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說

香草說

香草說

紅學研究

在蘅蕪苑中,「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籐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簷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搖,或如金繩盤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

寶玉道:「這些之中也有籐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茞蘭,這一種大約是清葛,那一種是金簦草,這一種是玉蕗籐,紅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想來《離騷》《文選》等書上所有的那些異草,也有叫作什麼藿蒳姜蕁的,也有叫什麼綸組紫絳的,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樣,又有叫作什麼綠荑的,還有什麼丹椒、蘼蕪、風連。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象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

這些香草,多是來自古書。而「蘅蕪苑」之名,也正是來自一種香草--杜若蘅蕪。

在《離騷》中,屈原以香草美人自比。他一心報國,卻是壯志難酬。這種香草美人式的喻托,後來常用來表現仕宦上的不得志。臣子被君王見棄,正如美人之不被賞愛。而後者(即棄婦),則正是寶釵日後的處境。

黛玉的前身,乃是靈河岸邊、三生石畔的一株仙草。下了凡的絳珠,仍是不食人間煙火。終日游於離恨天,饑食蜜青果,渴飲灌愁海。這是一種詩意的生存。她的惜花乃至葬花,都體現了一種對生命終極價值的關懷,此為「木石」二人的相通之處。此後,縱然是塵土相隔,仍無法阻斷這種內在的聯繫。

瀟湘館中,多植湘妃竹。以我的理解,有兩種寓意:一是和眼淚有關(絳珠),表明了她的來歷與使命。同時,竹的品格,亦表明了一種執著的信念,堅持的勇氣與決心。脂批云:「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可謂無怨無悔。

黛玉是清水芙蓉。身處污泥、卻不沾染俗塵。「孤標傲世偕誰隱?」黛玉一無所求,只願能與知己相偕而隱。「微斯人,吾誰與歸?」在我看來,木石之盟,便是山林之約。這是一種心靈的盟約。但是,寶玉還有一番命中注定的塵緣,因此暫時無法與她一同歸去。這種「隱」應是精神上的,未必一定要身歸山林。相對地,所謂的「山中高士」,心卻未必就在「山中」。重要的,還是心靈的狀態,無論身在何處。

「金玉」與「木石」相對。孔子說:「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玉歷來被作為君子的象徵。可惜,賈寶玉終究只是塊通了靈的石頭,卻無法成為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金」是真金,「玉」是假玉。這段「金玉良緣」,未免有些似是而非。但是,無論如何,神瑛一旦入了紅塵,「金玉良緣」就已注定。

對寶玉而言,「金玉」是他紅塵中的緣分,「木石」卻是他心靈的歸宿。待到劫終之日,塵緣已了,便是他回歸之時。

看黛玉,喜歡用藝術的眼光;而看寶釵,則更傾向於從政治的角度。對寶玉來說,顯然是「趨於藝術性,遠離政治性」的(見忽如遠行客的《黛玉之美》)。這大約可以解釋寶玉近黛遠釵的原因吧。

在我看來,寶玉的這種傾向,也不過是性之所近罷了。但是,他雖惡「祿蠹」,卻並不敢辱及聖人;常「毀僧謗道」,卻甚愛老莊,偶爾還參參禪。從表面上看,似乎有些矛盾。其實不然。

「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對此,脂批評道:「如何只以釋、老二號為譬,略不敢及我先師儒聖等人?余則不敢以頑劣目之。」可見,寶玉並非是反儒家。只是,自從儒家成為主流後,與科舉制度等等相結合,逐漸走向了表面化,往往成為謀取功名利祿的手段。而真正奉行儒家理想的,卻也是寥寥可數。

寶釵道:「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脂批道:「作者一片苦心,代佛說法,代聖講道,看書者不可輕忽。」又云:「讀書明理治民輔國者能有幾人?」寶釵認為,男子應「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其實就是所謂的治國平天下了。倘若寶釵是位男子,必是國之棟樑;而作為女子呢,所能做的,唯有修身齊家而已。但究其本質,都同是儒家正統理想的體現。

同樣,佛教和道教,也有著類似的情況。比如那個水月庵裡的老尼姑,卻哪裡是個清靜修道之人?還有一些道士,則簡直就是江湖騙子了。這些人的作為,與佛家和道家的理想,亦是背道而馳,因此為寶玉所惡。但是,書中那兩位仙風道骨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則顯然是作者心中的理想人物。

寶玉的獨立和批判精神,是令人讚賞的。他所反對的,只不過是將儒、釋、道思想功利化、庸俗化;但在骨子裡,對那些真正的理想人物,還是頗為敬重的。

「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在我看來,這「無材補天」之歎,寄寓了作者的身世之感。對此,他感到的是自愧,而非不屑。

以我的理解,黛玉最後認同了寶釵,亦是因了那一番「蘭言」。寶釵道:「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這話說的,大約就是那些世間比比皆是、追名逐利的「祿蠹」之流了。

寶釵是孤獨的。幾乎沒有人能理解她。就連寶玉這樣有些見識的,都把她看作「祿蠹」了。倒是後來的黛玉,還算是知她幾分。兩人成為金蘭之交。在我看來,這是僅次於知己的一種情感。不僅僅是惺惺相惜,更是對彼此追求的一種欣賞與尊重。

謝安隱於東山,諸葛草堂高臥,並非是一意老死林泉,而是蟄居待時。正如《待時歌》裡所說:「鳳翱翔於千仞兮非梧不棲,士伏處於一方兮非主不依。樂躬耕於壟畝兮吾愛草市,聊寄傲於琴書兮以待天時。鵬奮飛於北溟兮擊水千里,展經綸於天下兮開創磁基。救生靈於塗炭兮到處平責,立功名於金石兮拂袖而歸。」

在出山之前,諸葛已充分瞭解天下大勢。而以寶釵的身世,自小便沒了父親,哥哥又是個不省事的。因此,她不得不在小小的年紀,就開始操心家族事務。來到賈府後,事事留心,時時在意。在賈府那一小段時間的「實習」,又得以和探春這樣一位有志之士交流,看到了賈府現存的弊端。可以說,她的所有經歷,都是為後來的入主榮府來做準備的。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以我的理解,便是等待時機,一展青雲之志。都說機遇只偏愛有準備的頭腦。對她來說,確實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雨村所吟的那句詩:「釵於奩內待時飛」,亦是此意。千里馬常有,而伯樂卻不常有。香草型的人物,最關鍵的,便是可以遇上賞識、信任他們的明君。他們可以安於清淡的生活,卻是不甘寂寞,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鵬飛高舉,以創下不可磨滅的業績。

寶釵是金相玉質,入世卻不庸俗。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她在默默地積蓄著、等待著。這枚待時而飛的金釵,最後等到那陣「好風」了麼?我想應該是的。畢竟,寶釵後來還是嫁給了寶玉。武侯、武穆等人,也曾有過展才的機會。

但是,以柳絮之質,即便是偶然被一陣「好風」送上了青雲,終歸還是要跌下來的。無論是柳絮還是風箏(探春的象徵物),均須借助風力;而不像鳥兒,可以自由地飛翔。

賈府最終被抄,寶玉也絕塵而去。寶釵淪為棄婦,卻也是無可如何了。在歷史上,這樣命運不濟、抱恨終生的仁人志士,也為數不少。

在我看來,仙草是放縱性情的林間逸士,而香草則是胸懷大志的治國(或齊家)賢才。前者屬於藝術型,後者則屬於政治型。藝術型的人,多有些癡癡傻傻;而政治型的人,則往往是理性精明。「情」與「政」,似乎永遠是一對不可調和的矛盾。

不必爭論孰優孰劣。這是兩種不同的美,代表的是兩種不同的心境。拿現在的眼光,黛玉適合做藝術家;而寶釵呢,則是一塊當領導的材料。搞藝術,需要敏銳的感覺、天賦的悟性;而一個好的領導,必須是有威望、讓人敬服的。

藝術家因為自己的獨特個性,往往會受到世俗的冷眼和嘲諷。但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是不會太在意這些的。他們會頑強地走自己的路,哪怕是不為世人所理解(也許是一輩子,比如梵高)。寂寞、孤獨,卻是自甘其苦,矢志不渝。而作為一個領導,所關心考慮的,則主要是利益協調問題,需要的是冷靜和理智。就理家而言,鳳姐馭下太嚴,而探春則是鋒芒過露。而寶釵呢,支持探春的創舉,卻以小惠全大體。這樣,既不妨害基本的原則,又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寶釵所關注的東西,與情感無關。她以小恩小惠籠絡人心,只不過是一種政治手段,如同今天總統競選時的拉選票。其目的,是為了獲得更高的支持率。在處理突發事件(如撲蝶)時,她表現出了很強的機變能力。脂批評道:「真弄嬰兒,輕便如此」。這也是政治型的人所必備的一種素質。

類似地,以襲人的品格,人緣好、威信高,具備了做頭領的素質;而以晴雯的心性,無論寶玉怎樣寵她,也成不了首席大丫鬟。

黛玉一直在堅持著自己,「但使願無違」;寶釵則是力求有一番作為,卻是生不逢時。前者同行者寥寥,是「寂寞林」;後者志向高遠,是「晶瑩雪」。兩人都是「有命無運」。黛玉之感,寶釵之歎,古今皆是如此。

仙草固奇,香草亦罕。喜歡黛玉,亦敬寶釵。

2005年0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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