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紅小札:我是誰
我是誰?在認識自己之前,很多人都會從這個故事裡猜到那個結局,納西索斯(Narcissus)是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在泉邊掬水喝時,突然為水中的自己深深吸引,並瘋狂地迷戀上它,但是他沒有得到它。幾天後,他伏倒在水邊憔悴而死,屍體上長出紫蕊白瓣的水仙花。在英語裡,「自戀」(Narcissism)的詞源便來自這個傳說。
在今天,人們會覺得這個傳說很荒謬很可笑,但很少有人會對鏡子裡的「我」感到驚訝,但那就是自己。每一塊鏡子上閃亮著的瞬間都只是「自己」在某一時刻的真實呈現,年輕或年老,迷茫或清醒,都平常地和牆上為風隨意翻動著的掛歷一樣。
但是棄在大荒山青埂峰的那塊頑石起初未必會這樣想。如果當時它想到它的那位隔房兄弟和氏璧,在被雕成傳國玉璽之後,從二十四史裡一路磕磕碰碰下去,不時地摔掉一塊角兒的悲慘遭遇,我想它是死活也不肯下山的。但石頭自持著人為的一些小聰明,卻又想去領略人的一些實在好處,完全忘掉了自己的本來面目,這就是石頭的不幸和悲哀了。難怪癩和尚說它質蠢,只是個形體上的寶物。也幸虧石頭如此這般的現身說法,也才便宜了後來許多人的眼球。但是石頭能解,眾生未必能解,現在也未必會有警幻仙姑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將我等癡兒一一從夢中喚醒。
所以曹公的深意就在這裡。奼紫嫣紅萬花開遍的時候,不僅僅只是大自然的熱鬧,因為花開的後面有似水流年,時光也在暗暗地偷換,學林黛玉葬花罷,那也僅僅只是在班駁的鏡子前面拔下幾莖白髮,一切的,不光是美好的都暢若流水。或許我們還會想,錯過了今年的花期,不是還有來年嗎?來年的花或許開得更熱鬧罷。「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於是人也就在一次次的「來年」中黯老去。林黛玉的《葬花辭》,其實也就是作者在無限的時間長河裡面面對著「自己」的一次更深沉的慟哭!於是也就有了「千紅一窟」,也就有了「萬艷同杯」,以及還有來自紹興的「女兒紅」,用這一切來悲悼大地上最濃艷的花園,悲悼短暫的青春和瞬時的紅顏,悲悼世界極目之處那塊冷冷的雪地,同時更悲悼我們自己,作為一個人,永遠不能感知和超越自我的局限之外,在「忽然而有的大帳簿」上,間或著多少了無痕跡的活著和多少了無痕跡的死亡啊!
這就是人,存在中一種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就像某人曾在一篇文字裡有過這樣精彩的描述,「我不幸生而為人,居方寸中。我的腳有鐐,我的眼有翳,心有痂疤。我的十指因為苦掙苦做而佝僂了,我的脊背因為苦痛而彎曲,我的喉嚨因為渴望的呼喊和憤怒的抗議而啞默了,我的耳朵在喧嘩和紛雜中癡聾……可是我卻生而為人:看人臉的各種變異,聽人言的各種技法,畏於人造的刀鉤箭戟或軟或硬的殺戮……還有自身的缺點與軟弱,便我日復一日地轉動在人的模殼之中,泯滅了生命賦予的靈性和精華。」於是,在寶玉脖子上晃蕩著的那些日子裡,石頭也就一次次真正地觸目於那個喧囂混亂的世界,但是人類的渺小和可悲卻是山一般的沉重海一般的反覆。理想不可得,純淨不可得,永恆不可得。站在天地的盡頭,「山河大地本是微塵,何況是塵中之塵。」唯有悲愴的哭泣渺若晨煙。
「氣運造化,誰為之主,處治斯人至於此者,恐天地亦不自知也。然則人本無也,忽然而有。既有矣,忽然而無論其事,不過忽然一大帳簿。誦其詩,讀其書,今人為之泣,今人為之歌者,亦皆忽然之事耳。」一部厚重的紅樓夢也就通過石頭第三隻眼的視角沉沉地關上了這個荒謬現實世界的大門。一把辛酸淚裡,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而曹雪芹也就深陷在對自我存在感知的迷宮中,完成了人類軌跡中又一次靈魂上的自戕!那麼,寫完這篇文字之後,「我」——
又該會是「誰」呢?