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後四十回仍為曹雪芹所作
俞平伯先生步胡適之的後塵,一方面把《紅樓夢》前八十回曲解為曹雪芹「感歎身世」、「情場懺悔」的「自敘傳」,另一方面又把後四十回說成是高鶚的續作,肆意貶低和攻擊,說後四十回「狗尾續貂」,「續得亂七八糟」,「可憐無補費精神」,主張把後四十回從全書中砍去,破壞這一塊舉世無雙的完璧。胡適之首創而為俞先生所發展的自成體系的「續作」說,統治國內外紅學界達六十年之久,必須撥亂反正,予以澄清。
《紅樓夢》是一部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是曹雪芹用血淚凝結而成的藝術巨著。這部以現實主義為主,以浪漫主義為輔的奇特的藝術傑作千頭萬緒,千呼百應,多采多姿,栩栩如生,隱晦曲折,博大精深,魚龍混雜,真假並存,採用了步步進攻,步步掩護的藝術手法。我認為:如果沒有與曹雪芹同樣的哲學觀、歷史觀、政治觀、道德觀和美學觀,沒有同樣悲慘的生活際遇和同樣豐富的生活經驗,沒有同樣淵博的知識和與之匹敵的藝術才華,要續作《紅樓夢》後四十回,是不可能的。我認為《紅樓夢》後四十回仍為大文豪曹雪芹所作。胡適之和俞平伯先生關於高氏續書的論據是站不住腳的。胡適之、俞先生論證高氏續書的論據有三個:高氏的妻兄張船山(張問陶)的詩注;脂硯齋的批語;前後內容的「矛盾」。
胡適之、俞先生的「續作」說,不僅破壞了偉大的藝術巨著《紅樓夢》的完整性和連貫性,而且否定了世界觀對創作的指導和制約作用,否定了馬克思主義的反映論。
一 駁胡適俞平伯先生的考據學
俞先生在《紅樓夢辨》中說:「《紅樓夢》原書只有八十回,是曹雪芹做的,後面四十回,是高氏續的,這已是確定了的判斷,無可搖動。讀者只一看胡適之先生底《紅樓夢考證》,便可瞭然。」因此,我們不妨看看胡適之的《紅樓夢考證》,到底給讀者提供了什麼樣無可搖動的證據。
俞越的《小浮梅閒話》裡考據《紅樓夢》的一條說:
《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鶚同年》一首云:「艷情人自說《紅樓》。注云:「《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
這就是胡適之唯一的證據。誠然,如果孤立地來看這一個模稜兩可,含糊其詞的詩注,似乎可以曲解為:《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作。但「補」決不等於「作」。一本完整的書脫節了,零亂了,整理裝訂,使之完整,也可以稱作「補」。因此,只要我們看看程偉元和高氏關於《紅樓夢》的序言,就會一目瞭然,張船山所謂的「補」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印於乾隆五十六年的程甲本《紅樓夢》有程偉元的序言:
《紅樓夢》原目一百二十卷,今所傳只八十卷……不佞以是書既有百二十卷之目,豈無全璧?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榫,雖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鈔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石頭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
原來,所「補」者,就是高氏與程偉元將漶漫不可收拾的後四十回細加厘剔,截長補短,鈔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使脫節零亂的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合成一部,完整無缺,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程偉元的話具體明白,還有高氏的序言作旁證:
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二十餘年 然無全璧,無定本。……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僕數年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閒且憊矣,盍分任之?」余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並識端末,以告閱者。
高氏、程偉元的話,說得一清二楚,使張船山的詩注「《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沒有任何曲解的餘地。然而胡適卻強詞奪理,強加於人,斷言「補」就是創作,就是續作;後四十回是高氏創作出來的。他並且把程序所說先得二十餘卷,後又在鼓擔上買得十餘卷,作為他們作偽的「鐵證」,「因為世間沒有這樣奇巧的事!」這種反駁和論證問題的方法多麼蒼白無力。世間偶然而奇巧的事多著呢。俗話說:「無巧不成書」,又怎麼能把偶然的巧合作為作偽的鐵證呢?能不能把胡適偶然發現張船山的詩注作為他作偽的鐵證呢?
恩格斯指出:「不過凡表面上看去是偶然性在起作用的地方,其實這種偶然性本身始終是服從於內部的隱藏著的規律的。全部問題就在於發現這種規律。」(《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
只要我們考查下面幾個證據,就會發現:在程偉元得到後四十回的偶然性中,包含著不容置疑的必然性。
明義(明我齋)的題《紅樓夢》詩二十首及其小引,就是曹雪芹寫完了一百二十回《紅樓夢》的鐵證。題《紅樓夢》詩小引,大約寫於乾隆二十六年。小引說: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勝。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 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
明義說得何等肯切:曹雪芹拿出自己寫的《紅樓夢》鈔本一部給明義看。既是一部,就不是三分之二部。明義惋惜他的書尚未流轉,沒有多少人知道。(小引中四個「其」一氣呵成,均代指曹雪芹。)
如果說明義的小引空口無憑的話,還有二十首詩為證。明義按照《紅樓夢》內容的先後,一共寫了二十首詩,一直寫到林黛玉死和賈寶玉歸山。詩云: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
莫問金姻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
石歸山下無靈氣,縱使能言亦枉然。
林黛玉夭亡,賈寶玉歸山的情節都在八十回以後,如果明義只看了八十回的手抄本,怎麼會寫出這些詩來?吳恩裕先生對此作了三點假設:「……因此明義寫此詩時,當是結合著八十回以外的雪芹原來的回目(據俞平伯周汝昌等考證,雪芹生前尚有未寫完或根本未寫的回目),也可能是結合雪芹和朋友們口述全書的未完內容而寫的。第十九首……既寫於百二十回本出現以前,則當是玩味八十回本的第一回,即可知這『石』必定是要歸山下的;……」(《有關曹雪芹十種》第46—47頁)吳先生的三點假設都是站不住腳的。因為明義在小引中並沒有說明曹雪芹的書還沒有寫完,他只看到後四十回的一些回目,只聽到曹雪芹口述後四十回的內容,也沒有說可從第一回判斷後面的結局。同時脂硯齋也已經看到了「末回」
(《庚辰本》十七至十八回眉批),也沒有說《紅樓夢》沒有寫完。
作為知情人,明義不但讀過曹雪芹的抄本,而且讀過乾隆五十六年刻印的程甲本,或者乾隆五十七年刻印的程乙本。在《袁枚八十壽言詩選》中,收明義祝壽詩七首,其末一首注 云:「新出《紅樓夢》一書或指隨園故址。」時為乾隆六十年。新出《紅樓夢》即是指程偉元、高鶚整理刻印的版本。如果高鶚把自己的續作,冒充曹雪芹的原作,又怎麼能瞞過明義的眼睛,又怎麼能不引起他們的反響和議論!
吳曉鈴先生所藏乾隆五十四年筠圃主人藏校的《紅樓夢》八十回抄本的序中說「業已有二於三分」,八十回是全書三分之二,全書就是一百二十回。又說:「數尚缺乎秦關」,秦關百二見《史記》《高祖本紀》,這裡用為百二十之義,也說全書是一百二十回。周春的《紅樓夢隨筆》也說乾隆庚戌(五十五年)就有人買得一百二十回的抄本《紅樓夢》,其前八十回與八十回的本子「微有異同」。一九二五年,俞平伯先生承認:「近有人發見了一百二十回的抄本。」
綜觀上述有內在聯繫的證據,可以作出無可搖動的結論:在乾隆五十六年以前程偉元得到《紅樓夢》後四十回的偶然性中包含著歷史的必然性;程偉元和高氏的序言並不是假的。俞平伯先生說:「程偉元高鶚兩人底話,全是故意造謠,來欺罔後人的。」這種論斷是沒有根據的。他們沒有必要花費心血,冒名頂替,欺罔後人。
俞平伯先生對於程偉元、高氏要「冒名頂替,欺罔後人」的原因作出了兩種截然相反的解釋。他一忽兒說:「高氏真是撒謊的專家,真是附驥尾的幸運兒,他底名姓雖不受人注意;而著作卻得了十倍的聲價。」一忽兒說:「高氏遵守作者的原意,寫了四十回沒有下場的,大拂人所好的文字,若公然題他底的大名,必被社會上一場兜頭痛罵,書亦不能傳之久遠;倒不如索性說是原本,使他們沒處去開口的好。」由斯觀之,俞先生的思想是混亂,結論是矛盾的。
胡適之的思想更加混亂。他一忽兒說:「但到了乾隆五十六年至五十七年之間,高氏程偉元串通起來,把高氏續作的四十回同曹雪芹的原作八十回合併起來,用活字排成一部,又加上一篇序,說是幾年之中搜集起來的原書全稿。從此以後,這部百二十回的《紅樓夢》遂成了定本。而高氏的續本也就『附驥以傳』了。」一忽兒他又說:「高氏並不諱他補作的事,故張船山贈詩直說他補作後四十回的事。」胡適之自相矛盾,較之俞先生更為驚人。高氏既要串通程偉元將偽作「欺罔」世人,必然要「諱」,必不許妻兄張船山揭穿他們續書的秘密;而張船山既贈詩高氏以示友好,必不會與高氏、程偉元關於《紅樓夢》的序言唱對台戲,向世人揭穿他們的老底。正因為張船山的詩注「所補」二字與高、程的序言並無二致,所以才公之於世。胡適一方面說高氏「串通」程偉元搞陰謀鬼計,「欺罔」世人;另一方面又說高氏並不隱諱自己的陰謀鬼計,讓同年、妻兄張船山揭發他們的陰謀詭計,把詩注公之於眾。這成什麼情理?
二 駁「脂評」的所謂證據
遠在一九二二年,俞平伯先生認為高氏續作《紅樓夢》後四十回乃是無可搖動的結論,但到了一九五0年反而搖動起來,他認為需要借助「脂評」的證據才能把這個案定下來。他說:「直到今日接連發見了幾個脂硯齋評本,方始把這個公案全翻了過來。」
脂硯齋究屬何人,與作者是何關係,已無確鑿材料可考。脂硯齋對《紅樓夢》的評論,如同《紅樓夢》本身一樣,擺了很多「迷魂陣」,有真假兩面,需要我們去偽存真,去粗取精,才能對研究《紅樓夢》有所補益。我認為「脂評」也不能幫俞先生多少忙。
脂硯齋並沒有對曹雪芹所寫的《紅樓夢》逐回地、系統地、從頭到尾加以評論,只是重點地加以評點。因此不能以「脂本」的回目確定《紅樓夢》的回目。「甲戌」本第二回有眉批云:「余批重出,余閱此書偶有所得即筆錄之,非從首至尾閱過,復從首加批者。」從這段批語看,《紅樓夢》不但有「首」,而且有「尾」,而脂硯齋並「非從首至尾」逐一加以評論。因此,「脂本」的回數不能確定《紅樓夢》的全部回數有多少。這一點必須肯定下來。如果認為「脂本」不超過八十回,《紅樓夢》也只寫了八十回,是極大的誤會。這個誤會蒙蔽了人們幾十年,必須徹底澄清,而澄清的法寶,就是上述脂硯齋關於自己評閱作的自述和說明。
俞平伯先生除了利用「脂本」沒有全本來論證高氏續作外,還曲解「甲戌」本第一回的眉批:「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
俞先生把「書未成」與「稿未完」混為一談。
誠然,這個眉批如同張船山的詩注一樣,含糊其詞,模稜兩可。如果孤立地看它,似乎可以把「書未成」理解為「書沒有寫完」。但「書未成」與「書未完」或「稿未完」畢竟是不同的。「書未成」應當理解為「尚未定稿刻印成書」。從「完稿」到定稿刻印成書,還有相當一段距離。稿已寫完但尚未定稿、刻印、裝訂成書,就叫「書未成」。
只我們要看看曹雪芹自己的話,便可以進一步斷定「書未成」究竟是什麼意思。曹雪芹毫不含糊地說:
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全陵十三釵》;並題一絕。——即此便是《石頭記》的緣起。
曹雪芹自云「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便是《石頭記》已完稿的鐵證。沒有寫完的小說是不可能增刪五次的。曹雪芹絕對不會只把前八十回增刪五次,而不去管後四十回該怎麼寫。有十年時間寫一百二十回的小說,時間是綽綽有餘的。但寫完的巨著需要精益求精,反覆修改,精雕細刻,千錘百煉。可是尚未刻印成書,貧窮和疾病就奪去了曹雪芹的生命,故曰:「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
俞平伯先生說:「雪芹先生自序的話,我們再不信,那麼還有什麼較可信的證據?」可俞先生只相信曹雪芹的「假語村言」,不相信曹雪芹的真話。如果相信曹雪芹的真話,為什麼斷言曹雪芹的《石頭記》沒有寫完呢?
俞先生認為曹雪芹寫的後三十回的佚稿,根據「脂評」提供的線索,可以看出與程本後四十回有出入,也是高氏續作後四十回的證據。但俞先生不能不承認:「 增刪五次,便至少有了五個不同的稿本啊。」既至少有五個不同的稿本,那麼後三十回原作佚稿的發現,又怎麼能作為否定程本後四十回是曹雪芹原作的證據呢?難道它們不可以作為曹雪芹不同的稿本嗎?就「脂批」看《紅樓夢》也有不同的稿本,有一百回的,有一百一十回的,還有多於一百一十回的。用其中的一種稿本,否定其他稿本顯然是站不住腳的,這種論證問題的思想方法是很不科學的。
寫文藝作品和理論著作有不同的稿本,這是普遍的現象。托爾斯泰的名著《戰爭與和平》的個別章節有七種稿本。《安娜·卡列尼娜》個別章節有十二種稿本。《復活》的開頭部分有二十種稿本。托氏為《生活的道路》所寫的序言有105種稿本,申於托氏的書能定稿付印,所以流傳的只有印本,而無不同稿本的手抄本。而曹氏的書不能定稿付印,所以流傳著不同的手抄本。即使目前發現的「脂本」也頗有出入。例如:「甲戌」本有凡例,「庚辰」本沒有凡例。「甲戌」本第五回、八回的回目是:「開生面夢演紅樓夢,立新場情傳幻境情」;「薛寶釵小恙梨香院,賈寶玉大醉絳芸軒」。「庚辰」本第五回,八回的回目是:「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脂評所提示的後幾十回的部分情節,只是《紅樓夢》的一種稿本。這種稿本最後一回有「青榜」。但這一種稿本決不能排斥其他稿本的存在。程本後四十回就是另一種稿本。這個稿本掩護得更加巧妙,所以便於流傳。程偉元關於得到後四十回稿本的自述是合情合理,確鑿可信的。胡適、俞平伯先生以張注「所補」二字,就加以否定,未免太不慎重了。
還應當指出:俞平伯先生也曾經把曹雪芹後三十回佚稿作為續作加以貶低和攻擊過:「我們看比他(高氏)較早的補本,也只有三十回,其中倉忙草率想正和高作相同,可見這是續書不可免的缺陷了。」
正像斷言後三十回佚稿為續作是錯誤的判斷一樣,斷言後四十回為高氏的續作,也是錯誤的判斷。
三 駁所謂不可調和的矛盾
胡適說:「但這些證據固然重要,總不如內容的研究更可以證明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決不是一個人作的。我的朋友俞平伯先生曾舉出三個理由來證明後四十回的回目也是高氏補作的。」俞先生說:「我所用的總方法來攻擊高鶚的,說來也很簡單,就是他既說八十回和四十回是一個人做的,當然不能有矛盾;有了矛盾,就可以反證前後不出於一人之手。我處處去找前後的矛盾所在,即用八十回來攻四十回,使補作與原作無可調和,不能兩立。我們若承認八十回是曹雪芹做的,就不能同時承認後四十回也是他做的。高鶚喜歡與雪芹過日子,我們卻強迫他們分居,這是所謂對症下藥。
首先應當指出:為了避免文字獄之害,讓《石頭記》「遍告天下」,曹雪芹在這部現實主義文學巨著中不能不採用真真假假,以假蓋真;步步進攻,步步掩護的藝術手法和鬥爭策略。這部書從始至終都有真假兩面。讀者要「解」它的「味」,必須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對於這一點,作者多次有所提醒和暗示。
第一回作者首先說:「作者自雲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接著作者又說:「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這明明告訴讀者:在這部現實主義作品中,有真假兩面。作者擔心人們以假當真,故在第一回、第五回兩次加以提醒:「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第十二回,作者借題發揮,警告讀者:「你們自己以假為真,為何燒我此鏡!」第一回作者已經交待:《石頭記》又名《風月寶鑒》。由於《石頭記》有真假兩面,所以,在前八十回所謂不可調和的矛盾比比皆是:
……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假)
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美酒羊羔也只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塗毒了。 (真)
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假)
只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真)
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假)
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真)
況且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假)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真)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真)
昨日因又奉恩旨:……無論僧、尼、乞丐、女婦人等,有事可嘉,即行匯送履歷至禮部,備請恩獎。 (假)
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罷了! (真)
賈宅是慈善寬厚人家兒……賈府中從不作踐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假)
上述矛盾,從表面看來如此尖銳,勢不兩立。如果按照俞平伯先生的邏輯,前八十回也不是曹雪芹一個人寫的,而是他與高氏交錯起來寫的。俞先生無法擺脫這個困境,只好說對《紅樓夢》處處要「反看」。這樣就把這部現實主義巨著引上了更加荒謬的境地。
由於俞先生不理解《紅樓夢》以假蓋真、真假對立的掩護手法,所以從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提出了一系列所謂不可調和的矛盾。
為了避免繁瑣,我們從他的數十個矛盾中,概括出六個方面來加以討論。如果他這塊「王牌」打碎了,「續作」說,就無立足之地了。
(1)曹雪芹明說:一技無成,半生潦倒;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寶玉向來罵祿蠹,怎麼會修舉業,中第七名舉人;成仙以後,怎麼會向賈政拜別,並被皇上封為文妙真人?
大家都承認:曹雪芹是一個博學多才的藝術家,因此他所謂「一技無成,半生潦倒」,顯然是假話,是向殘酷的封建統治者發動進攻的掩護。他是以「懺悔」之名,行進攻之實。而俞平伯先生以假當真,認為作者是為自己無才不得入選而「深自懺悔」』,顯然是錯誤的。
賈寶玉是作者心愛的理想人物,是封建階級永不回頭的叛徒,拒絕當法定的接班人。他與寧國公、榮國公、賈政、賈雨村之流是兩股道上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作者一方面盡情地歌頌賈寶玉對封建制度的背叛,另一方面又寫頑石因「無才補天」而「日夜悲哀」,「自怨自愧」;諷刺賈寶玉「瘋瘋傻傻」,「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顯然也是一種掩護的筆法。究竟賈寶玉是一個「無才補天」的「傻子」,還是一個有才不願意「補天」的叛徒,這是一個作者必須予以明確回答的大問題。為此,作者在前八十回描寫寶玉反對讀書做官,但卻「過目不忘」,詩才橫溢。「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使那些老學究驚歎不已,辯才的鋒芒咄咄逼人,在末尾寫賈寶玉也反對讀書做官,中舉驚動皇帝但卻拋棄高官厚祿,毅然出家,與整個封建階級徹底決裂。這充分表明賈寶玉並非一個「無才補天」,「深自懺悔」的「傻子」,而是一個才智超群,根本不屑「補天」的叛逆者。他不是為「無才補天」,「枉入紅塵」而出走,而是為「無才破天」,「枉人紅塵」而出家。從而使這個形象閃爍著強烈的反封建的光輝。這也就表明:曹雪芹並不是一個「知其不可而為之」,妄圖補沒落的封建「末世」之「天」的反動派,而是一個要求衝破封建牢籠的「破天」派。寶玉的出家寄托著作者找不到解放之路的苦悶。這就是曹雪芹的政治立場,也就是《紅樓夢》的政治傾向。
後四十回,寫得異常清楚:賈寶玉與「改邪歸正」的甄寶玉格格不入。他為失去了理想中的反世俗的戰友而喪魂落魄,痛不欲生。他考舉人;並不是真的想陞官發財,只是向世人表明:「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特別是他以赴考為名,逃之天天——「走來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俞先生認為賈寶玉後來竟去學著作祿蠹,乃是天大的誤會。
退一萬步說,即使後四十回寫賈寶玉真的樂意去考舉人,想陞官發財,在前八十回也可以找到許多假象作根據。第一回,作者明明寫頑石因羨慕人間的榮華富貴而要求仙道攜帶下凡;第七回寫賈寶玉自覺自願地、興高采烈地邀請秦鍾去家塾唸書;第十五回寫秦鍾對寶玉說了臨終遺囑,寶玉忙攜手垂淚道:「有什麼話留下兩句。」秦鍾道:「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說畢便長歎一聲,蕭然長逝;第十九回,當花襲人勸寶玉浪子回頭,不要再罵讀書上進的人們為祿蠹時,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是我小時候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說的,如今再不敢說了。」無論從上述哪一方面看,賈寶玉在出家前考中舉人驚動天子,與前八十回根本不存在什麼矛盾。
至於賈寶玉成仙,披著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拜別,並被皇上封為「文妙真人」,顯然是作者給賈寶玉反封建的結局和《紅樓夢》的結尾也披上儒佛道的外衣。「甲戌」本第二十五回有脂批:「三次鍛練,焉得不成佛作祖?」這種打著白旗反白旗的鬥爭策略,與前八十回一脈相承。其目的,是使《石頭記》衝破封建羅網,「遍告天下」。作者在六十二回描寫賈寶玉焚香「遙拜」賈母、賈政和王夫人,俞先生等學者似乎視而不見。作者在九十三回,通過包勇的口揭示了他不得不說一些假話的原因:「因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歡,討人厭煩是有的。」但說假話又怕讀者「以假為真」,所以結尾又加提醒:「說到傷心處,荒唐愈可悲。」原來作者是用「荒唐言」寫「大惡」類的悲劇。作者在第一回就交待,用「假語村言」將真事隱去,俞先生等人對這一點,似乎還並不理解。
(2)黛玉讚美八股文字,以為中舉業取功名是清貴的事情(82回),黛玉為什麼平白地勢欲熏心起來?在八十回中,黛玉幾時說過這樣的話?以寶、黛二人的知心恩愛,怎麼會黛玉說話,而寶玉竟覺得不堪入耳,在鼻子眼裡笑了一聲?「這些疑問,如高氏再生我必要素他底解答」;「在這些地方,雖百高氏,也無從辯解的。」
為了掩護,在前八十回寫賈寶玉對《四書》持保留態度:向花襲人懺悔,表示不再罵讀書上進的人為祿蠹。同理,在前八十回寫林黛玉拜賈雨村為師,攻讀《四書》,躬行孝道毫無反感;並寫她向封建淑女薛寶釵「懺悔」,表示「改邪歸正」,「暗暗信服」寶釵的「男人讀書作官」論。那麼,為了掩護,八十二回寫林黛玉似乎勸寶玉取功名又有何不可呢?況且這樣還可以進一步反襯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愛情是以反封建反孔孟為前提的;離開了這個前提,寶玉對黛玉也是不客氣的。這就是脂硯齋稱之為「空谷傳聲,一擊兩鳴」的筆法。
(3)黛玉的心事,寫得太顯露了,一點也不含蓄深厚,使人只覺得肉麻討厭,沒有悲惻憐憫的情懷,全失黛玉的性情。
俞先生離開了人物性格的政治性和階級性,抽像地談什麼「心事」「性情」,得出的結論必然會是錯誤的。
前八十回的林黛玉也是一個背孔孟之道離經濟之途,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叛逆者,也屬於「大惡」一類。她在《葬花詞》中,向黑暗污濁的封建社會提出了血淚的控訴。隨著矛盾鬥爭的激化,賈府把林黛玉推入了死亡的深淵,因而她的性格也有所變化,對封建制度的反抗發展到由隱到顯。後四十回寫她臨死前鋒芒畢露的反抗,是前八十回反抗性格的合乎邏輯的發展,毫無矛盾之可言。
(4)寶釵以手段籠絡寶玉,始成夫婦之好,以平日寶釵端凝,此事更為情理所必無。雪芹原意使閨閣昭傳,像他這樣寫法,簡直是污蔑閨閣了。
在前八十回,作者用他的巧筆,剝開了薛寶釵迷人的外衣,揭露了她嚮往富貴,往上爬、虛偽、圓滑、自私、冷酷的靈魂。她為了飛上青雲,奪取寶二奶奶的寶座,千方百計巴結賈府的權貴,察顏觀色,言不由衷。後四十回對她的揭露與前八十回正好一脈相承,並無矛盾。至於「閨閣昭傳」云云,同作者「負罪故多」一樣,是作者施放的煙幕,是愚弄統治階級的「迷魂陣」。作者寫《紅樓夢》旨在全面揭露封建「末世」,破封建之「天」,決不是為幾個女子樹碑立傳。作者對被壓迫女性的關懷和間情,只是從屬於全書主題思想的一個組成部分。對於愛憎分明的作者來說,不存在什麼抽像的「閨閣」。難道封建制度的叛逆者,能給封建制度的維護者薛寶釵、賈探春、王熙鳳樹碑立傳嗎?對薛寶釵的揭露,根本不是「污蔑閨閣」,而是對閨閣中的「大仁」、「大惡」類區別對待。這正是作者的立場所在。
(5)瞞消息鳳姐設奇謀,以我們的眼光看來,何必寫得賈氏一家如此陰險?在八十回中並沒有什麼依據可尋。賈母對黛玉如此的沒心肝,真是出乎情理之外。曹雪芹是從舊營壘中衝殺出來的叛逆者,對統治階級的面目和心肝已經看透了。他把鳳姐設奇謀害死林黛玉的過程寫得淋離盡致,活靈活現;從而深刻地揭露了封建階級的狠毒和封建禮教的殘酷。這正是作者政治立場的表現,是難能可貴的。
在八十回,寫王熙鳳毒設相思局,害死賈天祥;計賺苦尤娘,逼死尤二姐;寫她「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足智多謀」,正是為她設奇謀整死林黛玉張本。從林黛玉的「葬花詞))和她的性格看來,她被「風刀霜劍」活活整死,完全合乎情理,不但在前八十回有依據,而且很充分。
作者寫賈母一反常態,心如鐵石,這說明在賈府中,「大仁」類和「大惡」類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正不容邪,邪復妒正」(二回)。作為賈府的老祖宗,又怎能容忍倔強的叛逆者林黛玉呢?後四十回揭開了賈母溫情脈脈的面紗,讓她的真面目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正是作者反封建立場的表現。
(6)以原書的意旨論,賈氏運終數盡,夢醒南柯,「自殺自滅」,一敗塗地,怎麼能「沐皇恩」,「延世澤」呢?
從本質上看,當時的封建統治者正處於滅亡前夕的迴光返照時期,(賈母臨死前,作者寫她的迴光返照,不是沒有寓意的,正像茅盾寫吳蓀莆的老子死亡一樣,至於寫黛玉臨死前的迴光返照則是虛假的陪襯,正如寫警幻仙子也住在「離恨天」外是虛假的陪襯一樣。)一方面即將全面崩潰,另一方面還正在濫施淫威。所以,作者通過賈雨村的宏論說:「今當祚永運隆之日,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彼殘忍乖僻之氣,不能蕩溢於光天化日之下。」而作者是把賈府作為封建統治的縮影來寫的,它也正處於「末世」中的「盛世」。作者寫賈府將死而未死,並沒有自行滅亡,這正是作者高度而嚴格的現實主義精神的表現,完全合乎當時的歷史情況。後四十回寫賈府死的死,走的走,一敗塗地,神哭鬼號,七零八落,人仰馬翻,與八十回所暗示的趨勢一脈相承。後四十回並沒有歪曲前八十回,寫賈府真的轟轟烈烈,「家道復初」。在八十三回,作者通過民謠又宣判賈府必將滅亡:「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糞土。吃不窮,穿不窮,算來總是一場空。」在一百O六回,眾人見賈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著急,便說道:「老爺也不用心焦,這是家家這樣的。若是說總算起來,連王爺家還不夠過的呢!不過是裝著門面,過到那裡是那裡罷咧。」這與「食盡鳥飛獨存白地」不是完全吻合嗎?
從現象上看,後四十回寫賈府「沐皇恩」,「延世澤」,「蘭桂齊芳」,「家道復初」,與前八十回步步進攻,步步掩護;真真假假,以假蓋真的藝術手法一脈相承。曾記否,在前八十回作者不是宣稱過嗎:「因見上面雖有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可比。」(一回)「原來天子極是仁孝過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六十三回)。後四十回製造歌功頌德的假象,正是為了掩護反封建的實質,與前八十回的鬥爭策略一脈相承。「延世譯」、「蘭掛齊芳」的結尾已在七十五回(「賞中秋新詞得佳讖」)中埋卞了伏筆,前後又有什麼矛盾可言呢?七十五回賈赦說:「咱們這樣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螢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庚辰本)
四 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
文學藝術的源泉究竟從何而來?是所謂「絕對精神」的「感性顯現」嗎?不是。這是客觀唯心主義的美學觀點,代表是黑格爾;是作家主觀心靈天才的創造嗎?也不是。這是主觀唯心主義的美學觀點,代表是克羅齊。唯物主義的美學認為:文藝的源泉是生活,文藝是生活的反映。沒有被反映者,就不可能有所反映,正如沒有大米就不可能煮出好飯來一樣。俗話說:「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作家只有具備了生活材料和感情體驗,不僅有豐富的感性認識和深刻的理性認識,而且有切身的體驗,被生活的矛盾所深深感動,才有可能進入創作過程,才有加工的對象和創造的基礎。無數事實雄辯地證明:只有當一個作家經受過驚心動魄的生活洗禮,才能創作出扣人心弦、千古不朽的巨著,才能寫出細緻入微、引人人勝的文藝作品。生活貧乏,一帆風順的文人是寫不出世界名著來的。憑模仿、編造寫出來的作品,既不可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也不可能感情洋溢、淚痕縱橫;只能是如曹雪芹所痛斥的「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東西。這樣的東西,如同紙作的花朵,是沒有生命力的,是不會流芳百世的。因為人民決不會把紙做的假花與生氣盎然的真花等量齊觀。人民是最高明、最權威的裁判者。
毛澤東同志根據馬克思主義的反映論和文藝史上正反兩面的經驗教訓,語重心長地告誡今天的文藝家:「中國的革命的文學家藝術家,有出息的文學家藝術家,必須到群眾中去,必須長期地無條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農兵群眾中去,到火熱的鬥爭中去,到唯一的最廣大最豐富的源泉中去,觀察、體驗、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階級,一切群眾,一切生動的生活形式和鬥爭形式,一切文學和藝術的原始材料,然後才有可能進入創作過程。否則你的勞動就沒有對象,你就只能做魯迅在他的遺囑裡所諄諄囑咐他的兒子萬不可做的那種空頭文學家或空頭藝術家。」(《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魯迅先生也指出:「花木非有土不可,正同拿破侖非有好兵不可一樣。」(《未有天才之前》)
曹雪芹之所以能寫出如此形象生動、一絲不苟的藝術巨著,關鍵在於有深刻的生活體驗,有深厚的生活基礎,在他的腦子裡貯存了大量的與他的思想感情融為一體的生活形象。
《紅樓夢》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一樣,不僅細緻入微,栩栩如生,而且飽和著作者的血和淚,感人肺腑,動人心魄。高氏根本沒有生活基礎,沒有同樣的生活體驗,他無論如何是續作不出後四十回的。俞先生說:「凡高作較有精彩之處是用原作中相彷彿的事情作藍本的,反之,凡沒有藍本可臨摹的,都沒有精彩。」憑著「藍本」可「臨摹」出有血有肉、細緻入微的文藝作品,這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事實勝過雄辯。下面我們引證後四十回精彩感人的部分篇章,讓大家來鑒別,看沒有生活體驗的高氏能否憑模仿寫作出來;前八十回有沒有可供「臨摹」的「藍本」?
寶玉此時到底有些傻氣,便走到新人跟前說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見了,蓋著這勞什子做什麼?」欲待要揭去,反把賈母急出一身汗來。寶玉又轉念一想道:「林妹妹是愛生氣的,不可造次了。」又歇了一歇,仍是按奈不住,只得上前揭了蓋頭;喜娘接去。雪雁走開,鶯兒上來侍候。寶玉睜眼一看,好像是寶釵,心中不信,自己一手持燈,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寶釵麼?只見她盛妝艷服,豐肩軟體,鬟低鬢辮,眼潤息徽。論稚淡、似荷粉露垂;論嬌羞,真是杏花煙潤了。 (97回)
寶玉發了一回怔,又見鶯兒立在旁邊,不見了雪雁。此時心無主意,自己反以為是夢中了,呆呆的只管站著。眾人接過燈去,扶著坐下,兩眼直視,半語全無。賈母恐他病發,親自過來招呼著。鳳姐尤氏請了寶釵進入裡間坐下。寶釵此時自然是低頭不語。(97回)
寶玉聽了,這會子糊塗的更利害了。本來原有昏憒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沒,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顧別的,口口聲聲只要找林妹妹去。賈母等上前安慰,無奈他只是不懂。又有寶釵在內,又不好明說。知寶玉舊病復發,也不講明,只得滿屋裡點起安息香來,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眾人鴉雀無聞。停了片時,寶玉便昏沉睡去,賈母等才得略略放心,只好坐以待旦,叫鳳姐去請寶釵安歇,寶釵置若罔聞,也便和衣在內暫歇。 (97回)
……見案上紅燈,窗前皓月,依然錦繡叢中,繁華世界。定神一想,原來竟是一場大夢。渾身冷汗,覺得心內清爽。仔細一想,真正無可奈何,不過長歎數聲。(98回)
紫鵑料是要絹子,便叫雪雁開箱,拿出一塊白綾絹來,黛玉哨了,撂在一邊,使勁說道:「有字的!」紫鵑才明白過來要那塊題詩的舊帕,只得叫雪雁拿出來,遞給黛、玉。紫鵑勸道:「姑娘歇歇兒罷,何苦又勞神?等好了再瞧罷。」只見黛玉接到手裡也不瞧,掙扎著伸出那隻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卻是只有打顫的分兒,那裡撕得動?紫鵑早已知他是恨寶玉,卻也不敢說破,只說:「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氣!」黛玉微微的點頭,便掖在袖裡,說叫:「點燈」。 (97回)
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只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唯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好不淒涼冷談。(98回)
所引上述幾段,描寫和刻畫人物的表情、動作、內心世界和人物關係,多麼形象生動,多麼細緻深刻,多麼富有生活氣息,多麼富有感情色彩,寫得入情入理,一絲不亂,真是如見其人,如聞其聲,使讀者心動神搖,讚歎不已。
高氏並沒有同曹雪芹類似的生活經歷,能夠憑「臨摹」「藍本」寫出如此感人肺腑的名作來嗎?我們還要請問俞先生:上述幾段精彩的描寫,它們的「藍本」究竟在八十回哪一頁哪一行呢?
世界上決無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也不會有沒有生活素材的文藝傑作。文藝創作憑空捏造是不可能的。感情做假也是辦不到的。因此,我敢斷言,說高氏修改加工過後四十回和前八十回,確實鐵證如山,但說他續作後四十回洋洋大文,卻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都來眼底復心頭,辛苦才人用意搜。」《紅樓夢》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一樣,是曹雪芹從「親見親聞」和「興衰際遇」中提煉出來的精華,並用自己的血和淚潛鑄成藝術形象。正如作者自云:「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後四十回決不是高鶚的文字遊戲;否則,它的命運將與其他拙劣的續作一樣,早已被歷史的巨浪所淘汰了。
五 孔孟之徒不能續作反封建的傑作
作為階級社會一定時期的作家,是階級利益的捍衛者,是階級意願的表達者,是階級的神經、耳朵和眼睛。在複雜紛紜的社會現象中,他們反映什麼,怎樣反映;歌頌什麼,批判什麼;支持什麼,反對什麼;立什麼,破什麼,歸根結底取決於他們的政治立場和世界觀。文康雖然「升降盛衰,俱所親歷」,但他的階級立場和世界觀並沒有改變,所以只能寫出與《紅樓夢》分庭抗禮的反動小說《兒女英雄傳》。
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為什麼人的問題,是一個根本的問題,原則的問題。」作家能否寫出革命的、進步的作品,關鍵在於政治立場和世界觀的轉變。所以毛主席語重心長地教導今天的作家:「要徹底地解決這個問題,非有十年八年的長時間不可。但是時問無論怎樣長,我們都必須解決它。我們的文藝工作者一定要完成這個任務,一定要把立足點移過來,一定要化深入工農兵群眾、深入實際鬥爭的過程中,任學習馬克思主義和學習社會的過程中,逐漸地移過來,移到工農兵這方面來,移到無產階級這方面來。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真正有工農兵的文藝,真正無產階級的文藝。」在這些活裡,毛主三席充分地肯定了階級立場、世界觀對文藝作品政治傾向的決定作用和制約作用。完全站在反動勢力一邊的作家,肯定寫不出革命或進步的文藝作品來。
曹雪芹是封建貴族的叛徒。他的悲慘的生活遭遇,孕育了他堅定的反封建、反孔孟之道的叛逆思想,促使他的立場和世界觀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形成了他的「破天」的政治路線,形成了他進步的社會理想:「仙源靡賦役」,使他堅定地站在被壓迫人民一邊,懷著滿腔的怒火,噙著血和淚,嘔心瀝血創作了洋洋百萬言的《紅樓夢》,對封建階級和孔孟之道進行無情的揭發和憤怒的批判。
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一樣,從經濟、政治、文化、道德各個方面,深刻地、全面地揭露了貴族階級的醜惡和腐朽,揭露了孔孟之道程朱理學的虛偽和凶殘;並且預示了貴族階級「家家」必將夭亡的歷史命運,從而更加敲響了封建「末世」的喪鐘;與此同時,生動地、細緻地寫出了叛逆者、奴隸們和被壓迫女性的悲慘命運,對他們表示深切的哀悼和無限的悲憤。
後四十回通過「受私賄老官翻案牘」,李十兒與賈政意味深長的對話,揭露了封建官僚機器的反動實質和無比黑暗,控訴了統治階級草菅人命的纍纍血債和滔天大罪,反映了勞動人民的悲慘遭遇和憤怒的抗議。通過路人的口抨擊了封建「末世」可怕的世態人情:「你說如今的世情還了得嗎?」通過賈寶玉和甄寶玉的比較,抨擊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孝仁愛」的孔孟之道。通過寶玉悼念晴雯、司棋和鴛鴦的慘死,揭露了奴婢制度的罪惡。通過惜春的口把封建「末世」比作「火坑」,受害的人們只有兩條路:不出家,就是死。特別是通過寶黛悲劇的精心描寫,有力地否定了吃人的封建禮教,具有強烈的反封建的戰鬥性,具有驚心動魄的藝術感染力。後四十回還否定了神鬼仙佛和陰司地獄,宣傳樸素唯物論和自發辯證法的哲學觀:「妙玉怎麼前知,怎麼參禪悟道,如今他遭此大難,如何自己都不知道?這可是算得前知嗎?」「幾年老世翁不在家,這些人就弄神弄鬼兒的,鬧的一個不敢到園裡,這都是家人的弊」。「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為氣,生前聚之,死則散焉。常人尚無可尋訪,何況林黛玉?」「那『陰司』說有便有,說無就無。皆為世俗溺於生死之說,設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說明不是宗教創造人,而是人創造了宗教,創造了「陰司地獄」。
後四十回反封建、反儒佛道的思想傾向是何等鮮明啊!當然,為了衝破文字獄的禁錮,讓書「遍告天下」,後四十回如同前八十回一樣,也不能不披上儒佛道的外衣,塗上種種保護色。
魯迅先生總結了古今中外的創作經驗,深刻地指出:「從噴泉裡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裡出來的都是血。」又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反封建反孔孟的《紅樓夢》後四十回,也只能出於曹雪芹之手;高鶚根本不可能續作反封建的《紅樓夢》。處於封建「末世」的高鶚,他是地主官僚階級的孝子賢孫,又怎麼能續作血淚斑斑的反封建的《紅樓夢》後四十回呢?他欣賞《紅樓夢》,是把它作為「不謬名教」的「珍貴品」來玩賞的。
毛主席說:「有比較才能鑒別。」我們把高鶚的代表作與後四十回部分反封建的篇章,對比一下,就可發現,它們是多麼不同啊!
麻冕禮也今也純 戌午 高鶚
聖人懲廢禮者,而先舉變古之一端。夫禮以示別,通古今一也,如之何其廢之?聖人有憂焉,故先舉麻冕以紀變雲。今夫立乎後世以觀古人,則古人何事而不:形其迂拙乎?然而、古人安焉者,非其智力有不足也,其心有所甚謹,而不敢如後人之肆耳。即如一冕也,古者何如,今也何如乎?夫古人非不知麻之不便也,而乃以繁重委曲之致。待後世之變更,且古人又非不知有便於麻者,而故以迂拘煩瑣之為滋後人之異議。然則古人胡為而必麻冕乎?曰禮也(上有批語:「禮也」二字有千鈞之力)。嘗即先王制冕之意,重思古人秉禮之心。冕之象象乎天,兗衣繡裳胥繞屬焉。古人以其上無復加也,因之多其備物,信其工力,對斯冕稟稟乎如對帝天焉。以為必如是,而後別於裘服×履之數,而禮有所獨嚴,冕之用賁乎首,五官百骸咸仰承焉。古人以其尊無與等也,因之費不敢惜繁,不敢殺奉。斯冕惕惕乎如奉元首焉。以為必如是,而後稱其巍峨尊崇之體,而禮有所持重。今也不然。小智以自恣矣,變麻而為純矣。取乎便無取乎迂也;為其巧弗為其拙也。夫即一冕之迂與拙亦何所不能安而必為是是今非古之舉?則今人之紊亂舊典者,此亦其一端。且師心以自用矣,廢麻而尚純矣,趨乎便遂詆乎迂也,侈其巧輒毀其拙也。夫即一冕之迂與拙猶有所不能安而竟為是貴今賤古之事。今人之蔑棄王章也,此又其一驗矣。 (上加批語:關心世交故言之深痛乃耳。)雖然吾也生今之世,為今之人,復古亦未敢輕言。而曲求猶尚有可諒。麻而純也,或者其儉之足取也。至拜下則豈復可言,哉?
此大作把高氏的孔孟之徒的嘴臉描繪得維妙維肖,入木三分。他真不愧是孔孟的忠實信徒,孝子賢孫。他對「帝天」、「元首」、「古禮」,崇拜得五體投地, 「對禮崩樂壞」的局面有無限的痛惜。
下面再讀讀後四十回反封建的篇章:
知縣查對屍格相符,早知書吏改輕,也不駁詰,胡亂便叫畫供。張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爺!前日聽見還有多少傷,怎麼今日都沒有了?」知縣道:「這婦人胡說!現有屍格,你不知道麼?」……將薛蟠監禁候詳,余令原保領出,退堂。張王氏哭著亂嚷,知縣叫眾衙役:「攆他出去!」張二也勸張王氏道:實在誤傷,怎麼賴人?現在太老爺斷明,別再胡鬧了。(86回)
更可憐的是那買賣車,客商的東西全不顧,掀下來,趕著就走。那些趕車的但說句話,打的頭破血出的。(93回)
紫鵑已知八九,「但這些人怎麼竟這樣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這幾天竟連一個人問的也沒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悶氣來,一扭身,便出來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寶玉是如何形狀。看他見了我怎麼樣過的去;那一年我說了一句謊話,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這件事來!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齒的!」(97回)
「偏偏兒太太不知聽了那裡的謠言,活活兒的把個小命兒要了。」(指晴雯之死,責任在王夫人。101回)
「他是我本不願意的,都是老太太他們捉弄的。好端端把個林妹妹弄死了。就是他死,也該叫我見見,說個明白,他死了也不抱怨我嗄!……」 (104回)
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甄寶玉之父,知道甄寶玉來京,朝夕盼望,今兒見面,原想得一知己,豈知談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悶悶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發怔。寶釵便問:「那甄寶玉果然像你麼?」寶玉道:「相貌倒還是一樣的,只是言談問看起來,並不知道什麼,不過也是個祿蠹。」寶釵道:「你又編派人家了。怎麼蹴見得也是個祿蠹呢?」寶玉道:「他說了半天,並沒個明心見性之談,不過說些什麼『文章經濟』,又說什麼『為忠為孝』。這樣人可不是個祿蠹麼?只可惜他也生了這樣一個相貌!我想來有了他,我竟要連我這個相貌都不要了!」
(115回)
尤三姐手提寶劍,對賈寶玉說道,「你們弟兄沒有一個好人:敗人名節,破人婚姻!」(116回)
綜觀上引各段可以看出:高鶚的劣作與曹氏的傑作真是針鋒相對,「冰炭不投」。高鶚主張「存天理,滅人欲」;曹雪芹則處處支持叛逆者、貧民、商人、奴隸們、被壓迫的女性。「存人欲,滅天理」。高鶚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禮教狂;而曹雪芹則是反禮教的英雄。利慾熏心的官迷、孔孟的孝子賢孫高鶚,怎麼能寫出上引各段反封建的激文?他不可能害了神經分裂症,或者具備兩個政治立場,兩種世界觀和人生觀。如果說是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可以「跨越世界觀的缺陷」,但高鶚並沒有紮實的生活基礎。到底是什麼神奇的力量,能使他創造這樣偉大的奇跡呢?!
「混沌一時七竅鑿.爭叫天不賦窮愁?」後四十回如同前八十回一樣,是被壓迫者「破天」的武器,而不是給封建階級 「補天」的「手術刀」。八十三回通過李十兒與賈政的對話;九十九回通過賈妃與賈母的對話,直接把攻擊的矛頭指向高鶚為之俯首貼耳、頂禮膜拜的「帝天」和「元首」,「破天」之情溢於詞表,豈高蘭墅之所能為哉?
綜上所述可以斷言:胡適、俞平伯先,蔓關於高鶚續書的三個「依據」:張船山的詩注;脂本的回目和評語;內容上的矛盾,都是站不住腳的。不論反封建、反孔孟的思想傾向,或是 步步進攻、步步掩護的藝術手法,還是人物性格、故事情節和語言風格,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都一脈相承,渾然一體。胡適、俞平伯先生認為:與曹雪芹的生活遭遇、階級立場、世界觀迥然不同的孔孟之徒和「空頭文學家」高鶚,續作了生動的反封建的《紅樓夢》後四十回,我認為這是決不可能的。這種觀點不僅破壞了偉大巨著《紅樓夢》的完整性和連貫性,而且否定了世界觀對創作傾向的決定作用,否定了藝術是對生活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