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方言和《紅樓夢》
《紅樓夢》的作者自己承認是用「假語村言」來敷衍故事。這種獨具特色的「假語村言」究竟系何地方言,至今紅學界仍有爭議。比較帶有傾向性的看法是,《紅樓夢》語言主要是北京話,其中夾雜著一些「江南吳語」。筆者認為:《紅樓夢》語言與今天的北京方言差異很大,與「江南吳語」更沒有多大關係,倒是與今天的東北方言淵源頗深。好多被紅學界界定為「江南吳語」的語彙,用東北方言都能夠解釋,而且更貼切自然。這一點,《<紅樓夢>語言辭典》(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的主編周定一先生也有所覺察,他在該辭典前言中指出:「我們在編撰這部辭典的過程中,逐漸形成這麼個印象:似乎《紅樓夢》用語跟東北話的關係遠超過南京話。或者說曹雪芹時代北京話同東北話很難分得清楚。」這的確是真知灼見。筆者在長期研讀《紅樓夢》的過程中,也有這麼一種感覺:把書中一些方言味道濃郁的人物對話,特別是那些閨閣語言,讀給一些東北鄉間老嫗聽,其理解之快速準確可以說能達到心領神會的程度,比起我們這些熟讀《紅樓夢》的文人來,領會得更貼切自然。這種情況決不是巧合所能解釋得通的。
下面,我們不妨就幾種較有特色的《紅樓夢》語言(據庚辰本齊魯書社94年版之前80回。高鶚續書的東北方言特色也較濃郁,本文不擬涉及),按東北方言的特點,分類加以比較分析。
一、「不當家花花的」與東北方言語彙《紅樓夢》書中有兩處人物對話用了「不當家花花的」一語:一處是寶玉向母親和姐妹們胡謅他有什麼新奇效驗的藥方,方中「為君的藥」珍珠寶石「定要在古墓裡的」。王夫人說道:「阿彌陀佛,不當家花花的!就是墳裡有這個,人家死了幾百年,這會子翻屍盜骨的,作了藥也不靈!」(第28回)
另一處是寶玉的寄名乾娘馬道婆向賈母鼓吹,為寶玉免災,應在「大光明普照菩薩」前點上個大海燈,賈母問應捨多少油為宜?馬道婆道:「老祖宗如今為寶玉,若捨多了倒不好,還怕哥兒禁不起,到折了福。也不當家花花的,要捨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第25回)
在這兩處之外,還有一處稍有變異的說法:寶玉攜茗煙去向老道王一貼討「療妒」藥方,茗煙怕寶玉嫌道觀中的膏藥氣息,王一貼笑道:「沒當家花花的,膏藥從不拿進這屋裡來的。知道哥兒今日必來,頭三五天就拿了香熏了又熏的。」(第80回)
「不當家花花的」一語究竟作何解釋,紅學界有爭議。有人說這句話是「江南吳語」,有人說是北京話,還有人認為是冀東方言。這句話的意思,多數人認為是表示「不當」、「罪過」等意思的感歎口吻。句尾的那個「家花花的」,則認為是口語中的語氣助詞。
這種理解顯然有著矛盾和漏洞,十分牽強。首先,「不當」二字望文生義,前二句理解為「不當」、「罪過」似乎還說得過去,但王一貼說的「沒當」理解為「不當」「罪過」就顯然說不過去了。其次,北方口語中用「家」、「價」、「見」等作語氣助詞是常見的,《紅樓夢》語言中也這麼使用,如「整天價」、「可憐見兒」等。但在語氣助詞「家」後邊又疊加一個語氣助詞「花花的」,在各地方言中都難以找到例證。
筆者認為,「不當家花花的」一語是一句純粹的東北方言。東北方言中,小孩子特別是男孩子長大成人被說成是「當家歷事」, 「不當家」或「沒當家」說的是「沒成年」、「沒成人」、「小孩子」的意思。「花花的」是東北方言常用的語氣助詞,用於表達對話中所指的人的輕視或親暱,也有「不過是」、「僅僅是」的意思。今天,好多東北老年婦女在搶白小孩子時,也往往說「小孩子花花的」、「小姑娘花花的」等。由於方言差別,有些地方把「花花的」說成是「加加的」。
按東北方言理解,《紅樓夢》中這三句話就可以得到通俗貼切、符合說話人身份和心情的解釋了:王夫人是搶白兒子寶玉說小孩子話,也有親暱之意;馬道婆是說了一句「不怕得罪老祖宗」的話,寶玉畢竟是小孩子,不必多捨燈油;王一貼是親熱地笑罵茗煙小孩子不懂道觀規矩,這裡沒有膏藥味。
類似於「不當家花花的」這類東北方言語彙,在《紅樓夢》中比比皆是,不勝枚舉。這些獨特的東北方言語彙,既不同於普通話,也不同於今天的北京話,更不同於其他各地方言。《紅樓夢》運用的這種東北方言語彙,在動詞、名詞、形容詞以及各種虛詞中都有。也正是這類方言語彙,才構成了生動傳神、獨樹一幟的《紅樓夢》語言。紅學界對這些語彙有的理解正確,有的理解不夠準確或根本就是曲解。下面讓我們就幾類比較典型的東北方言語彙,加以簡要分析:
在動詞方面,《紅樓夢》常用的東北方言語彙有「掂掇」、「哨探」、「叨登」、等。「掂掇」又作「敁敪」,既有暗暗思考、默默盤算的意思,又有張羅、安排的意思。如書中第40回:「鳳姐手裡拿著西洋布手巾,裹著一把烏木三鑲銀箸,掂掇人位,按席擺下。」第41回,劉姥姥在大觀園筵席上,「心下掂掇道:我方才不過是趣話取笑,誰知他果真竟有。」「哨探」也作「哨聽」,往往疊用為「哨探哨探。」是探聽、打聽的意思。書中第12回,賈薔對賈瑞說:「等我們先去哨探哨探,再來領你。」第24回,茗煙道:「今兒總沒下來。二爺說什麼?替你哨探哨探去。」「叨登」也作「倒騰」,有折騰、鬧騰的意思,如第63回,眾人都道:「琴姑娘罷了,他在大奶奶屋裡,叨登的大發了。」這個詞也有揭露、暴露的意思,如第62回,「若以後不叨登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不知裡頭牽累多少人呢。」這個詞有時還有搬運、買賣的意思,東北人稱做買賣為「叨登東西」。《紅樓夢》中,趙姨娘對馬道婆說,王熙鳳將把賈家偌大的家業,都叨登到娘家去,就是搬送的意思。
在形容詞、副詞方面,《紅樓夢》常用的東北方言語彙有「一頓把」、「一里一里的」、「忽剌巴的」、「好模樣的」。「一頓把」見第28回、36回:襲人把寶玉偷繫在她腰上的汗巾子「一頓把」解下來,丟在箱子裡。賈薔把鳥籠子「一頓把」拆了。「一頓把」是連忙、一口氣、一鼓作氣的意思。「一里一里的」見第24回,秋紋罵小丫頭小紅:「正緊叫你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去,你可等著作這個巧宗兒,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紅學界往往把這個「一里一里的」解釋為逐漸的、一步一步的意思,這是望文生義的曲解。在東北方言中,「一里一里的」是形容一個人有能力,有全套本事,有貶義。「忽刺巴的」在東北方言中,系指無緣無故的、想不到念不到的意思。如第16回,薛姨媽打髮香菱來,王熙鳳不知何意,對平兒說:「我說呢,姨媽知道你二爺來了,忽刺巴的反打發個房裡人來了,原來你這蹄子搗鬼。」「好模樣的」按東北方言習慣,不能從字面直解,讀法也較特殊,重音在「樣」字上並應讀平聲,其他三個字均讀輕聲。意思是沒來由、沒理由、無緣無故的、不可理解的。如黛玉幾次無緣無故哭泣,紫鵑勸道:「好模樣的,怎麼又哭了?」《紅樓夢》中還有些形容詞,如形容王熙風用「響快」、不拿大,形容薛寶釵用「展樣」、大方,形容賈府享用過頭用「過於」。這三個詞的讀法都應是重音在前,後一個字輕讀,「過於」的「過」應讀平聲。這都是地道的東北方言語彙。
東北方言中有一類語彙,用特有的行為引申為其他相關行為,如「扯篷拉縴」、「扎筏子」、「鑽沙」、「拉硬屎」。「扯篷拉縴」是水上行船術語,引申為「撮合山」、「拉皮條」之意,有貶義。如第15回,鐵檻寺老尼托王熙風拆散張金哥婚姻,王熙風賣關於說:「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縴的圖銀子」,便是此意。「扎筏子」亦寫作「作法子」,本義系編製木排用於水上運輸,引申為羅織罪名、找岔子、拿別人做出氣筒、冤枉別人的意思。如第60回,「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扎筏子呢,連他屋裡的事都駁了兩三件。」紅學界有人認為「扎筏子」有處置某人某事作為懲戒別人的樣子,這是望文生義的曲解,東北方言中不含此義。「鑽沙」是罵人話,本義是烏龜在沙灘上下蛋時的動作,引申為人躲著不見面。第52回,晴雯罵小丫頭們:「哪裡鑽沙去了?瞧我病了,都大膽走了。」「拉硬屎」是句粗話,本義是大便乾燥,引申為硬撐著不求人或硬裝門面的意思。如第6回劉姥姥對女婿狗兒說:「當年金陵王家看成你們還好,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親近他。」
《紅樓夢》中有些詞彙,如果不熟悉東北方言,僅從字面上解,很容易弄擰了甚至弄反了。第28回中,黛玉說寶玉「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寶玉分辯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這句「再不的」紅學界好多人都弄反了,望文生義理解為寶玉表示以後不再這樣做。這麼理解,等於寶玉自己承認過去是「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沒理由指責黛玉多心。「再不的」猶言「我才不那樣」,按東北口語解,應是從來沒有這樣的意思。只有這樣理解,寶玉回答黛玉的話才是可解的,否則就不知所云了。第6回中,黛玉哭泣,鸚哥反覆勸解,「好容易才勸住了」。按東北口語解,「好容易」是「好不容易」的意思。如果按字面解,恰恰弄反了。第78回中,大家叫芳官唱《尋夢》,為的是「好歹別落別人的褒貶」。「褒貶」一詞,在東北口語中,只有貶而沒有褒的意思,是「指責」、「挑剔」的意思。《紅樓夢》人物口語中,常用「各人」、「各自」等詞,按東北方言解,是「自己」的意思,與普通話中「每個人」的意思截然不同。第61回中,小廝對柳家的說,「我在這裡聽哈」,這句「聽哈」紅學界好多人也是按字面解釋為「挨罵」、「聽人斥責」,實際上,在東北方言中,「聽哈」就是「聽人差遣、吩咐」的意思,不一定隨時挨罵。第56回中,室內陳設一個「焦黃的佛手」,「焦黃」一詞,紅學界一般解釋為「嫩黃色」,這並不符合東北方言的原義。東北方言中,形容顏色純正、較深,往往用「焦黃」、「通紅」、「黢黑」等詞,其中「焦黃」絕沒有「嫩黃」的意思。
另外,《紅樓夢》中,「才剛」、「剛才」、「方纔」、「才」等表示剛剛過去之義的時間用語,在口語中是混用的,這也是東北方言的主要特徵之一。
二、「芒種節祭餞花神」與東北風俗語彙《紅樓夢》第27回中,作者描寫了一件特殊風俗,即「芒種節祭餞花神」:「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這曰,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然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辦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干旌旗幢的,都用彩線繫了。每一棵樹上,每一枝花上,都繫了這些物事。滿園裡繡帶飄飄,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對「芒種節祭餞花神」一事,就連脂硯齋也投搞清楚是否有此尚古風俗,旁批道:「無論事之有無,看去有理。」紅學界對此更是言人人殊:有人認為根本無此俗,作者是借此暗指寶玉生日,但沒有任何根據支持此說;有人經考證,認為南朝梁代崔靈恩《三禮儀宗》記載:「五月芒種為節者,舉行祭餞花神之會。」且不言梁代距清代年代久遠,「五月芒種」與《紅樓夢》的四月二十六日亦時間不合。
欲搞清這點,必須搞清從清初至今究竟有沒有此「尚古風俗」。據筆者調查東北民間過去確有此俗。東北民間過去有這樣一種說法:女孩子若從小多災多病乃至早夭,是命中注定屬於「花忌」命,該女孩是天上花神托生,所以早早就要被召回天上作「花神」。女孩若想逃脫「花忌」命運,必須年年「祭餞花神」,必要時還要由女孩的舅舅為女孩「燒替身」。這一點在晴雯屈死後寶玉與小丫頭的對話中亦可見端睨。晴雯死後,寶玉向小丫頭們問死時情形,一個「最伶俐」的小丫頭順嘴胡謅告訴寶玉,晴雯說她是天上的芙蓉花神,「天上的神仙來召請,豈可挨得時刻」?寶玉聽了堅信不疑,「去悲而生喜」。我們可以分析,小丫頭即使順嘴胡謅,也要謅得合情合理,寶玉方可相信。晴雯是「花忌」命,早夭是回天上作「花神」,在滿族中是最合理的解釋。其次,寶玉之所以「去悲而生喜」,是因為晴雯既為「花忌」命,早夭是命中注定,因而為母親減輕了負罪感;女孩子作了「花神」,雖然是每個家庭不情願的,但心理上尚有高興的借口。按東北民俗,每年「芒種節祭餞花神」,主要是女孩子們以及女孩子的母親、舅舅的活動,這與《紅樓夢》的描寫是一致的。
《紅樓夢》中涉及這類東北民俗的語彙還很多,如第14回中,秦可卿死後停靈期間,曾舉辦「拜水懺」的道場。紅學界一般都理解為「念水懺經消解冤孽」。但按東北風俗,卻可作另外解釋。東北民間認為,女人一生中弄髒的水太多了,死後要「喝髒水」,否則不得升人天界。若想逃脫此厄,死時必須扎燒紙牛代喝髒水,並請僧道誦經或端公送祟。這麼解釋,是否比起一般的誦「水懺經」更合情合理呢?
《紅樓夢》中體現東北民俗的語彙不僅限於祭祀儀式,在飲食、器物、稱謂、取名等方面,都有明顯的蛛絲馬跡可尋。
在飲食方面:寶玉曾認為,「羔羊美酒」,白填陷了自己。喜食羔羊肉是東北滿族風俗,過去就流傳過「瘦死羊羔肉,窮死佛滿州」的民諺。在第49回中,賈母、寶玉喜食的「野雞瓜齏」、「野雞瓜幾」,是東北人常吃的一種小菜。以肉丁加碎鹹菜油炒而成,耐儲存,日常下飯用,俗稱「瓜齏」。用野雞肉炒的「瓜齏」即「野雞瓜齏」,味道鮮美。東北過去是「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裡」,用野雞肉炒「瓜齏」,是日常習慣。第75回中吃的「茶面子」,不是紅學界通常認為的茶飲料,而是炒麵的俗稱。東北方言把炒麵習稱「茶面子」或「油茶面」,吃法是用開水沖成糊狀,隨沖隨吃。第42回中,劉姥姥送來的瓜菜「尖兒」,紅學界往往解釋為瓜菜中選擇最好的稱為「尖兒」,這也是望文生義。按東北方言,「尖兒」指的是瓜菜種植後,最先成熟並採摘的頭茬果實,不一定最好,但在瓜菜淡季,卻是新鮮食品。
在狀物方面:賈府主人住「暖閣」,睡「炕」,坐「炕沿兒」,炕上「擺桌子」,吃飯稱「放桌子」,都是典型的東北風俗用語。第51回中說寶玉有一件「貂頦滿襟暖襖」,紅學界也犯了望文生義的錯誤,把其解釋為貂鼠頸部之皮拼成的衣服,這是沒道理的。任何動物頸部(頦下)之皮都不是好的。這個「頦」實際上應寫作「殼」,按東北方言,「貂殼」系指熟制過程中,沒有拔去針毛的貂皮,倘拔去了針毛,則稱為「貂絨」。第42回、51回,書中出現了「墳圈子」一詞。紅學界一般都解釋為「用圍牆圈起來的墳地」,這也是望文生義。東北方言中「墳圈子」根本不是什麼「圍牆圈起來的墳地」,而是泛指叢葬的墳地。這個「圈」字,不讀平聲,應讀去聲,不是圍牆之意。紅學界還往往把書中出現的那個「銀銚子」解釋為江南吳語。筆者不否認吳語有「銚子」的說法,但東北方言用「銚子」一詞也十分普遍,是一種能放在火上燒的盛水容器,類似壺類,燒茶水的稱「茶銚子」,煎藥的稱「藥銚子」。
在稱謂方面,《紅樓夢》語言所體現的東北方言特色更為突出。東北滿族人過去叔嫂間互稱姐弟,大伯弟媳間互稱兄妹,第三方以及本人對第三方說話時,又稱為「大伯子」、「小叔子」、「大伯嫂子」、「兄弟媳婦」,滿蒙等少數民族,對年長婦女稱為「嫫嫫」,等等。這些稱謂在《紅樓夢》中隨處可見。對尤氏姊妹的母親,賈蓉稱「老娘」,此「老娘」按東北方言,不是母親或長一輩的女人,而是外祖母的意思,一般應寫作「姥娘」,讀時重音在前,後一個字讀輕聲。這種稱謂才符合賈蓉的身份。寶玉對賈赦的稱謂,賈母說「你大爺」,這既不是「薛大爺」、「璉二爺」等表示身份地位的尊稱,也不是表示賈赦是寶玉的爺爺輩分。東北方言中,「大爺」一詞在此處應重音讀「大」字,「爺」讀輕聲,系對伯父的日常稱呼法。
在命名方面,東北人過去為孩子取名有著獨特的地方特色。為女孩取名往往用花鳥名或珠寶首飾名命名;為男孩取名往往用一些牲畜名或低賤物名稱命名。不論男女孩子,又習慣於以出生次序來命名。這些在《紅樓夢》人物的名字中,特別是下層人物中,都是常見的。「鴛鴦」、「鸚哥」、「小鵲」、「珍珠」、「玻璃」、「狗兒」、「板兒」、「四兒」、「五兒」、「二丫頭」等等,稱這些名字的東北人,今天也不計其數。東北少數民族為子女取名,過去還有一個極特殊的風俗,就是由爺爺來取名,爺爺又按孩子出生那年自己的年齡數來命名,於是就出現一些令其他地方、其他民族難以理解的名字,如「七十二」、「六十七」、「五十七」等。《紅樓夢》書中雖未見到此類名字,但在五花八門的續書中和紅學界考證文章中,確曾遇到過這類名字,令好多紅學家乃至紅學泰斗大惑不解,不敢相信。
三、「頑童鬧學堂」與東北罵人髒話各地方言中均有罵人話,東北更有此陋俗。
《紅樓夢》中幾乎所有人物都罵人:賈珍、賈璉、鳳姐、尤氏等主子夫妻髒話滿口,秋桐、趙姨娘、尤二姐、三姐等姨娘也粗語疊出,下人中的老婆子、小廝之流語言更是粗鄙不堪,就連大觀園中純潔的寶玉及不同階層的女兒們,也時見「豎起眼睛罵人」。
第9回「頑童鬧學堂」時,茗煙先一把揪住金榮,問到:「我們肏屁股不肏屁股,管你𣬠𣬶相干?橫豎沒肏你爹去就是了!」李貴忙喝止茗煙:「偏你這小狗肏的知道,有這些嚼蛆!」這段典型的東北罵人話體現出一個最顯著的特點,就是用性器官和性行為來罵人。這在《紅樓夢》的罵人話中出現的頻率是最高的。「柳葉渚邊嗔鶯吒燕」中春燕娘的一段渾罵,「弄小巧用借劍殺人」裡秋桐對二姐的潑婦罵街,其用語都是東北潑婦常掛在嘴上的。
不僅罵人時如此,平時說話也髒字滿口,是東北平民的一種陋俗,這些髒字也往往與淫穢詞語密切關聯。如鳳姐劉姥姥等人,把搗鬼說成「肏鬼」,把壞事了說成「肏狗」、「燥狗」,把吃東西說成「肏攮」等等。在對別人表示親暱時,也往往用髒話笑罵,如寶玉對貼身小廝,就經常罵作「反叛肏的」、「小狗肏的」等等。以說話粗鄙著稱的薛蟠,在行酒令的雅事場合,也說出了不堪入耳的村話。
第7回焦大酒後倚老賣老對主子的一頓臭罵,也有鮮明的東北特色:其中「扒灰」在東北方言中是公爹與兒媳通姦的意思,東北人把姦淫兒媳的公爹稱為「掏灰耙」;「養小叔子」是嫂子與丈夫的弟弟發生不正當關係的通俗說法,這個「養」不是「養育」、「養活」的意思,而是「養漢」的意思,東北方言中的「養漢」,就是指女人有了外遇。紅學界有人認為「養小叔子」是指賈蓉夫婦養活賈薔,這是說不通的。如果是扶養幼弟,那是高尚的行為,怎麼能成為被焦大咒罵的對象!
東北方言罵人話的另一個特點,就是用動物喻人並在後邊綴以「羔子」、「崽子」、「犢子」等表示動物幼仔的詞。《紅樓夢》中這種說法也比比皆是,如「猴兒」、「猴兒崽子」、「兔羔子」、「王八羔子」、「王八脖子」、「牛黃狗寶」等等。這些罵人話或出現於罵人場合,或出現於表示親暱的場合,或出現於日常口角,雖顯得語言粗鄙,但恰當運用也能使人物性格更加突出,人物形象更加鮮明,人物語言更加生動活潑,其作用也是不容抹煞的。
四、尤三姐撒潑與東北「哨」語套話趙本山、高秀敏等東北「笑星」的小品,日下在全國大受歡迎,他們那些詼諧新穎的東北方言,尤其是那些一套一套令人捧腹的俏皮話、套話,活潑、生動、流暢、通俗,表達的意思既明白又含蓄,既一語中的又耐人尋味。綜觀《紅樓夢》,王熙鳳、尤三姐、劉姥姥以及好多丫環婆子,其語言風格,與趙本山、高秀敏等的舞台語言十分相似。
東北方言習用套話。過去東北有一種習俗,當地人稱為「哨」,是一種開玩笑的形式,兩個人或多個人之間,互相用一套一套相對工整對仗、合轍押韻的套話來諷刺挖苦對方取笑。東北人套話之多,可以連說幾個小時而不窮詞不重複,窮詞或重複的一方就等於被「哨」敗了。平時說話,東北人也喜歡用一種套話來間接幽默地表達。
東北的套話大致有三大類:一類是民諺,另一類是歇後語,再一類就是約定俗成的、相對固定的成套語言。這三種類型的套話在《紅樓夢》中都大量運用。《紅樓夢》中的大多數套話,至今仍生存並活躍於東北民間,被東北人普遍而又經常地使用。
先說民諺。《紅樓夢》中的東北民諺主要有:
「守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飯」(第6回,劉姥姥語)
「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同上)
「殺人不過頭點地」(第9回,賈瑞語)
「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第16回,王熙鳳語)
「站干岸兒」,「推倒油瓶不扶」(同上)
「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同上)
「當著矮人別說短話」(第46回,鴛鴦嫂子語)
「牛不吃水強按頭」(第46回,鴛鴦語)
「聽了風就是雨」(第57回,襲人語)
「掂人份量下小菜碟」,「看人下菜碟」(第60回,趙姨娘語)
「偷的鑼兒敲不得」(第65回,尤三姐語)
「眼裡揉不下沙子」(第69回,秋桐語)
「井水不犯河水」(同上)
「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第72回,賈璉語)
「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的眼」(第72回,王熙鳳語)
「沒家親引不出外鬼來」(第72回,王熙鳳語)
「沒縫兒的雞蛋還要下蛆(第74回,王熙鳳語)
等等。這些民諺,在今天的東北農村還是原汁原味,其說法和表達的意思均無變化。對這些民諺的理解,紅學界也沒有歧義,不擬逐一解釋。《紅樓夢》中還有一些民諺,紅學界理解的不夠準確或有爭議。第68回中,鳳姐大鬧寧府,罵尤氏「又沒才幹,又沒口齒」,是「鋸了嘴的葫蘆」。這句民諺是形容一個人不會說話,口拙語遲,這一點沒有疑問。問題是這個「鋸了嘴」應作何解釋。通常人們解釋為把葫蘆的嘴鋸掉,葫蘆沒了嘴譬喻人沒嘴。這種解釋是無據的。葫蘆鋸掉嘴,葫蘆內裝的東西倒出來豈不更痛快便當?其實這個「鋸」按東北方言應讀平聲,不是鋸掉而是補上堵嚴的意思,與「鋸鍋、鋸碗、鋸大缸」是同一用法。葫蘆嘴被堵死,怎能倒出東西來?第27回中,趙姨娘見探春為寶玉作鞋,說:「正緊兄弟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得見,且作這些東西!」此文不能望文生義,看到探春作鞋,趙姨娘說鞋,就按字面理解為鞋破襪破。按東北方言,「鞋搭拉襪搭拉」泛指穿著破爛、不整潔,不獨指鞋襪。
第29回中,賈家在清虛觀打蘸,第二天眾人懶怠去,鳳姐說,「打牆也是動土」,鼓勵大家再去,反正「已經驚動了人,今兒樂得還去逛逛。」「打牆也是動土」一句諺語意思是事情已經做開頭了,就索性做到底吧。這一點沒有異議。問題在「打牆」二字上,東北過去建「干打壘」房子,牆是用土直接地、整體地捶打而成的,建房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打牆」。這種「打牆」是東北獨有的,此民諺中說的「打牆」,亦不會是泛指「興修土木工程」。紅學界對此民諺解釋為「興修土木工程時祭土神」,是不準確的。
第47回中,賈母稱讚鳳姐勤快,「丟下把兒弄掃帚」。對這句民諺,紅學界往往解釋「把兒」、「掃帚」為手工農具,意思是指人勤快。這種解釋大致不錯,但不全面。東北民俗,秋冬莊稼脫粒時,須用一種特製的「把兒」摟、「掃帚」掃,操「把兒」「掃帚」是技術性很強的手工勞動,不是一般人都會幹的。此句民諺除有勤快的意思之外,還可引申為有能力,什麼活兒都會幹、都能幹。
歇後語是一種特殊的民諺。表達意思不直接說,而是用比方、舉例、影射、暗示的方法,用大家都熟悉的事物,像謎語一樣說出來,有時連「謎底」一起說,有時不說「謎底」,但說者和聽者都懂。東北方言喜用歇後語,《紅樓夢》語言的一個重要特點也是大量運用歇後語。《紅樓夢》運用的多數歇後語,像其他民諺一樣,今天在東北農村仍在廣泛流傳、運用。如:
「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第19回,李嫫嫫語)
「千里搭長篷,沒有不散的筵席。」(第26回、72回,小紅司棋等語)
「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第30回,金釧語)
「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面裡頭苦」。(第53回,賈珍語)
「倉老鼠和老鴰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有」。(第61回,柳家的語)
「耗子尾上長瘡——多少膿血」。(第68回,王熙鳳語)。
《紅樓夢》中有兩段運用歇後語十分精彩的段落。一段是第65回,賈珍賈璉兄弟調戲尤三姐,三姐站在炕上,指賈璉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吊嘴的。清水下雜面——你吃我也見。見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如今把我姐姐拐來作二房,偷的鑼兒敲不得」。「倘若有一點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這段痛快淋漓的嘻笑怒罵中,有三句通俗的歇後語:「清水下雜面」自然歷歷可見;演皮影戲倘捅破了作為「屏幕」的紙,自然就演不下去了;偷的鑼兒如敲響,等於公開宣佈自己作賊。三句歇後語都是說賈璉偷娶尤二姐的事,自以為秘密,其實別人很清楚。一旦暴露,特別是被王熙鳳知道,其下場必然很慘。「花馬吊嘴」、「牛黃狗寶」也是東北人常用的俗語。這段話用三句歇後語層層遞進表達出來,是何等的酣暢有力!
另一段是第46回,賈赦欲納鴛鴦為妾,命鴛鴦嫂子勸說鴛鴦。鴛鴦嫂子故作神秘地告訴鴛鴦有「好話」、「喜事」。鴛鴦指著她嫂子罵道:「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又滿是喜事。」「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王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鴛鴦說的兩句歇後語,故意把「好畫」「好話」連在一起,把出痘的「喜事」和婚姻「喜事」混為一談,再加上「王八脖子」等粗話,把她嫂子真是罵的狗血噴頭!這種痛罵拒絕比直接表達拒絕之意有力和決斷得多。
《紅樓夢》中,除民諺和歇後語之外,還有一種套話,即通常所說的「四六句子」。最典型的是第65回中興兒向尤二姐介紹王熙鳳為人的那段話:「我告訴奶奶,一輩子別見他才好——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佔全了。」這一套緊湊的套話,活靈活現地刻畫出王熙鳳為人歹毒、口是心非的性格作派!用這種套話來形容,也比正面表述深刻得多。王熙鳳後來害死尤二姐,正是這段套話的最好註腳。《紅樓夢》中這類套話很多,就不一一類舉了。
五、東北方言——清初北京話的活化石《紅樓夢》語言與東北方言的淵源如此深厚恐怕不是巧合。曹雪芹雖祖籍東北,祖上為「漢軍包衣」,但也不能據此認定曹雪芹熟悉東北方言。曹家從「從龍入關」到抄家敗落,已歷百年之久,又長期在江南作「織造」,幾代人下來,東北方言還能剩多少,不得而知。更何況,清朝人關前,東北居民主要有漢族、滿族、蒙古族、朝鮮族等,那時東北漢族使用的語言,是否就是後來的東北方言,大可懷疑。
筆者認為,東北方言是清初的北京話。滿族人主北京之後,原來的北京方言受入關新貴的影響,逐漸形成了清初的北京話。八旗子弟長期生活在這裡,滿語漸漸地淡忘了,北京話漸漸成了八旗子弟的主要交際語言。這一點在康熙、乾隆皇帝多次訓導旗人不要忘了祖宗語言和「騎射」本領一事上,可以得到印證。《紅樓夢》成書於雍正、乾隆年間,正是用清初的北京話寫作的。
康、雍、乾三代,主要是在平定吳三桂叛亂之後,許多八旗子弟生計無著,窮困潦倒,流蕩日甚,鬧得北京城很不安定。朝廷曾幾次大規模移民,把無業窮困旗人遷回「祖宗發祥之地」,這在史籍中有明確記載。應是這些人,把清初的北京話帶回東北,形成了今天的東北方言。至於《紅樓夢》中的好多民俗語言,有的是滿族人關帶進北京融入當時的北京話中的,如「打牆」、「野雞瓜齏」等;有的則是北京原有的,被回遷的旗人帶到東北,如「芒種節祭餞花神」。東北的天氣,芒種時剛剛轉暖,草木剛剛吐綠,草本鮮花尚未開放,當地不可能形成此俗。
今天,好多東北的滿族人,也傳說自己的祖上是從北京或宛平縣遷回來的。東北現有好多滿族聚居的村莊名稱為「新屯」,似是旗人回遷遺留下的村名。清代前期,朝廷對東北實行封禁政策,漢族人很少遷入。清代後期以降,雖有大量魯、冀流民進入東北,但他們操的是山東方言和冀東方言,不是東北話。他們的方言沒有改變東北方言的基本語彙和發音,反倒是東北方言同化了這大批的後來移民,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
可以推斷,今天的東北方言,正是清初北京方言的「活化石」,正是這個原因,才使《紅樓夢》語言與東北方言發生了密切的聯繫,有著驚人的一致性。至於今天的北京話何以與清初的北京話發生了較大的變化,何以東北人保持了清初的北京話而北京人反而沒有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這是另一個問題了。這樣的例子是有的:廣東、福建的「客家人」保留了昔日的中原語言,而今天的中原人卻不講「客家話」。從這一點看,這種現象一點也不奇怪。
對《紅樓夢》語言的分析,不僅有助於正確理解《紅樓夢》的內容和思想,也有助於對《紅樓夢》一書的考證。曹雪芹是否能熟練運用當時的北京話,是否能熟悉閨閣語言?脂批為什麼往往在方言特點濃郁的章節段落批出「至此漸漸好看起來也」,「這方是正文起頭處,此後筆墨,與前兩回不同」等批語?高鶚為什麼如此熟悉《紅樓夢》語言,以至於續書與原作語言風格非常相似,筆者擬另文研究,此文不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