已經是全部經歷的記錄了,那麼「偈文」後怎麼又會出現新的文字呢?

此外,《紅樓夢》第一回中已經說了由曹雪芹「纂成目錄,分出章回」,而高鶚在一百二十回中又讓空空道人把石頭上的文字再抄錄一番,而且經賈雨村介紹,又拿到曹雪芹那裡丟。這樣看來,曹雪芹已經「收到」兩種「版本」了。試問高鶚刊印的是哪一種呢?

還有,「收緣結果」、「返本還原」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是指「寶玉」「返」青梗峰下之「本」,「還」石頭之「原」嗎?如果是,那麼第一回中就已經「返」、「還」了,何必又作文章?

上述種種問題,雖然滲透著神話,但實際上正是高鶚偽續後四十回在全書結構上引起的矛盾,而這種結構上的矛盾,正是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在意想上有著深刻差異的反映。所謂「偈文」後面又「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此段佳話」,「我再抄錄一番」,「便又抄了」等等,實際上不過是高鶚續作後四十四的自白。

「收緣結果」的真正意義是什麼呢?請不要忽略第百二十回中這段最重要的對話:

雨村……因又問道:「請教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裡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看『蘭』字。適間老仙翁說,『蘭桂齊芳』,又道『寶寶高魁貴子』,莫非他有遺腹之子,可以飛黃騰達的麼?」士隱微笑道:「此系後事,來便預說。」 如此著來,高鶚的。收緣結果,對賈府而言就是「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就是整個作品的大團圓式的結局。這個構思,無論其思想性還是藝術性,都是不足道的。

在曹雪芹看來,整個封建社會「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賈府子孫一代不如一代。在前八十回出現的人物中,實在沒有一個可以使賈府「家道復初」者。賈寶玉、王熙鳳這樣兩個不同類型的皎皎者,不但決不可能使賈府復興,而且恰恰是從不同的方向來拆賈府的台的。因此,要在原有人物身上寫出「家道復初」的大團圓,是辦不到的。而高鶚的立場、思想又決定了他一定要給《紅樓夢》一個大團圓,於是就挖空心思,除了動用賈蘭這個在前八十回中幾乎沒有什麼活動的唯一的主子之外,竟然乞靈於一個還沒有誕生的所謂賈寶玉的遺腹子,以構成一個「蘭桂齊芳」,這也確是高鶚的慘淡經營了。

文學常識告訴我們,作品的結局,關係非淺,它是最後一次揭示作品的主題思想。高鶚為《紅樓夢》安排的「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不僅完全違背曹雪芹的原意,而且是對《紅樓夢》主題思想的嚴重的纂改。這裡最根本的問題在於,作為中國封建社會縮影的賈府,在十八世紀的歷史條件下,究竟是走向無可挽救的徹底的崩潰,還是「蘭桂齊芳,家道復初」?正是在這個最根本的問題上,充分表現出雪芹是中國封建社會及其腐朽制度的全面的堅決的批判者,而高鶚卻是一個維護者;雪芹清醒地預見到他所處的社會,他所隸屬的階級必將走向滅亡,而高鶚卻幻想著、追求著那個社會還將「延世澤」。這個深刻的差異,就是後四十回無論在思想性還是藝術性上都遠遜於雪芹前八十回的根本原因。正因為如此,我們對高鶚續作的後四十回基本上持批判態度,並應該不斷深入地指出其思想性與藝術性上存在的問題,以便全面的理解和評價百二十回本《紅樓夢》。

1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2俞平伯:《紅樓夢研究·辨後四十回底回目非原有》

8參看〔法〕丹納著《藝術哲學》第四篇第二章第三節及1978年11月5日《光明日報》載《維娜絲與鍾馗》

4程偉元:《紅樓夢序》

6程偉元、高鶚:《紅樓夢引言》

6同上

7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8俞平伯,《紅樓夢研究·後四十回底批評》

〔9〕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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